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四點多一點,毛新軍醒了。心里很亂。
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就開始胡思亂想,經(jīng)常會想到某天袁處長突然通知他說組織部要來考查他了。這樣的遐想,總會讓他心花怒放,連老婆丁媛的鼾聲都成了樂曲。在那時的生物鐘里,他更多地會想些沉悶的問題,比如想到自己日漸衰老,還會想到責(zé)任,想到疾病,乃至死亡,等等。想到這些,心底就會有一種被抽空的感覺。他感到很無助。
讓他感到更無助的是袁處長的笑。那天整個一下午,袁處長都在辦公室看報紙,嘴角浮著淺淺的笑意。毛新軍覺得袁處長沉穩(wěn)得像一尊塔,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張弛有度,運籌帷幄。平時他總是笑瞇瞇的,逢人便笑,讓人感覺很溫暖。嘴角輕輕地挽起,笑意就浮在臉上,笑得很淺,很安靜。毛新軍卻隱隱感覺,袁處長的笑似乎隱藏著某種玄機,笑的時候,眼神多數(shù)都是冷的。臉上笑了,眼睛卻沒有笑。這樣一來,他的笑便似乎出于本能,成了敷衍,無形中增加一層隔膜。那層隔膜時不時地讓毛新軍感覺很壓抑。
一下午很快過去了。袁處長合上報紙,說,可以下班了吧。聲音不大,沉沉的,緩緩的,像是在喉嚨里翻滾。毛新軍抬眼看了一眼對面墻上的掛鐘,又低下頭忙活。袁處長擰上杯蓋,將公文包夾在腋下,站了起來,快走到門邊時,像想起什么似的,扭過頭來,笑了笑,說,小毛啊,小馬村拆遷戶集體信訪件立案了沒有?
毛新軍說,快了快了,就忙這個呢!
袁處長說,抓緊立了,明兒一大早遞給督辦處吧!
毛新軍應(yīng)了一聲,手一刻也沒消停。
袁處長輕輕帶上門。
辦公室更靜了。毛新軍又忙了會兒,把小馬村拆遷戶集體信訪件立卷。他將卷宗放在桌上磕磕,塞進抽屜鎖好。拔下鑰匙的一剎那,突然感到心里空蕩蕩的。袁處長臉上抑止不住的那層笑意,在他腦中時隱時現(xiàn)。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丁媛打來的。
爸爸!剛一接通,聽筒里傳來女兒樂樂脆生生的一聲叫,伴著街頭的嘈雜。顯然丁媛剛?cè)ビ變簣@接了樂樂。樂樂三歲半了,小臉胖乎乎的,皮膚又白又嫩,眼睛撲閃撲閃,可愛極了。女兒一歲時就會叫爸爸媽媽。二歲多點的時候,一到雷雨天氣,就拉著丁媛的手,到陽臺上收拾衣服。毛新軍每天下班回家,樂樂一聽到門鎖聲,就從客廳沙發(fā)上蹦下來,跑到門邊把拖鞋擺好。還有一次,丁媛回來說,她去幼兒園接樂樂,樂樂一出校門,就說媽媽媽媽,我們班的王佳佳要死了!她很驚訝。樂樂說,是李老師說的,王佳佳老是不聽李老師的話。她明白了,F(xiàn)城人生氣時罵人有句口頭禪,開口就說“你要死了??!”一次在朋友家吃飯,毛新軍把這事講給朋友聽,一桌人都笑噴了飯。樂樂眨巴著小眼睛,也咧開嘴笑了。
問爸爸,爸爸,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飯呀?那頭隱約傳來丁媛的聲音。樂樂跟著說,爸爸,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飯呀?毛新軍說,乖,爸爸今晚有應(yīng)酬呢,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丁媛又說,叫爸爸不要喝酒,早點回家!……
毛新軍覺得很奇怪,晚上并沒有應(yīng)酬,為什么說有應(yīng)酬呢?
不回家就不回家吧。
西天的晚霞將街面映出紅暈。街上一片汽車的鳴叫聲,各種音質(zhì)的都有,交錯著,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一撥撥放晚學(xué)的學(xué)生,騎著各式各樣的跑車,三兩下一晃,就不見了人影。這時候的街景,是一幅生動的畫面,連路燈都是跳躍的。毛新軍卻無心欣賞,兩腿機械地挪動著,感覺很孤獨。他記不清走了多遠,好像過了兩個十字路口,拐了一個彎。路燈越走越稀。燈光軟軟的,使勁穿透夜幕,襯出一圈昏黃。他看了一下,已經(jīng)快走到濟南路的盡頭。幾縷香氣飄進鼻孔,前面不遠有家小吃部,里面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客人。他沒一點胃口,索性繼續(xù)往前走。
快走到市地稅局時,邊上走過一個女子,高跟皮鞋撞擊水泥路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女子30來歲,打扮入時,臉頰上耷拉著一縷發(fā)絲,一晃一晃的。他想到了黃曉琳。
袁處長如愿升了副局長。處長的位置就空了下來。加上另外兩個處室的主要負責(zé)人一直由其他部門的處長兼任,局黨組研究決定搞中層干部缺額競爭上崗。共有六個職位,三正三副。正職在現(xiàn)任的副職中產(chǎn)生,副職在科級辦事員中產(chǎn)生。
毛新軍盤算了一下,全局辦事員共17人,符合競爭條件的工作滿五年以上的有11人,其中明確正副科級的,包括他在內(nèi)共有7人,個個勢均力敵。
演講測評分兩批進行。毛新軍記得那天是星期五,上午競爭中層正職演講,下午競爭副職演講。演講結(jié)束后,群眾投票進行民主測評。
毛新軍回到辦公室,好長時間還沒平定下來。剛才在臺上時,一口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講得磕磕巴巴,出了一身汗。袁處長(現(xiàn)在成袁副局長了)曾和他講過,演講只是形式,關(guān)鍵是群眾投票,群眾關(guān)過了以后,還得經(jīng)過黨組關(guān)。這兩關(guān)過了,基本就定局了。
處里原來有三人,除了袁處長和他,還有陳蕓。陳蕓推門走了進來,小聲說,小毛啊,你怎么投王其軍和李桂成的票了?投票時,陳蕓和他坐在一排,可能看到他的選票了。
陳蕓扭頭看了下門口,壓低聲音,他倆可是你的競爭對手呀!
毛新軍從鄉(xiāng)鎮(zhèn)選調(diào)到市信訪局時,還是單身,那時王其軍和李桂成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三人成天打成一片,沒事就在一起下象棋。倆小伙到底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尤其是王其軍,頭腦相當(dāng)活絡(luò),擺好一步棋,往往想好了四五步,毛新軍很少贏他。不過下棋也得講究棋運,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次,兩人廝殺了好一陣,輸贏已見分曉。毛新軍不慌不忙,用馬前炮吸引他的注意力,小卒快速越過河界,長驅(qū)直入,三兩下就將了王其軍的軍。王其軍頓時傻眼了。李桂成在邊上笑個不停。
下班時,在樓道口碰到王其軍,毛新軍硬著頭皮和他打了個招呼。王其軍匆忙回應(yīng)了一下,眼睛躲躲閃閃。
毛新軍以往都是在家門口附近的“花樣年華”洗澡的,洗了好幾年了。時間一長,漸漸就膩了,就像一種食物,吃得久了,難免厭倦,哪怕是山珍海味、珍稀獸禽。那天,他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來到“希爾頓”。后來他時常為自己解釋,誰能保證在一個浴室洗一輩子?遲早是要換的吧?如果不是希爾頓,也會是東爾頓、南爾頓……至于在某天某個時辰,換了哪家浴室,那是上天的造化,說白了,就是緣分。比如他和黃曉琳相識,就是緣分。
毛新軍認識黃曉琳,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那天吃過午飯,他估摸著幾天沒洗澡了,便拿了換洗衣服,準(zhǔn)備去浴室洗一把。樂樂聽到開門聲,從沙發(fā)上蹦下來,拉著他的褲腿,也要跟著去。毛新軍哭笑不得。丁媛過來打圓場,說,爸爸是男的,你是女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去男浴室洗澡呢?羞死了!邊說邊刮了下樂樂的鼻子。樂樂似懂非懂,笑嘻嘻地松開了手。
正如剛才所說,以往毛新軍都是在家門口附近的“花樣年華”洗澡的,那天他鬼使神差地來到濟南路上的“希爾頓”。“希爾頓”寬敞整潔,洗浴間蒸汽繚繞,像遮著一層紗。洗完澡,他穿上服務(wù)生遞來的休閑衣,來到二樓的休息大廳。墻上的液晶電視映著稀稀落落的幾位客人,小姐露著大半個身子,三兩人一撮地聚在靠近里邊的床鋪上。毛新軍找了張床鋪,躺了下來,感覺全身的筋骨都被泡開,很是愜意。
他先看了會兒電視,看著看著,心情就跌了下來。那件事已經(jīng)讓他糾結(jié)了好久。大概有半個月了吧,一天他匆匆忙忙地到督辦處張主任辦公室送一份材料,忘了敲門,推開門就進去了。誰知局辦公室程主任也在里面。程主任看到他進來,慌忙站了起來,跟張主任打哈哈,樣子很詭異。顯然他們在商議隱秘的事,不巧被他撞上了。其實他們說了什么,毛新軍一個字都沒聽到??勺詮哪且院?,程主任看他的眼神總是怪怪的,讓他很郁悶。
一個小姐倒了杯水走到床前。
老板,請問您要水嗎?小姐講著一口夾生的普通話。他稍稍側(cè)了下頭,將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一個潔白的畫面映入眼簾——一襲白色短裙,襯著兩只白筍玉臂,低低的胸口,灑著一層銀粉似的熒光。毛新軍的目光彈了一下,落在小姐的臉上。小姐的臉圓圓的,算不上很漂亮,看起來卻很甜,最具誘惑力的是那皮膚,薄薄一層。
小姐就是黃曉琳。黃曉琳笑意盈盈的,挨著他坐了下來,說老板去玩玩呀!邊說邊拾起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抓著他的胳膊,用力拉他。毛新軍感覺黃曉琳的手軟軟的,滑滑的,像絲綢滑過心坎。他有些沖動,可潛意識里又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嫖娼的性質(zhì)他是知道的,萬一要被抓到,可是要“雙開”的。
毛新軍一用力,掙脫了黃曉琳的手,說,不了不了!黃曉琳有些失望,那要不敲個小背怎樣?就在這里敲!嘴上說著,把他的一條腿往里面挪挪,盤腿坐上床鋪,然后捧起他的另一條腿,捏了起來。毛新軍半推半就地躺下了。
黃曉琳的手指纖細修長,指法嫻熟有力。她的發(fā)髻呈燕尾形,很好看,不知什么時候有幾縷發(fā)絲拖了下來,掛在臉頰上,一晃一晃的,增添了些許生動。
黃曉琳從此讓毛新軍著了魔。她的身形,她的發(fā)髻,乃至她的氣息,全都滲入了他的骨髓。更讓毛新軍瘋狂的是黃曉琳的身子。那是一具被開發(fā)得恰到好處的胴體,像一束怒放的海棠花,吸引著他慢慢地深入。當(dāng)他擁抱她時,當(dāng)他撫摸她時,當(dāng)他進入她的身體……他才發(fā)現(xiàn),這輩子活得太草率了,一切都微不足道,什么人情世故,什么機關(guān)玄機,什么厚黑學(xué),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出了“希爾頓”,陽光有些刺眼?;丶业穆酚哂L,離家越近,步履愈沉。打開門時,樂樂正蹲下身子,幫毛新軍拿鞋,小臉仰得老高,眼眸清澈得不摻一絲雜質(zhì)。毛新軍根本不敢看。
每到周一,毛新軍總是莫名其妙地胸悶,各式各樣的事務(wù)接踵而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自我解嘲,說是患了周一綜合征。
市信訪局在市政府32號樓,位于政府大院的里側(cè),進入大門,拐個彎就能看到,和其他辦公樓沒什么區(qū)別,全都一個造型,一個色調(diào),沒一點生氣??赡芤呀?jīng)有人早到,窗戶三三兩兩地開著。那些窗戶,以及窗戶里的人,讓毛新軍想起一盤布好局的象棋。車、馬、炮,象、士、卒,全都安穩(wěn)地駐扎在各自的戰(zhàn)臺上,瞪著血紅的眼睛,等著一聲令下。車走直線,馬走日,炮打隔子象飛田,做小卒的,只顧往前沖。有那么一瞬間,毛新軍突然感覺很悲哀。不為別的,為自己。
空氣很沉悶,連陽光都是晦澀的,打在三三兩兩開著的窗戶上。那個懸而未決的民主測評結(jié)果,把毛新軍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兩天,他一有空就躲在書房里拋硬幣,拋了不少于30次。硬幣像是和他作對,每次默念正面向上預(yù)示民主測評通過,可是一落下來,多數(shù)都是反面向上。默念反面向上,落下來就是正面朝上。他氣壞了,把硬幣狠狠地扔出窗外。
到了辦公室,毛新軍把桌上拾掇一下,拎起暖瓶去打水了。開水房在市政府南院機關(guān)事務(wù)局的一樓。一路上,他的腦中老是扭動著黃曉琳小白鼠樣的身子。想到黃曉琳,他感到心情舒緩了些。
剛下電梯,毛新軍看到袁局長拎著公文包,正進入大廳,邊走邊看墻上的公示欄。袁局長穿一身筆挺的灰色西裝,像是剛買的。發(fā)型也是新的,明顯經(jīng)過了修飾,“三七”分的痕跡清晰可見。袁局長轉(zhuǎn)頭看到了他,笑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口袋。東西硬硬的還在。
競爭上崗演講測評那天晚上,毛新軍和丁媛商議一夜,覺得該向袁局長表示一下。領(lǐng)導(dǎo)層共有五個正副局長,只有袁局長能靠得上。你別死腦筋了,這時候誰不送!丁媛抱怨他。毛新軍狠狠心,決定送了。第二天,他到市里最大的購物中心錦江商廈辦了一張2000元的購物卡。數(shù)字也是夫妻倆商議好的,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心里沒底,萬一事情辦不成,那不虧了。2000元算是預(yù)付的,事成之后少不了重謝。
民主測評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毛新軍差一票落選。競爭副職中李桂成票數(shù)最多,王其軍多出一票,名列第三。排在第二的是督辦處的郭紅兵。其實結(jié)果早在意料之中,可毛新軍仍然很失落。他想出來走走。不止是他,局里多數(shù)人都沒心思工作。他在街上轉(zhuǎn)悠一會兒,不知不覺地拐上了濟南路。那天他特別想見黃曉琳。
街上煞是熱鬧。他的心里涌起陣陣沖動,不禁加快腳步。經(jīng)過一處公交車站牌時,路邊一個乞丐冷不丁地伸出手來,把他嚇了一跳。乞丐的手烏黑、干枯,像一把枯樹枝。一頭蓬松臟亂的毛發(fā)里,射出兩道陰森森的目光,直盯著他的眼睛,像要射穿他的全部心事。他陡然一驚,從褲兜里摸出幾枚硬幣,投進乞丐手里,然后撒腿走開了。
比起前兩次,“希爾頓”顯得很冷清。黃曉琳領(lǐng)著他七拐八拐,上了一個樓梯,又拐了個彎,現(xiàn)出一道門來。進門后,里面又一道走廊。包廂的門虛掩著,毛新軍輕輕一推,門開了。床頭燈將房間映照得半明半暗,被褥平平整整,沒一點褶子。電視像是有些年代,屏幕幽黑發(fā)亮,像一個黑黢黢的放大的句號,更像一條昏暗幽長的隧道洞口。毛新軍似乎在隧道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傾著身子,扶著石壁攀援,冷不丁一個趔趄,差點被絆倒。
黃曉琳朝床上一躺,笑笑,最近查得緊,這里安全!
毛新軍刷地變了臉色。
黃曉琳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說,還大男人呢!接著又安慰他說,不會有事的,來吧來吧,馬上就好。
兩人很快滾到了一起。整個樓層都很安靜,只有抑止不住的喘息聲。毛新軍感覺像是裸露在空曠的原野,偷食鮮嫩的果實,可口,卻很不踏實。
黃曉琳不緊不慢地戴上乳罩,瞅他的臉色,像是有心思,問他,怎么啦?
毛新軍輕輕嘆口氣,沒怎么。
黃曉琳說,誰信呢?快告訴我,怎么啦,怎么啦?邊說邊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輕輕一捏,嘴巴就陷了進去,樣子很滑稽。
毛新軍答非所問,機關(guān)不容易混呀!見黃曉琳有些糊涂,又說,最近局里搞中層干部競爭上崗,我沒競爭上。
黃曉琳的笑容僵住了,局里?你是公安局的?
毛新軍說,不是,市信訪局的!
黃曉琳突然哈哈笑了起來,超過應(yīng)有的度。毛新軍緊張地看了看門鎖,說你笑什么?
黃曉琳捂著嘴笑個不停,說,第一次來時你不是說你是做生意的么?
毛新軍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購物卡,遞給黃曉琳。提到購物卡,他很懊惱,越想越窩囊。那天他進了袁局長辦公室,突然很緊張,握著購物卡的手像是凍僵了,怎么都抽不出來,支支吾吾地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什么,然后就掉頭出來了。這事他沒敢和丁媛講。購物卡一直鎖在辦公桌的抽屜里,后來想想,還不如送給黃曉琳。
黃曉琳沒見過購物卡,翻來覆去地看,問,這是什么?
毛新軍說,錦江商廈購物卡,里面有2000塊錢,給你的!
黃曉琳一頭撲進他的懷里,把他抱得緊緊的。
那天晚上,黃曉琳吃過晚飯,看時間還早,就在大廳休息會兒。邊上突然有個小男孩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叫爸爸。十天前好像也有過一次,好像還是那個小男孩。聽服務(wù)員講,一個客人帶兒子來洗澡,洗完后把兒子扔在大廳,自己去包廂找小姐了。黃曉琳哧一聲笑了。她剛要上前,陳慧慧端了個果盤走了過來,想哄一下小男孩??赡苁撬拇┲研∧泻槈牧?,小男孩哭得更厲害了,一聲比一聲響。大廳的客人呆不下去了,三三兩兩地朝門口走去,邊走邊嘟噥。老板匆忙走了出來,向浴客賠著笑臉。
過了十多分鐘,小男孩的爸爸裸著上身,拎著衣服急沖沖地跑了進來。小男孩的哭聲戛然而止。事情到這里也就算了??墒沁^了一會兒,小姐候客間傳來爭吵聲。陳慧慧和阿玉吵了起來。
老板火了,三兩步地沖進候客間,只見陳慧慧和阿玉用著各自的鄉(xiāng)音罵著粗話,邊罵邊向?qū)Ψ綋淙?,邊上圍著一圈小姐,亂成一團。
老板怒喝一聲,不要再吵了!
陳慧慧松勁了,轉(zhuǎn)而向他訴苦,她說我要給小男孩喂奶,小男孩嚇得不敢吃!老板轉(zhuǎn)過頭去,狠狠瞪著阿玉。
邊上就有小姐哧哧地笑。
阿玉還在氣頭上,說你的奶子又黑又大,他當(dāng)然不敢吃!
陳慧慧不作聲,拿眼瞧著老板,似乎很委屈。
老板窩了一肚火,上前甩手搧了阿玉一個耳光。
房間突然安靜下來,小姐全都傻了。老板怒氣沖天,媽的,不好好治治,一個個都要翻天了!
阿玉瘋了。她撲到老板身上撕扯著,邊扯邊吼,你就會護著她!老板惱羞成怒,一把扯下阿玉的上衣,順手又搧了她一個耳光。還不解恨,又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抓住她的頭發(fā),狠狠地推向墻角的梳妝臺。阿玉幾乎整個身子撲了上去,又彈了一下,摔倒在地。
梳妝臺搖晃了幾下,粉餅、化妝筆、修眉剪刀撒了一地。
浴客全都涌過來看熱鬧,門口被擠得不透氣。他們也都驚呆了,目光轉(zhuǎn)而變得火辣辣的,在阿玉赤裸的身子上掃描。
阿玉掙扎著坐了起來,揩了下鼻血,兩手撐地站了起來,又要向老板撲去。黃曉琳說,阿玉,不要?。∵吷蠋讉€小姐伸手去拉她,被她甩開了。老板徹底火了,伸手去扯阿玉的頭發(fā),邊扯邊把阿玉的身子往墻壁上推,想像電影上那樣,把她抵在墻上,抓著腦袋往墻上撞。
誰知老板還沒使上勁,一把修眉剪刀已經(jīng)插進了他的腹部。阿玉一使勁,拔出剪刀,又狠狠地扎了一下。聞訊而來的保安和幾個男服務(wù)員從門口擠了進來,上前抱住阿玉,奪下剪刀。鮮血順著朱寶山的手指溢了出來。當(dāng)天晚上,阿玉就被派出所抓走了。
新處長很快到任了,是原督辦處副處長陳超。王其軍去填了那個位置。李桂成到辦公室做了副主任。公示的那天,毛新軍來得很早,踱到窗前。一輛轎車駛進政府大院,打了個漂亮的半圓,停下了。兩側(cè)的邊門吸進一輛又一輛電動自行車,然后散落開來,緩緩移動著。通往開水房的石板路上,王其軍拎著暖壺,身子一聳一聳。毛新軍擊了下窗棱,長長地呼了口氣。
那天毛新軍什么事都沒干,一整天都在忙黃曉琳的事。阿玉的案子已經(jīng)移送到江安區(qū)檢察院,黃曉琳托他找找關(guān)系。檢察院要她交7萬塊錢,一下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錢??!黃曉琳可憐巴巴地說。
毛新軍費盡周折,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張士中。張士中是他高二時同班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就沒見過面,聽說后來考上了華東政法學(xué)院,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在市區(qū)檢察院,但不知道是哪個檢察院。他問了好幾個同學(xué),原來就在江安區(qū)檢察院,剛提拔做了偵查監(jiān)督科副科長。毛新軍打張士中的電話時,他正在看阿玉涉嫌故意傷害案的卷宗。
幾天后,阿玉出來了。所謂出來,其實就是取保候?qū)?,案子仍在進一步審理中。但總之是出來了。黃曉琳很開心,要請毛新軍吃飯。兩人約好在豐和北路“甜甜蜜蜜咖啡館”。包廂很溫馨,妙曼的音樂和柔和的光暈反復(fù)交織。黃曉琳點了份揚州炒飯,毛新軍點了份爆炒全腰蓋澆飯。一上齊,兩人就開始吃起來。
黃曉琳吃得很慢,吃一口,就停下來,把飯叉銜在嘴里,兩腿交叉著,斜躺在沙發(fā)上,看著毛新軍吃。長長的眼睫毛下,兩眸亮閃閃的。
毛新軍被望得不好意思了,抬起頭,笑著說,吃啊,怎么不吃了!
黃曉琳的臉上拂過兩片紅暈。她坐正了些,拿下飯叉,又開始吃了。吃了幾口,又停下了,斜躺著,說你是公務(wù)員呀?
毛新軍笑笑,是?。?/p>
黃曉琳笑著說,公務(wù)員,嗯,真好!
毛新軍先吃完了,捉住黃曉琳的一只手。毛新軍覺得黃曉琳的手挺女人,手指蔥白,涂著腥紅的指甲油,像縮小版的雪山上的幾株紅。他想到了一個詞:精致。黃曉琳的手是精致的。但他總覺得缺少點什么。這么精致的手,應(yīng)該有個點綴。他終于想起來了:黃曉琳的手上缺少個戒指。
有了黃曉琳以后,毛新軍開始有了心事,每天像做賊似的。報紙上經(jīng)常刊登抓嫖的新聞,讓他心驚膽戰(zhàn)。新聞中的主角似乎就是他自己,和黃曉琳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包廂的門突然被撞開了,沖進一幫警察……每次在黃曉琳的身上滿足以后,他都好一陣懊悔和自責(zé),還有恐懼。可是黃曉琳對他來說,好像抽大煙似的上了癮。
那晚有朱家樓陪著,毛新軍感覺心里格外壯實。朱家樓是他小學(xué)同學(xué),在市郊做百貨批發(fā)生意。前幾天老家鎮(zhèn)上逢集,朱家樓本家一個兄弟騎摩托車,不小心撞上了趕集的一個老婦人,流了一攤血。老婦人被送進醫(yī)院搶救,幸好沒有生命危險,本家兄弟卻被派出所扣了下來。他聽說派出所張所長是毛新軍高中同學(xué),特地趕來請他幫忙。
朱家樓來的時候,毛新軍正在煩。已經(jīng)兩天了,他給黃曉琳發(fā)了幾個短信,一個都沒回,打電話也不接。他感覺很意外,整天坐立不安。晚上朱家樓請他在“二毛湘菜館”吃湘菜,兩人訂了個小廳,點了幾個菜,要了幾聽啤酒,一頓飯吃得沒精打采。吃過晚飯,朱家樓說要請他去洗澡,他一口答應(yīng)了,帶他來到了“希爾頓”。
毛新軍進入休息大廳時,黃曉琳還在睡。她病了。前天晚上,大概比這個時候早一些,她和阿玉去逛錦江大廈。整天悶在“希爾頓”,也該出來透透氣了。
人常說戀愛中的女人最漂亮、最開心。那晚,黃曉琳像只快活的百靈鳥,在商廈里飛來飛去。買了整整兩大包東西,有衣服、飾物、化妝品,還有愛吃的零食。反正刷卡,不用花錢。就在她拎著大包小包走出商廈的時候,一眼看到前方不遠處毛新軍抱著個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邊上緊挨著一個年輕少婦,邊走邊幫小女孩揩鼻涕。少婦一副知性打扮,顯得溫婉端莊,不時地笑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齒。少婦自然是他的老婆。黃曉琳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手一松,手里的包全都掉到了地上。阿玉趕緊上前,騰出一只手,彎下腰,將包拾掇起來,塞進她的手里。
回來以后,黃曉琳就病了,什么都不想做。阿玉她們?nèi)紘鷶n過來問寒問暖。阿玉摸了摸她的額頭,特地出去給她買來兩盒感冒藥。黃曉琳知道,她這病不是吃藥能治好的,只想躺躺。
一閉上眼睛,夢就接踵而來,兒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F城了。小家伙很可愛,臉圓圓的,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她用毛新軍的購物卡給兒子買了新衣服和新皮鞋,兒子開心得不得了。像是黃昏光景,四周彌漫著銅黃色的光暈,她帶著兒子去了“麥當(dāng)勞”。兒子一手握個雞翅,一手抓著漢堡,吃得很起勁,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黃曉琳看著他吃,不時伸出手,幫他拭汗。
黃曉琳問兒子,好吃嗎?
兒子嘴巴緊嚼幾下,好吃!
黃曉琳笑了。
兒子問,媽媽你在F城做什么工作啊?買這么多好吃的!
夢境跟著換成毛新軍。毛新軍坐在臺上,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寬邊眼鏡,像電視上中央領(lǐng)導(dǎo)出場時的派頭??吹剿齺砹?,他轉(zhuǎn)過頭去,一臉的不屑。身后響起一陣哄笑,接著有人朝她扔磚頭,其中一塊直沖她的腦勺。
黃曉琳醒了,揉揉眼睛,恍惚還在夢中。小姐開始忙了,一個接一個地領(lǐng)著客人向包廂走去。一個服務(wù)生走了過來,說28號包廂客人點你!黃曉琳厭惡地轉(zhuǎn)過頭去。服務(wù)生伸頭望望,知趣地走開了。
遠遠地,她看到阿蓮站在毛新軍的床頭,毛新軍擺擺手,阿蓮走了。黃曉琳剛想上前,阿玉又來到毛新軍的身旁,坐了下來。剛說了一句,毛新軍笑著使勁朝她擺手。阿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走開了。
看到黃曉琳來了,毛新軍趕緊坐起身。黃曉琳不聲不響地躺下了。
毛新軍說,這兩天你忙什么了?短信也不回一個!
黃曉琳沒作聲。
毛新軍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黃曉琳說,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問那么多了!有老婆了,還來這里干嗎呀?
毛新軍有些發(fā)窘。
黃曉琳白了他一眼,說剛才阿玉是不是摸你了?
毛新軍說,剛才那個小姐嗎?沒摸我呀!
黃曉琳說,那你那么開心干嗎?
毛新軍湊近黃曉琳的耳朵,說剛才那小姐問我,是不是我跟她敲背剛敲了一半就跑出來了,手牌號還沒來得及看,把我笑死了!
黃曉琳也忍不住笑了。
看黃曉琳開心,毛新軍踏實了。他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張購物卡,遞給黃曉琳,說,同學(xué)請我辦事,送給我的2000塊錢,給你買戒指!黃曉琳驚訝地看著他,剛要說話,朱家樓經(jīng)過邊上,說,哎呀,怎么還在這兒啊,去敲敲吧,敲一個吧!
一連幾個包廂都是滿的。毛新軍跟著黃曉琳一直往里走。走到一個包廂前,門吱呀一聲,閃身出來一個小姐,朝黃曉琳拋個飛吻,笑嘻嘻地走開了。里面是客人下床的聲音。黃曉琳側(cè)著身子,站在門邊等。毛新軍縮在黃曉琳的身后。
門又開了一下,竄出一柱光亮,跟著閃出一個身影。毛新軍越過黃曉琳的肩膀,看到了那個男人的半張臉。男人本能地朝這邊望了一眼,和毛新軍的目光撞個正著。
天啦,那人竟然是袁局長!
毛新軍蒙了。
袁局長也蒙了,嘴角剛要挽起,又放了下來。喉結(jié)動了一下,卻沒發(fā)出聲。隨后一轉(zhuǎn)身走開了,衣衫迎風(fēng)擺動。
黃曉琳進了包廂,轉(zhuǎn)過頭,說快進來啊。毛新軍木然地跟了進去,站在床邊一動不動。黃曉琳說,呀,門也不關(guān)!轉(zhuǎn)身把門反鎖了,然后開始脫衣服。脫完了,坐在床上,要幫毛新軍脫。毛新軍一把擋開了,一轉(zhuǎn)身,拉開門出去了。
黃曉琳很驚訝,光著身子躲在門后,露出半顆腦袋。
那天毛新軍一夜沒睡好,睡了醒,醒了又睡。夜是黑的,夢是白的。黃曉琳潔白的衣裙,瑩白的的皮膚,幻化作一朵白云,覆蓋了他的整個夢鄉(xiāng)。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巨響,白花花的黃曉琳就消散了。
他又醒了。外面?zhèn)鱽硪魂囏涇嚨霓Z鳴聲,漸行漸遠。臥室又恢復(fù)了安靜。窗外透進模糊的光亮,將丁媛的臉頰映出些輪廓。毛新軍仔細端詳她的睡相。丁媛輕輕翻了個身,眼睛似乎睜開一條縫,斜了他一眼,他的心涼了半截。
看一下時間,還沒到三點。毛新軍睡不著。他很納悶,袁局長家住在城北“悅錦苑”小區(qū),和“希爾頓”剛好一北一南,跑那么遠來洗澡干嗎?如今,他親手捅破了袁局長的那團黑霧。當(dāng)然,袁局長也捅破了他的那團黑霧。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么,脊背陣陣發(fā)涼。
那天早上,毛新軍上班出奇地早。政府大院看不到一個人影,偶爾從大樓后面?zhèn)鱽硪粌陕暠崋T的吆喝聲。在辦公室呆坐了好長時間,隔壁傳來開門聲。毛新軍想起水還沒打。打完水,他拎著水壺回到辦公室,一抬頭,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他的辦公桌上,感覺很驚訝。小女孩也驚訝地望著他。他看了下辦公室的擺設(shè),全都變了樣,這才知道走錯了,匆忙退了出去。小女孩嘻嘻地笑個不停。
一上午,黃曉琳發(fā)了兩個短信,他都沒回。昔日的海棠花,已經(jīng)成了一塊裹著定時炸彈的破手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引爆了。他感覺快要窒息!
小毛??!陳蕓突然叫了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陳蕓說,你還年輕,精神振作點,以后機會多著呢!對面的陳處長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看文件。
不知過了多久,樓道里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下班時間到了。毛新軍收拾一下,準(zhǔn)備下班。他剛起身,電話響了??匆幌聛黼婏@示,是袁局長的。
毛新軍心頭猛地一顫。
幾天后,市委組織部來考查毛新軍了。一層樓的人幾乎全被請去訪談了。陳蕓笑瞇瞇的,進進出出,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毛新軍的身上逗留。不僅是陳蕓,那天許多同事對他都格外客氣。上午十點半光景,王其軍正好經(jīng)過辦公室門口,毛新軍剛想打個招呼,王其軍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一下,一閃身過去了。
那天毛新軍感覺像做了一場夢。他這個副處長,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競爭上崗公示期間,有人反映督辦處的郭紅兵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經(jīng)查證屬實。局黨組研究決定對他暫緩任命。袁局長說,黨組會上他竭力推薦了毛新軍。毛新軍想起了與王其軍對弈的那盤棋:大軍壓境,敵我懸殊,在這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他的小卒快速越過河界,一直向前沖,三兩下將了對方的軍。想著想著,他突然笑了起來。在市信訪局這盤棋局上,他和袁局長,究竟誰是誰的棋子?
那天晚上,丁媛早早下班回家,從飯店訂了盆毛新軍愛吃的川江魚,又在家炒了幾個菜,張羅停當(dāng)了,去學(xué)校把樂樂接了回來。她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瓶酒,用抹布擦了又擦,擰開瓶蓋,放在毛新軍的面前。
丁媛端起玻璃杯,說,樂樂,我們倆來敬爸爸一杯!
樂樂乖巧地放下勺子,小手捧起杯子,爸爸,我和媽媽一起敬你一杯,祝你,祝你……
祝酒詞是丁媛事先教好的,忘詞了。
丁媛在邊上提示,步步高升,祝爸爸步步高升!
樂樂晃著小腿,一字一頓地說,祝爸爸,步步高升!爸爸要當(dāng)干部嘍,爸爸,你好有才哦!
毛新軍樂了,端起了酒杯。酒水在杯沿一晃一晃,泛著白色光影。突然,他看到了兩只眼睛。眼神凄涼悲戚,沉浸在杯底,一晃一晃的——穿過白色光影,黃曉琳怨幽地望著他。
他的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作者簡介:
蔣大重(chong),筆名大蟲、一恒,男,1976年2月出生,漢族,江蘇省漣水縣人, 2000年7月畢業(yè)于蘇州大學(xué)法學(xué)專業(yè),本科學(xué)歷?,F(xiàn)為江蘇省淮安市清河區(qū)人民檢察院政治處副主任,《清河檢察》執(zhí)行主編,淮安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多年從事機關(guān)文秘、宣傳工作,撰寫近百篇通訊、散文、隨筆、評論、小說等作品,在《檢察日報》《黨建》《揚子晚報》《現(xiàn)代快報》《遼河文學(xué)》等各級報刊發(fā)表,多篇作品獲國家、省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