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2012年最火的文化名人,非莫言莫屬。自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莫言從過去只在文學界閃光到如今在各個領域熠熠生輝。擁有莫言作品版權的眾出版社爭相再版,各書城將庫存的莫言書籍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人手一本莫言書,連沒有讀過莫言作品的人也紛紛發(fā)表感慨和評論,名人們將自己與莫言的陳芝麻爛谷子的關系一一曬出來,莫言老家的蘿卜苗被游客拔光,家鄉(xiāng)高密趁熱推出紅高粱節(jié),雖然該地早已不種高粱了,有煙草公司借勢炒作推出“莫言限量版”天價香煙……國人對諾貝爾獎有著濃烈的情結,這回莫言獲獎,國人恨不得將滿腔熱血朝著莫言揮灑。獲獎3個多月來,莫言接受的采訪、被報道的次數(shù)遠超過去50多年來的總和。
今年1月13日,莫言出席了中國文藝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錄制(春節(jié)期間播出),鎂光燈的焦點都聚集在莫言身上,演藝明星紛紛跑來與莫言合影,索要簽名,這一回文學界名人終于完敗演藝明星。寧夏作家、寧夏影城老板張賢亮在晚會上再次提及莫言作品改編的電影《紅高粱》與寧夏的關系,對此莫言幽默反擊:“剛才張賢亮說,電影《紅高粱》走紅,是從寧夏走向世界。說實話,我的山東老鄉(xiāng)聽了會不高興!有紅高粱的鏡頭,是在我們山東老家高密拍攝的;沒有紅高粱的鏡頭,是在寧夏拍的;造成紅高粱的影響的片子的鏡頭,是在寧夏拍攝的。但我很感謝寧夏人民和張賢亮老師?!蹦砸幌捁烙嬜屇承┤诵睦锊惶嫣?。莫言這幾個月被大眾消遣太多了,“有的人在我家門口坐了十天,我開始經(jīng)常請他們到我家吃餃子。但我為什么躲記者呢,因為他們總是讓我重復我說過很多次的話,很多人沒有讀我的書,就提出一些問題?!毙郧闇睾偷哪云鋵嵰灿凶约旱睦饨?。
當大家都在談論莫言的時候我們還能談論什么?那就說說他與三個外國人的關系吧。
馬悅然:我們是三支煙的關系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存在不少爭議,其中一個尖銳的問題就是“與諾獎評委馬悅然是什么關系”。莫言的回答很幽默:“知道在我獲獎后,馬悅然先生背負了很多,我跟馬先生總共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我們在一起抽了支煙,是我給他的;第二次是在臺灣,他給我一支煙;第三次是在北京大學我又給他一支煙。他欠我一支煙。我跟他是三支煙的關系。”
馬悅然是瑞典著名漢學大師,諾貝爾文學獎18位終身評委之一,也是諸多評委中唯一深諳中國文化、精通漢語的漢學家。在馬悅然的記憶中,他與莫言的交往也是“三次面”,不過他的講述更詳細:“我頭一次跟莫言見面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我在那兒當了一學期客座教授。后來有天莫言就來了,我們有一個下午花了幾個小時談話,第二天他又回大陸去了,為什么呢?因為要分房子,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分房子是什么,覺得非常奇怪,人家起一大早到大學來馬上就要回去,可是后來聽說沒有分到。第二次是在臺北,他跟9個大陸作家(有蘇童、余華、叢維熙、張煒、陳丹燕、池莉等),在臺北住了幾天,有天他們晚上出去看熱鬧,莫言不想去,所以跟我在飯店里喝威士忌溝通(莫言不小心把一杯酒倒在馬悅然的褲子上了)。第三個是2005年他參加北京一個斯特林堡的戲劇節(jié),那天來的中國作家有李銳、余華和莫言等。我們其實沒多少機會見面,但常常通信?!?/p>
當然馬悅然與莫言的關系并不僅限于此。馬悅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與專注,不亞于中國當代任何學者,但是很多人并不關心他在漢學方面的成就,只是“抓緊一切時機、拐彎抹角地追問諾獎的事”。由于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花落莫言,他遭受了許多莫須有的攻擊和指責。在諾獎頒布之前,在線博彩公司Unibet開出本屆諾貝爾文學獎預測獲獎名單的賠率,中國作家莫言名列榜首。消息一出,引發(fā)多方關注。2012年8月25日,作家張一一在微博上質疑馬悅然翻譯莫言作品收取了好處費,并有言語性攻擊,兩天后莫言在自己的微博上發(fā)表聲明:“截止到目前,我在瑞典只出版了三本書:《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生死疲勞》,三本書的譯者均為陳安娜。我對造謠者深惡痛絕,保留訴諸法律的權利。并對蒙受不白之冤的馬悅然先生深表歉意?!?/p>
馬悅然翻譯過莫言的許多作品,但是沒有出版過。在他看來,莫言是非常會講故事的人,其寫得最好的作品是中短篇小說。2004年,馬悅然看到莫言刊登在《上海文學》上的《小說九段》,覺得非常好,馬上把它翻譯成瑞典文,并引發(fā)了創(chuàng)作微型小說的興趣。他曾挑選了莫言最好的一個中篇《透明的紅蘿卜》翻譯出來給瑞典學院看,后來又翻譯了《30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會唱歌的墻》《姑娘翱翔》等小說。在莫言獲得諾獎后,網(wǎng)上很快傳出馬悅然將出版莫言譯作,想以此大賺一筆的消息。對此,馬悅然一臉無辜地說道:“我一塊錢都沒賺?!彼忉尫Q確有莫言譯作將發(fā)行,而且在瑞典、歐洲也有人說“馬悅然發(fā)財了”,但事實上,他翻譯莫言作品已經(jīng)由瑞典學院支付了稿費,到時賺錢的是出版社。要知道,“在瑞典,只有我和陳安娜兩個人翻譯中文書”(馬悅然語),但是瑞典人口太少,英語文學仍是最受歡迎的主體。
馬悅然在中國文學作品翻譯和學術研究方面都有卓越成就,而且還曾擔任過瑞典駐中國大使館文化專員,結識了許多中國作家,并且與艾青、馮至、卞之琳、沈從文、張賢亮、莫言、蘇童、王安憶、余華、李銳、曹乃謙等人是很好的朋友。他說沈從文是五四運動以來他最欽佩的作家,跟老舍講話最自在,而山西作家曹乃謙是真正的鄉(xiāng)巴佬,其筆下的雁北像沈從文的湘西一樣讓他感動。
陳安娜:業(yè)余時間譯莫言
2012年12月6日,莫言攜家人來到瑞典斯德哥爾摩參加諾貝爾獎頒獎典禮。在瑞典,他也當了一回主人,自費邀請了法語、德語、英語、日語、挪威語的莫言作品譯者來到斯德哥爾摩,同他一起分享這份榮耀。莫言作品瑞典語譯者陳安娜還被邀請參加頒獎典禮,她的中國丈夫、作家萬之笑稱,沾了太太的光,他也可以參加典禮。
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好的作品要有好的翻譯才能走向世界。莫言獲獎之后,有不少人都說,陳安娜的翻譯居功至偉。在12月8日的一個小型演講中,莫言也坦陳翻譯工作的重要性:“我之所以獲獎,離不開各國翻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有時候,翻譯比原創(chuàng)還要艱苦。我寫《生死疲勞》,初稿只用了43天,瑞典漢學家陳安娜翻譯它卻用了6年。”
在斯德哥爾摩有一家“鶴”書店兼出版社,陳安娜翻譯的3部莫言作品《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勞》就是由這家世界上最小的出版社出版(出版社只有一位70多歲的老頭和一名助理),并在這里售賣。出版社的第一任老板保羅是引領陳安娜翻譯莫言的人。這位漢學家曾是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年輕時夢想著將紅旗插遍歐洲,后來選擇修正主義道路,創(chuàng)立的出版社專門經(jīng)營中國文學和第三世界非歐洲語言文學。這樣的小眾出版物顯然是經(jīng)營慘淡,于是保羅就將出版社轉手讓給了現(xiàn)任老板古斯塔夫。在沒有支付莫言版稅、陳安娜翻譯費的情況下,古斯塔夫幾經(jīng)猶豫,于2012年5月出版了僅1000本《生死疲勞》。在2012年10月12日之前,莫言的作品還是滯銷貨,書店老板甚至要清理掉莫言作品庫存,可是獲獎名單出來之后兩天,“鶴”出版社的所有莫言作品脫銷。
陳安娜是馬悅然的學生,她的正職是斯德哥爾摩國際圖書館管理員,還曾獲得瑞典學院授予的2008年度最佳圖書館管理員獎。她兼職從事中文翻譯,從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翻譯當代中國文學,除莫言外,還翻譯過余華、蘇童、韓少功、虹影、陳染等作家的作品。陳安娜與莫言的交往還不如丈夫萬之與莫言的交情深,“(2012年)8月份我去北京參加一個翻譯會,他也在那兒,給我們講幾句話。我和他說話的時間不是很長。5月份也見過一次面。我覺得他比較謙虛,不說很多話,我們去參加宴會,吃飯時他也沒有說那么多話,但他站起來說話的時候總是說得很好,很幽默?!?/p>
陳安娜在莫言獲獎后名氣大增,也變得忙碌起來。10月23日,陳安娜獲得了中國—瑞典文學交流基金的首年度獎金。12月12日,莫言在瑞典的最后一場公開活動,就是與陳安娜在皇家大劇院舉行對談。
葛浩文:最好的莫言作品傳播者
在莫言的所有翻譯者中,葛浩文是其中名氣最大也是最具爭議的一位。這位英文世界地位最高的中國文學翻譯家,是莫言作品固定的英文譯者,另一名莫言作品固定譯者就是瑞典語譯者陳安娜。葛浩文的翻譯清單中有蕭紅、白先勇、張潔、楊絳、馮驥才、賈平凹、李銳、劉恒、蘇童、老鬼、王朔、莫言、虹影、阿來、朱天文、朱天心等20多位名家的40多部作品。蕭紅的《呼蘭河傳》是他翻譯的第一本中文小說。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紐約客》上寫道:“在美國,中國當代小說翻譯差不多成了一個人的天下,這個人就是葛浩文?!?/p>
除了蕭紅,莫言是葛浩文翻譯作品最多的作家。他第一次翻譯的莫言小說是《紅高粱》,1993年出版。1988年,葛浩文看到了曾經(jīng)被禁的《天堂蒜薹之歌》,很震撼,遂給莫言寫信,信封上簡單寫著“北京,莫言收”?!拔页鋈艘饬系亟o他寫了一封信,征求他的許可對他的作品進行翻譯,當時我住在哈爾濱。在開始的兩三部小說的英譯本面試之后,我們一起吃了餐飯。于是我們兩人達成了一條君子協(xié)議,過去20年一直維持著,貫穿我所有的書籍——一共包括7部小說、一本故事集和一部短回憶錄。”莫言與葛浩文在北京見面后,兩人相約去了很多國家,推薦莫言的新書。據(jù)葛浩文回憶,“記得有一次,在美國科羅拉多州推薦《酒國》時,我發(fā)現(xiàn),幾天之內,莫言幾乎把客房書架上的中國小說都看了個遍。據(jù)說,自學成才的人都是那個樣子!”莫言與葛浩文都有參軍的經(jīng)歷,這也許是兩人合作如此愉快的原因之一吧。莫言獲獎后,葛浩文對自己20多年前就相中莫言感到很興奮。
在葛浩文看來,莫言是個具有“歷史感”的作家,無論是太平天國還是文革題材,其拿捏歷史的角度最為得心應手?!八淖髌?,時常會讓人想到狄更斯:他們的作品都是圍繞著一個鮮明道義核心的鴻篇巨制,大膽、濃烈、意象化而又強有力。”
莫言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包括馬悅然、陳安娜、葛浩文等翻譯家在內,都很強調莫言在敘事方面的張力和成熟。莫言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的演講主題就是《講故事的人》。這個演講稿的英文版就是由葛浩文操刀翻譯。
葛浩文引發(fā)爭議的地方在于,他對原作的忠誠度不高,即在作品翻譯過程中的“再創(chuàng)造”。在很多評論家看來,葛浩文處理莫言作品有時是個“災難”,如果在一個朗誦會上,讓莫言和葛浩文同時朗讀同一部作品的中英文版,這幾乎就是兩部小說,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處理讓懶惰的英文讀者能更容易接受莫言,以及他們想象中的中國和中國歷史。面對這種爭議,葛浩文有自己的解釋:“你播放唱片時并沒有背叛作曲家……但當你翻譯文本時,卻拿走了原來的語言,換成了你自己的。雖然這不是一種強暴,但我始終是奪走了原作并做了一些很糟糕的闡釋。這是能讓人人都閱讀到文本的唯一方法。翻譯者一直都在抱歉,我們用一生的時間說‘對不起’。”德國漢學家顧彬也認為,葛浩文的翻譯很優(yōu)美,將莫言的作品作為一個整體奉獻給了英語世界,讓他在英語國家廣受好評,其他國家的翻譯難以與之匹敵。
除了陳安娜、葛浩文,莫言與其他語種的譯者關系都維系得不錯,他對譯者非常尊重。像日文譯者吉田富夫,已經(jīng)翻譯了8部莫言作品,“我和莫言不只是作家與翻譯家的關系,也不只是一般意義的朋友關系,可以說是非常親密的關系。他每次來京都是住我家里,他第一次來京都,也是我邀請的?!?/p>
隨著莫言的獲獎,莫言的作品將被更多地翻譯出版,必將帶動中國文學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和受關注度。而莫言在經(jīng)歷幾個月的喧囂之后,終于回歸平靜,潛心構思和寫作新的三部長篇小說,生活也一如既往的簡單。這就是莫言,有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