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記不清第一次見到他時自己是什么樣子了,但是他的樣子她卻永遠也忘不了。
那時她才六歲,想來是該留著兩個羊角辮的。她沒有上過幼稚園,自幼孤獨地生活在山區(qū)的小村子里。說是村子,實際上,這里的人家也是很稀疏的,長長的山峽里,僅僅四五點炊煙。若在夏秋季節(jié),人家都深深地隱在叢林蒼翠的深處,幾乎不見。只有在春冬之時,樹木都褪去了衣裝,才可以遠遠見得樹下的青瓦,瓦下的黃墻。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已經活過了一輪花甲的外公和外婆,他們的頭上都飄著白,蒼黑的臉上早已滿是歲月和風雨劈就的波痕。二老為家事辛苦,早去晚歸,看家的自然是她。她記不起自己是否為孤獨而哭泣過,只記得有多少次醒來時,自己都躺在糞篩里,枕下的黃草濕潤了一大片,外公和外婆還不回來,她就騎在門檻上喊,一聲又一聲,但,不到黃昏時,老人是不會回來的。家中沒有年輕的人,所以一家門戶少有人走動,即便是有個大娘從門口的草路上走過,也不會向這邊打一聲招呼。
她第一次去見他是騎在外公的肩膀上去的。路上偶爾有人拍拍她的屁股說:“阿燦也讀書去么?”“對,讀書去?!蓖夤卮鹫f。就這樣,她進了學堂,見到了他。
他就是這所鄉(xiāng)村小學里唯一的老師,二十出頭,個子高而顯得瘦削,穿一條草綠色的軍褲,一件的確涼料子的白襯衣,胸口上的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鼻梁高,嘴巴闊,臉色油黃,頭發(fā)和胡須都比較長,且參差不一。他是她認真看過的第一個生人,竟奇跡般地記得那么牢固和深刻。她甚至還記得那天的天氣:風吹得很緊,似一波一波的浪,反復沖擊著,校門口的荒草被齊刷刷地按倒在地,又顫抖著站立起來;雷聲是隆隆的,似是幾十個牛皮大鼓在天上滾過,鼓滾到哪里,隆隆的悶響便追到哪里。
他們的相見,并沒有多說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手按著報名冊,一手握著鋼筆,一雙黑亮的眼睛正看著她。
“阿燦么?多大啦?”他一邊寫字,一邊再問道。
“我六歲,屬兔的。”
“七歲了,屬虎的?!蓖夤履挲g不夠,報不了名。
“哦?!彼α诵Γ瑳]說什么。
“嚓喇喇——”屋頂?shù)囊粋€驚雷使三人同時嚇了一跳。他急忙把辦公室門閉上,因為竄進的一股風已經將桌子上的書本和紙片拂了一地。外公卻背著她出門去,說要趕回去收壩子里曬著的玉米。他勸不住,便送給他們一頂竹笠和一件棕衣。
她沒有去那所小學念書,她回家時適逢父親從重慶回來,要接她去城市。
翌日清晨,她便隨父親去了。至于火車的汽笛是否響亮,父親又給自己說了些什么,別離時,外公外婆是高興還是痛苦,她都全不記得了,也許這根本就不值得去記。
她不是孤兒,而且是有錢人家的閨女??刹恍业氖牵绣X沒有給她溫飽——她自己吃不飽穿不暖;有家卻沒有給她溫馨。他像是一葉扁舟,只好任憑風浪去左右自己的方向和命運。在父親和母親之間,她只是一個皮球,被母親踢了出來,父親用腳頓一頓,便再將她踢了出去。
父親是廣西北海人,隨父親出來,她便隨祖父祖母生活在海邊。但是,北海的天空是否高遠,遼闊的海是否蔚藍,海邊是否有五彩的貝殼,海上又是否有明晃晃的商船和軍艦,她也是全記不得的。她只曉得北海灣的鷹飛得特別自在,滑翔時如水中飄浮的一葉,捕食時又如同一支勁箭。
三年后,父親和母親離異了,按父母協(xié)議,她隨母親。母親遠嫁北方,她也便隨母親去了北方。
再過三年,母親和繼父的關系惡化,她又被父親接去,而此時的父親在新疆做生意,她又輾轉去了新疆。
她再次見到他時,自己正值豆蔻年華。此時的她,唇若涂脂,肌膚若雪,眉眼彎彎的,細細的,長長的脖子似一段脆生生的蓮藕。這些年來,有形形色色的人、數(shù)以十計的人關心過她、冷漠過她、嘲笑過她??墒?,對她來說,一切關心、冷遇和嘲笑都和這些人一樣不足介懷,甚至不足以在她的心里占據小小的一個角落,包括他的父親和母親。她的心依然是寂寞的,然而,寂寞的心扉卻牢牢地鎖住了他。
果然,他還是以前的樣子,還是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和參差不齊的短須,臉色和眼神也全沒有變,聲音還是那樣渾厚,舉止還是那樣穩(wěn)健,似乎歲月在他的身上竟失去了作用。
當她站在他的辦公桌前時,他們一樣沒有多說話。他抬頭看了看隔著一方桌面的她,微微一笑便在報名冊上流水一樣地寫著字。然而,當他抬頭看她的時候,她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幾乎要將她給震垮。她真擔心他也聽見了那一聲轟響。
她這次回鄉(xiāng)都是因為母親。母親的婚姻又已經完全破裂,遂決意放棄北方的生意,回鄉(xiāng)滋補一下疲憊的身心,臨行把女兒從新疆接來。適逢暑假,他正招了一班學生補習英文,她便去報名了。
這些年來,有錢的父親和母親送她上過收費最貴的外國語學校,給她請過一個又一個頂好的家庭老師。但是,她都沒有心思去學,她的世界和別人總隔著一層薄薄的膜,別人說什么,別人做什么,都不關她的事,她思什么,她想什么又哪里用得上別人來關心?實際上,她何曾有過完整的思想?她的思維力正和她的心一樣,是殘破不全的,但,殘破不全的心中卻有一個完整的他。
他果然是她理想中的樣子,是一個謙和、開朗而貼心的男人,而且他沒有結婚。她多少次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可總不能自已,她的小小的心腔里裝的全是他。短短的幾天,她曾經多少次想過要撲倒在他的懷里,服服帖帖地睡在他的懷里,但她還只是一個孩子。
五天后,她離開了他,隨母親再度去了重慶。他注定只是她的一個夢。
五年過去了,又一個五年過去了。在這十年里,世界發(fā)生了太多的改變,城市的樓宇越來越高,柏油馬路越改越寬,搖滾樂的喧囂聲越來越大,世界越來越擁擠??墒?,無論世界怎么擁擠也擠不進她的世界,雖然她已經結了婚,又離了婚,但是她的周遭依然有一層薄薄的膜。薄膜里裝的只有她,她的心里裝的只有他。
她決計回鄉(xiāng)下去找他。她愛他,她又恨他。因為有他,她的心里總算還有個人,總算還不是完全的一片白,但是,因為有他,她又活得那么滯暗,那么心酸。
世界上十年的轟轟烈烈的改變似乎也沒有改變他,他依然在那所鄉(xiāng)村小學教書,音容笑貌依然如故。
她本來想,這次見面她會大方地和他握手,親切地跟他交談的。她要把心里所有的話都講給他聽??墒?,當她見到他時,她的勇氣全泄了,在他的面前,她永遠只是一個第一次見到老師的孩子。
他從胸口上抽出鋼筆,在筆記簿上頓了頓,朝隔著一方桌面的美貌的她看了一眼,微微笑著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燦么?多大啦?”他一邊寫字又一邊問道。
“我——我六歲,屬兔的。哦,不,六歲是我第一次來報名的時候,現(xiàn)在我——我想你該記得我的——”她便把那些陳年的瑣事一件一件地說出來。不過,她真的說不好,因為那些影響了她半生的事情實在太小太瑣碎。她的心里一陣慌。
他似乎想起了那些恍如隔世的往事,但是,片刻的驚奇后又是平靜。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慨,似乎他聽過了太多太多這樣的故事。他微笑地看著她,神態(tài)和十九年前簡直沒有一絲區(qū)別。她也看著他,聲音哽住了,含在眼眶里的淚水再也穩(wěn)不住,一眨眼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窗外幾時下起了雨,伴著隆隆的雷聲,一地荒草被風齊刷刷地按倒在地上。她哭著跑了出來。十九年來,世界于她來講,等于沒有,這點風雨又算得什么?她可以忘掉整個世界,真的就他不可以忘了么?
然而,回到家時,她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衣裳竟是干的,只是額頭和眼角處有幾點潮潤;她的頭上戴著個竹笠,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棕衣——與十九年前他送給她戴回來的一模一樣。
摸著濕漉漉的雨具,她傻了,他總是在她決意要忘了他的時候使她忘不了他,她靠不近他,離不遠他,十九個春秋都是這樣。
那么,再過十九年呢?誰又能猜破這個關于時間的故事?那就讓時間去慢慢講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