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鴻雁了,她是我的前妻。
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她正攢起幾個人一起闖蕩。他們做保險,干得挺順。當時我們倆三十出頭。老天爺給了我精心的安排,讓我認識了她。我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
我過上了這樣的日子——在家寫寫東西,叫上幾個鴻雁不討厭的人過來打打麻將,剩下的,就是料理一些可說是家務(wù)的勾當。就是說,我把原來的一份工作給扔了。那事雖然錢不多,卻能讓我看上去滿像樣,有同事,有周末;當然了,還有關(guān)于班兒上的“牢騷”。問題也就出在這兒,她聽不得“牢騷”。她說,就為那一瓶醋錢的工資么,不伺候它了。這是我們結(jié)婚后的第二個月,她給我當這么一把家,六七年的飯碗,她讓我扔了。我難掩心里的慌張,她卻一派的不以為然?!拔业臉I(yè)務(wù)會蒸蒸日上?!彼f。
她背地里忙活過一件事,打算動用錢給我弄進一個體面點的單位,結(jié)果不了了之。她不肯讓我跟她一起干,她說,倆人都耗在保險這一行,恐怖至極。她并不看好這行當里的人。
鴻雁喜歡帶著她的團隊到家里開會,呼啦啦進來,男的,女的,一路上的話題直接給帶進屋子。他們在各處坐下,接著說他們的。我把喝的給送過去,可樂,茶,白水……我清楚每個人想要的。
鴻雁提醒我不要跟這個搞到一起,也不要跟那個。她是指幾個女的。
小榕是她特別警覺的一個。鴻雁點出小榕的“毛病”給我聽,她說她當著男人大大方方提褲子,鴻雁把兩個拇指勾進褲腰,前后滑個來回,一邊踮起腳把褲腰往上提,示范給我看?!爱斨腥司瓦@么干?!兵櫻阏f。她說她坐在沙發(fā)上習慣半躺的架勢,不知不覺,一只手的指尖就插進腰帶那兒摸肚皮。我不覺得這些算什么。小榕不多言語,總是聽著別人。鴻雁說,這類人懂得“另辟蹊徑”,令男人“險象環(huán)生”。
鴻雁跟小榕談了,告訴她,你姐夫不太欣賞你的做派。這是鴻雁把事情弄壞的開頭。
我收到了小榕的短信,然后是電話。她告訴我鴻雁跟她說的?!拔蚁胫?,這是不是真的?”小榕說。
小榕說:“是她要把我按到你身上,她非那么干不可。我得成全她。”
小榕說是鴻雁挑醒了她的這根筋。“我知道這東西是魔鬼,但我不想壓著它?!?/p>
六個月后,鴻雁把她給開了。鴻雁查獲了我們之間的一通短信,我跟小榕到了哪種程度已是一目了然。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我離開了鴻雁,直接搬到小榕那兒。
她在她住的樓下等著我。我們從車上卸下幾編織袋的書和一些衣服,提到樓上,把它們堆在客廳。她跟另一個人合租這套房子。她打開她的那間。墻面并不干凈,但所有的裝點卻是新的。床頭柜那兒,一捆玫瑰裝在并不像花瓶的大肚子玻璃瓶里,床頭,墻壁,頂棚,所有燈都開著,屋頂做了拉花。我看著床頭上方粘著的一只兔子,紙板做的那種;它笑出門牙,迎著我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兔子進來?!白@兒吧,你先在這兒坐著?!彼舆^我手上的大拎包,到處打量著要把它放哪兒。我在她指給我的布藝墩子上坐下,接著看那個兔子。我想到起跑線,我是說,我又踩到了起跑線。
她走過來,把我的頭攬進懷里,揉著我的頭發(fā)。她說:“寶貝兒,這事咱們干對了?!?/p>
我想著剛離開的那所房子,還是一個鐘頭前的事,想到鴻雁坐在沙發(fā)上蹺起的二郎腿。她眼看著我把門外的一個個袋子往樓下拎。我提走最后一個走下樓梯,門在這個時候“哐”地關(guān)上。
我想,我還會不會有回去的念頭,還有沒有那種可能?
小榕把我的頭發(fā)揉得沙沙響。滿屋的香甜味道,不全是玫瑰,還有她另外布置的氣味。
她撒開我,讓我看床上并排展開的一套睡衣。它們帶著絨毛,一件橘黃帶著白邊,一件是白色,鑲著橘黃的邊口。
她說,她已經(jīng)租好了房子,明天就搬進那個大的。
我夢見了鴻雁,和她臉上那塊胎記。
我翻出鴻雁的號碼,幾年了,我從沒撥過它。
“喂,喂……”她說。我聽見她那兒另有著別人,在說話。我給掛掉了。我立馬又覺悟到不對勁兒,那些聲響是從電視里出來的,不會錯。再打過去時,我說:“是我?!?/p>
她那頭先是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深吸一口氣,吐在話筒上。她聽出是我了,等著我往下說。
我說:“我想去一下你那兒——要是方便的話……”
我想告訴她,我已經(jīng)在街上了,這會兒就能過去……
我說:“你得告訴我怎么找到你。我知道你挪地方了……要不,你把地址發(fā)我手機上……”
我說:“你看,我去你那兒方便不方便?”
這是午后,在西直門地鐵站的外頭。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鴻雁拿遙控器翻著電視頻道,就像我到之前她就坐那兒干這個,現(xiàn)在得接著把它弄完。我捧著茶杯喝水,一邊看她抽搐的上唇和鼻翼,我猜測著她那是怎么了。
“頭發(fā)弄這么短?”我說。
“嗯?”她的臉幾乎是甩過來,很干練的樣子,睜大眼睛,強調(diào)她沒聽清我說的。
我說:“你把頭發(fā)弄這么短?!?/p>
她繼續(xù)翻她的電視。那塊胎記,我坐的這邊正好能看到它。
那塊胎記是只貓,第一次見鴻雁時,她這么跟我說。
那時,我給《京華時報》的“胡同”欄目投一些小稿。我正在報社的休息室跟欄目的責編爭取一個專欄,那東西比“胡同”更像樣一點。鴻雁偷聽了我們的談話。責編剛一走她就坐在了我對面。
“您好,救救急,成嗎?”她說。“我要火上房了……我聽到了——抱歉(她指著我身后)——我剛才坐在那兒。您在廣告公司做文案?”她語速很快。
我在她的臉和她手頭上的那張文稿之間來回看,聽她說是怎么回事——
她來交版面費時,版面主管突然通知她:廣告必須壓縮到原來版面的一半;處理掉廣告的限制詞……
那頁紙已經(jīng)鋪在臺面上,她的指頭杵著說到的內(nèi)容,順帶把稿子捅到了我眼皮底下?!澳?,能幫幫我嗎?我初中畢業(yè)……弄不了這個?!彼痤~頭看我。我注意著她臉上那一大塊形狀古怪的東西,它從左側(cè)的鼻梁斜下來,直到顴骨?!爸皇0雮€小時的處理時間了,否則就撤下來?!彼f。
我把這活兒給她干了。然后她領(lǐng)我下到二樓的咖啡廳。
我不想讓她以為我在注意那塊胎記,可這根本做不到,除非我不看她的臉。是她處理掉了這種尷尬。她的上身傾進桌面,瞅著我,用一根指頭抹過那塊胎記,接著把胳膊抄在一起平放在桌子上,然后——她把臉揚起給我看,嘴上有故意強調(diào)的微笑。她用這種方式讓我們的不從容集中釋放。
“您猜猜我早晨到洗手間干的第一件事。”她說。
我當然想到了排泄、洗漱。但肯定不是。
她只給我片刻時間,她沒指望著我猜中?!翱窗桑遣皇且恢回??”她說,“我醒來第一要干的,就是去洗手間里看它?!边@回她伸出的是拇指,用它按住胎記,再搓過鼻梁,“我看它邁過鼻子去了沒有?!彼f,“它是不是在散步?”
因為臉比以前要白,那塊胎記更顯眼。她的嘴唇和鼻翼還在抽搐,臉也紅起來。她知道我在看什么。
“你胖了,也白了?!蔽艺f。
她把遙控器丟在茶幾上,低下頭,像撩頭屑那樣撥一撥腦門頂上的短發(fā)。她把手掌合在一起插進并攏的膝蓋,扭過臉來?!邦^發(fā)短了,胖了,白了。還怎么了?”
因為精短的頭發(fā),她脖子完全裸露,荷花狀的大領(lǐng)子鋪在肩頭,繃緊著的上衣把后背和腰勒出了肉綹子。她曾懂得怎么穿得體,以此為驕傲。那時她也不瘦,但她不認為是問題。
我身后是一大棵綠蘿。哪兒都收拾得很干凈。臥室的門敞著,能看到床的一角,和紫紅的床罩、被子。
“換這房子又添錢了?”我說。
她端著遙控器,腰拔起一些,繼續(xù)鼓搗她的。
“鴻雁,我過來看看你,”我說,“我夢見你了。夢不大好?!?/p>
她放下遙控器,轉(zhuǎn)過臉來?!皦粢娢??”她說,“不大好的話,就免了吧?!?/p>
我說:“保險怎么樣,現(xiàn)在?”
我放下杯子,點著一支煙,看著她。
我說:“鴻雁,我合計了幾天,我尋思我該不該來。你過得行嗎?”
“那你也沒合計好哇,”她說,“再等幾天——17號,這日子過來該多好。你來早了?!?/p>
我說:“你結(jié)婚了嗎?”
“是她指使的?”她說,“你那個婊子,她讓你過來問問這個?”
“別說那么難聽,”我說,“真是夢見你了?!?/p>
“啊——夢見我死了,是不是!”她伸手抓起遙控器,摔在茶幾上,“不是說說話就走么?你走吧。把你看見的告訴她。告訴你吧,我活得好著呢。去吧,你告訴她!”
“鴻雁……”我看著她打顫的下巴。“我們都愿意你好。”我說。
“你們?別他媽‘我們我們’的,歇歇吧!”她把胳膊一抱,轉(zhuǎn)過來面對我,高挑的嗓音壓低下來,說:“怎么愿意我好了,嗯?”
我說:“你知道,她不是壞人?!?/p>
“我當然知道她。我當然知道!可這還跟我有個屁關(guān)系!”她說,“她可真夠不壞的。”
“其實我們還尊重你……”
“‘其實’你媽個逼!‘尊重’她媽個逼!臭婊子!我比你了解她,”她說,“我比她了解你!”她嗖地抓起遙控器,我以為她要沖我來。沒有。她把它對準電視狠勁按,“真有你們的,”她說,“她太尊重我了。還有你。操你媽的。你過來跟我說這個來了?”她每按一下遙控器,都把它朝著電視猛捅過去。
“不是說說話就走嗎?”她突然把臉轉(zhuǎn)過來,“你走吧。回去告訴她,我罵她‘臭婊子’了?!彼D(zhuǎn)回頭去,放小聲音,又罵了句“臭婊子”,像自言自語。接下來她的嘴一直在說話,卻沒有聲音。
我站起來,手插進褲兜走到落地窗跟前。我低頭看著樓下,那兒有輛小面包車在往一個空位子里揉。我想著一下午的這些,我想我應(yīng)該事先就在電話里跟她多聊一聊。
“操他媽的!”她嚇我一跳。我回頭看,她還那么坐著跟遙控器較勁,就像這一嗓子不是從她那兒出來的。
我在窗前來回挪動。
我叉開腿站著。
不遠處是一架高壓線,再往南是立交橋,它以南,是越來越密集的樓房。天不藍,也沒有云彩。
她低頭把臉埋在手掌里。
我走到她旁邊,站著看她的頭頂和裸露的脖子。我想摸一下她的頭發(fā),想把手掌撂在她后腦勺上。假如小榕可以隱形,潛入進來看到了這些——我倒愿意是這樣。
我挪了挪腳,讓鞋底擦出聲響。她的肩隨著呼吸在起伏。我接了杯水,給她放在茶幾上,然后蹲下,抓住她的手腕把它拿下來。這張臉讓手掌壓得紅一塊白一塊,她緊皺著眉頭。我原以為她哭了。
我朝著她那塊胎記伸手過去。她稍一躲閃,眼瞟著我的手靠近。我把整個拇指貼在她鼻梁上,從“貓頭”開始,往下,抹到它的“尾巴”。
你不明白我這是怎么了。一個人臉上長著一大塊胎記,她曾是你老婆。你不明白。
“鴻雁,我真是夢見它了?!蔽艺f。
她仍保持著一點躲閃,停在那兒不動。
我從沒特地碰過她那兒。剛才我摸了它,跟她說我夢見它了,我不知道接著這個舉動再說點什么。這只手在那兒無以為繼。我把它收回來,拿起杯水,就勢坐在茶幾上?!澳愫瓤谒??!蔽艺f。
她接過杯子又給放下,手捂住臉,上下來回搓,像洗臉。她的手指停在嘴角,推住兩腮。她說:“我沒事了?!?/p>
她說:“你的眼珠子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敢把正想著的說出來嗎?”
我站起來,坐到原來坐著的沙發(fā)那兒。我點著根煙,深吸一口,沖著茶幾的面板長長地吹出去。
“你就沒想知道一件我的正經(jīng)事情,”她說,“你根本就不想問這個?!?/p>
我說:“我問了,開始就問過你保險的事?,F(xiàn)在怎么樣了?”
“別拿我還當從前,以為我非奔命不可,”她站起來,“給你看看?!蔽铱粗哌M了小過道。我掏出手機看時間。
“你準猜不到,我是在家坐得住的人,現(xiàn)在?!彼脕淼氖菚淮蟊?,撂在茶幾上?!斑@是跟你一回顯出來的好處,”她說,“這就是我白天干的事。沒什么了不起的,我都能看?!彼殖切笥乙粩[,像那兒落著蠅子,要給轟走。
這些書,怎么說呢,從于丹到羅素,從托爾斯泰到郭敬明,有茶道,有怎樣熬粥……
我說:“鴻雁,平時你多出去走走,大街上,公園,別悶在家里?!蔽矣痔统鍪謾C看看時間。
她盯著我的手機,眼追著我把它裝進褲兜。“要走就走吧?!彼f。她拿起杯子,向胸前繞一個弧線再提到嘴邊,腰板越發(fā)挺起,眼看著前方,那兒不是電視,那兒什么都沒有,我是說,她根本什么都沒看。她小口小口地喝水,不拿下來,像等待著我走掉,恕不送客。
我兩手抓在膝蓋上,隨時要站起來的樣子。我說:“哪怕出去健健身也好?!?/p>
“你以為我不嗎?”她啪地把杯子在茶幾上,“你以為我整天死在這堆破書里?狗屁!”她的手一掃,書,和那個杯子,全都飛了出去。“我知道我怎么活著,我有法子對付我自己了。還這么說吧,我活得好著呢,”她說,“你不來搗亂的話,這會兒我正在公園里練著呢。你以為我怎么著,我能把自己對付得好好的?!?/p>
“是健身舞嗎?”我說。我想讓她來幾下這個,她情緒一緩和,我就走?!澳銇韥?,我看是哪種?!?/p>
這成了麻煩的開始。
她從茶幾和沙發(fā)間走出去,踩過散在地上的書本,站在茶幾前面那塊寬敞地方。
她開始了。她的兩腿略微岔開,身體前傾一些,由慢到快抖起肩頭,耷拉著的胳膊像兩根顫起來的繩子。這時她閉上眼睛,緩緩抬起手,像扶住了頭頂?shù)囊粋€大球,然后,手掌滑過臉面,到胸前,再到腹部。
“震——撼——大地!”她折腰向著地板,兩手在要夠著腳尖時擊掌三下。隨后她兩腿大幅岔開,向上伸出手臂?!罢稹场钪妫 彼槗P著,擊掌三下。
我的臉開始燒。這一套我在街頭見過。她站在我近前弄這個,我看得害臊。
震——撼——自己!
拍——心——拍肺!
肝——膽——脾胃!
丹——田——發(fā)涼……
她開始甩頭,左一下右一下,喊聲、擊打聲越來越大。屁股,大腿,胸脯,朝哪兒都來三巴掌。
“鴻雁?!蔽业媒兴O?。
“震——撼——宇宙!”
“鴻雁!”我說。
“拍——心——拍肺!肝——膽——脾胃!丹——田——發(fā)涼……”
有人砸門,是鄰居,或者別的什么人?!傍櫻?!”我過去抓住她的手腕,“行了!鴻雁!”
“干嗎呀你!”她掙脫開,“干——嗎!”
她嚇著我了。她的身旁……我覺得她再鼓搗下去,有什么東西馬上會現(xiàn)形。我掐住她的肩膀朝沙發(fā)那兒靠,給她按進去?!叭鲩_!”她說,“我知道怎么對付我,不用你來這套。撒手!”
她想從沙發(fā)里掙脫出來。我頂住她的肩膀把她按牢?!傍櫻悖 蔽艺麄€人壓上去,手扳著沙發(fā)的靠背擠住她的頭,腳尖翹起,不讓她掙出來。她騰出一只手,頂著我的下巴往上推。我不會罷手,我得壓住她。我想,小榕應(yīng)該站在我身后看到這些,上來搭把手,幫我按住鴻雁蹬踹的腿腳。
我趕上了跟小榕一起關(guān)店鋪。我告訴她下午我去哪兒了。
我們回到家。她坐在餐桌那兒,從包里往外抓賣到手的票子?!敖o來點兒水喝唄?!彼f。
我沏好了茶送給她?!百u的比星期天一點兒都不賴?!蔽艺f。我站在她對面看了會兒,又坐回沙發(fā)。
“樣樣都在漲價,利還越來越薄?!彼f。
我拿起遙控器,看著手上的這么個東西,我把上頭所有的鍵都給按一遍。
“電源?!毙¢耪f。
“怎么了?”我說,“電源怎么了?”
她說:“插座?!?/p>
她是說電視沒插上電源。我說:“我沒想開它?!?/p>
我得跟她說說下午的事。
“哪天我要瘋了,沒準兒也去慰問她一回?!彼闷鹚?。
我的胳膊肘搭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虎口卡住嘴巴,捻著腮幫子讓臉放松。我咂著她話里頭的兇吉。
她挪過來了,捧著那堆票子,在沙發(fā)轉(zhuǎn)角的另一邊坐下,接著干她的。她說:“我等著聽呢。沒啥大不了的?!?/p>
我說:“她胖了,也白了。你看——”我抬手撩撩頭頂,“她頭發(fā)就這么短,還染黃了?!?/p>
“那不挺好?!彼f。她的臉色并不好看。
我兩手抱住腦門兒,向上擼一把頭發(fā),伸個懶腰。我說:“我先給肚子弄點兒吃的?!?/p>
我走進廚房。冰箱,吊柜,這些里頭塞滿了食品袋,我亂翻一氣,弄得唰啦唰啦響?!爸簏c餛飩,炸饅頭片?”我說。我瞅見她站在廚房的門口。
“她那兒到底怎么了?”她靠著門框,上牙下牙交替著刮嘴唇,等我回她的話。
我拎著一包凍餛飩走到案板前,把它撕開,然后往鍋里添水。我點著火,摘下煎鍋,圍上圍腰?!梆z頭片炸掛雞蛋的?”
“隨便你怎么弄,”她說,“我問你呢。她怎么了?”
“等吃飯的時候我告訴你?!蔽艺f,“把雞蛋給我拿過來?!?/p>
她拿著雞蛋過來。“怎么就想起去她那兒了?”她說。
“我做了個夢,”我說,“夢見她那塊胎記了。”
“那又怎么樣?難道她那塊東西還能飛走?”
“這是什么話。”我停下來,轉(zhuǎn)身看著她。我說:“我夢見她闖進咱們這兒來了。她破口大罵,罵咱們,但是沒有聲音。在那兒,”我指著客廳,“沙發(fā)的外頭,就站在那兒?!蔽艺f,“她越罵越快,氣都不喘一口。她那塊胎記,在往大了長,像墨水灑在玻璃上,一點點散開,整臉都是?!蔽曳畔虑叙z頭的刀,用手在我臉上比畫給她?!澳?,脖子,到處都是?!蔽艺f,“她罵著罵著就倒下了,躺在地板上,身子越來越小,變得一絲不掛,才這么大?!蔽冶犬嫿o她看。“她躺在羊水里,嬰兒一樣,安安靜靜,微笑著睡著了。她渾身都是那塊胎記的顏色?!蔽抑钢蛷d,“就躺在那兒。”
小榕表情一震,回頭看我指著的那塊兒。她撇出腿,用腳尖勾著門給關(guān)上。她手上的筷子在小盆里快速攪著雞蛋汁,呱嗒呱嗒。
“有人跟她過上了,是不是?”她的手停下來,看著我。
“就是這么回事?!蔽艺f。
我想好了她有個什么樣的丈夫。但是這還不夠,還得有點別的。我說:“來,你把饅頭切完,我得燒上油鍋?!蔽肄D(zhuǎn)過身,看見煮餛飩的水已經(jīng)開鍋了。我把餛飩放進去?!斑@么說吧,”我說,“她那兒過得哪宗哪樣都不錯。咱們先把吃的弄完,飯桌上我再跟你說她。”
作者簡介:
盤索,男,河北省遷安市人,現(xiàn)居北京。左岸文化網(wǎng)總編輯。200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期刊發(fā)表《句句雙》《茉莉》《二毛上山》《盛滿白沙的河流》《草人兒》《無題》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