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7個月,張小偉已經(jīng)不記得那天他冒死與副縣長李一波共處的10個小時了,只有“公廁”和“侮辱罪”作為破壞其尊嚴的象征,深烙在他被子彈穿過的腦部。
2012年5月22日,云和縣政府大院宿舍樓15幢5樓東單元內(nèi),上訪青年張小偉將云和縣副縣長李一波控制在她的宿舍內(nèi)快10小時了。
18時許,張小偉終于能與他的杭州律師童奇濤通上電話。在此之前,他撥通了他所信任的浙江衛(wèi)視一檔民生節(jié)目《小強熱線》的電話。此時,節(jié)目主持人小強已經(jīng)下了高速,即將抵達云和市區(qū)。一小時前,張小偉家門口的公共廁所已應(yīng)其要求拆除。拆公廁、見律師、見媒體是他此番挾持副縣長的要求。
局面看起來正向良性轉(zhuǎn)變。但是,還沒等來和解的結(jié)果,特警支隊支隊長顏華榮向靠近樓宇的5名特警下了“強行解救人質(zhì)方案”的命令。
特警突擊隊從屋頂和陽臺“垂降進入廚房,穿過書房,進入李一波所在的客廳”。張小偉站在衛(wèi)生間門前的過道,“身體稍偏南側(cè),面朝東面對著李一波”,正與律師通話。
9mm警用轉(zhuǎn)輪手槍的5發(fā)子彈射向張小偉,其中一顆穿過衛(wèi)生間的彩色玻璃飛出窗外,另一顆深深嵌入屋頂?shù)奶旎ò澹瑩潴湎滦┗覊m。另外兩顆在暗啞聲中射中張小偉的右臂、右肩,幾乎致命的那顆斜著穿過張小偉的右側(cè)太陽穴。
20分鐘后,當救護車載著張小偉駛出縣政府大院時,大部分人都認為他死了。25天后,當他脫離生命危險時,等待他的卻是11年的牢獄鐵窗和間歇性失憶癥。
事發(fā)當天拆除的公廁,至今保持嶄新的鋼筋水泥堆堵在張小偉房間窗口。
一棟3間的黃土房立在河坑村的通道邊。中間是廳堂,兩邊分別是張小偉和哥哥張啟偉的房間。80歲的老母親彭菊花住在與兩兄弟相鄰的土房內(nèi)。房子是父輩留下來的。
“原先各家的茅廁到處都是,路的對面也有,門口的茅廁和牛棚一起常年存在?!睆埿ソ憬銖堷P娟早年嫁入縣城,成為三姐弟中生活最殷實的。
2012年4月,張啟偉建了自己的水泥樓房,搬出土房。
7年前的9月,村委會出具打印版協(xié)議,以5500元征用張小偉家門口的茅廁和牛棚,用以重建公廁。張小偉拒絕在協(xié)議上簽字。隨后河坑村村委會單方面簽了一份手寫協(xié)議。張小偉依然拒絕承認。
此后,村里遍地開花的茅廁相繼填埋。到2008年,未經(jīng)張家同意,公廁就在離張小偉窗口不到兩米處,敲敲打打修起來了。張小偉扔了建筑工人的工具,與包工頭打了一架,沒能阻止公廁修起來。
新修的公廁無人打掃,一下雨更是臭氣熏天,令人窒息的氣味直鉆張小偉的房間。夏日里,張小偉躺在房間里,關(guān)窗抵擋臭味,卻被熱醒;開窗透點風,卻引來了蚊蟲和臭氣……張小偉深受其害,拆公廁之心更是迫切。
而且,張家認為,村委會堅持把公廁修在張小偉家門口是“歷史宿怨”所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河坑村和舉國上下一同展開了“四清運動”。調(diào)查時任村會計、現(xiàn)任村委主任朱國祥父親貪污的工作組駐扎在時任村民兵隊長的張家老父親張幫成家。朱家由此認為張家便是落井下石的舉報人,在此后的數(shù)十年里,各種誤會令兩家怨恨不斷升級。公廁選址因此被張家認為是有針對性的所為。
“朱國祥的哥哥先在縣公安局工作,后又調(diào)到縣法院?!睆堷P娟覺得,“出這樣的事,我們是申訴無門的。”和姐姐一樣,張啟偉也在公廁一事上選擇了無奈的沉默。
公廁似乎直接傷害到了張小偉的尊嚴,他無法接受既成事實。而且,身材魁梧、曾獲得某農(nóng)民運動會掰手腕名次的他,“思維簡單,脾氣也倔強”。由于經(jīng)濟條件差,43歲的他依然未婚,“家里條件太差,修不起房子,哪里有人肯嫁給他?!?/p>
2009年2月19日,河坑村委書記葉好和到村里,張小偉正在田埂上收拾柴禾。他抓住機會讓葉好和管管家門口的公廁,葉敷衍著回了句:“管不了?!边@觸發(fā)了張小偉的火爆脾氣,揮起柴刀,架在葉好和脖子上?!昂迷谌~好和并不追究”,張小偉為此僅被罰了100元。
村委書記管不了,張小偉開始往縣里跑。這樣的上訪多次受阻。他甚至捧著老父親張幫成的骨灰到縣政府門口,要求解決問題——張幫成是張家的“老革命”,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立過功。
這年5月21日晚,“張小偉將事先寫好的‘白紙紅字,內(nèi)容一致’的兩張小字報偷偷張貼在云和縣人民政府的后門及其門柱上,內(nèi)容是:‘云和縣縣長丁某某和河坑村村長朱國祥,非法強制匯障(違章)把公廁建在張幫成家門口’……”張小偉因此被行政拘留10日。
此后,張小偉又多次在云和縣城與麗水市內(nèi),貼出寫有“云和縣流氓縣長丁紹雄”的標語。結(jié)果是,頻頻被當?shù)鼐阶カ@并行政拘留。最后一次,他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
鐵窗生活沒有讓張小偉屈服。他在獄中用他小學時學的筆畫寫下厚厚一沓向浙江省級領(lǐng)導(dǎo)的“求救”信,信中稱自己“被人綁架”在監(jiān)獄。這一年多的“不白之冤”成為張小偉心中的另一座“公廁”。母親每月為其寄去的100元錢,也被他存起來以備出獄之后“伸冤”的不時之需。
2011年7月,走出監(jiān)獄的張小偉憋著一肚子怨氣,沒有立刻回家看望老母親,而是徑直趕赴4小時車程外的杭州,繼續(xù)上訪。在上訪的人群里,通過介紹,他見到了律師童奇濤。童律師告訴他,“侮辱罪是不成立的?!睆埿ヒ虼藞孕抛约嚎梢苑浮?/p>
童奇濤為張小偉向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遞交刑事申訴狀,2012年2月13日被該院駁回,要求張小偉“服判息訴”。當然,張小偉的上訪也換來村委一定的妥協(xié):“由云河鎮(zhèn)政府和河坑村委負責幫助解決張小偉母親彭菊梅的低保問題;村委公廁對張小偉地基建房通行造成影響和損失問題由河坑村委給予一次性補助2萬元;公廁公路邊現(xiàn)有空地給張小偉戶作為建房出路,任何人不準在空地上建造臨時棚及其他建筑。本次調(diào)處以后,張小偉不再以上述問題為由上訪并簽訂息訪承諾。”張小偉在這張協(xié)議書上簽了名。
但是以“侮辱罪”為由的上訪并未停止。盡管家人都勸張小偉收手,張小偉卻不愿回頭:“不翻案,別的事都不想做?!彼?萬元補助用于上訪,杭州、麗水、云和三地來回奔波。家里人對張小偉的偏執(zhí)從最初的勸說逐漸轉(zhuǎn)變成置之不理,張小偉也常常以一句“你們不懂”應(yīng)付家人的埋怨。
直至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將“在杭州西湖邊貼標語”的張小偉帶回家時,張鳳娟才知道弟弟將2萬元花在了數(shù)十次來回杭州的上訪途中。
5月21日,離其被冠“侮辱”之名已經(jīng)3年。早上7時許,張小偉騎著電動車準備出門。老母親問:“你去哪?”
“上街?!睆埿テ降瓱o奇地回答。他的兜里揣著一張記有杭州媒體熱線電話的紙條。
他比縣政府上班時間早了一小時抵達縣政府大院宿舍樓。這個大院住著各色人等,零零落落的幾幢住宿樓邊甚至還有不少菜地。
沒有人阻攔,張小偉熟門熟路就到了15號樓。他曾在這座樓附近遇到過縣委書記,要求書記為其“平反”,被副縣長李一波撞見,李為縣委解圍:“我是負責信訪的,你這事歸我管,以后你找我就可以了?!?/p>
這句話被張小偉記住了。有說法稱,張小偉是逐層敲門上了李一波所在的五樓。只有附近樓宇的麗水浙南制藥廠工人劉小紅看到了他:“7點30分左右,我在家里的走廊上看到對面縣政府宿舍東單元樓的樓道上有一個男子站在那兒,位置是頂樓第一個休息平臺?!?/p>
劉小紅覺得他有些奇怪,“他穿著格子衣服,一直站在那兒,也沒換過地方?!?點多,兒子上班,劉小紅聽到樓里傳來一男一女的吵架聲,他以為是“討債的”,“我不知道李一波住在那里。”直到劉小紅出門上班,張小偉仍然站在李一波宿舍樓門外。中午11點劉小紅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有好幾個警察手里拿著槍瞄準那間房子”,這時才知道對面樓里出了事。
由于張小偉的“記憶斷層”,10個小時的對峙成了李一波的一面之詞:“我上班出門,打開門出來剛鎖上門,看到一名男子站在樓道的休息平臺上,他看到我,向我走來……他說他叫張小偉,要反映公廁的事,他說你幫我打幾個電話,說著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幾個2d05f29a053d0c765275b6565ffd6560電話。我說是什么電話,他說是幾個媒體的電話。他一邊說一邊從腰邊拿出一把折疊刀,用刀抵著我的脖子……”
進門后,李一波在張小偉的挾持之下,拉上窗簾,關(guān)上門。李一波按張小偉提供的電話逐個撥打,但是“并沒有省級媒體愿意派記者”。李一波提議,認識麗水電視臺的朋友,可以幫忙打電話派記者。在撥打麗水電視臺電話的過程中,李一波透露了自己的危險處境,麗水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報了警。
這10小時中,張小偉的手機有49個通話記錄,大部分為媒體熱線,李一波的手機有46個通話記錄,大部分是撥給縣委書記張建明的。
10時30分許,張小偉給童奇濤打電話,童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我問他是不是工傷,他說不是。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誰?!睆埿ヒ笸鏉R上到云和,童則提出“先匯5000塊錢律師費”。
最后是李一波讓縣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將5000塊錢打入了童奇濤的賬號。童奇濤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是在接到律所主任電話后,他才急匆匆從杭州趕往云和。
李一波家中有一把水果刀,為了安撫張小偉,她甚至削了兩個蘋果,一個給張小偉吃了。張小偉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等杭州來的媒體,而李一波則在等張小偉。
風波在張小偉家中要來得晚些。早上9點多,張啟偉在后門勞作,迎頭遇見幾輛車子,從狹窄的村道上魚貫而入。在張小偉家門口停下來后,從車里下來十多人。
張啟偉知道弟弟在外面上訪的事,以為他們的到來僅是例行公事的調(diào)查。中午一行人等在他家對面的村委會吃飯,有人掏出1000元給彭菊花,說是縣委書記張建明得知張家生活困難,以私人名義送的撫助金。
這些人并未遠離張啟偉家,也沒有說起村子外面發(fā)生了什么。直至下午兩點多,張啟偉接到親戚電話才愕然了解事情真相。
張啟偉掛斷電話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跨上電動車往縣里去,但是那一行人中有人過來拔了他的電動車鑰匙。張啟偉才明白他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盯住張小偉家人”。張啟偉在家,眼睜睜看著縣委來人拆了公廁,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弟弟的狀況。在拆公廁后的混亂之際,張啟偉抓住機會往縣政府大院去。直到18時10分,十多人才相繼離去。張啟偉在半途便得到的消息是:小偉已經(jīng)被擊斃。
律師鐘錦化和朱春蓮在會見張小偉的過程中遇到了難題。第一次會見,在聊了相關(guān)案情后,張小偉突然笑著神秘兮兮地跟兩位律師說:“他們跟我說,我可以請律師的。”
一審過程中,除了“公廁”兩字能刺激到張小偉,有些時候他像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旁觀者一般在打瞌睡。但只要被問及“公廁”,張小偉便從被告席上奮起,大聲質(zhì)問法官。
在最近的一次會見中,朱春蓮問張小偉:“在那10小時里,你覺得李一波是個什么樣的人?”張小偉面無表情地答:“女人。”
“你去找她,是不是向她申訴你被判侮辱罪的事情?!敝齑荷徳賳?。
“我沒有侮辱她!”張小偉又一次答非所問。
律師無奈提出給張小偉做精神鑒定,被法院駁回。
事實上,在中槍后的第四天,張小偉就醒來了;25天后,他脫離了危險;兩個月后,他被送到杭州接受治療,一塊十平方厘米左右寬的鋁合金塞進了他被子彈劃過的頭部;開顱手術(shù)10天后,張小偉被送進看守所等待對他的審判。
律師認為,張小偉的劫持行為是否成立尚存疑點,基于此,為其做了無罪辯護。張小偉的家人自事發(fā)后便遲遲沒有等來官方任何說明,直至12月11日收到來自縉云縣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書。
對于一個已經(jīng)失常的人,全家人都在竭力為其追索最后的尊嚴:“小偉也不過是以生命的代價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
目前,張小偉一案已移交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