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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小曼的翅膀

        2013-12-29 00:00:00張運濤
        啄木鳥 2013年2期

        “你那個同學的哥自殺了。”電話那頭很熱鬧,范所長的口氣像是新聞發(fā)言人。

        “哪個同學?”雷小曼其實已經知道所長指的是龐亮,但她不敢相信。嚴格來講,是不愿相信。

        “你還有哪個同學我認識?”掛電話之前,范所長又福利性地丟給她兩個字,“跳樓。”

        雷小曼正在職業(yè)高中調查一起搶劫案。職業(yè)高中屬寄宿制學校,在市郊。110指揮中心把學生的報案轉到雷小曼所在的派出所,說是有人強行“借”學生兜里的三百塊錢生活費。要依范所長的脾性,所里人手少,根本無暇顧及這樣的小案子。雷小曼他們這個派出所,成立不過七年時間,管轄原先的蔬菜基地這一塊。蔬菜基地是過去的說法,現(xiàn)在改成天明區(qū)開發(fā)區(qū)了。菜地被城市化的浪潮吞沒了。開發(fā)區(qū)派出所總共有九名正式民警,既要維護開發(fā)區(qū)的經濟秩序,又要保證開發(fā)區(qū)的和諧安定,三百塊錢當然是小案子了。雷小曼主動請纓:“范所長,搶劫性質惡劣,交給我吧,我抽時間辦就是了?!?/p>

        上學時候的雷小曼從沒想過自己會當警察,雖然作文本上的理想不停地隨著年齡而變化,科學家、作家、空姐、教師、醫(yī)生甚至護士……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警察這種打打殺殺的行當。除暴安良,那都是男人的事。大學畢業(yè),雷小曼先是報考市審計局,未中。接著又考市財政局,還是面試未過。兩次考試,耗去了她一年的時間。雷小曼急了,老這樣漂下去可怎么辦啊。后來碰上公安局招考,雷小曼各項條件都符合,于是便報了。也沒想著能考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點兒愈挫愈勇的感覺。真的穿上警服了,鏡子里的模樣倒也颯爽英姿。倘若再皺皺眉頭,止住笑,還真能看出點兒男警察的威武氣概。警察的職責很多,培訓警官總結得好,通俗點兒說,就是蕩污滌垢。殺人越貨就不用說了,瀆職侵權、貪污腐敗也都等著雷小曼他們去懲治哩。再遇到周圍的人議論社會不公,雷小曼更覺得臉紅,這是做警察的慚愧。

        可是,雷小曼都入行一年多了,工作不外乎打掃衛(wèi)生、替領導開會,或者搞一些材料總結。真正參與破案,哪怕是去查賭博,都沒有嘗試過。她很珍惜這次機會,幻想著這個小案子能像電影電視劇那樣,一下子扯出個大案來。到那時候,她雷小曼——一個新警察,馬上就會成為警界英雄、中國的福爾摩斯。沒想到,一個這么小的案子,雷小曼竟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才理出點兒頭緒。

        雷小曼火急火燎地朝金銀小區(qū)趕。上個月龐亮還帶她來過這兒,問她想要什么風格的裝修。龐亮在這兒按揭了一套房子,二號樓十九層。市郊,又是高層;窗戶外,一望無際,天高地闊,一伸手就能拉過來一片云彩似的。雷小曼當時還開玩笑,沒想到,這么快就一步登天了。

        暮色四起,像一群尋釁滋事的匪徒,突然就包圍了雷小曼??諝庵谐錆M了濃濃的血腥味,雷小曼靠在路邊的樹上,腿軟得挪不動步子。這才過去幾天?龐亮登天不成,入地了。小區(qū)里的裝修工人圍著地上的血跡正講新鮮。龐亮肯定流了不少血,水泥地上好大一攤,洇成一個人形。

        認識龐亮,是在兩次考試失敗之后。那一陣,雷小曼自卑死了,從天之驕子到無業(yè)游民,落差太大。后來碰到高中同學龐娟,百無聊賴的雷小曼黏上人家,一早一晚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就這樣,雷小曼認識了龐亮。

        殯儀館也在郊外,可能是燈泡壞了,院子里黑漆漆的,屋里暗淡的燈光溢出來,照出門前不大的一小片地方。隱隱約約的哭聲,好像拐了很多彎,壓抑,低緩,像爭吵后受了委屈的女人,又不想讓外人聽到。太冷清了,要不是因為那哭聲,雷小曼簡直不相信龐亮的尸體真的停在里面。進到屋內,豁然開朗。冰棺擺在正中,房子顯得空落落的。想想也對,活著的時候住得逼仄,死了還不讓奢侈一回啊。

        龐娟跟父母縮在大門旁,石東海對著墻角在打電話,聽起來很急切,像是在聯(lián)系靈車。雷小曼跪下燒了幾張紙,祝愿龐亮在另一個世界真正升入天堂。她恨自己沒好好學語文,這個時候,竟然找不到可以用來安慰龐娟父母的語言。雷小曼訕訕地把手搭到龐娟肩上,卻被對方粗暴地甩開。雷小曼很尷尬,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眼睛落在對面的墻上。吊在頭上的燈泡好像顧不了那么多的空間,雷小曼差一點兒就沒注意到北墻上還掛著一個橫幅——沉痛悼念龐亮同志。黑底白字,墨跡好像還沒有干透,在暗紅的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之前,雷小曼一直屏住呼吸,怕自己控制不住。這會兒實在忍不下去了,眼淚吧嗒吧嗒地砸下來。要說對龐亮的感情,應該還沒有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也可能正因為此,雷小曼才下決心跟他分手。那是三天前,雷小曼發(fā)去短信:“龐亮,我們分手吧?!饼嬃料袷且恢痹诘戎@條短信,回復也很簡短:“對不起,我沒有給你想要的?!倍绦爬餂]有一丁點兒留戀的意思,雷小曼頓時覺得自己做女人真是失敗。此刻的眼淚,雷小曼是可憐那個年紀輕輕的人,名字老早就被莊重地掛在一個不該掛的地方。

        龐家?guī)缀鯖]通知任何人,也無心為龐亮搞什么儀式,第二天早晨匆忙將尸體火化。對于一對老人而言,兒子的輕生顯然太不負責任。安頓好龐亮的骨灰,石東海在雷小曼身后輕輕說了聲“謝謝”。雷小曼轉過身,表情復雜地看看石東海。按理說,這聲“謝謝”擱在龐家哪一個人身上都是應該的,卻讓龐亮的戰(zhàn)友說了出來。

        快下班的時候,范所長辦公室沒人,雷小曼趕緊過去匯報。

        “這事我查了兩三個星期了,還沒進展。后來反思了一下,覺得可能是方式不對。這不,上周日下午,我穿便衣混在學生堆里,才聽到學生指認……”

        “你就長話短說吧,查到什么程度了?”范所長打斷她。

        雷小曼臉紅了,自己邀功的企圖被領導發(fā)現(xiàn)了。最近這幾周,總有一個街頭青年趁學生們周日返校時兜里揣有生活費的機會,在路上攔住學生,裝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借”錢。校報的小記者在報道學校秋季運動會時,無意中拍到了嫌犯。

        雷小曼把照片遞過去,指著其中一人說:“看,就是那個寸頭?!?/p>

        電話響起,范所長掃了一眼照片,拿起話筒。“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p>

        沒有等到預期的表揚,不過,雷小曼還是很開心的,這可是做警察以來自己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惡”。雷小曼把各種違法亂紀統(tǒng)稱為“惡”,它們是社會的腫瘤。警察呢,就是醫(yī)生,發(fā)現(xiàn)一個根治一個。有時候他們是內科醫(yī)生,用藥,耐心地調理;有時候呢,他們又是外科醫(yī)生,拿起手術刀,切除掉那些腐敗的肌體。雷小曼很有成就感,自己到底也做了一回醫(yī)生,望聞問切,總算查到病源了。接下來,就是下藥或手術了。

        還沒到家,所長的電話就來了,讓雷小曼趕緊去“尼羅河”。

        “尼羅河”是天明區(qū)最耀眼的一家酒店,三星級。那兒不屬他們所的轄區(qū),難道是去抓捕那個搶劫嫌犯?不至于這么快吧。

        “我回去換制服,馬上就到?!崩仔÷桓壹殕枺磺蟹闹笓],這是每個警察都應該遵守的規(guī)則。

        范所長說:“不用換了,便衣就成。你抓緊,見面再說?!?/p>

        雷小曼不敢怠慢,打的趕到“尼羅河”。沒有同事,就范所長一個人,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小曼,叫你來,是陪客。陪領導,也是工作?!?/p>

        雷小曼緩了一口氣。

        “那個案子,就算了?!狈端L又說。

        “寸頭?”雷小曼馬上就聯(lián)想到,寸頭跟今天的飯局有關。

        范所長點點頭,寸頭原來是區(qū)審計局鄭副局長的兒子。

        雷小曼說:“局長的兒子咱就不查了?他可是強索財物啊?!?/p>

        范所長說:“也不能這樣說。咱公安機關的職責并不單純是打擊,還兼有教育的職能。像他這種小孩子,我們就應該多教育。”

        雷小曼說:“所長,他不小了。要是老百姓的兒子,咱還以教育為主嗎?”

        “當然?!狈端L急了,“人家雖然是強索,但錢數(shù)小,離犯罪還有一段距離。”

        雷小曼不同意,要在過去,搶五毛錢就能判刑。

        范所長說:“是啊。過去那五毛錢多值錢啊,你看看現(xiàn)在的一百塊錢,能買什么?也就一包煙。”

        雷小曼說:“不是錢多錢少,關鍵得看性質。范所長,我雖然沒上過警校,可培訓的時候教官講了,索取財物的過程中實施了暴力威脅,迫使被害人恐懼不敢反抗,就屬于搶劫罪。那個寸頭,可是明顯的暴力威脅啊。”

        范所長說:“小曼,別太死腦筋。這可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跟分局匯報過了,領導說讓慎重。怎么慎重?把這個案子擱置起來就是慎重。”

        雷小曼不相信地看著范所長。

        范所長說:“你不信?不信進去問問咱的頭兒?!?/p>

        “局長也來陪他?”雷小曼覺得不可思議。

        范所長說:“鄭局長的小家伙,從小就調皮。我給你舉個例子,高中畢業(yè)的鑒定,你也知道,一般都是揀好的說。可是,老師實在太為難了,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說好了,不合乎他;說歹了,他不愛聽。老師左思右想,整出兩條評語:一、該生成績穩(wěn)定(太穩(wěn)定了,一直都是最后一名)。二、積極參與社會活動(這句話更客觀,外面哪兒有打架斗毆的事,一問,都與他有關)。”

        “都表現(xiàn)那樣了,還叫‘調皮’?”雷小曼沒心思聽寸頭的八卦,他又不是明星??蓮姆端L的話里面,不難看出他們的關系。分局領導發(fā)話了,所長也說了,她一個肩上沒幾條杠的小警察還能說什么?

        范所長繼續(xù)說:“有情緒可以理解。分局領導畢竟站得高看得遠,從大局著想。誰不怕審計?哪個單位的賬審不出毛病?”

        “身正不怕影子歪,”雷小曼不服氣,“你不違法,不亂紀,為什么怕審計?”想歸想,警察還是得服從指揮的。

        怕她不明白,范所長反復解釋。領導考慮的是全盤工作,對內指導業(yè)務,對外協(xié)調關系……

        “我明白?!崩仔÷驍嗔朔端L的話。

        進了房間,范所長向雷小曼一一介紹在座的領導。分局副局長,雷小曼見過,開會的時候人家坐在主席臺上講話。鄭副局長,區(qū)審計局的。雷小曼臉上的表情還沒化開,語言卻在努力地親近:“鄭局長,咱們也算有緣分啊?!?/p>

        鄭副局長不知所以。

        雷小曼打趣道:“我大學畢業(yè)報考的第一個單位就是審計局。落榜了。要不,現(xiàn)在的貪官也會少一些?!?/p>

        鄭局長干笑。

        雷小曼解釋:“我要是進了審計局,決不會放過貪官的?!?/p>

        鄭局長還是笑:“好,有沖勁!年輕人,就得有這份沖勁?!?/p>

        考審計局的時候,面試官也這樣夸過雷小曼。人家問:“你對審計有什么看法?”雷小曼老實答道:“我不太了解這個行業(yè)?!毕胂氩煌祝€是有些了解的。雷小曼聽人浮光掠影地說過,審計局去哪兒查賬都是罰款。雷小曼趕緊補充,“審計局是審計賬務懲治貪官的。我要是考上了,我不罰款,我非把瀆職和腐敗的官員送進檢察機關不可。”面試官點點頭:“不錯,有沖勁?!崩仔÷鼪]想到,面試這么輕松。

        “可惜啊,我們審計上錯失了你這樣一個將才?!编嵕珠L開玩笑。

        雷小曼乘興問道:“鄭局長,現(xiàn)在社會上那么多貪官,有多少是審計局審出來的?”

        “審計出貪官只是我們工作的一個方面,或者說是一個很小的方面?!闭f到自己的工作,鄭局長簡直像新聞發(fā)言人。“我們最主要的工作是服務,比如為政府或國有企業(yè)審計預算執(zhí)行情況?!?/p>

        大家都笑,氣氛很好。

        第二天周六,雷小曼上午打掃衛(wèi)生,下午繼續(xù)去蹲守。她想,不讓動手術,至少得給病人開一服藥。她打聽好了,鄭副局長住在虎拜路審計局家屬院。

        雖然已過三伏,天氣依然很熱。雷小曼的警服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一絲不茍——警服有震懾作用。三點二十分,寸頭出門。雷小曼從對面茶樓里出來,徑直迎上去。寸頭果然被鎮(zhèn)住,先是一愣,旋即又換回到先前無所謂的表情。只有一個警察,不會出大事。

        “你是鄭健吧?”雷小曼問。

        寸頭點點頭。

        “我是開發(fā)區(qū)派出所的民警。9月16日你去過職高吧?”

        “沒有?!贝珙^想都沒想。

        “再想想?那天是星期天?!?/p>

        寸頭堅定地說:“沒有?!?/p>

        雷小曼從包里取出照片,“這是你吧?”

        “是啊。”寸頭痞著臉笑,操場可不在校園里嗎?

        雷小曼不想再跟他繞,直截了當?shù)卣f:“根據我們掌握的材料,你已經涉嫌搶劫??紤]到數(shù)額小、情節(jié)輕微、危害不太大,我們不打算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但你的行為警方已經備案,希望引以為戒,好自為之?!?/p>

        這是雷小曼昨晚上就設計好了的臺詞。不查下去可以,但必須要讓對方知道,警察不是吃閑飯的,他的犯罪事實警方已經全面掌握。雷小曼的目的是,敲敲對方的警鐘,讓他懸崖勒馬。發(fā)現(xiàn)患者,既不下藥也不手術,這是對患者的不負責任,也是醫(yī)生的失職。

        “謝謝!謝謝警察姐姐!”寸頭痞著臉笑。

        看他這副樣子,雷小曼不得不承認,這服藥下得太輕,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不做手術,這個病是很難根治的。

        時間還早,雷小曼打算去市中心逛逛,她想買一雙高靿馬靴。在職高,她見一個女老師穿過,特別帥氣。周末,街上到處都是人。雷小曼在公交站點等了十多分鐘,過來兩輛公交車,沒擠上去。其實,雷小曼根本就沒敢擠,一身警服,怎么擠?只好打車。

        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靠路邊下人。雷小曼坐上去,師傅卻突然打開車門,說:“姑娘,你能等一會兒嗎?我早晨接了車,一直在跑,午飯還沒顧上吃。我,我血糖低……”師傅聲音發(fā)抖,語不成調。趁師傅狼吞虎咽地吃餅干時,雷小曼下去買了瓶水,遞給他。這是誰的家人???要是他老婆孩子見到這一幕,還不心疼死啊。

        車子重新啟動,師傅問去哪兒。雷小曼臨時改了主意,去金銀小區(qū)。

        一進小區(qū),遠遠就看到龐娟,龐娟正拿著水管沖洗那片血漬。旁邊有去污劑和刷子,可能是龐娟帶來的。雷小曼二話沒說,挽起衣袖,拿刷子刷水泥地。龐娟一看,扔下水管就去奪雷小曼手里的刷子。“滾!別弄臟了我的東西!”

        雷小曼沒滾,站到一邊。雷小曼理解龐娟。別說人家朝夕相處了一二十年,就是兩個剛認識的人,突然生死兩隔,也讓人難以接受啊。

        等龐娟刷了一遍水泥地,雷小曼適時地打開水管沖洗。

        沒用,水泥地上似乎還有一個鮮紅的人形。

        龐娟無助地俯下身子,眼淚同時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澳銤L!要不是你這么狠心,我哥怎么會跳樓?你滾你滾!”

        雷小曼也哽咽了:“龐娟,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你哥,你哥其實根本就不喜歡我……”

        從金銀小區(qū)出來,雷小曼決定去龐娟家里看看。這個時候老爺子在外跑出租車,屋里只有龐娟母親。老人比龐娟冷靜些,但一句話沒說。雷小曼冷冷清清地坐了一會兒,眼看天就要黑了,只好起身告辭。剛出門,雷小曼帶來的果籃就被扔了出來。

        周一照例比較忙,例會開過之后,大家便各忙各的工作。雷小曼沒走,從包里掏出一捆錢。“所長,今早我拿包,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萬塊錢,想來想去,可能是鄭副局長放進去的?!?/p>

        范所長一臉的懷疑:“不會吧?是鄭局長?”說著就拿起電話。

        打完電話,范所長看看雷小曼。“你都聽到了,錢不是人家的。我還有事,得出去一趟。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取了錢忘了?還是親戚拿給你的?”

        雷小曼坐在那兒,把這兩天的事在腦子里重新過了一遍,嫌疑人只有鄭副局長。雷小曼的包比較大,里面能塞一套衣服,上班時帶著便服,下班時帶著警服。周末這兩天,雷小曼一般都拎小包,裝上點兒錢、手機,裝上鑰匙就行了。對了,她還去過龐家。給龐家打電話,龐娟媽接的,一聽是雷小曼的聲音就掛了。很明顯,龐家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往一個仇人的包里塞錢。

        一中年婦女來報案,說是自家的閨女找不到了,請警察幫忙找找。閨女叫高彩鳳,前天晚上從皇后酒店下班后就聯(lián)系不上了。雷小曼安慰她:“別急,你女兒有可能去同學家玩,手機沒電了?!?/p>

        “不會的。我閨女從小到大,就沒有夜不歸宿過。不管去哪兒,都會打個電話知會一聲的?!闭f著,中年婦女的眼淚就下來了?!罢埬銈兿嘈盼遥s緊幫我們查查吧,別出什么事……”

        雷小曼遞給她一包紙巾,耐心地勸慰道:“再等等。按規(guī)定,失蹤不到四十八小時不能立案?!?/p>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中年婦女又來了,遵照雷小曼的叮囑,還帶來了閨女的照片,要求警方立案尋找。范所長說:“請諒解,失蹤不到四十八小時我們不能立案。我們得依法辦案。”

        中年婦女說:“你們不能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嗎?再說了,還差兩小時就到四十八小時了,請你們通融一下吧?!?/p>

        雷小曼說:“范所長,我先作筆錄,等符合規(guī)定后咱再立案?!?/p>

        范所長跟中年婦女介紹說:“這是我們的夜班警察,詳細情況您跟她講吧?!?/p>

        “我閨女下班時還跟一個姐妹說了,得趕緊回家。頭天晚上我們就約好了,吃過晚飯去醫(yī)院看一個親戚。等到八點還不見她回去,打手機,已經不通了?!?/p>

        雷小曼問:“這幾天跟家里誰生過氣沒?”

        “沒有。她會跟誰生氣???”

        “有沒有談朋友?”

        中年婦女肯定地說:“才十八歲,談什么戀愛?”

        雷小曼心想,現(xiàn)在的女孩子十五歲都可能談過幾個對象了。談沒談,跟年齡沒關系。這一點,還得去找高彩鳳的同學、同事調查。

        “她性格怎么樣?一個小姑娘,因情因仇都有可能被挾持或綁架?!?/p>

        中年婦女說:“不是夸自家閨女,我閨女從小到大沒跟誰紅過臉?!?/p>

        送走報案人,雷小曼給所長打電話,請示是否轉交刑警隊,失蹤可不是小事。

        范所長說:“小曼,你也工作一年多了,可不能聽風就是雨?,F(xiàn)在的女孩子,誰能說得清?她不呆不傻的,怎么會失蹤?很可能跟朋友出去玩了,或者玩一夜情去了,外面花頭多著呢。網上叫什么來著?對,叫‘閃’。人家這是‘閃’了。我看過她照片了,長得那么漂亮,自己沒那心思也擋不住男人勾引啊。你說是吧,小曼?咱這冒冒失失地報上去,改天人又回來了,咱怎么跟領導交代?再說了,即使是真失蹤,咱也沒責任。報案人提供不出失蹤人可能被害的證據,我們怎么立案?材料先放那兒,慢慢查。”

        雷小曼憑直覺,高彩鳳可能真失蹤了。就是玩一夜情,也早該結束了。手機沒電了也有可能,但現(xiàn)在哪兒找不到電話?拾垃圾的都有手機。雷小曼沒敢講自己的感覺,一個警察,辦案不能靠感覺的。

        夜里沒事,雷小曼給龐娟發(fā)短信。

        龐娟意外地回復了,而且很快。“知道無恥怎么寫嗎?我哥待你那么好,你考試他替你送禮,而你說分手就分手了。忘恩負義的婊子!”

        龐娟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就去了石東海的店。石東海是龐亮的戰(zhàn)友,家在金城市郊,部隊轉業(yè)后就跟著龐亮來市里打工。后來開了一家男士化妝品店,生意還不錯。雷小曼第二次報考財政局未中,龐娟執(zhí)意拉她入伙。雷小曼那時候已經對考試心灰意冷,龐亮卻鼓動她再考,一個大學生,搞得跟我們一樣,學不白上了?雷小曼于是重新捧起書本,又入圍了。龐亮說,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失去機會了。面試可是虛的,得送禮。雷小曼從下面的縣里出來,別說沒錢,就是有錢,送給誰?龐亮就替她分析,既然是市局招考警察,市局肯定能作主。咱只要找到市局的主要領導,就成了。分析歸分析,龐亮是出租車司機,雷小曼是無業(yè)游民,去哪兒認識市局領導?雷小曼沒多想,還跟上兩次一樣,埋頭復習。內心里,雷小曼不相信這個世界沒好人。壞人還是沒有好人多,要不然,生活怎么會越來越好?面試成績一下來,雷小曼的分數(shù)遠遠高于上兩次。龐亮說,怎么樣?還是錢起作用吧?原來,龐亮拐彎抹角地聯(lián)系上了市公安局的關政委,送了四萬塊錢。

        雷小曼回復說:“你放心,送禮的錢,我就是借貸也要還你們。龐娟,你哥真的對我沒感情。分手的那個短信,你哥早就等著哩?!?/p>

        龐娟回復:“無恥。別狡辯了,我哥去了另一個世界也不會放過你的?!?/p>

        雷小曼再回復:“龐娟,哪天你有時間,咱見面談吧?”

        龐娟回復:“我哪天都有時間?!?/p>

        雷小曼納悶,哪天都有時間?龐亮死后,聽說龐家的出租車換了班,夜里老爺子開,白天龐娟開。

        八點剛過,范所長來電話,想讓雷小曼代表開發(fā)區(qū)派出所參加市局的表彰會。會議通知雷小曼看過,要求各派出所所長參加。不過,雷小曼經常替他開會,早習慣了。

        范所長說:“正好,你去接受接受教育,也是一種激勵?!?/p>

        “哈,領導占用了我半個休息日,還找了個高尚的借口!”雷小曼跟他開玩笑。所里值夜班的民警,第二天上午可以休息。

        表彰會唯一的亮點是,雷小曼見到了傳說中的鄧中。鄧中并不高大,精瘦,透著中年人少有的干練。他雖是一個小派出所的副所長,全市警察卻沒有不知道他的。令雷小曼不解的是,鄧中的事跡電視廣播中找不到,都是小道消息。他一年抓的小偷數(shù)目,創(chuàng)了金城市新高;他違反刑偵紀律,未經領導同意私自抓人;他不顧同事勸說,執(zhí)意追查一起與市委某領導親戚相關的綁架案,從分局副局長被擼成普通民警……這一次,他是追逃英雄,獲一萬元獎金。

        雷小曼很慚愧,與那些臺上受表彰的警察相比,她沒有成績,也沒有取得成績的機會。會議還沒結束,雷小曼就溜了,她得去創(chuàng)造下次被表彰的機會。晚一秒,高彩鳳的生命就可能面臨危險。

        雷小曼見了高彩鳳的幾個同事,果然如她母親所言,高彩鳳在酒店客房部人緣極好,從未與人有過爭執(zhí);也沒人見過她煲電話粥,找不到她有男友的證據。

        雷小曼又去移動公司,把高彩鳳當天所有的通話都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疑點。

        離下午上班時間還早,雷小曼順道去找龐娟。

        龐娟的活很輕松,店里有導購小姐,龐娟只負責收銀,像老板娘。第一次進石東海的店時,雷小曼很驚訝。在她的想象中,男士化妝品也就是“大寶”、抹臉、防曬之類的。想不到,那兩大間房子擺得滿滿的,貨架上、柜臺里,都是。潔面、爽膚、滋養(yǎng)、唇膏、面膜、防曬……比女人用的還復雜,還精致。

        見到雷小曼,龐娟也不言語,開始清理桌面。雷小曼問:“石東海不在?”

        “嗯。”龐娟惜字如金。

        龐娟在前引路,推開麥當勞的大門。雷小曼說:“你還敢吃麥當勞???電視剛剛曝光,說是麥當勞把過期雞腿、雞翅當新鮮肉賣?!?/p>

        龐娟退回來,夸張地嘆了口氣:“是啊,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以讓人相信?連人都不虛則假!”

        雷小曼知道龐娟的意思,不想在大街上跟她斗嘴。

        倆人找了個小飯館,要了兩個小菜。雷小曼開門見山說:“龐娟,我跟你哥,根本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

        龐娟問:“我們想象的是什么樣子?”

        雷小曼想了一會兒,才說:“戀人。”

        “雷小曼,你真無恥?!饼嬀昴樁細饧t了,“你們不是戀人是什么?都談一年了,還用我們想象?”

        雷小曼說:“龐娟,是不是戀人,你哥自己清楚?!?/p>

        “是啊,我哥清楚。我哥不是被你害死了嗎?他清楚我們不清楚?!饼嬀瓴环胚^任何一個挖苦雷小曼的機會。

        “龐娟,我怎么害死你哥了?請你以后不要這樣說好不好?”

        “我哥斯斯文文的一個人,誰不說他脾氣好?你這一提分手,他能受得了?”

        “龐娟,你這是在逼我啊。我索性不要臉一回。你知道嗎,我們談戀愛一年了,你哥只拉過我一次手。我說他沒碰過我,你信嗎?”

        龐娟當然不信,眼睛盯著雷小曼。

        雷小曼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既然邁出了第一步,雷小曼也沒有什么顧慮了。她重新抬起頭,迎著龐娟:“他沒碰過我,沒吻過我,沒親近過我……要不是咱們四個人天天在一起,我真以為他還有其他的女人。”

        龐娟一臉的不以為然。

        雷小曼豁出去了:“要不,我去做個檢查?”

        “什么檢查?”龐娟問。

        “還能有什么檢查?處女膜檢查?!?/p>

        “反正我哥沒有外心。”龐娟聲音比先前低了八度。

        雷小曼說:“我也沒說你哥有外心,但你哥的心確實沒在我身上。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換句話說,你哥選擇跳樓,原因不在我?!?/p>

        “不在你在誰?”龐娟這時候明顯底氣不足。

        “我倒是想擔責任,可人家不稀罕?!崩仔÷f。

        關于男朋友,雷小曼也不是沒做過夢。高中時代,她對男朋友的界定是,高大,青春。再具體點兒,得雙眼皮,最好是國字臉、干凈利索……龐亮出現(xiàn)了,高大、雙眼皮、國字臉、干凈利索。而且,干凈得比女人尤甚。龐亮特別心細,連化妝品都分得很細,對雷小曼的照顧更是細致入微。雷小曼淋了雨回去,龐亮會搶下她手里的毛巾,替她絞干頭發(fā);雷小曼洗頭,龐亮會在一旁添水遞洗發(fā)水……龐亮是個好人,像父親一樣的好人。小時候,雷小曼的父親也這樣,冷了囑她加件外衣,熱了替她打扇子趕蚊子。雷小曼二十四歲生日,龐亮買了蛋糕為她慶生。點燃蠟燭,《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也機械地響起來,一遍又一遍。雷小曼的心被龐亮弄得潮潮的,主動摟住龐亮的腰。龐亮簡直跟圣人無幾,手規(guī)規(guī)矩矩也就算了,嘴也是。雷小曼還以為他矜持,主動貼上去。龐亮應該能感覺到她凸起的胸。他胳膊加了力,但也僅僅是擁抱。蠟燭快耗盡了,“生日快樂”的字樣越來越微弱,雷小曼的身體也在慢慢冷卻……

        每次約會,龐亮都客氣得像個陌生人。雷小曼沒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其他戀人是不是也這樣。

        雷小曼向范所長復命,該受的教育受了,會議結果呈給領導。

        范所長說:“聽說你逃會了?”

        雷小曼很驚訝:“你怎么知道?”

        范所長說:“別忘了,我的警齡都快趕上你的年齡了?!?/p>

        雷小曼說:“看到人家受表彰,真的很受激勵。開會的目的已經達到?!?/p>

        范所長說:“鄧中拒絕領獎你知道嗎?”

        這事發(fā)生在鄧中身上,雷小曼信?!翱晌矣H眼看見他上了臺……”

        范所長接著爆料:“哈,不知道了吧?會議背后還有料啊,人家領了獎狀沒領獎金。”

        雷小曼覺得這人很有意思,跟她的心思不謀而合。她想,抓逃犯是一個警察的本職工作,不領獎金是合乎情理的表現(xiàn)。

        “范所長,那筆錢要是沒人認,我可要自行處理了?!崩仔÷f。

        范所長愣怔過來:“怎么自行處理?”

        雷小曼說:“捐給災區(qū),捐給貧困家庭,捐給孤寡老人……”

        “你傻?。孔约憾紱]錢花還捐給這個捐給那個?!狈端L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她出去。

        雷小曼還沒走出門,范所長又扔過來一句話:“錢到你這兒了,沒人認,就是你的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捐出去,你傻啊?!”

        晚上在家里上網,雷小曼在本市論壇發(fā)現(xiàn)一則尋人啟事。

        許蘭蘭,女,三十九歲,家住東府區(qū),10月12日14時失去聯(lián)系。(附:許蘭蘭的照片及提供線索者的酬金)

        招警面試時雷小曼認識一男生,正好分在東府區(qū)分局。電話打過去,人家說沒接到這樣的報案。雷小曼心想,肯定跟他們一樣,基層派出所按下沒報。

        雷小曼按啟事上的號碼打過去,對方很激動,一上來就問,你有蘭蘭的下落?

        雷小曼反問:“你們怎么不報警?”

        對方說:“報了報了,派出所說正在查?!?/p>

        派出所都會哄人啊。

        許蘭蘭當天下午兩點與丈夫從家中出門分手,晚上六點,幼兒園老師打電話,說孩子沒人接。丈夫感到奇怪,平日里,許蘭蘭就是再忙也會準時去接兒子放學。打她的電話,一直聯(lián)系不上。從那以后,許蘭蘭人間蒸發(fā)了。

        雷小曼沒有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對方急著找人,也沒有深究。如果說,搶劫幾百元是小案子,那么這兩起失蹤案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雷小曼決定盡力查下去。

        許蘭蘭年齡大,又獨自經營一家塑鋼鋁合金門窗廠,社會背景肯定比高彩鳳復雜。怎么查?雷小曼知道,像這樣的案件,僅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遠遠不夠。一是自己沒有資格讓其他分局或派出所協(xié)助查找;二是缺少頭緒,個人的智慧畢竟有限。

        當晚,雷小曼再次去見高彩鳳家人。高彩鳳家是做凍肉批發(fā)生意的,家里很有錢。原本家里不主張她出去工作,但高彩鳳看不起父母的生意,臟不說,還市儈氣重。正好皇后酒店招聘酒店管理,高彩鳳端莊大方,一去就聘上了,月薪兩千六。還沒做滿三個月,人就不見了。

        雷小曼問:“高彩鳳當天晚上六點三十六分打到家里的電話都說了什么?”

        高彩鳳的母親說:“也沒說什么,就說下班了,她馬上就到。我們都等著她飯后去醫(yī)院看她姨呢?!?/p>

        “你能復述她的原話嗎?”雷小曼問。這次來,雷小曼是想找到一些易疏忽的細節(jié)。雷小曼讀過好多案例,都是因為辦案人員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才找到突破口的。

        “原話?”高彩鳳的母親想了想,“嗯,是這樣的:‘媽,我剛坐上車,正在路上,一會兒就到啊,別急?!瓦@些。對,還有,‘拜’?!?/p>

        雷小曼認真地記下來?!澳莾商?,高彩鳳就沒有什么異常?”

        高彩鳳的母親看看雷小曼,又看看自己的丈夫。“要說,也有,就是閨女身上來了。她身上一來就驚天動地的,老喊疼?!?/p>

        雷小曼裝著埋頭記錄,掩飾臉上的紅暈。這毛病,她也有。

        派出所里,一天到晚總是忙。鄰里糾紛、小偷小摸、嫖娼賭博,哪一樁都刻不容緩。好不容易又熬到下班,雷小曼才有閑暇問那兩起失蹤案。

        在許蘭蘭家門口,雷小曼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王軍。王軍是許蘭蘭的丈夫,中學教師,現(xiàn)在請了長假找老婆。許蘭蘭一失蹤,塑鋼鋁合金門窗廠幾近癱瘓。王軍不懂生意上的事,也無暇他顧。雷小曼等他安頓好兒子,請他再詳細回憶一下許蘭蘭失蹤前的事。

        話就那幾句,很容易就回想起來了,都是跟家務有關的。許蘭蘭離家以后的事,王軍自己也多次到廠里去問過,無非是指揮工人加緊操作。廠里接了個大活,給一家賓館安裝門窗。整個下午,許蘭蘭只打出過一次電話,給一家電腦公司。王軍也去問過,對方說,許蘭蘭是想讓公司去解決電腦故障的。當天他們比較忙,答應第二天一上班就派技術員去看看。廠里看門的師傅說,下午五點左右,許總出了廠,就再也沒有回來。

        雷小曼問:“你兒子什么時候放學?”

        王軍說:“五點半?!?/p>

        雷小曼問:“許蘭蘭五點左右出廠,是不是去接孩子了?”

        王軍肯定地說:“是。一般都是她接,如果有事,她會提前打電話讓我去?!?/p>

        “廠子離幼兒園多遠?”雷小曼又問。

        “開車也就十分鐘左右吧。那天她的車有點兒毛病,送修理廠了?!蓖踯娬f。

        雷小曼問:“許蘭蘭打車去幼兒園?”

        “應該是?!蓖踯娬f,“她喜歡提前到。幼兒園旁邊有一家麥當勞,兒子喜歡吃那兒的雞翅。她一般都提前去買好,兒子一放學就能吃上?!?/p>

        “你確定她打車去幼兒園?”

        “差不多。”王軍對此并沒有十分的把握,“坐公交車也很方便的,廠門口正好有個公交站點?!?/p>

        高彩鳳的家人又來派出所,詢問他們調查的結果。范所長說:“警方正在調查,請你們耐心等候。”雷小曼聽著別扭,怎么這么像港臺警匪片里的臺詞?

        “人家不放心,想知道他們都做了哪些工作?!?/p>

        范所長安慰道:“你們就回家等著吧,高彩鳳很快就會回去的?!敝灰芟群遄呷耍端L什么話都敢說。

        雷小曼一整天都在忙著處理兩個女人打架的事。中年女人去浴池洗澡,撞見老公的小三。女人不動聲色,等著小三脫光了衣服開始動手。小三沒防著,挨了好一頓揍??纯葱∪軅臉幼?,著實讓人心疼。頭發(fā)被揪掉一綹不說,身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小三是可恨,可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小三沒觸犯法律,哪能白挨一頓打?好說歹說,總算把倆人弄出了派出所。

        半小時不到,兩個女人又回到派出所。原來,小三覺得吃了虧,心有不甘,出派出所不遠又追上女人打了起來。一個老女人,怎么能敵得過小三的年輕力壯?女人被報復,頭發(fā)被揪掉兩綹,直喊全身疼。但小三顯然比老女人更會打架,身上沒見傷。

        晚上下班前終于送走了她們倆,龐娟在大廳里等雷小曼。

        “我有事求你?!边@是兩個人見面的第一句話。

        雷小曼說:“別,你這個‘求’字我可受不了。你說,你求一個小警察能幫你做什么?”

        龐娟說:“石東海的母親找來了?!?/p>

        見雷小曼一臉的不解,龐娟趕忙解釋。石東海死活不愿意見她?!拔蚁胱屇闾嫖覄駝袼犇愕?。”雷小曼跟龐亮處的時候,石東海整天跟聽差一樣,隨時等著雷小曼的吩咐。

        雷小曼心想,他憑什么聽我的?我又不是他什么人。石東海的身世,雷小曼也有所了解,他從小父母離異,跟著父親長大??墒?,離婚那是大人的事啊,現(xiàn)如今母親找來了,怎么能不認?

        龐娟說:“進你辦公室坐會兒吧,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p>

        雷小曼說:“我餓了,咱找個地方先吃飯?邊吃邊聊?!?/p>

        雷小曼的生活中,時間從沒有這么快過。一晃就下班了,一晃天就黑了,再一晃,又要上班了。上學的時候,她無所事事,一上午好難打發(fā)。畢業(yè)這兩年,先是等考試結果,漫長而無奈。然后是掃地看報,像一個家庭婦女。

        龐娟把石東海幼年的經歷又敘述了一遍。當年,石東海的母親跟一個外地來的木匠好,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于是離婚。九歲的石東海想跟著母親,但被拒絕。石東海跟龐娟說,他永遠也忘不了母親離家時的決絕表情。這輩子,他說他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母親,還有他曾經的女朋友。因為家境貧寒,那個女朋友最終棄他而去。

        雷小曼嘆了口氣,有這樣的背景,恐怕誰也難做通他的工作。雷小曼還是安慰龐娟,這種事,不能急,得慢慢來。再等等,看他會不會改變主意。

        吃過飯,已經九點多。雷小曼建議,去金銀小區(qū)轉轉。她們吃飯的地兒離金銀小區(qū)不遠。

        路過一家敬老院,雷小曼問龐娟帶沒帶錢。龐娟說沒帶錢,有卡。雷小曼讓龐娟在附近的ATM機上取了一萬元。院長不在,兩個值班人員一聽人家要捐款,熱情地要打電話叫院長回來。雷小曼說:“不必了,你們倆接收就行。但我有個條件,你們得打個收條給我?!边@個要求有點兒出乎人家的意料。一般來捐款的,都是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直接提這樣的要求,但心里卻巴巴地等著對方主動。人家爽快地回答說:‘放心吧,我們不僅給您打收條,還會通知媒體去采訪您。”雷小曼按住那摞錢,“不!你們要是通知媒體我就不捐了?!睂Ψ窖劾镩W過一絲困惑,旋即應承下來:“好,好,我們不通知就是了。”

        從敬老院出來,雷小曼說:“龐娟,我知道你會問,我有錢為什么不還你們?你放心,那四萬塊錢我一定會盡快還的。但這一萬塊,誰也不能動,也不敢動?!?/p>

        龐娟沒吭聲,跟著雷小曼進了金銀小區(qū)。小區(qū)里并沒有搬過來幾戶人家,絕大部分窗戶都沒有亮燈。好在,頭頂上一輪圓月。

        龐娟繼續(xù)說:“我爸媽再也沒來過這兒,他們無法面對。我不怕,我想我哥的時候就來這兒看看。”

        雷小曼仰望星空,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龐娟也仰頭,感嘆道:“老天真是捉弄人啊,天上月圓,地上人卻不圓?!?/p>

        雷小曼也觸景生情:“龐娟,你說,天上兩顆星的距離有多遠?”

        “地理課上不是學過嗎?”龐娟說,“得以光年計吧。”

        看起來那么近,卻隔著千山萬水。雷小曼感嘆:“真有意思。”

        雷小曼正愁兩起失蹤案沒有頭緒,第二天就接到市局的傳真,說最近本市已連續(xù)接到兩起女性失蹤案件,各派出所如果還有同類案件,務必立即電話上報到市局刑警一大隊。

        范所長看了傳真,讓雷小曼不要急著向上面匯報,而是再等等看。這段時間,好好整理整理當時的案情記錄,別等上邊檢查的時候被動了。

        雷小曼覺得這事不能再等了,多拖一分鐘,失蹤者就有生命危險。趁范所長出去的空兒,雷小曼跟市局刑警一大隊匯報了高彩鳳和許蘭蘭的失蹤案。聽對方的語氣,好像人家已經掌握了許蘭蘭的情況,但還是問了句:“你怎么知道許蘭蘭?”

        雷小曼說:“許蘭蘭是我在網上看到的。我也是懷疑這兩起失蹤案有關聯(lián),就順便去找當事人問了問情況?!?/p>

        對方又問:“你對這兩起失蹤案有什么看法?”

        雷小曼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個市接連發(fā)生多起這樣的案件,是不是可以并案偵查?憑直覺,我判斷她們可能有生命危險?!?/p>

        對方并不急于掛斷電話,問雷小曼對這幾起失蹤案有沒有興趣。雷小曼聽出了對方的意思,緊張起來,說:“我一個新手,當然希望能參與破這樣的大案?!?/p>

        上午十點多,范所長通知雷小曼,立即到市局刑警一大隊報到,有任務。市局昨晚收到一派出所女文員離奇失蹤的報告,再加上近期外面到處都是懸賞的尋人啟事,市局很重視,發(fā)了協(xié)查傳真。想不到,一下子攏來五起失蹤人口的報告,失蹤日期分別是12日、14日、16日、18日及19日。失蹤者均為女性,而且,都是在大白天。市局于是決定并案偵查,以最早發(fā)案的時間為代號,成立“10·12”專案組,以防外界抨擊警方行動遲緩。市局關政委親自任專案組組長,抽調各分局刑警隊骨干七人參與破案。

        大家都在議論,怎么把辦公室設到十九樓,這么高,不方便快速行動。關政委解釋說:“碰巧這兩間房子剛剛騰空。咱們畢竟是臨時機構,再調整其他部門,太麻煩?!鼻珊系氖?,龐亮的新房樓層也是十九層。自從龐亮出事,雷小曼再也沒有上過高層樓房。會議開始之前,雷小曼特意打開窗戶。外面天高云淡,但雷小曼并不覺得離天近了多少。

        關政委特意講了兩點紀律。一是保密,所有成員都不能私自接受媒體采訪,不能對外公布案件進展情況。二還是保密,我市在這么短時間內連續(xù)失蹤五人,一旦被公眾知曉,將會引起恐慌,不利于社會的安定、和諧。

        鄧中也在這八個人之列。開會的時候,雷小曼的眼睛不時瞟向他。關政委把五名失蹤人員的情況給大家作了介紹,最后總結說:“從目前的情況看,極有可能是同一伙歹徒所為。既然并案偵查,說明五起案件有相同的地方。歹徒是劫色還是劫財?歹徒有沒有失過手,有沒有受害人逃脫?下面,大家談談自己的看法?!?/p>

        鄧中先站起來,他建議警方向公眾公布案情,一是提醒老百姓注意出行安全,二是征集線索。如果真像關政委剛才講到的,有受害者逃脫,看到消息,會主動與我們聯(lián)系的。

        關政委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我剛才就講了,要保密,只有保密才不至于引起社會性恐慌。這是上級的意見。”

        “我贊成鄧老師的提議,政委應該考慮接受?!北娔款ヮブ?,雷小曼站起來,聲音發(fā)抖,但一字一句,表達完整。“這樣做一舉兩得,不僅可以防止類似案件再度發(fā)生,還有助于破案。這么大的失蹤數(shù)字,誰也不能保證歹徒會就此收手。市民沒有獲得相關消息,缺少應有的警惕,萬一再有人失蹤,責任誰負?”

        雷小曼本來沒準備發(fā)言的。對于她這樣的新手來說,進專案組是個很好的學習機會,可以趁此機會多向這些一線的老警察們學習,看他們怎么分析案情,怎么破案。但鄧中的諫言沒人響應,雷小曼覺得這是對英雄的孤立。還有一點,雷小曼可能不愿承認,自己之所以能鼓起勇氣反駁關政委,主要因為他收了龐亮送上去的四萬元。沒見到關政委時雷小曼還能理解,現(xiàn)在聽他如此嚴肅地講話,雷小曼總覺得很諷刺,好像在給“道貌岸然”這個詞作注解。這樣的領導,怎么讓她相信?

        關政委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站起來支持鄧中的警察身上,沒有注意到雷小曼挑釁的表情。

        因為眾人的不同意見,關政委只得退出辦公室。幾分鐘后回來,關政委否決了鄧中他們的提議。專案組的工作重點是,重新調查失蹤者最后兩天的詳細活動、通話內容,明天十點準時來這兒匯總。

        巧的是,雷小曼跟鄧中一組。

        雷小曼趁機表達自己對他的敬仰,鄧中笑道:“哈,我也有粉絲啊。我還以為,咱們警察沒有一個待見我的呢。”

        雷小曼說:“你有那么多榮譽,說明你這樣的警察還是主流的。”

        “也不知道我還能堅持主流多少年,”鄧中無奈地說,“對了,你們派出所的頭兒可是我警校同學?!?/p>

        雷小曼開玩笑:“以后還要仰仗鄧老師美言?!?/p>

        “晚了,范所長可能要高升了?!编囍星穆曊f,“聽說,正在考核中?!?/p>

        范所長八面玲瓏的一個人,提拔是早晚的事,雷小曼并不意外?!皢柲阋粋€問題,那次表彰會的獎金?”

        “怎么了?”鄧中問,“是不是大家都說我作秀?”

        “至少我不這么認為?!崩仔÷f,“這樣的秀,作作也不妨?!?/p>

        鄧中說:“領導后來找我單獨談了,說我要是不領,顯得其他獲獎的同志覺悟低。沒辦法,領到錢,我就偷偷捐到區(qū)敬老院了。”

        雷小曼暗自得意,兩個人不謀而合。

        鄧中沒注意,接著感慨: “你說,咱現(xiàn)在的社會,是不是特別功利?什么都得用錢來衡量。警察不破案做什么?難道讓教師來破案?現(xiàn)在倒好了,教師上課有課時費,警察破案有獎金,美其名曰‘市場經濟’……”

        這會兒,雷小曼甚至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白?,我請鄧老師去通風大酒店吃飯。”

        “通風大酒店?”鄧中問, “在哪兒?怎么沒聽說過?。俊?/p>

        “通風大酒店都不知道啊?”雷小曼忍不住笑。

        鄧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哪兒有錢老在外面吃啊?!?/p>

        雷小曼說:“地攤。四面通風,多好啊?!?/p>

        鄧中終于意識過來,“不誠心啊,請我吃飯還去地攤?”

        雷小曼說:“地攤上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那些大酒店,還不都像電視上曝光的麥當勞一樣,坑蒙顧客。咱去吃正宗的‘非菜饃’?!?/p>

        “‘非菜饃’?”鄧中不解,知道其中肯定另有說頭。

        雷小曼笑,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來:“這‘非菜饃’,有個故事。我有個朋友,沒上過幾年學。有一天我?guī)コ砸故?,他看到人家的招牌,跟我埋怨說,還以為是什么好吃的呢,原來是‘非菜饃’?!崩仔÷鼪]提石東海的名字,提了鄧中也不認識。

        鄧中也笑。

        饃上來了,兩面都烤得黃燦燦的。鄧中嘗了一塊:“嗯,味道還不錯?!?/p>

        雷小曼問:“鄧老師,您干這行快二十年了,失蹤案都怎么查???”

        鄧中沉吟了一下,說:“像高彩鳳這樣的失蹤,對她家人來說很不幸,但對于這個案件本身來說,又是幸運的。因為,咱們市一下子失蹤了五人,上面不得不重視了。大多數(shù)失蹤案,只是上報信息,請各基層派出所協(xié)查,除非報案人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失蹤者有可能被綁架或受到傷害?!?/p>

        雷小曼說:“據說,東京警視廳的大門前有一個液晶顯示屏,上面每分每秒都在刷新著日本國內的失蹤人口數(shù)?!?/p>

        “是的,我聽說過,”鄧中說,“我們國家每年失蹤的人口數(shù)也不少,除了被拐賣、綁架,還有很多其他的復雜因素……”

        雷小曼說:“鄧老師,你不知道失蹤者的家屬有多傷心。我大學的同學給我講過一件事,他中學老師三歲的孩子失蹤了。老師停下手頭工作找了三年,沒找到。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孩子,快兩歲了。去年他去北京出差,你猜怎么著?對,不期撞上了自己失蹤六年的孩子。那孩子身上有記號,耳垂處有個月牙記。但是,兒子已經面目全非了,臉臟兮兮的,頭發(fā)蓬亂。最關鍵的是,四肢被弄成了畸形,攤在一塊木板上,討錢。老師在附近徘徊了一上午,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走的時候,他把兜里的現(xiàn)金都留給那孩子,盡管他知道這錢孩子自己得不到……”

        鄧中說:“那個做父親的,心里肯定糾結極了?!?/p>

        雷小曼說:“是啊。咱們警察的工作,多重要啊?!?/p>

        “還別說,這家的‘非菜饃’還真不錯。”鄧中有意岔開這個沉重的話題,“八寶粥也熬得好,黏糊糊的,養(yǎng)胃。”

        雷小曼說:“您要是喜歡吃,下次咱們還來這兒?!?/p>

        從皇后酒店出來,雷小曼收到同事發(fā)來的短信。

        鄧中問:“有情況?”

        雷小曼說:“沒。同事?!?/p>

        頓了頓,雷小曼問:“鄧老師,好多事我這個新警察一直搞不明白。我們的電視這邊強調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那邊廣告又讓發(fā)短信測名字看運氣;這邊剛剛播了聚眾賭博的禁令,那邊接著又播足球賽競猜的廣告……”

        鄧中訕笑:“我也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

        “你同學一直被上級表揚、表彰,甚至嘉獎。今天上午,就剛才,突然就成了壞人,被停職?!崩仔÷蝗话岩蓡柾频剿麄児餐纳钪小?/p>

        鄧中說:“我昨晚也聽說了,據說他包庇?!?/p>

        “到底怎么了?”雷小曼喃喃自語。這兩年,雷小曼有太多這樣的疑問。

        鄧中說:“你們頭兒也太膽大了。你們區(qū)一個副局長的兒子把人打成輕傷,你們頭兒竟然想把這事捂起來。前幾天,人家炒到網上了,市檢察院都介入了。”

        雷小曼問:“那個副局長是不是姓鄭?”

        鄧中說:“是,好像是審計局的。”

        雷小曼想,真是罪有應得啊??磥?,做壞人早晚是要付出代價的。

        鄧中問:“怎么,不喜歡你們頭兒?看你這高興勁兒?!?/p>

        雷小曼分辯道:“我哪里高興了?我笑了嗎?”

        “不用笑,人一高興,臉上就亮了。咱做警察的,這還看不出來?”鄧中笑。

        雷小曼忙解釋:“不是,我是覺得做人還是端正點兒好。我經手過那個孩子的案子,范所長后來壓下了。要是當時對他進行處理,說不定就不會有這事?!?/p>

        鄧中看著她。

        雷小曼解釋說:“搶劫。頭兒說,分局領導有話,放他一馬?!?/p>

        鄧中問:“他沒做你的工作?”

        雷小曼說:“做了?!?/p>

        鄧中沒接著問。

        雷小曼接著說:“他不承認,我只好捐給敬老院了。有證人,也有證據?!?/p>

        “英雄所見略同啊?!编囍行?,“你比我有經驗,還知道留證據?!?/p>

        雷小曼說:“差遠了,向你學習?!?/p>

        “做警察,其實很難。”鄧中嘆了口氣,“小曼,你最理想的職業(yè)是什么?”

        “警察?!崩仔÷卮稹?/p>

        “沒入行之前就有這理想?”鄧中驚奇。

        “你問以前?。俊崩仔÷磻^來,“詩人?!?/p>

        “詩人?”鄧中笑,“這可跟警察的工作南轅北轍啊?!?/p>

        雷小曼說:“你別笑,我說的可是真的。我抽屜里,現(xiàn)在還存著上學時寫的兩大本詩。”

        鄧中說:“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說起來恐怕你也不信,我年輕時候的理想是當作家。”

        “???”雷小曼很意外,“寫過詩嗎?”

        “當然,”鄧中答, “我們那個時代,會認幾個字的都喜歡詩。”

        “還能記住其中的一兩句不?”雷小曼問。

        鄧中夸張地伸出雙臂,“啊,理想!”

        雷小曼沒忍住,大笑起來。

        “我給你來段我的原創(chuàng)?!编囍型W⌒Γ_始朗誦,“這首詩給夜半/給陽臺上不斷張開的翅膀/給細雨中不斷返回的身體/于一小點兒光中/低聲地吟詠……”

        “不斷張開的翅膀……好!”雷小曼由衷感嘆。

        鄧中說:“見笑了,在一個真正的詩人面前。”

        雷小曼問:“鄧老師,你說,我算不算有翅膀的人?”

        “誰沒有翅膀?誰都有!”鄧中目光投向空中。

        “‘給陽臺上不斷張開的翅膀’太棒了!可是,為什么要給夜半?白天不好么?還有,翅膀為什么非要在自己私密的陽臺上張開?”雷小曼連著追問。

        鄧中反問:“誰敢說城市沒有鳥?郊區(qū),野外,有樹林的地方……鳥夜晚在那兒休息,白天張開翅膀,自由飛翔。人也一樣,好多人的翅膀一直都折著,沒有張開過。時間長了,可能就廢了。人啊,還是得不時張開一下翅膀,哪怕是在夜里?!?/p>

        雷小曼也仰起頭,把目光投向空中。

        “飛翔是全人類的夢想。怎么飛?我們不敢試驗,不敢學習,久了,翅膀就廢了。但是,你總得有個夢吧?哪怕在夜半的陽臺上,試著張開翅膀,親近純凈、浩瀚的天空。這是我們現(xiàn)代人對自己的安慰?!编囍惺帜_比畫著,一點兒也不像人到中年的警察。

        雷小曼點點頭:“說得好!鄧老師,作為一名警察,你有什么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鏟除世間不平事?!编囍修D向雷小曼,“你別笑我書生氣啊。”

        雷小曼沒笑:“咱們倆,還真有點兒像?!?/p>

        “別學我,我是失敗者。”鄧中認真地說,“你昨天看關政委的眼神,有點兒輕慢。這不好,一個成熟的人不應該這樣?!?/p>

        “鄧老師是說我幼稚?”雷小曼問。

        “不是,”鄧中無奈地說,“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成熟好還是幼稚好。有太多的不平事,可惜我們這樣的小警察管不了?!?/p>

        案情分析會剛開始,下面又報來一起失蹤案。10月22日,也就是前天下午六時許,高速公路某收費站二十四歲的女工作人員楊茜,在黃河花園附近失蹤。

        鄧中和雷小曼會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關政委派四名警察立即去尋找楊茜失蹤的線索,其余人員繼續(xù)開會。

        昨天夜里,雷小曼反復過濾五名女性失蹤的細節(jié)。共同點顯而易見,女性,都發(fā)生在大白天。另一個可能的共同之處就是,失蹤者最后消失前都乘坐了出租車。高彩鳳失蹤前讓母親不要急,她馬上就到。皇后酒店到高家,坐公交車得四十分鐘。如果高彩鳳那晚乘坐的是公交車,她怎么能說馬上到?許蘭蘭失蹤時,她自己的車送去修理了。以她的經濟條件,不太可能去擠公交車。

        但這都是推測。如果此推測被證實,案件的偵查就有方向了。

        雷小曼不敢貿然提出自己的想法,畢竟,她面對的都是有著豐富經驗的一線警察?,F(xiàn)在,唯一有確鑿證據證明其失蹤之前乘坐了出租車這一交通工具的,只有那個派出所文員,有人親眼看到她出門時上了出租車。也就是說,雷小曼得從這剩下的幾名失蹤者中再找出一例或兩例證明其失蹤前乘坐過出租車的依據。

        中午,龐娟來電話?!靶÷?,你告訴我,你和我哥到底為什么分手?”

        “我現(xiàn)在正忙!”雷小曼有些不耐煩,“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是你哥心中根本就沒有我?!?/p>

        “我哥除了不碰你,他還有哪方面不好?”龐娟追問,不像是問罪,反而有討好的口氣。

        雷小曼說:“人都死了,還說那些干嗎?”

        “小曼,你不知道,石東海跟我哥一樣……”龐娟幾乎哭著說。

        雷小曼沒吭聲,她的猜想基本得到了證實。

        “我,我跟石東海一起住了?!饼嬀暌詾槔仔÷鼪]明白她的意思。

        雷小曼繼續(xù)沉默。

        龐娟吞吞吐吐:“我懷疑,石東海有問題……”

        “我也是懷疑,”雷小曼接過龐娟的話,“有兩次,我去石東海家找你哥,敲了好長時間門才開。兩個人出來時,臉色潮紅,衣衫不整。前天,你講到石東海的身世,又讓我聯(lián)想到石東海的性取向,還有你哥……”

        “委屈你了……”龐娟的歉意很誠懇,“我,我一直沒朝那方面想。不,是沒敢朝那方面想?!?/p>

        “石東海恨女人可以理解,可你哥,為什么?”雷小曼自言自語。停了停,又解嘲似的補充,“咱們中國在這方面并不落后于西方,文明了,也有包容度了,下一步,婚姻法怕是也要修改了?!?/p>

        掛斷電話,雷小曼找鄧中交流了自己對“10·12”案的看法。鄧中表示支持,兩人當即行動,實地驗證許蘭蘭當晚是乘出租車而不是公交車接兒子。

        許蘭蘭的塑鋼鋁合金門窗廠門口正好有一公交站,16路車直達許蘭蘭兒子所在的幼兒園。全程下來,共計三十六分鐘。雷小曼他們試驗的時候是早晨,七點鐘之前。許蘭蘭出廠時五點左右,正是下班的晚高峰,公交車走完全程至少需要五十分鐘。很明顯,許蘭蘭不會選擇公交車。為保險起見,鄧中他們又乘出租車從幼兒園返回塑鋼鋁合金門窗廠一次,總共用時十四分鐘。即使加上高峰期堵車造成的延誤,二十四分鐘也足夠了。

        在回辦公室等待關政委期間,雷小曼在“谷歌”上輸入“失蹤人口”四個字,電腦上馬上顯示約 1,330,000 條結果。但是,雷小曼沒找到國內每年失蹤的確切人口數(shù)。

        十一

        雷小曼還沒來得及談自己的看法,電視就播放了本市東郊團莊村一枯井內發(fā)現(xiàn)六具女尸的新聞。各大網站更是以“金城市半月內連續(xù)失蹤六名年輕女性”、“枯井驚現(xiàn)六具年輕女尸”為題,報道此事。有的論壇上竟然說,金城市已經發(fā)現(xiàn)十九起類似的失蹤案。整個城市,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金城市民陷入恐慌。

        “團莊?”雷小曼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

        辦公室里,電話、手機響個不停。關政委一氣之下,抽掉了手機電池。

        關政委打電話證實了電視上的新聞。專案組既驚又喜,這六具尸體很可能就是“10·12”案的六名失蹤者。失蹤者已遇害,此為驚;這么快就找到尸體,此為喜。

        關政委命令,立即聯(lián)系失蹤者家屬去殯儀館辨認尸體。鄧中和雷小曼這一組,去團莊村調查。

        雷小曼讓鄧中跟關政委匯報一下他們的思路。鄧中站起來說:“關政委,我覺得雷小曼的思路不錯,您聽聽?!?/p>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眼睛轉向年輕的雷小曼。關政委也看看她,繼續(xù)在電話里協(xié)調車輛……

        雷小曼緊張得講不出話,她沒想到鄧中突然把自己推到了前臺。

        關政委火了:“年紀輕輕的,有話就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婆婆媽媽的?!?/p>

        這一罵,雷小曼反而清醒了。她可不想讓領導以為自己還是黃毛丫頭,到專案組混飯吃。雷小曼誰也不看,一口氣把六名失蹤者失蹤前乘出租車的可能性給大家分析了一遍。結論是,歹徒很可能是出租車司機。

        正好,調查楊茜失蹤案的專案組成員剛剛返回,他們反饋的信息再次印證了雷小曼的判斷。楊茜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她男朋友的,說是十分鐘就到。而從黃河花園到楊茜男朋友家,坐公交車最快也得三十分鐘。

        “太好了!”關政委擂了下桌子,大叫,“小曼啊,你可是立了大功啊。團莊村的工作交給其他人去做,你和小鄧先把重點放到出租車上?!?/p>

        留下的成員分頭去調失蹤案發(fā)地附近的監(jiān)控,看看都有哪些出租車在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

        鄧中下去準備車,屋里只剩下關政委和雷小曼。關政委問:“是去年招的那一批吧?”

        “是?!崩仔÷?guī)規(guī)矩矩答。

        關政委說:“不錯,好好干?!?/p>

        雷小曼說:“謝謝您啊,關政委。”

        “謝我什么?”關政委納悶。

        “面試時您要是不照顧我,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您面前?!崩仔÷P政委的迷茫。

        “你是?”關政委還是沒想起來。

        “您有個外甥女婿,姓宋。他是我前男友的戰(zhàn)友。想起來了嗎?”雷小曼問。

        關政委若有所思。

        雷小曼豁出去了:“直說了吧,我前男友給您送了四萬塊錢,瞞著我送的。之前,我考了兩個崗位,都是面試沒通過?!?/p>

        關政委額頭上沁出汗。

        “我前男友跳樓自殺了。”雷小曼接著講,“快一個月了,您可能也聽說過。撇下兩位老人,我哪有錢還他們啊?”

        “對不起……”關政委壓低聲音,“等案結了,咱們再談這事。”

        十二

        因為有人親眼看見派出所女文員登上出租車,雷小曼他們先調來女文員失蹤地的錄像。遺憾的是,監(jiān)控里的車牌號不清晰。

        關政委急不可耐地打來電話,問小鄧查得怎么樣了。鄧中只得如實匯報:“監(jiān)控太遠,畫面一團模糊。要是這樣查下去,咱們的工作量可太大了,大海撈針啊?!?/p>

        關政委說:“別查監(jiān)控了,小鄧你忘了?咱們市的出租車去年不是安裝了車載GPS定位系統(tǒng)嗎?查查那個時段所有經過發(fā)案地點的出租車……”

        鄧中掛上電話,笑了:“好家伙,車載GPS定位系統(tǒng)本來是保護出租車司機安全的,想不到先用它來查司機犯罪了?!?/p>

        兩個人在電腦前把女文員上車的時間前后各延長了五分鐘,擴大搜索范圍,防止漏掉嫌疑車輛。經過篩查,他們發(fā)現(xiàn)那個時段路經當?shù)氐某鲎廛嚳偣灿芯泡v。

        兩人很興奮,終于找到了突破口。而且,范圍越來越小。

        “真巧,還有我同學的車?!崩仔÷X得很有趣,“A86664?!?/p>

        “咱也別費勁了,告訴我你同學的地址,抓過來就行了。”鄧中跟小曼開玩笑。

        “哈,人家是女的?!崩仔÷f,“高中同學?!?/p>

        “怎么?女的就免檢???”鄧中繃緊臉,緊追不放。

        雷小曼說:“以前是她哥開夜班,她爸開白班。這一個月來,換成白天她開,晚上她爸開?!?/p>

        見鄧中不解,雷小曼趕緊解釋:“她哥死了。跳樓?!?/p>

        接下來的篩查,讓雷小曼不得不嚴肅起來。對事發(fā)當晚高彩鳳失蹤地皇后酒店方圓兩公里之內出現(xiàn)的出租車篩查發(fā)現(xiàn),六點三十二分至五十分之間總共有二十四輛出租車經過該地區(qū),而兩組出租車中唯一重復出現(xiàn)的,只有A86664。

        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兩個人,馬上安靜下來。

        “不可能?!崩仔÷亮艘话杨~頭上的汗水,“我憑直覺判斷,龐娟不可能是作案人?!?/p>

        “警察辦案不能憑直覺。”鄧中提醒她。

        鄧中跟關政委匯報篩查結果。得到的指令是,繼續(xù)篩查與其他四宗失蹤案有關的出租車信息。

        鄧中轉身又去忙活。雷小曼坐在那兒,突然像一個外人。等結果的這段時間,很長,也很短。

        另外四宗失蹤案現(xiàn)場,只有許蘭蘭案發(fā)現(xiàn)有A86664。雷小曼這才舒了一口氣。

        鄧中說:“你別高興得太早。雖然你同學的車在另外四起失蹤案案發(fā)地只出現(xiàn)過一次,但跟另兩起失蹤案合并考慮,這個概率已經不低了。你同學有重大嫌疑。”

        走出去,雷小曼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黑透了。雷小曼始終不相信,“10·12”案竟然與龐娟有關。她舒展了一下腰肢,這段時間太緊張了。好在案件即將告破,專案組就要解散了。如果真是龐娟,那也是她罪有應得。雷小曼很留戀這段日子,緊張、充實。

        回到專案組,認尸工作也基本完成。說“基本”,是因為還有兩名失蹤者的家屬不在本市。那四具尸體,確認屬于“10·12”案受害者。

        關政委說:“出租車GPS定位系統(tǒng)記錄了A86664四次進入過團莊村境內。而且,日期與失蹤者失蹤日期相吻合。A86664有重大嫌疑,立即監(jiān)控。雷小曼,你確定A86664白天是龐娟開?”

        雷小曼說:“確定。前天在一起吃飯我還問過她?!辈贿^,雷小曼不甘心?!褒嬀甑淖靼竸訖C是什么?不是我偏袒同學,龐娟一不缺錢,二又不是男人,難道她也同性戀?不可能……”

        鄧中說:“作案動機很難說,變態(tài)兇手多著呢?!?/p>

        關政委下令:“先抓捕,訊問后再說?!?/p>

        雷小曼提出回避。

        關政委想了想,說:“也不用回避了,你把通訊工具交上來,留在辦公室做點兒文案工作吧。”

        十三

        為避免兇手狗急跳墻,專案組制定了好幾套抓捕方案。最穩(wěn)妥的方案是誘捕,聯(lián)系龐娟,看她現(xiàn)在在哪兒,然后見機行事。當然,最合適的執(zhí)行者還是雷小曼。

        凌晨三點十四分,雷小曼打通龐娟電話。

        “龐娟,在哪兒呢?”

        “還能在哪兒?開車呢?!?/p>

        雷小曼一驚,看看關政委。關政委向她點頭,示意她穩(wěn)住。

        “你不是開白班嗎?”

        “唉,我沒跟石東海干了。那個變態(tài)佬!以后,開車就是我的專職了?!?/p>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以前我爸心疼我,讓我開白班,晚上能跟石東海在一起?,F(xiàn)在我們分手了,總不能還讓老人開夜班啊?!?/p>

        “等等,那白天一直都是你在開么?”雷小曼想進一步確認。

        “不是一直都,石東海在開,我替他守店,他還不該替我開車?”

        ……

        情況又有變化,出乎所有人預料。

        關政委不放心,讓雷小曼給龐娟家里打電話,進一步證實。

        電話響了好久,龐母才接起來:“誰?。俊?/p>

        雷小曼剛想發(fā)問,那邊就傳來一個老男人的埋怨聲:“半夜三更的,誰的電話???還讓人睡不?”

        雷小曼趕緊叫了聲“阿姨”,對方仿佛怔了一下,旋即掛斷電話。

        排除龐父。龐娟的話得到證實,石東海有重大嫌疑!

        關政委立即向上級匯報。

        雷小曼打開辦公室窗戶,天像是突然被拽了過來,近在咫尺。那一天,龐亮是不是也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自己跳起來就能夠得著天?

        外面漆黑一團,只有遙遠的東方泛出一片白,像黑幕后浸透出的一點點亮光。

        雷小曼想起來了,團莊村是石東海的老家。

        責任編輯/謝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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