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懂得“駕鶴升天”這個說法的真實含義了。
我們那里,但凡老人逝世,靈柩上面要立一頭仙鶴,竹篾扎成,白紙為羽。靈柩游街上山,仙鶴微微點頭,栩栩如生,叫人不由自主朝它行注目禮。當(dāng)引路師公梗著脖子用公雞打鳴那種腔調(diào)高叫:“駕鶴升天呀——”八大金剛便跺著嶄新的草鞋齊應(yīng)一聲:“喔——嗬!”彼時仙鶴用力點一下頭,好像就要飛上天去。夾雜在人群中看熱鬧的我,恍惚就看到鶴王騎在仙鶴背上躊躇滿志,顧盼自雄。
鶴王就是誰家死了人就去誰家扎仙鶴的那個老頭,人人都說他扎的仙鶴跟活的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活的仙鶴。我們那里是湘南陽明山一個山谷,谷中小河清淺,一年四季有人洗衣、捉魚,而且河邊沒有茂密的葦草,只有屋舍田園。這樣的地方,仙鶴不會落腳。
可是我們那里把仙鶴看得很重,不論誰家死了人,都會在請師公請鼓手請八大金剛的同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去請鶴王,請他帶上青竹和篾刀,耗上整整三天的工夫,在靈堂里扎一頭又大又美麗的仙鶴。
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那里人煙稀少,仙鶴成群,人們從來不會傷害仙鶴,所以人死了,仙鶴就把靈魂送上天,讓他住在美妙的天堂。但是后來人口多了,世道也變了,開始有人捕殺仙鶴,仙鶴就飛走了,可是人死了仍然要駕鶴升天,不知是誰——反正是鶴王的祖師——就用竹篾白紙制作仙鶴。
我們那里,包括我們鎮(zhèn)上和周圍那些村莊,好幾萬人,會扎仙鶴的只有鶴王一個,所以鶴王的仙鶴扎得好實在是一件幸事,一個福音。一只美麗潔白的仙鶴,會減少一點死亡的恐懼。老人談起此生最后一樁大事,總會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早就想騎死人鳥了!”有的老人碰到鶴王半是討好半是戲謔地說:“鶴王,到時候給我扎死人鳥盡心點??!”鶴王總是笑瞇瞇地回答:“放心,放心!”
沒錯,我們那里也管仙鶴叫死人鳥,背后也有人管鶴王叫扎死人鳥的。
可以想見,鶴王別無選擇成為一個晦氣人物了。他比師公要晦氣,師公除了主持喪事,也管捉鬼驅(qū)邪、畫符打卦、勘察風(fēng)水。他比八大金剛要晦氣,八大金剛不是固定的,誰家死了人,八大金剛要請相好的人。鼓手根本談不上晦氣,他們除了參與喪事,還參與祝壽造屋討親嫁女。唯獨(dú)鶴王,只替死人干活。人們一看到鶴王就會想起死人,一看到死人或者將死的人也會想起鶴王。
所以鶴王從來不去串門,別人也輕易不登鶴王家門。要是鶴王去到誰家,左鄰右舍便會犯嘀咕。要是兩個人在通向鶴王家的那條小徑上遇見了,難免冒出這樣的念頭:難道他家死了人?一轉(zhuǎn)念又暗嘆晦氣:他會不會以為我家死了人……
似乎是冥冥之中某種神秘而又不可抗拒的安排,鶴王無妻無子無親無故,好比一根獨(dú)蒜,沒有任何牽絆。他住的是單家獨(dú)戶的茅草屋,隱藏在小學(xué)附近一片小竹林里。竹林密密,從外面望不透,只有一條尺把寬的小路進(jìn)去,里面除了茅草房,還有一口水井、一塊空地,照理是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養(yǎng)狗的好地方,可是他什么也不養(yǎng),于是一年到頭寂靜得可怕,除了鳥蟲的鳴聲、竹葉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有人說,鶴王就是死人鳥變的,你看他腦袋小小的,脖子細(xì)細(xì)的,屁股比肩膀還要寬,兩條腿又瘦又長,雖然變成人形,死人鳥的架子還在。有人說,鶴王用竹子扎了一個女人,白天幫他做飯,夜里陪他睡覺,因為竹扎的女人怕火,做飯總是半生不熟。還有人說,竹林那口水井連通陰河,哪里死了人,小鬼會從井里出來給鶴王報信……
我很想進(jìn)入竹林看個究竟,但又不敢一個人去,就對哥哥說:“我想要一根竹子絞‘撥絲’,粘‘叫吱吱’?!痹谖覀兡抢铮┲肜鲜菗芘z線,故名“撥絲”;蟬只會吱吱叫,就叫“叫吱吱”。那時正是四月上旬,叫吱吱還藏身在地底下。哥哥橫了我一眼,警告說:“你敢去竹林我就告訴爸媽!人家看到你去竹林,以為我們家死人了!”我氣惱地跑開,在街巷里亂竄,竄過兩個巷子開始后悔:哥哥肯定以為我到竹林去了,肯定要向爸媽告狀……我轉(zhuǎn)念又想:反正要挨罵了,索性到竹林去看看。竹林外邊都是菜地,那些黃瓜架豇豆架那么高,我小心一點,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
來到小學(xué),正是周末,校園闃靜。我裝作捉蜥蝎,挨著長長的圍墻走到墻角,四下掃視不見人影,一貓腰就鉆進(jìn)甘蔗田。四月的甘蔗才長到大人肩膀那么高,我只好跪著往前爬。甘蔗葉子橫斜交錯,邊緣長著細(xì)銳的芒刺,像一把把鋸子,劃在衣服上嘶嘶響,劃在臉上手背上拉出極細(xì)的傷痕,我全然不顧。爬到甘蔗田那一頭,與竹林只隔著一片菜地了,卻望見周木匠背著噴霧器在不遠(yuǎn)處給豇豆殺蟲。我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周木匠收工,就趴在籬笆底下匍匐前進(jìn),抵達(dá)竹林邊沿——只消進(jìn)入竹林,周木匠就看不到我了,我心中暗喜,卻看到一條蛇盤在竹筍上,沖我吐著信子,距離不到兩尺!那是一條小蛇,只有鉛筆那么粗,而我嚇得頭皮發(fā)麻,轉(zhuǎn)身就逃,腦子里冒出一個可怕的傳說:蛇能鉆進(jìn)墓穴,來往于陽世和陰間……我回頭一瞥,那片竹林恍若一座巨大的墳?zāi)?。腳底很痛,低頭一看,兩只鞋子不見蹤影,左腳大趾頭被什么東西劃破了,正在流血。
我來到小河邊,坐在石橋底下,又想起一件事:流了血應(yīng)該及時打破傷風(fēng)針,不然的話,得了破傷風(fēng)就會死人??晌夷母一丶医写笕藥胰ゴ蚱苽L(fēng)針?我去了竹林不算,還丟了鞋子,還差點被毒蛇咬到……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挨到天黑才回家。我以為天黑了爸媽不會看到我沒穿鞋,可是我一進(jìn)門,媽媽就問:“你的鞋子呢?”我支支吾吾:“我……玩去了……”媽媽叫嚷起來:“他爸,拿杉樹枝來!”我們那里專門用杉樹枝懲罰小孩子。別看杉樹枝軟軟的,不傷骨,可它的葉片很扎人,抽一下血痕一片。爸爸剝下我的上衣,一下一下地抽。媽媽在一邊數(shù)落我的罪行:“你跑到竹林去做什么?不是死人誰會去?你玩得多瘋,鞋子都跑丟了!你看你的衣服,你是水牛投胎,愛到泥潭打滾……”偏偏那天晚上有露天電影看,周木匠的獨(dú)生子小松來邀我,正好看到我的糗樣。
我恨死哥哥了。我發(fā)誓再也不跟他說話。他哪里像哥哥?別人的哥哥總是維護(hù)弟弟,總是想方設(shè)法滿足弟弟的各種愿望,他倒好,專門告我的狀。
看得出來,哥哥也覺得對不起我,也許是爸爸打我打得太狠,超出他的預(yù)期了吧。一連好幾天,除非是爸媽叫他傳話,他都不敢正眼看我。兄弟倆每天晚上同床睡,卻要憋著不說話,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晌冶仨毐镏?,決不原諒哥哥。
關(guān)于鶴王和他的竹林,又多了一個傳說。那天,我和鐵匠的兒子皮皮、磨豆腐陳家的四姊妹在一起玩陀螺,我對他們說:“聽人說,鶴王的竹林像一座墳,那些竹鞭一直長到陰曹地府去!閻王派小鬼到陽間來拿人了,就會有一根竹子自動倒下??吹街褡拥瓜拢Q王就待在家里,等人請他扎死人鳥?!边@個傳說源自我的想象,大家卻信以為真,連我自己也信以為真,就好像這個傳說不是我編的,當(dāng)真是哪個從不說謊的人告訴我的。
轉(zhuǎn)眼到了五月,叫吱吱從黑暗的地下室鉆出來,在枝頭比賽唱《吱吱曲》了。我拿著一只細(xì)藤編織的小提籃,爬到鄰居家的大棗樹上,尋找叫吱吱蛻下的空殼。這種金黃色、半透明、沾泥帶土的東西叫做蟬蛻,可以做藥。這點知識,我得之于皮皮的爺爺,一個再也揮不動大鐵錘卻懂得好多中草藥土方子的老鐵匠。
我們那里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小病小痛一般不去醫(yī)院,而是去找皮皮的爺爺。醫(yī)院要掛號費(fèi),皮皮的爺爺不要掛號費(fèi)。醫(yī)院動不動就給人打針吊瓶,皮皮的爺爺不會這一套,也不像醫(yī)生那樣身穿白大褂,胸掛聽診器,嚇得小孩子屁滾尿流,看到小孩子來求診,立馬從屜子里拿出花花綠綠的紙包糖塞在小小的手心。
有一次我肚子痛得厲害,好像里面有一雙筷子絞面條似的絞來絞去,媽媽背著我去找皮皮的爺爺,他給我一顆紙包糖,然后就摸我的肚子,問我這一天都吃了些什么東西,最后對我媽說:“你兒子只是受了寒氣,你回家拿布鞋底子烤熱,給你兒子暖暖肚臍。”
回到家,媽媽看一看腳上兩只鞋,脫下左腳那只——右腳鞋底有雞屎——放在煤爐上烤熱了,像用熨斗燙衣服那樣燙我的肚皮。開始我給燙得直縮肚皮,后來就很愜意,主動鼓著肚皮去感受那份溫暖的撫揉,愿意一直進(jìn)行下去。媽媽給我暖了半個小時,我肚子就不痛了。
又有一次,我跟人打架,鼻子中了一拳,流血不止,就自己跑去找皮皮的爺爺。他從水缸里打了一瓢涼水,叫我站在天井邊,低下頭,將涼水灑在我后頸上,輕輕地用手拍。我的鼻孔先是流出死血,死血流盡就沒事了??墒俏也豢想x去,他還沒有給我一顆紙包糖呢。
我四下打量,只見墻上掛著一把一把的草藥,也有不是草藥的藥材:蜈蚣像弓弦那樣繃在彎曲的竹簽上,蛇蛻下的皮用細(xì)線系頭吊在墻上,癩蛤蟆蛻下的皮保存在玻璃瓶里,叫吱吱的空殼用透明的塑料袋裝著……
見我觀察那些藥材,皮皮的爺爺說:“叫吱吱的殼叫蟬蛻,治嗓子痛,治嗓子沙啞?!蔽覇枺骸笆遣皇且驗榻兄ㄖń械酶裢忭懥??”皮皮的爺爺無聲一笑,接著往下說:“蛇蛻下的皮叫龍衣,可以解毒。癩蛤蟆蛻下的皮叫蟾衣,治皮膚病。如果你打死蜈蚣,拾到蟬蛻龍衣,拿來跟我換紙包糖。蟾衣太罕見了,癩蛤蟆會把剛蛻下的皮吃下去?!?/p>
我總算明白,皮皮的爺爺不會白給我紙包糖了。我很想替皮皮的爺爺做點事情,一半是為了紙包糖,一半是羨慕皮皮有這么了不起的爺爺。
我們一家只有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和我,姐姐前年就出嫁了,只給我留下她裝過雪花膏和指甲油的小藤籃。
我們?nèi)愕?,只有姐姐見過外公外婆。爸爸還是小孩子,爺爺就病故了,然后奶奶改嫁去了遠(yuǎn)方。在哥哥出世之前,外公外婆先后騎著仙鶴上了天堂。
要是爺爺還在,會不會像皮皮的爺爺一樣慷慨?皮皮的爺爺每年都給皮皮買好多小人書,積起來有兩大箱。一到趕集的日子,皮皮就卸下門板在大門口擺書攤,趕集的小孩子都去看書,看一本要給皮皮一分錢,皮皮賺到錢又可以買更多的小人書,而我只能捏著一枚向媽媽要來的硬幣,又想看這本,又想看那本……
噢,要是我搞到藥材,我不要換糖,要賣錢,我要攢錢買小人書!
我可不敢捉蜈蚣,也不敢到毒蛇出沒的山坡草叢去找龍衣。唯有蟬蛻容易得到,屋后大棗樹上年年都有,而且我是爬樹的高手。
端午節(jié)快要到了,大棗樹傳來叫吱吱的歌聲。我?guī)闲膼鄣男√倩@,上樹找蟬蛻。找到第一只蟬蛻我才明白,小藤籃天生就是裝蟬蛻的。此前小藤籃一直空著,我沒有合適的東西放進(jìn)去。如此精美的容器,大的東西重的東西臟的東西都不能裝。
我找遍了大棗樹的每一個枝條,只找到三只蟬蛻,想要下樹,一低頭看到了哥哥。他抬頭望著我,顯然是監(jiān)視我好久了。我居高臨下,看到他的臉好像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十分滑稽。我充滿敵意地說:“你這個奸細(xì),去向爸媽告狀呀,就說我爬樹!我在這里等著!”
哥哥沒有生氣,而是用商量的口吻說:“下來,我有話跟你說?!?/p>
我說:“是你要對我說,要說你就上來。”
哥哥朝掌心唾一下,搓搓手,爬上樹,神秘地說:“有個地方叫吱吱很多……”
我冷眼打量他。
他用誠實得不能再誠實的腔調(diào)說:“哪個騙你是死人,鶴王的竹林有許多叫吱吱的空殼。我們一起去,找到空殼都?xì)w你,換了紙包糖也歸你?!?/p>
看樣子,哥哥是想將功補(bǔ)過。
我說:“竹林里有蛇……”
哥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藥瓶,里面裝著些許雄黃。哥哥說:“媽媽買了雄黃,準(zhǔn)備端午節(jié)那天用,叫我不要告訴你。我偷了一點點,到了竹林那兒,我們抹一點在腳上,就不怕蛇?!?/p>
我心里熱熱的,第一次感到愧疚:我學(xué)習(xí)好,老考第一名。哥哥成績太差,老早退學(xué)了。爸媽到別人家吃飯總是帶我不帶哥哥,重活輕活卻是哥哥干得多……將來我當(dāng)上科學(xué)家,要開飛機(jī)回來,接爸媽到大城市去?。ㄎ页3Π謰屵@么說),到時候把哥哥也接走吧。
在路上,哥哥說:“鶴王是仙鶴變的,不怕蛇,仙鶴是蛇的克星?!?/p>
我說:“為什么竹林里還有蛇?”
哥哥說:“竹林里的蛇不是真蛇,是鶴王用竹編的,幫他看守竹林?!?/p>
這話讓我不再害怕那條小蛇。我反而想再次見到它,看它是不是竹編的。就算它是真蛇,也是蛇中的小孩子。我們有雄黃,白蛇娘娘都不怕,還怕小孩子蛇?
竹林入口在南側(cè),為了不被鶴王發(fā)現(xiàn),我和哥哥來到北側(cè)。時近正午,走在太陽底下,頭發(fā)烤得燙手,好像隨時會燃燒??墒且徊竭~入竹影之中,身體就迅速降溫,風(fēng)也變得涼涼的。穿著涼鞋,隔著鞋底仍然覺出竹影蔭覆的泥土是沁涼的。咫尺之遙,被陽光曬得滾燙的地面上有蚯蚓的干尸,那扭曲的姿態(tài)和渾身的塵埃昭示著臨死之際的痛苦掙扎,叫人頓生惻隱之心。
哥哥蹲下去,在我裸露的腳趾和腳踝上抹雄黃,然后給他自己抹。他的動作那么老到,好像這樣的事干過無數(shù)次了。吱吱吱,吱吱吱,不知有多少叫吱吱在竹林中吱吱叫。
我進(jìn)入林中,果然發(fā)現(xiàn)好多蟬蛻,大竹高高的竿上、枝上,小竹伸手可及的葉梢,到處可見,真是一個大寶藏!
哥哥也進(jìn)來了。我們爭相取寶,光是低處的寶物就塞滿了小藤籃。哥哥說:“高處那些留著,下次再來?!蔽蚁腼@一顯爬樹的本事,抱著一株大竹,爬上去采幾丈高處的蟬蛻。當(dāng)我快要夠到目標(biāo),鶴王出現(xiàn)了。他捉住哥哥的衣領(lǐng),兇巴巴地說:“你們這些小偷!”
哥哥嚇得臉皮發(fā)白。
我相信鶴王不會爬樹,就大聲說:“是皮皮的爺爺叫我們來的,他要叫吱吱殼殼做藥!”
“你膽子大!”鶴王抬頭沖我笑著,“我嚇唬你們的,叫吱吱殼殼你們盡管要。你下來,我教你們一個絕招?!?/p>
我滑到地面,問鶴王:“什么絕招?”
鶴王四下看看,好像在地上找什么東西,然后折下竹枝去掏一個小洞,將洞口擴(kuò)大。
我又問:“你掏螞蟻洞做什么?”
鶴王說:“才不是螞蟻洞。”他解開褲門,對著那個洞口撒尿。過了一會兒,一個泥乎乎濕潮潮的小動物爬了出來,是沒有蛻殼的叫吱吱。
竟然有辦法把地底下的叫吱吱請出來!
鶴王扔下竹枝,得意洋洋離去了。
哥哥拾起竹枝,學(xué)著鶴王的樣子掏地洞。我也找到一個地洞,用右手食指去摳洞口。突然,指頭傳來鉆心的痛,我手一縮,一條小蛇咬住我的指頭,被我從洞中提出來。我死命一甩,它落在地上,迅速逃逸。
正是我上次見過的小冤家,雖然它長大了一些,我仍然認(rèn)得出來,因為它身上有一圈一圈的環(huán)。
“金環(huán)蛇!”哥哥尖叫一聲,拉著我就跑。我們穿過竹林來到那座聞名已久的茅草屋跟前,鶴王正盤腿坐在竹床上,優(yōu)哉游哉抽旱煙。哥哥看到茅草屋門邊的木墩上放著一把篾刀,二話不說,拿過篾刀就要剁我的手指。
鶴王喝問:“住手!你做什么?”
哥哥說:“不剁掉指頭,我弟弟死定了,他被金環(huán)蛇咬了!”
鶴王過來奪下哥哥的刀,又好氣又好笑,“你認(rèn)得什么金環(huán)蛇?那是菜花蛇,沒有毒,我從別處捉來放在竹林里。它長大了不僅會替我捉老鼠,還會趕走外來的毒蛇。菜花蛇打架特別厲害,毒蛇都打不過它?!?/p>
哥哥看到我受傷的食指腫起來了,而且出了血,就問鶴王:“那條蛇沒有毒,我弟弟的手為什么會腫?”
鶴王說:“咬傷了當(dāng)然會腫?!?/p>
鶴王用竹桶打來井水給我沖洗手指。那個竹桶很奇特,是三個碗口粗、一尺長的竹筒綁在一起。事實上,鶴王的東西絕大多數(shù)是竹制品,井上的轆轤是竹的,晾衣服的架子是竹的,茅草屋的椽子、窗戶和門是竹的,檐下掛的籃子是竹的。鶴王身上那件舊得泛黃的綠軍裝,看上去就像老竹皮。
沖洗過后,食指腫得沒有先前那么厲害,哥哥又給它抹上雄黃。
我心有余悸,埋怨哥哥:“你差點剁掉我的手指……”
哥哥羞紅了臉,雙手使勁搓著。
鶴王安慰我說:“菜花蛇長得快,要是我撿到它蛻下的皮,就給你留著,你拿去跟皮皮的爺爺換糖?!?/p>
我和哥哥來到皮皮的爺爺家,哥哥遞著小藤籃說:“叫吱吱殼殼,換糖!”我舉著光榮負(fù)傷的食指說:“能不能換錢?我給菜花蛇咬了!”皮皮的爺爺仔細(xì)察看我的傷口,把小藤籃里面的蟬蛻倒在桌上,給了我一毛錢,又拉開那個誘人的抽屜,抓一把糖放進(jìn)小藤籃。
我和哥哥喜出望外,一離開皮皮的爺爺家就互相提醒,不要把那個大寶藏告訴任何人。
因為那個秘密寶藏,也因為那些恐怖傳說,我和哥哥常去竹林。然而我們沒有在茅草屋里找到竹扎的女人;那口水井并不可怕,一眼見底;我們也沒有找到任何一個仙鶴變的人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譬如說一根鶴羽,一團(tuán)鶴糞,或者是仙鶴吃剩的魚頭、蚌殼。
七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天陰陰的,我和哥哥來到竹林,看到鶴王坐在檐下木墩上,魂不守舍。
我問鶴王:“你怎么啦?”
鶴王看一下我和哥哥,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深邃,“我在等你們呢,我要送你們一樣?xùn)|西?!彼嶂蹲叩街窳诌吷希车挂桓璞值那嘀?,截下一節(jié)竹筒,剖成兩半,又剖成四半、八半……頃刻之間,那節(jié)竹筒變成百十根扁扁的竹簽。他將竹簽外層的綠皮一條一條揭下來,得到面條一樣窄細(xì)的篾片。
我們問他做什么東西,他的注意力全部傾注在工作之中,似乎沒有聽到。
他放下篾刀,開始編織。
在兩雙疑惑的眼晴注視下,那些骨節(jié)粗大長滿老繭的手指將篾條交叉穿插,得到一方手帕大小的席子;他將這方小席四角攏起,在當(dāng)中放入兩粒小石子,用褐色的指甲有規(guī)律地掐斷一些篾條,又將參參差差的篾條互相穿插。等到我和哥哥終于看出端倪,一個球狀物出現(xiàn)了。這是一只竹球,綠綠的,圓圓的,簡直像是用精密的機(jī)器經(jīng)過了復(fù)雜的工藝制造出來的。那么多篾條,沒有打一個結(jié)就構(gòu)成一個渾然天成的球體,從外面根本看不到篾條的頭子。
哥哥問:“這個做什么用?”
鶴王搖了搖竹球,小石子在里面發(fā)出響聲。他說:“給你們玩的,當(dāng)球玩,扔到水里沉不下去?!?/p>
井邊有個水盆,我把皮球放在水盆里,果然沉不下去。它織得那么致密,水不容易透進(jìn)去。
“這個東西打水仗很好!”我很高興,對鶴王說,“你再做一個,我和哥哥每人一個?!?/p>
鶴王說:“你們不想學(xué)會了自己做嗎?總有一天我會死的,等我死了,你們的球玩壞了,誰給你們做?”
我嚇了一跳。哥哥也很吃驚。我們沒有想到鶴王會死。
“你爺爺要死了,要請鶴王扎死人鳥了!”“你奶奶要死了,要騎死人鳥了!”“你外公要死了,明天鶴王就到你外公家去了!”……小孩子罵仗,常常這樣罵,可是誰也沒有想過,有一天鶴王也會死。好像大人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大人常常談?wù)撃膫€老人快要駕鶴升天了,老人常常感嘆自己快要騎死人鳥了,他們從來不說那個扎死人鳥的有一天也會死。
哥哥傻傻地問鶴王:“你會死嗎?”
鶴王回答:“人都會死?!?/p>
我仔細(xì)打量鶴王,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真是一個會死的人。他跟別的老人沒有兩樣,頭發(fā)稀疏露出頭皮,臉上長著大塊大塊的老人斑,恰似到處脫皮的老墻,兩頰因為掉了好多牙齒深深凹陷,眼角堆著眼屎,脖子上的皮松松皺皺,手背上的青筋高高凸起,如同條條小蛇。
我那小小的心兒仿佛一口啞鐘,被一只看不見的鐵錘重重敲了一記。我脫口問道:“你死的時候,要不要騎死人鳥?”
鶴王點點頭,嚴(yán)肅地說:“我們這個地方的人,從古以來都要駕鶴升天。你們想不想學(xué)?我教你們,不要學(xué)費(fèi)?!?/p>
我看看手上還在滴水的竹球,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對我們這么好,是不是想要我們學(xué)扎死人鳥,等你死了好給你扎?”
鶴王眼皮跳了一下,“我才不要你們扎呢,愛學(xué)不學(xué)……”
我把竹球往地上一扔,對哥哥說:“我們走,不要上他的當(dāng)。”
吃夜飯的時候,我告訴爸媽:“那個扎死人鳥的,不安好心,想騙我和哥哥學(xué)扎死人鳥?!?/p>
媽媽有些氣惱,“你們又到竹林去了?那種晦氣地方不要去。”
爸爸呷著酒說:“鶴王是想找個人傳下手藝?!?/p>
媽媽說:“扎死人鳥的,專門坐靈堂,又不掙錢,人見人避,年輕人學(xué)了連老婆都討不到?!?/p>
我投給哥哥一個輕蔑的眼神,對爸媽說:“我是不會學(xué)的,將來我當(dāng)了科學(xué)家,開飛機(jī)回來接你們,真的!”
哥哥低著頭,不敢應(yīng)聲,誰叫他輟學(xué)了呢??此敲纯蓱z,我對他說:“到時候我也讓你坐飛機(jī),真的。”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去竹林,也很少跟哥哥玩。我發(fā)誓要當(dāng)科學(xué)家,每天在家學(xué)習(xí)。爸媽決心好好培養(yǎng)我,把我送到縣城讀書,住在當(dāng)副校長的小舅家??h城小學(xué),籃球足球排球皮球羽毛球乒乓球多的是,鶴王那個竹球算什么?
寒假我參加補(bǔ)課班,過了小年才回老家。一見媽媽,我就拿出獎狀叫她往墻上貼。從一年級起,我每個學(xué)期都得獎狀,我們家堂屋供奉祖先牌位的那面墻上,獎狀紅紅的一大片。
媽媽貼好獎狀,說:“你到竹林去叫哥哥回來。”我愣了一下,媽媽補(bǔ)充說:“哦,你還不知道呢。哥哥會扎仙鶴了?!蔽液芤馔?,“怎么讓他學(xué)這個?”媽媽嘮嘮叨叨地說:“我和你爸事先也不知道,他瞞著我們偷偷去學(xué)……幸虧他去學(xué)了,不然的話,這門手藝要絕種了。他剛剛學(xué)會扎仙鶴,鶴王就死了,鶴王是騎著你哥扎的仙鶴升天的。你不知道,大家都管你哥叫小鶴王……要是沒有你哥,誰來接替鶴王?鶴王病倒那些日子,全鎮(zhèn)、整個山谷的人,都為這件事發(fā)愁……”
我跑到竹林,哥哥正在茅草屋前剖篾片。一個學(xué)期不見,他長得又壯又結(jié)實,手上長出好多繭子。四目相對,我發(fā)現(xiàn)哥哥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樣閃爍游移,而是變得踏實沉穩(wěn),像個大人。
我問哥哥:“你當(dāng)真學(xué)會扎仙鶴了?”
哥哥從屋里抱著一頭跟我差不多高的仙鶴出來,眼中散發(fā)著明亮的光,“你看,它會飛——”哥哥輕輕將仙鶴上下振動,仙鶴不僅會點頭,那雙巨大的翅膀也跟著扇動。哥哥指著翅膀跟身體接頭的部位,把竅門告訴我:翅膀憑借竹筒套在軸上,用弧形的竹片支撐,可以活動。
“這是你的發(fā)明?”我想夸獎哥哥,又說不出口。
哥哥搖搖頭,說:“你不知道鶴王有多好,他早就會扎這種會飛的仙鶴了,可是他一直沒有顯露,他想找個徒弟,讓徒弟一鳴驚人。大家都說這是我的發(fā)明,我怎么解釋有些人都不信?!?/p>
我吞了一下口水,責(zé)備道:“給人家扎死人鳥……你怎么想的?”
哥哥說:“我也想了很久,雖然這門手藝晦氣,但總得有人去做。我怕爸媽反對,也怕人家笑話,就偷偷跑來學(xué),白天有空就來,晚上也偷偷過來。”
我皺著眉說:“以前你讀書有這么用功就好了?!?/p>
“我不是讀書的料……”哥哥把目光投向竹林,“要學(xué)扎仙鶴,我不用功也不行。鶴王告訴我,他活不長了,要是我學(xué)不會,他死不瞑目……他等了一輩子才等來一個徒弟……他以前答應(yīng)過他師傅,不讓手藝失傳……”哥哥哽咽起來,鼻子兩側(cè)流下清澈的小溪。他眨眨眼睛,用衣袖拭去淚水,望著我說:“我以前總恨自己沒有用……但是我學(xué)會了扎仙鶴,我是一個有用的人了。這片竹林鶴王留給我了,以后我就住在這里……”
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
我驀地意識到,我這個未來的科學(xué)家沒有理由小瞧哥哥,對于老家的人來說,小鶴王不是可有可無的,誰都需要潔白的仙鶴給逝去的親人送去亙古的祝福。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