我父善良
我父善良,我父吉祥,我父硬朗,我父蒼老了
像塊門檻石,藏起一生的坎坷、丑陋和不平事
以最體面的一邊示人
讓壞人不至于絆倒、難堪
讓好人
上一個臺階,成為我家的客人
也是一個門當戶對的地方,苔蘚長在腳下
我父孤獨啊,今年中秋我看見
老人與老家的門檻石為伴,守著身后的舊屋,和
眼前陰晴圓缺的日子
路過的人都不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們在城里
他的老大和老幺忙著生活
他的老三忙著著書育人
他忙著寫詩的老二,像云,飄來的時候
屋檐都會被他弄濕——這是我對著陰雨的天氣說
的
其實父親一直以為自己很快活
任天上云卷云舒,看門前花開花落
父親始終有個快活的樣子:
我有四個兒子五個孫子,老人逢人便說
傍 晚
低矮的天空已被炊煙熏黑:
越來越黑——
家家戶戶,煙囪的袖口都在伸出黑手;
小村,像被眾人欺侮的黑戶口的外鄉(xiāng)人,
只有眼窩里的雙子星還在
發(fā)出求救的光;
那晚的月亮咬緊了牙關,
不肯被全部抹黑,
殘留著淺淺的一彎齒痕……
我不知道此時我的老父親在做些什么
是否還像夜風一樣氣呼呼,發(fā)著牢騷
還是像煙囪一樣,熱過之后漸漸變涼
然后守著自己空洞的黑夜
然后再等著我們回家,然后再熱起來
烏篷船——給自己
像受過傷的黑鳥,
只能伸出一只翅膀,飛翔。
天空過于低矮,
低過了臺階,
所以,它只能貼著水面飛。
水,早已被割裂。
所剩無幾的狹窄的去路,
如一副雞腸,
彎曲在一個叫紹興的地方。
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必須盤攏雙膝,放低身段,
才能有個棲息之所……
是的,看著就覺得不穩(wěn)當,
覺得心慌,
剛跨出一只腳,你就會害怕:
是的,他一輩子都在搖,在晃,
在漂……這樣的日子,
誰不活在水里,
誰就不會知道。
去三亞
誰不是誰的鄰居
就是天涯
一滴水緊挨著另一滴水
椰果和海螺還是親戚
蝴蝶和花鹿也有血緣關系
蘇臺山的石頭,就是打斷了筋骨
也要爬到海角去
再不去
波濤就要涼了
船也要走了
云端的樂隊都要散伙了
你看,沙灘上到處是撕斷的票根
湖州來的人
還以為是
那么多的白菊花怎么沒人來摘
表 白
我老了,心眼也小了,
再不像年輕時候,愛得那么寬泛了。
再也愛不了你們了,
哪怕曾比親人還要親過我的人。
如今,
我愛我的祖國都力不從心了,
我只能象征性地愛我祖國的一小部分,
比省市縣還要小的鄉(xiāng)村,
比鄉(xiāng)村還要小的我的家——
愛我的能夠數(shù)得過來的幾位家人。
是的。我老了。我的眼光也近了,
我愛不了遙遠的過去和未來了,
我只能聽耳邊熟悉的話語,
我只能看眼前熟悉的臉孔了。
其實,等我再老一些,即使我身邊的事
我也會愛不過來的。我只能
愛與我有切膚之癢的人,只能愛我己出之人——
她帶著我復活的密碼。
我想好了,
等我閉上眼睛,等我的眼瞼
像一把剪刀了斷塵世的牽掛,
我就只愛我藏在身體內(nèi)部
的那個沒有肉體的人——她高居在我的心尖上,
像盤坐在我的墳頭,讓我透不過氣來。
——請原諒,除此之外,
我別無所愛。
失眠記
兩床毛巾毯子,兩壟地瓜般躺在一起
但誰也不挨著誰。但我們不是兩壟地瓜
地瓜積蓄著一樣的甜
我們搜刮著不一樣的苦。因為
幸福沒有燙嘴,因為凄苦
沒起貪心,所以,嘆息沒有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