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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火氣

        2013-12-29 00:00:00厚圃
        北京文學 2013年2期

        潮汕墟集上最有名的“中間人”俗稱“豬中”的老韓,他的女兒巧佳被外來文工團演李隊長的馮斌拐騙離家。巧佳懷孕被馮斌遺棄,孤苦無助回到故鄉(xiāng),仍被深深愛戀著她的男友金力軍寬容接納,此事卻在家鄉(xiāng)掀起軒然大波。金力軍本是鄉(xiāng)長金大慶的獨生子,這場鄉(xiāng)村愛情風波究竟如何收場?

        1

        河堤上沒有一絲風,北面的云壓得極低,黑沉沉地像泡了水的毛氈,西南面也積了一些,銀灰色,有橙黃的光柱穿過云隙筆直地照射下來。老天爺好似憋足了勁兒,要下一場透雨。不知從何時起,曲河鄉(xiāng)的墟集定在了這里,每旬一、四、七,附近的農(nóng)民就會肩挑手提,把自家種的蔬菜、自家養(yǎng)的禽畜送到墟上賣,再購點必需的日用品回去。墟集上人來人往,吆喝聲不斷,跟過大節(jié)似的。瘦小的老韓走在前面,禿著的腦門閃著一縷光澤,淺淡的眉毛下一對褐色的眼珠子活像小雞的眼睛左右窺探。跟在他后面的是同鄉(xiāng)的小趙,也是一個瘦子,只是比他整整高出一個頭。今天他想請老韓幫忙挑幾頭“豬苗”。

        老韓是墟集上最有名的“中間人”,俗稱“豬中”。這家伙眼睛毒,禽畜有啥毛病瞟一眼心里就有數(shù),嘴巴還沒湊近小販耳邊,對方的臉就刷地紅了,像被當眾扯下了遮羞布。這不,好戲又開場了,老韓的左邊是豬販老胡,這個胖子抱肘叉腿,目光渙散,臉上的肉全耷拉下來,一副松松垮垮、逆來順受的樣子。他的右側(cè)是買主小趙,尖嘴猴腮,眼珠子抹了油似的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腿不停地抖著,好像沁涼的河風吹進他的骨縫子里去了??諝庖幌伦泳o張起來,在他們的周圍,黑壓壓地攏著一圈人,目光全聚焦在老韓那張酸橘皮似的皺臉上,看著他岔開五根手指,再一根根地扳下去,如數(shù)家珍地夸起老胡的豬崽。底下那幾頭粉紅色的小豬就像聽懂了人話,不停地拱著地皮,羞慚得只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說到興奮處,老韓不再是平日的那個老韓了。平日的老韓弓腰駝背寡言少語,往哪兒一蹲就是一株無人知道的小草;此刻的老韓,臉上像涂了豬油,眼睛若安了燈炮,嘴巴快要長出象牙,那聲音猶如銅鈸響鑼,鏗鏗鏘鏘,震蕩耳膜。人們發(fā)現(xiàn)老韓一下子長高了,其實不是長高,是挺拔,有股氣兒直往上提,腳尖也跟著一踮一踮的如安彈簧,都欲與天公試比高了。老韓真能說,不過光能說還遠遠不夠,關(guān)鍵要言之有物。他從豬崽的精神面貌、豬崽的屎尿,談如何判斷一頭豬的健康與否,還身體力行,充滿愛心地摸摸豬崽的耳根,鼓勵小趙也過來摸一摸,然后告訴他,手感不涼不熱才是健康的好豬。小趙蹲下去,按照老韓“八看一摸一聽”的重要理論,撥開豬群逐一研究,還拎起其中一頭的耳朵聽聽叫聲。豬才叫起來,老韓就比它叫得更響亮,“聽聽,多脆,多帶勁兒,要病豬能叫得這么好聽么?”

        小趙直起腰來捂著嘴笑,生怕兩排四環(huán)素牙露出來大煞風景,目光還粘在豬身上,像捏住哪個俏姑娘的小手舍不得松開。老韓有數(shù)了,把涌向心頭的喜悅強壓下去,將一種勝券在握的自信放大到臉上。作為一名出類拔萃的“豬中”,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眼前的成績,擴大戰(zhàn)果變得刻不容緩。

        “這幾頭豬是同窩生的,養(yǎng)在一起不咬架,長得快還省料?!崩享n慈愛的目光在一頭頭光溜溜的小豬身上撫摸著,似乎那不是豬,那是自家生下的一群孩子,每一頭都是他的心頭肉,都足以令他自豪。

        “你看,它們在一起多親熱啊?!?/p>

        他的聲音聽上去像發(fā)自肺腑,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小趙,老韓的話猶如烈酒,聽多了幾句就上頭,陷入了恍惚。那幾頭豬仿佛為了配合老韓,在小趙的腳底下磨磨蹭蹭,一副相見恨晚的情態(tài)。小趙倉促地把目光收回來,臉不自覺地紅了,好像懷春的女子被誰猜中了心思。老韓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他并不急于捅破這層糊窗紙,在別人越是躊躇的時候,他越要顯出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大家風范。他接過老胡遞過來的煙抽起來,還故意跟旁人扯幾句咸淡,把小趙晾在一邊不理不睬。這一招果真靈驗,寂寞的小趙又忍不住地瞟了豬群一眼,又一眼,買與不買把他折磨得心浮氣躁,一個聲音嗖的如利刃出鞘,把圍觀者嚇得全都靜下來,“你說一頭多少么?”

        大伙怔怔地望著小趙,只見他臉色漲紅,眼里貯滿淚光,無所適從又心有不甘,像是走到了什么路的盡頭。老韓沒有料到小趙那種認了命的頹唐如此撼人,差一點就心軟了,好在職業(yè)習慣提醒了他,勝負初決,他要的還遠遠不止這點辛苦費。

        小趙果然把價錢壓得很低,老胡當然不會同意,雙方互不相讓,陷入了僵持。買賣是公開的,那么多雙眼睛死死地盯住老韓,為了維護來之不易的美名,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偏袒老胡,只能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事實上,他的腳卻代替了嘴,發(fā)揮了嘴的功能,它無時無刻不在提示老胡,踏一下加價一元,踏兩下加價兩元……

        小趙就像參加了拔河比賽,在老韓貌似公正的勸說下一步步地松手。他可憐兮兮地望著老韓,而老韓給了他愛莫能助的目光。

        成交時,小趙都快哭出聲來,他顫抖著摸出個牛皮紙包,笨手笨腳地點起鈔票,那種無助、不舍的表情讓人過目不忘。然后老胡把豬崽一頭頭地捉住送進背簍,一共四頭。老韓拿著兩個人給的辛苦費裝進褲兜,拍了拍,向他們致謝,交易圓滿結(jié)束。老韓精彩的表演告一段落,目送小趙離開,大家也都紛紛散去。

        老韓背著手勾著小腦袋在人群里晃蕩,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尋找著新的目標。小商小販見了他無不眉開眼笑地遞煙,他舉起夾在手指上的煙晃了晃,臉無表情地說:“有了?!边@就是大牌,也是底氣,他不要,人家偏要討好地把煙塞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他的左耳右耳都已經(jīng)各夾了一根了。繞了一圈,他才又轉(zhuǎn)到老胡那邊,要了剛才暗中所加的那筆“踏腳錢”,“踏食”才算成功。

        2

        雨說來就來,嘩的一聲像從老遠的山邊喧囂地起跑,越過一畦畦油綠的莊稼,地面冒煙似的騰起團團細霧,雨絲和泥土的腥臊味被風裹挾著搶先漫上堤岸,仿佛要將這邊的艷陽澆滅。墟集沸騰起來,人們到處亂竄,有推著車子奔跑的,有撐起擋雨的塑料布的,有找竹笠雨具的,有跑到大樹底下去的。那些雞鴨鵝豬牛羊被驚動,發(fā)出惶恐焦急的叫聲。老韓隨著人群跑到一株大榕樹下,積在眉弓的汗水已經(jīng)流入眼窩,麻辣辣地疼。他抹了一下,扯起衣角往懷里呼呼地扇風,不經(jīng)意地朝遠處望去,白蒙蒙的雨里影影綽綽地閃出一個人影,腳不沾地似的朝著他的方向飄飛而來。到了跟前,才看清是鄉(xiāng)長金大慶。他氣喘吁吁地說:“老、老韓,你家閨女回來了,巧佳她回來了……”

        老韓瞪了他一眼罵:“老東西,你再胡說老子抽你耳光?!苯鸫髴c抹掉一臉的雨水說:“你敢?有人親眼看見的?!崩享n說:“屁,我看你是想兒媳想瘋了,比你家小軍還瘋?!?/p>

        金大慶朝老韓猛踢了一腳,老韓也還以一腳,兩個差點做成親家的老男人就這樣你來我往拳腳相向。

        浮云雨很快就過去了,陽光漫山遍野地鋪展開來,懸在天上的大朵白云如燈籠又一次被點亮,曲河變渾濁了,地面的積水如游動著無數(shù)的魚兒,樹上也像綴滿亮片,風一吹叫人眼花繚亂。人們看見老韓滿身泥水地離開墟集,他的臉上籠罩著一種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的嚴肅表情。牛高馬大的金大慶罵罵咧咧地跟在他后面。只要老韓一回頭,金大慶就一個踉蹌收住腳步,裝作若無其事地欣賞著河堤下那一塊塊補丁似的、黃黃綠綠的田地。遠遠望去,兩個人始終保持著不變的距離,只是時而停頓時而前進。

        “不可能,不可能?!崩享n不停地對自己說。三年多了,巧佳從沒給家里捎過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句話,倒是與她有關(guān)的傳說源源不斷,在死水般的曲河鄉(xiāng)興風作浪,攪得韓、金兩家惶惶不可終日。人們有的說那戲子實際是個人販子,巧佳早被他賣到山溝溝里去給山民們傳宗接代了;有的說現(xiàn)在興搞個體,他們早就跑廣州、深圳去倒賣牛仔服了;還有的干脆說他們偷渡到香港去給大酒樓洗盤洗碗,給大酒店當門童,光小費就拿得手軟。當然,關(guān)于巧佳成為百萬富翁的說法也在曲河兩岸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沒間斷過,如果哪天親眼看見巧佳披金戴銀、坐著照得見人影的高級轎車回來,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對于那些花花綠綠、好好壞壞的傳言,老韓表現(xiàn)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淡漠,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沒生過這樣的女兒。”不過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誰又能真正做到無動于衷呢?養(yǎng)不教,父之過,他一直對女兒的出走深感內(nèi)疚。

        早在那個文工團到來的前兩晚,老韓就不停地做著同一個夢,傳家寶被人盜走了,那種惶恐不安的煎熬令他驚魂未定大汗淋漓,醒來后卻記不起是什么樣的寶貝,其實家里根本就沒有值錢的東西。他又把身邊的人和事嚼爛想透,還是弄不清那種不祥之兆從何而來,到底暗示著什么,直到那惱人的一天降臨,他才驀然驚覺,那個“寶貝”竟然是自己的獨生女兒韓巧佳,一個“戲子”將她騙走了。老韓這么稱呼那小子,是因為對他恨之入骨,一有可能,他就要表達對他極度的蔑視。其實在巧佳留給老韓的信里,她稱之為“文藝工作者”。他們鬧哄哄地來到曲河鄉(xiāng),喧天的鑼鼓聲恍若一陣炮仗,驚醒了沉悶的村莊,到處涌動著一股喜氣和活力。一連五天,每晚都在曬谷場上演《養(yǎng)豬記》《回唐山》《李隊長籌糧》等新編的潮劇。巧佳那年才十九歲,夾在一幫姐妹們中間嘻嘻哈哈,可看著看著就入了戲,迷上那個年輕有為的“李隊長”。文工團是在最后一夜演出后被幾輛大卡車拉走的,鄉(xiāng)親們、特別是姑娘們的心里一下空了,先是無所適從,而后又生出了萬般的留戀和憤慨,就像才吃了半片鹵肉,另外的半片就叫人硬生生地從牙縫里拽走。那些鑼鼓和唱腔還在她們的耳邊轟鳴,那些鮮艷奪目的紅旗和五角星還在眼前閃爍,“李隊長”高大全的形象屹立不倒,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還在注視著她們,給她們帶來永不消逝的“電波”。

        直到第二天中午,老韓才發(fā)現(xiàn)女兒一夜未歸,一張紙條被梳子壓在了床頭,推門的風把它吹得撲啦撲啦地響,猶如一只蒼白的手揮動著向他告別。上過初中的女兒給目不識丁的老韓留下十幾行字,老韓當時急昏了頭,拿起來就去請隔鄰讀過高中的蘇慶豐念一念。這一念就念出問題來,想捂也捂不住了。蘇慶豐倒是值得信賴,可他旁邊還站著一大幫閑人,全是“火燒的豬頭”——熟眉熟眼。他們經(jīng)常端著碗飯從巷口逛到巷尾,或者從巷尾逛到巷口,邊吃著邊扯“閑篇”,他們也都不識字,但他們?nèi)牭枚嗽?。那些字本來悄無聲息羞羞答答,可經(jīng)過蘇慶豐的嘴巴一加工,馬上變得抑揚頓挫引人入勝。

        “親愛的爸爸媽媽。”

        開場白就嚇了大家一跳,連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全嗖嗖地落在老韓兩口子的臉上。他們早聽慣孩子們管自己叫爹叫娘,這種全新的稱謂猶如一頂插著雞毛的洋帽子鄭重其事地戴在這對夫婦的頭上,真是既新奇又滑稽。老韓顯然也聽不慣,那七個字猶如電流掠過他的全身,他打擺子似的抖了抖,尿差點就抖出來,那張曬得黧黑的臉霎時咧開一道炫目的白。他齜著牙尷尬地笑,笑得眉頭都蹙在一起。他那本來就病殃殃的老伴也感覺到哪兒不對頭,正想阻止蘇慶豐,就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都死死地盯著她,熠熠發(fā)亮的目光宛若一條條強健有力的胳膊將她扭得不能動彈。她啊了一聲又一聲,聽起來簡直是一種絕望的哀鳴。老韓馬上明白老伴的意思,他摸出包“豐收”煙,第一根就杵給蘇慶豐,希望借此堵住他的嘴。可是蘇慶豐毫不領(lǐng)情,他咽了下口水,聲音又脆脆地響起來,像一口一口地嚼著頂花帶刺的脆黃瓜。大伙的腦袋一齊扭回去,眼珠子似要彈射而出。這個蘇慶豐,高中畢業(yè)多年,一肚子的墨水正愁派不上用場,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猶如久別重逢的親人,讓他眼前一亮百感交集。而對于聽眾,蘇慶豐的聲音簡直就是一串噗噗地蹦出紙棒的煙花,已經(jīng)在他們的腦海中劃出耀眼的軌跡,正熱切地期盼著它的綻放。

        “親愛的爸爸媽媽,”又高又瘦的蘇慶豐搖頭晃腦,兩條長腿快要扭成麻花。為吸引別人的注意,他又重復了這第一句話,讓那對可憐的夫婦再過—回電。絕望頃刻漫上老韓的臉,他狠狠地跺了跺腳,揚起的浮土如股黃煙貼著地皮飄出好遠,“臭小子,要念就快點念!”其實他也急于知道下文,巧佳是他的女兒,要說急,他比誰都急。蘇慶豐瞪了他一眼,口氣咄咄逼人,“催命啊,有本事你來念。”

        老韓兩眼一閉,雙手輕輕地推他、拍他,“好好好,你慢慢念,要是巧佳出啥事,你叔你嬸也不活了。”

        蘇慶豐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上唇,感覺到有股中氣已直逼嗓子眼,不吐不快,“很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發(fā)誓一輩子也不離開你們,我要守著你們,侍候你們到老??墒乾F(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馮斌要我跟他走,我不得不跟他走……”

        老韓憤怒地打斷蘇慶豐,“哪個是馮斌?”

        蘇慶豐嘆了口氣,很不滿意,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情緒又被老韓硬生生地卡住了。他清了清喉嚨,用更高的聲調(diào)去壓住他,“爸爸媽媽,馮斌你見過,就是那個演李隊長的文藝工作者,我愛上了他,他也愛上了我。我要和他一起去宣傳開放的政策,去播種改革的春天。”

        老韓沖著蘇慶豐捏緊拳頭抻直脖子吼:“你都已經(jīng)訂親了,你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這樣!”蘇慶豐被嚇得連連后退,耳朵嗡嗡作響。他恐懼地望一眼這個干精火旺的中年人,又望一眼他那瘟雞似的耷拉著腦袋的老伴,小小心心地問:“叔,還念不?”

        老韓還沒開口,后巷的老柴就喊起來,“念!怎么不念?老子早就知道那個戲子不是什么好鳥,唱就唱,跳就跳,臉上抹那么多粉做什么?自己愛播種播種去,非要拽上咱巧佳,呸!”

        蘇慶豐低下頭,善解人意地收回了投入的感情,將嗓音適當掐小,用盡可能平淡的語氣念下去,“待到有一天,任務完成了,我就和馮斌回來陪你們。”

        老韓家的一下子癱在墻根號啕大哭,“你們瞧瞧,她說得多輕松啊,她爹說得對,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我還不信,現(xiàn)在我們還沒潑出去,她自己就流走了……”

        大家紛紛勸他們,巧佳挺懂事的,只是一時糊涂,哪天說回來就回來。老韓卻聽不進去,他沉著臉罵:“媽的,生孩子有啥用?當初還不如生個蛋炒了吃掉?!?/p>

        一開始他還拼命地去想,后來就拼命地不去想了。但是結(jié)果都差不多,就像有根毒刺扎進了心窩里頭,不斷發(fā)炎,化膿,結(jié)痂,但又總有人或事變著法兒把那才結(jié)好的傷疤撕開,于是那個部位又開始發(fā)炎流膿,周而復始。時至今日,韓巧佳的離家出走依然是曲河鄉(xiāng)茶余酒后談論得最多的話題。她如同一只鳥兒,翅膀上的羽毛剛剛長齊就迫不及待地離開舊巢,沒有絲毫的眷戀。在她失蹤后的年月里,曲河人將她的故事當成了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他們猶如拾柴者,決心要將爐火燒得旺旺的,不讓亂成的那鍋粥冷卻下來。

        “反了你?想學老韓家的丫頭???”

        “想當韓巧佳???”

        ——這樣的責罵幾乎充斥著鄉(xiāng)村的每個角落,也是在那段時間里,隨處可以看見因為家長的嚴加管教而變得愁容滿面、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唯一能讓他們激動起來的只能是韓巧佳,要是她再度出現(xiàn),他們準會沖上去將她揍扁,而最想揍扁她的當數(shù)金大慶的兒子金力軍了。巧佳離家出走之后他就對天發(fā)誓,非她不娶,讓金大慶抱孫的美夢從此落空。原來很是威風的鄉(xiāng)長變得成天哭喪著臉,又嘆氣又甩頭。時不時的,他會跑到老韓家去串門兒,妄圖從人家的嘴里摳出點兒巧佳的消息,要是趕上不錯的“菜式”,他便是一陣軟泡硬磨,留下來跟老韓喝酒。兩個男人,一腔愁緒,喝著喝著,老韓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落下來,為不讓癱在床上的老伴聽到,只好強忍著偷偷抹去。人心是肉長的,金大慶也陪著他搖頭擺腦,好像百思不得其解,這么個精明強干的漢子,霉運怎么偏偏落在他的頭上?

        3

        “人呢?在哪兒呀?”老韓回到家,見家里空空如也,不由松了口氣,攤開雙手又得意又憤慨地朝跟屁蟲金大慶揮舞。

        “真的,我聽寶珠她娘說的,只是她、她……”他本來想說她頂著大肚子走得太慢,又忽然想到她的身邊怎會少了個男人,就沙沙地抓了把后腦勺,問自己,“難道是她看花了眼?”

        “我說老金,你要是嘴巴淡了就抓把粗鹽嚼嚼,我可沒工夫聽你胡扯?!?/p>

        這時已近晌午,耀眼的陽光彌漫著這個農(nóng)家院落,有幾只雞在干柴堆里時而刨食,時而側(cè)目而視,好像在聆聽這兩個男人的對話。一條大黃狗在老韓胯下蹭來蹭去,還瞇瞇眼一副好享受的樣子。

        金大慶給老韓杵了根煙,賠著笑說:“我也覺得不可能,要是真的,人早該到了。再說吧,挺著個大肚子,怎么會沒人陪著……”

        “別瞎編鬼話啊,她要敢懷著野種回來,看我不抽她的筋——”

        老韓的話像被硬生生地掐斷,兩眼發(fā)直地愣在那兒。竹籬門外什么時候站了個女人,怎么有點像巧佳?就是身坯要比巧佳大一號,胖乎乎的臉,圓滾滾的胳膊和大腿,還有那個尖頂大鍋般的肚子。剛開始他還以為這是日思夜想所產(chǎn)生的幻覺,待她張口猶猶豫豫地喊他一聲“爹”,這才不得不信,眼前的人兒就是那個讓自己不停想念又不得安寧的巧佳。她拖著只大包,蹣跚著進來,臉上堆滿了難堪的笑,好像到的不是自己家,而是一個需要時時賠小心的場合。應該說,是時間拉開了這對父女的距離,而距離又讓陌生感和荒誕感如雜草叢生。

        鄰居們好像得到了通知,三三兩兩尾隨而來,站在竹籬外邊拉著家常,實際上卻不時拿眼角的余光往院里瞟。

        老韓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緒,和顏悅色地問:“爹?你認錯人了吧?”巧佳漲紅著臉說:“爹,我是巧佳啊?!?/p>

        “誰是巧佳?”老韓竟然笑了,笑得鄰居們面面相覷,誰不知道韓巧佳是老韓唯一的女兒?

        “爹,女兒對不住您?!鼻杉堰煅手?,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老韓突然收住嘴角的笑,卻收不住內(nèi)心洶涌著的悲慟,眼角嘴邊的皺紋仍隨著抽搐的肌肉微微抖動。

        “你還回來干什么?”那語氣像從三伏天一下跳到了寒冬臘月,冷颼颼的似要結(jié)成冰。

        “金叔叔。”巧佳求援似的沖著金大慶叫了一聲。金大慶扭過臉去抖動雙手,“唉,你都這樣了,你讓我家小軍怎么辦???”

        這樣的情形巧佳早有所料,所以并不慌張,她相信只要母親一出場,馬上就能破冰化水。她伸長脖子朝屋里張望了一下,大聲地喊娘。可是怪了,連喊數(shù)聲,里面就是沒有動靜。

        “爹,娘呢?”她好像預感到什么,驚懼地望著父親。

        “還有臉問你娘?你娘早被你氣死了,”老韓的尾音在緊繃繃的空氣中微微顫抖著。

        老韓恨女兒,那種恨是真恨。巧佳的出走使母親大受打擊,啼哭不止,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呀”,最終導致舊病復發(fā)。老韓只好不停地安慰她,“兒孫自有兒孫福,說不定哪天她就開開心心地回來,還給你抱來了大胖孫子哩?!?/p>

        老韓家的才不上當,她請來鄰鄉(xiāng)三如里最有名的“仙姑”,妄圖通過那個滿臉皺紋的干癟婆子施展“通千里”的法力,了解遠在他鄉(xiāng)的女兒到底過得如何。在“仙姑”令人昏昏欲睡的咒語中,女兒的聲音仿佛從某個又深又窄的洞穴里傳出來。在含糊不清的絮叨中,當母親的聽出她雖然生活漂泊但充滿了幸福感。仙姑最后醒了神,預言韓巧佳三年后必將返回故里,要她放下心來??上О朐虏坏剑斶@對夫婦再一次為女兒出走的事情互相指責時,醉醺醺的老韓漏了嘴,原來出于對老伴的健康考慮,他花錢收買了“仙姑”。老韓家的從此臥床不起。

        去年清明前,老伴走了,老韓差點垮掉了。他一遍遍地咀嚼著她彌留之際的細節(jié),一次次地責怪自己粗心大意,也責怪女兒的冷酷無情。其實老伴早就預感到自己好不了,擔心家里再為她花冤枉錢,就咬著牙偷偷地熬,最終把病給耽誤了。打從醫(yī)院給她判了個死刑后,她就叫嚷著回家,她不是怕死,她是想死在家里。臨終前,他問她還想吃什么?他們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一呆就是幾十年,最缺的就是吃。眼看著生活漸漸好轉(zhuǎn),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沒有了想吃什么的欲望。老伴最后說荔枝。大冬天的哪來的荔枝?老韓跑遍全鎮(zhèn),最后只買到一瓶冰涼的荔枝罐頭。當他將浸泡得松軟白皙的果肉喂到老伴嘴邊時,她已經(jīng)吃不下了。暮色四合,燈光昏黃,老伴眼里那兩束灼亮的光扎在老韓的臉上,不動。他附到她耳邊柔聲問:“還有啥事要交代?”老伴的嘴巴嚅動了一下,喉嚨像被干草堵住,擠出來的聲音絲絲縷縷的難以成句。她張了張眼眶,眼珠子干澀地轉(zhuǎn)動著,目光如鐵一般被她搬動起來,挪到墻上那張三口之家的合影上,再水樣般地汪開,與屋里黃黃的燈光融為一體。老韓明白了,老伴知道他的脾氣,擔心日后女兒回來他不讓她進門,就趕緊說:“我會熬住的,等著巧佳回來。我不趕她,她要是愿意呆在這兒,我就和她好好過日子,要是有了孫子呢,我也幫她帶帶,你放心好了……”他邊拍著胸脯邊向她保證,眼淚卻止不住地流,罩住大半張臉。

        從老伴的墳前回來,走進空蕩蕩的家,空氣中凝結(jié)著濃重的潮氣,散發(fā)出一種被長年擱置的氣息。冷颼颼的風順著洞開的大門呼啦啦地刮進來,那種寒意就像從老伴的尸體上釋放出來的。他坐下來,脊背僵直,眼神近乎呆滯。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的光線暗下來,他仍沉浸在哀傷之中,腦子里不斷地想象著老伴深夜為他編織毛衣、胖嘟嘟的巧佳睡在身邊輕輕打鼾的情景,往日那只輕輕滾動的線團仿佛抽出了毛線,又仿佛跨越黑乎乎的夜空,溫暖地纏繞在他的身上。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才是他的一切,可是這一回,她不再是出去給他沽酒,或者買煙,她回不來了。一想到兩個人的相見之日正好是自己的有生之年,他就肝腸寸斷。他堅決而又殘忍地想,老伴就是他和女兒害死的,他是主謀,女兒是從犯。

        有那么幾個月,老韓就像換了個人,不吭一聲,往墻根一蹲就是老半天,虛望著,任腮幫子起起落落,煙鍋吧嗒吧嗒。不是沒有朋友關(guān)心他,勸他再接一“枝”,甚至還熱心地替他張羅,他的回應卻是冷淡的,“老都老了,還瞎折騰啥?”時間長了,那種恨與疚也淡了些,只有孤獨在一點點地滋長,又大片大片地蔓延。他開始瘋狂地想念著這個還活著的、與他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一切猶如她小時候做錯事、他要為她開脫一樣,他不停地搜尋理由,并強迫著自己去相信。到了最后,他堅信巧佳的離家不過是為了到外邊開闊視野,歷練自己,根本就跟那個戲子無關(guān)。正因如此,很多事情他都打算推遲到她回來之后再辦——修理房子、相親、買件新衣服、戒煙戒酒……甚至死亡。他希望自己能夠活到她回來的那一天,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到了陰間他才好向老伴交代??偠灾?,老韓堅持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祈盼女兒回家團圓。有無數(shù)次,他在腦子里把這個振奮人心的場景來來回回地演習:女兒凱旋,痛快地嫁到金家,花好月圓,生活美滿。

        可以說,挺著大肚子的女兒一下子搗碎了父親的幻想,而父親的回答更是將女兒拖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爹,你,你騙人!”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比絕望更可怕的神情。

        “騙人?”金大慶冷笑了一聲,攥緊拳頭暗暗地給老韓使力,給她一巴掌,看她還信不信。

        “你還回來干什么?”老韓閉上了眼睛,好像要將女兒從跟前攆跑,嗓音聽上去粗硬、決絕。“干脆就死在外面,一了百了?!?/p>

        “不可能,不可能。”巧佳就像遭到誣陷一樣大聲辯解,她連滾帶爬地往屋里闖,堂屋、廂房、客廳、天井、后院,除了“娘、娘”的哭喊聲,周遭一片死寂。

        鄉(xiāng)親們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老韓的臉上,無聲無息,像對著遺像開追悼會。老韓挺直著脊背,臉上罩著一層金屬的光澤,又冷又硬,眼睛灼灼地凸起,眼瞼底下的肌肉不時發(fā)出一陣顫跳,讓人不寒而栗。

        轉(zhuǎn)眼間,巧佳就像丟了魂似的轉(zhuǎn)回來,轉(zhuǎn)到老韓的跟前,急切地問:“爹,我娘她人呢,你說,娘呢?”

        女兒空洞迷茫的眼神就這樣擊中了老韓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他渾身一震,幾乎要繳械了,可是眾目睽睽,特別是金大慶,他又怎肯善罷甘休?如果說,他嘴角那東一響西一炸的冷笑只是一種吆喝,那么雪亮的目光就是呼嘯而來的鞭子,老韓感到自己就像一頭被逼急的牲畜,沒有退路,只能從女兒這邊踩過去。

        “給我滾,滾出去,”他臉朝里,手往外一戳,筆直筆直的,像被支架固定在了半空中,“韓家沒你這個人?!?/p>

        巧佳愣了一下,立刻掂量出了這話的斤兩。她要跪下去,可是肚子太大了彎不下腰,還來不及調(diào)整,左邊一傾,一屁股癱坐在地。她想爬起來,可由于身子過于笨拙而未能如愿,就索性坐著不動,嘴巴往下一撇,沒有淚水,也沒有聲音,任由下巴劇烈地抖動。突然,脖子一軟,朝一邊倒了下去。這個突如其來的場面把大伙嚇蒙了,有幾個女人飛奔上前攙住她,一時七嘴八舌,有的去掐她的人中,有的催促老韓快去弄點糖水來,見他木頭似的戳在那兒,只好自己動手了。

        “老韓啊老韓,要是巧佳也沒了,你就成了孤老頭?!蹦莻€端糖水的女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抹著淚罵。老韓哆嗦了一下,像被一記響亮的耳光打醒,突然記起自己對老伴的承諾,若是女兒真沒了,他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偷偷地朝女兒瞟上一眼,又一眼,心里全亂了。

        老韓軟弱的表現(xiàn)逃不過金大慶的眼睛,他的臉上布滿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然而他的高聲嘆息非但不能給老韓以壓力,相反還提醒了他,誰才是謀害女兒的罪魁禍首。大伙看見老韓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兩束目光變得兇悍起來,探照燈似的在金大慶的臉上掃來掃去,就像要從上面找出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然后再慢慢地瞇下去,瞇成一道縫,又像要將他整個兒地夾扁。

        “老金啊老金,這下你滿意了吧,我老韓家破人亡你滿意了吧?”

        金大慶避開他的目光低著聲說:“我滿意什么?關(guān)我屁事啊。”

        “佳巧要有個好歹,就是兩條人命,老子要你償命!”老韓抻長脖子把拳頭捏得咔咔作響。金大慶身子不停地往后仰,好像在逃避對方的拳頭,兩條腿卻灌鉛似的不聽使喚,所以他那又高又壯的身子看上去像一堵向外傾斜、隨時可能坍塌的墻。

        “好好好,我走,我走?!苯鸫髴c退到門口,一轉(zhuǎn)身沒了影兒。

        4

        下午五點多,陽光軟下來,紅彤彤地縮到屋脊和樹梢上,家家戶戶的天井都籠罩在紫灰色的陰影里,如塌陷了一大塊。野外似乎要明亮得多,河堤上的樟樹花團團簇簇,像被五月的晚風搖醒,白影翩翩,挾著一股素凈、清冽的香氣悄悄地滋漫開來,整個曲河鄉(xiāng)都浸潤在一種微微振奮的情緒里。老韓揮動著長長的竹竿,在水面擊出一道道水花,把自家養(yǎng)的幾十只獅頭鵝往小碼頭趕。這些年,除了當“豬中”和種點責任田,他還養(yǎng)了鵝群,差不多有五六十只,鵝生蛋,孵出鵝崽,留下一些,其他賣出去,逢年過節(jié),他還會挑些大鵝賣掉以補家用。鄉(xiāng)親們都笑話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掙那么多錢給誰花?。克麄兙拖肼犓罅R巧佳,他才不上當呢,慢悠悠地說:“錢多會咬手嗎?哪天我死了就把它捐出來,給你們架橋鋪路,不好嗎?”鄉(xiāng)親們抿著嘴不說,心想你老韓就是嘴硬,明明想著攢錢等女兒回來,還死活不肯承認。

        下午三點鐘出來時,老韓就像喝多了酒有點兒飄,瞅什么都順眼,那些天天見的樹們株株向著藍天伸展,像做出了歡迎或者歡呼的手勢。平時總嫌聒噪的鵝們今天也顯得特別的精神,挺直脖子,用紅掌有力地撥動清波,那拍打著寬闊翅膀的架勢,像要飛到天上去。

        對岸好像有人在說話,老韓以為是錯覺,抬眼望去,巧佳正站在樟樹下和一個鄰居聊天。

        “爹,飯煮好了,回家吧?!彼咽志沓衫葼詈啊@享n假裝不情愿地哼了一聲,吆喝著把鵝群趕進了搭在河邊的草寮里?;氐郊遥畠阂呀?jīng)把那張又舊又黑的小圓桌擺在了天井,飯菜也一個個地端上來,彌漫著誘人的香氣。他說,你吃你的,等我做什么?一個人走到灶下,出來時手里多了杯白酒。父女倆默默地吃了一陣子,老韓抬起頭來問:“那個人呢?”巧佳知道他指的是誰,就低下眼瞼夾了幾根空心菜慢慢地嚼著,“還在城里呢。”老韓皺了下眉頭問:“怎么不一塊兒來?”巧佳說:“他請不了那么多假,給私人老板打工,不能說走就走。”

        老韓咕嘟一下喝了口酒,又瞟了她一眼,“你肚子都這么大了,山長水遠的,萬一路上有個閃失,他不擔心啊?”

        “他當然擔心了,”她說,“我就是怕他擔心,不能專心工作,才想到回家里生?!?/p>

        “城里條件不是更好嗎?”他把嘴埋進了酒杯,又仰起臉來,一絲苦笑在濕潤的嘴角漾開,“要你娘在還能幫點忙,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哪懂這些?”

        說到母親,巧佳嘆了口氣,眼角潮濕了,“你不用照料我,在外面這么些年,我早就學會怎樣照顧好自己了。快生的時候,你只要把我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就行?!?/p>

        “快生他也不來???”老韓吃驚地看著女兒。巧佳的口氣很淡,“到時看他有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就算了,反正他來了也幫不上什么忙,今年對他很關(guān)鍵,表現(xiàn)好,說不定能當上部門的主管?!币姼赣H一臉的迷惑,她又補充了一句,“待我把孩子生下來,他再來看,還可以多住幾天,不是更好?”

        喝了酒,老韓又劃船似的飛快扒下兩碗白粥,蹲在板凳上抽起了他的旱煙。只見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時不時向著蒼茫的暮色吐出一個個灰色的煙圈兒,煙霧堆積在一起,幾乎遮住了他那張黝黑的瘦臉。他的眼珠子好久不眨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個夢。

        巧佳放下碗筷站了起來,從他面前穿過,到灶下拿起一只大鐵盆,又從他面前穿過,動手收拾起桌子。老韓轉(zhuǎn)過神來,說:“過一會兒我來洗。”巧佳不吭氣,只管將那些盤碗撿進大鐵盆里,端到井邊,朝井里拋下一只帶繩子的小桶,吊上來清涼的井水,嘩嘩地洗刷起來。在聲音的起落之間,她似乎聽到父親還在說什么,就停下手上的活兒。

        老韓在提醒她,若是碰見金力軍,要好好向人家道個歉,為了她,金力軍差點連命都搭上。

        老韓的話沒有半點夸張,就在他得知女兒出走的那天下午,金大慶一腳踹開他家的大門,直著嗓門吼:“王八蛋,給老子滾出來?!?/p>

        老韓從里屋探出頭來問:“是老金吧,啥事?”金大慶一把揪住他的背心,將他當成螺肉從殼子里拉了出來。

        “聽說你家丫頭跟人跑了?”金大慶居高臨下地審問,手臂上的黑毛如豬鬃根根豎起,口水涼涼地在他發(fā)燙的臉上畫著標點符號。老韓頹然低頭,任由對方抓著自己的雙肩急促地搖晃,只感覺身體如急風中的小草東倒西歪的,說出來的話也像被搖斷砸碎,變成一個個沒法聽清的音節(jié)。金大慶終于停下來,手指點著他的鼻尖問:“你家巧佳呢?在哪兒呢?快給老子找回來。”

        老韓不停地喘氣,眨眼,好像被對方搖糊涂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問:“你找我,我找誰去?”金大慶一字一頓地吼:“廢話,當然是找那個戲子了?!?/p>

        老韓一屁股坐在麻石門檻上,生了根似的不起來。他邊抹額頭上的汗邊說:“老金啊,要能找到,我還用得著你來催?”氣得金大慶飛起一腳,可偏就踢在了麻石上,疼得抱住縮回來的腳不停地跳,喉嚨頭發(fā)出嗚嗚啊啊的怪叫。這時老韓家的像條孱弱的蟲子從里屋艱難地蠕動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金鄉(xiāng)長,這事也不能全怪我們——”

        女人的半句話一下提醒了老韓,他扶著門框緩緩地直起腰桿,恢復神志似的眨巴著眼,像在抖掉睫毛上的灰,目光因此而變得灼灼照人,“是啊老金,這事我提醒過你多少次了,宜早不宜晚,你偏不聽,還、還去問什么生辰八字亂七八糟的?!?/p>

        一切如遭突襲,金大慶臉上的表情僵住了。老韓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再接再厲,干脆將小腦袋杵過去,快要抵到他的下巴,“你要是不去聽那些神婆神棍亂說,早早把喜事辦了,還有后頭的是非嗎?”

        “我們?nèi)枴胂伞?,還不是為孩子們好???”金大慶倒退了兩步,已經(jīng)是色厲內(nèi)荏。老韓是什么?人精!他一眼就看穿對方在害怕什么,最想逃避什么。有那么一剎那,他被金大慶可憐兮兮的眼神燙到了,心都軟下去,可一想到女兒本來可以順順當當?shù)丶奕虢鸺疫^上好日子,結(jié)果卻被這老東西拖拖拉拉給拖沒了,又有一股旋風攪起了他胸腔里的怨與恨,熱辣辣地翻來涌去。他紫黑的臉膛頓時蒙上一層青光,豎起的光芒根根直指對方。

        “金大慶,”他的聲音如滾雷炸開,“你身為一鄉(xiāng)之長,公然搞起迷信,要不是你去算命,巧佳就不會跟那混蛋走,她要不跟那混蛋走,老子就不會丟掉寶貝女兒,你,賠老子的女兒,你賠!”

        “小點聲,小聲點……”金大慶催尿似的噓了一長聲,又一短聲。他從沒想過“干部身份”也會成為自己的死穴,更糟糕的是它過早地暴露在老韓的面前。見老韓不依不饒張大嘴巴,慌了手腳的他一把將它捂住,口氣明顯軟下來,“兄弟,老韓兄弟,少嚷嚷,有話慢慢說嘛。”

        老韓將嘴從他粗糙的掌心奮力拔出,強硬地說:“老金,老子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你敢再逼我,我跟你狗日的同歸于盡!”

        金大慶邊后退邊伸出手掌拼命地往下壓,還一個勁兒地搖頭,“老韓,好兄弟,你知不知道,我家小軍現(xiàn)在就站在屋頂上準備往下跳,要出人命的,我、我也沒有辦法啊?!币娎享n稍稍平靜,他又繼續(xù)說:“巧佳跑了還能回來,我家小軍要是跳下去,恐怕就回不來了,嗚嗚嗚……”

        老韓萬萬沒有想到,老金這么條錚錚鐵漢,竟當著他的面哭起鼻子來,且哭得涕淚交加渾身顫抖,真是再硬的心腸也要被他哭軟了,就說,“老金,”過去搖搖他,可他像個鐵塔紋絲不動,只好去拍拍他,“哥,人命關(guān)天,咱們趕緊過去看看吧。”

        金大慶嗚咽著,“看看有屁用!”老韓說:“再怎么說我也是他的老丈人?!?/p>

        一股憤懣又浪潮般地席卷而來,金大慶揉著眼的手忽然停住,咆哮如雷,“少在他面前提什么老丈人。”老韓挺著胸脯說:“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沒準我能救得了他?!?/p>

        “金鄉(xiāng)長,你就讓他試試吧,”老韓家的也幫著丈夫說話,“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嘛?!?/p>

        “怎么說話呢?你才是死馬呢?!苯鸫髴c嘟嘟囔囔地說,“走吧?!?/p>

        下午五點多,大如車輪的落日從樹梢屋脊沉下去,天邊還殘留一抹橘紅色的光亮。金家的院子外面早就擠滿了人,墻垛上還露出果實般大大小小的腦袋。大家交頭接耳,不知道力軍會不會像他所說的那樣一頭扎下來。

        “閃開閃開!”人墻被風風火火的金大慶和老韓粗魯?shù)厮洪_一道口子,又迅速合攏。在經(jīng)歷過一陣低潮之后,鄉(xiāng)親們又振奮起來,他們不時朝這一高一矮的兩個漢子瞄一眼,又生怕錯過精彩瞬間那樣,飛快地將目光跳到屋頂上。力軍手里拎著個空酒瓶子行走在屋脊上,就像表演走鋼絲,他的每一次晃蕩都引發(fā)下面的一片嘩然。他的母親眼眶紅紅的,像兩只舀滿了水的勺子。

        “小軍,小心,快點下來啊……”她的聲音好像發(fā)自松弛的弦絲,拘攣著,顫顫悠悠。金大慶也將雙手搭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喊:“兒子,快看看誰來了,快看看呀——”

        力軍半眼不去看他,兀自將酒瓶拋向空中,再伸手去接,結(jié)果沒接住,呼嘯著砸向院子中央,砰的一聲巨響化成碎片,嚇得大伙驚叫著跑開。金大慶家的看得心都冷了,牙齒咯咯地打顫,一向老實巴交的她沖過來抓住老韓的胳膊,指甲全摳進他的肉里,惡狗般地嗷嗷狂吠,“今天我家小軍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放不過你家丫頭,我放不過你?!?/p>

        金大慶也緊緊捉住老韓,濕潤的眼里閃出兇光,“你來呀,你不是拍著胸脯說你能把他弄下來嗎?”

        多少雙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向老韓,目光輪子般在他的臉上輾來又輾去,縱橫交錯。金大慶急躁地鼓動他,催逼他,“弄呀,弄呀,你不把他弄下來,我就把你扔上去?!?/p>

        老韓如獵物撞到了槍口上,沒有退路,反倒呈現(xiàn)出破釜沉舟前的淡定。他拍拍锃亮的腦門,走到院子中央,樣子似笑非笑。這時,一種深沉的寂靜似乎籠罩著院子內(nèi)外,籠罩了世間萬物,陡然,從寂靜中爆發(fā)出老韓粗沉而又溫厚的聲音。

        “力軍,力軍,看看我是誰?”跟當“豬中”時那樣,他的腳尖也是一踮一踮的,像給不斷拔高的聲音使勁兒。

        力軍往下望了一眼,張開嘴巴,大家還以為他要說什么,就看見一團白色的東西啐了出來,在半空中散成看不到的霧。老韓拍著胸脯喊:“還有沒有規(guī)矩?你瞪大眼睛看看,我是你老丈人?!?/p>

        力軍指著他氣急敗壞地說:“呸!巧佳都跑路了,你還有臉來見我?”

        老韓垂下頭,發(fā)出老牛般的深嘆,掉頭就走。金大慶趕緊跑去攔他,壓低聲音哀求,“好兄弟,他終于肯說話了,你再勸勸,你再勸勸,老哥我求你了?!?/p>

        老韓轉(zhuǎn)過頭來朝金大慶很不屑地擺擺手,大聲說:“算我看走眼,你家小軍沒啥出息,難怪巧佳會跟著別人跑。”

        老韓的話被風刮進了力軍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如兩把雪亮的錐子深深地扎在對方的臉上,咄咄逼視,“我沒出息?巧佳跟野男人跑路就有出息?”

        老韓一把推開金大慶跳到院子中央,指著力軍罵了起來,“臭小子啊,你說句良心話,你喜歡巧佳,老子攔過你沒?”

        力軍憋紅著臉躲開老韓兇狠的目光,但脖子仍梗著,很不服氣的樣子。老韓又說:“媒姨來提親我搖過頭沒?”

        力軍蹲下去,坐在屋脊上,腦袋和胳膊全垂下,看上去像條軟塌塌的八爪魚。老韓對著四周的面孔笑了笑,猛地仰起臉說:“我是怎么跟你說的,都訂親了,就早點成家嘛,力軍啊力軍,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給吃了?”

        力軍緩緩地抬起頭,對著滿院子的人聲淚俱下,“那要怪我爹——”

        金大慶聽到兒子點他的名,心頭狠狠地跳了一下,好在老韓及時替他遮掩,他氣勢洶洶地打斷力軍,“是你娶媳婦還是你爹娶媳婦?你甭怪這個怪那個,熟鴨子都遞到你嘴邊,是你小混蛋沒守住,沒出息,讓野狗給叼走的?!?/p>

        力軍抱住頭,仍夾著哭腔說:“叔,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老韓說:“小子,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對巧佳徹底死心,娶別家的閨女去,聘禮多少我老韓一分不少退還給你——”

        力軍急忙站起來說:“叔,我要巧佳,我不要別人,我對她一輩子也死不了心。”老韓沉著臉說:“那就是第二條路了,像個爺們兒去把她尋回來。跑到屋頂上哭哭啼啼那是娘們兒干的,不是我老韓的女婿!”

        后來老韓前腳剛邁出金家大門,金力軍就灰溜溜地跑下來,背上爹娘為他準備好的干糧,趁著月色離開曲河鄉(xiāng)。別人告訴他,文工團就在下一個村莊演出,過去要翻過兩座大山。

        5

        晚上七點多,老韓拎著巧佳買來的一盒“茶米”到朋友家去串門兒。沖完涼,巧佳走到外面的院子,吸進一口夾帶著河水、莊稼氣息的清新空氣,仰望夜空。跟城里不同,這里的夜空湛藍,純凈,夜色明亮,能看得到很遠的地方。她抖動著濕潤的頭發(fā),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父親的話,就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柜。幾年前金家訂親的布料還好好地放著,有一塊是那個時期最流行的喬其紗,像天空的顏色,鮮藍鮮藍的,對著燈光抖開,周圍便晃蕩起來好似一湖泛起漣漪的春水。還有一塊是深灰色的華達呢,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原計劃用它做一件大衣。從衣柜下面的抽屜里,她還搜出母親生前用過的一扎打毛衣的竹針和幾團毛線。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很快就要降生,然后過上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冬季,她決定給他織件小毛衣。她來到客廳,打開低低地懸在半空中的燈泡,邊回憶著學過的那些織法邊慢慢地嘗試。也不知過了多久,院子的竹門輕輕地響了一下,她以為是風,或者什么動物跑進來,沒當回事。待她再次抬起頭來,嚇了一大跳,屋檐下站了個人,黑乎乎的像豎了堵墻。

        “力軍?”巧佳尖聲叫了起來。力軍走上前,走進了燈光里。他變了,從父親那兒遺傳下來的國字臉變得棱角分明,硬戳戳的胡子一直連到了腮邊,黝黑的眼窩子顫動著兩粒亮光,閃爍著成熟與睿智的光芒。就好像是,巧佳的肚子有股潛力,將他的目光牢牢地定住了。

        巧佳努力了一下,雙手叉住后腰站起來,頭頂勉強到達他下巴的高度。

        “對不起啊力軍,你要是覺得解氣,就給我兩巴掌吧?!彼f的可是真心話,打從離開他后,她的良心一直備受折磨,她確實把他傷得太重了,很難想象,那段時間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力軍依舊一動不動。巧佳只好采取主動,抓起他的手狠下心朝著自己的臉頰打去。她想象著許多人都看得見,都在替力軍感到解氣。就在他的手快要觸碰到她的那當兒,一股反方向的力量又將它拽了回去。她又去抓他的另一只手,又被他狠狠地甩開。她看見他臉色陰沉身體僵直,目光橫橫的,嘴巴都張開了,還以為他要高聲怒罵。正充滿著期待,他的喉結(jié)卻滑動了一下,嘴巴又忽地閉上了。

        好像隆重赴約最終卻撲了空一樣,巧佳先是覺得一陣沮喪,而后又感到難受,就好像憋漲在腔膛多年的洪水卻左沖右突無法找到出路。沒錯,她就想找個人撒氣,可眼前這個男人卻在不停地躲閃,讓她撲騰抓撓的雙手一無所獲。他轉(zhuǎn)身要走,她急了,大聲吼:“金力軍,你他媽的還是不是個男人,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力軍回過頭,卻依然不肯配合,只是沉靜地望著她。在那雙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的注視下,巧佳的臉刷地紅了,又由紅變紫,變綠,變白。她覺得她不能這么傻呆呆地站著,她思謀著說點什么,或者做點什么,可是要命,腦子里空蕩蕩的,整個人慌亂得就像彈盡糧絕。沉默如網(wǎng),一點點地收緊,勒得她快要窒息。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攥緊著拳頭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嗵嗵嗵,他的胸膛比過去厚實了許多,她的拳頭就像捶打在一袋裝得沉實的谷物上。

        “再怎么我也曾是你的未婚妻,你難道就不恨我,你他媽的就不想狠狠地揍我一頓……”

        她不停地罵,罵著罵著,嘴角開始往下撇,臉頰的肉卻向上堆,并隨著她的動作一抖一抖的,陡然哇的一聲,爆發(fā)力十足,猶如瓷器開裂般清脆,淚水奔涌而出。她的胳膊一下子沒力了,連支撐身體的勁兒也沒有,整個人軟軟地癱在椅子上,腦袋埋在兩臂之間傷心地號啕大哭。

        “你要是當初來點狠勁兒,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也就不至于跟著他跑……”她的話猶如激流中的小舟,起起伏伏,還不時被抽泣有力地拽一下。

        巧佳并不知道,其實力軍也蒙了,他曾千百次設(shè)想過兩個人的重逢,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想到因為她,他喝掉了父親的一瓶白酒,差點從屋頂跳下來,眼眶也一點點地紅了。為了找到她,他的足跡幾乎遍及全縣所有的村莊,可惜每次都無功而返。有一回母親邊哭著邊給他打了盆清水,當他蹲下去時,終于明白她為何那么傷心了。泛起微波的水面映出一張不堪入目的臉,眼窩深陷顴骨突起,拉碴的胡子連到了鬢上,整個人看上去又老又丑。他鼻頭一酸,淚水呼地搶出眼眶,汪開來,在蒙塵的臉上沖出兩道潔凈濕亮的痕跡。

        “韓巧佳,我是很想給你兩巴掌,我連殺你的心都有?!绷娬f著哆哆嗦嗦地從襯衫的左上兜摸出包煙,彈出一根叼在嘴上,又哆哆嗦嗦地劃了火柴點燃。巧佳還在急促地吸氣,但已經(jīng)止住了哭,豎起耳朵準備聽他怎么說。

        “你走后的每一天,我總是故意閉上眼睛,再睜開來,又閉上又睜開,我多么希望睜開的那一瞬間,你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和從前一樣?!彼蛷d外面黑乎乎的夜空,腮幫咬得緊緊的,給人一種靠著意志力或什么東西才控制住情緒的感覺?!盀榱苏业侥?,我連鄉(xiāng)干部都不當,跑去給別人開貨車。我想既然你不在咱們縣,說不定就在周邊,我甚至擔心你是被脅迫的,想跑回來又被那個男的捉回去,因為我一直想不通,我們那么好,我們好了那么久,怎么就抵不上別人的幾句花言巧語?”

        不要說力軍,這件事就連巧佳自己也說不清。那個時候,不知道馮斌渾身上下怎么流淌著一股魔力,他懂得很多新鮮的東西,又能說會道,可以說他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不僅僅巧佳,幾乎所有的姑娘都像鐵屑一樣被吸附過去,而一旦要分開,又會像揭開與傷口粘連在一起的紗布一樣難受。一切就像中邪,巧佳突然就認定自己必須是這個男人的女人,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偉大的愛情,才不枉此生。當他倆好上后,馮斌不想再當他的臨時演員了,他果斷地帶上她投奔深圳的一個表哥。他說深圳到處都是工廠,到處都在招工,鈔票就像秋天的落葉一彎腰就能撿到。很快他們就成為了流水線上的工人,活兒挺臟挺累的,不過這些倒沒什么,兩個人可以一起扛過去。關(guān)鍵是,馮斌并沒有打算和她結(jié)婚,她一次次地要求他,他總說回老家辦太麻煩,也沒面子,等過幾年掙夠了錢回去蓋個小洋樓,再風風光光地娶她。

        “他怎么沒有跟你回來?”力軍突然發(fā)問。巧佳臉色蒼白沒有作聲,她只想聽他說。他明了她的意思,接著說下去,“他對你還好吧?”

        她沒想到這句話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可怕的力量撞擊著她,逼得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感到痛苦如一塊巨石朝著自己的方向滾壓過來。有那么一會兒她在等待著,好在那種痛苦很快就過去了,留下來的只是悲哀的痕印。

        “挺好的?!彼牭阶约旱穆曇艨斩炊衷熳?。

        “那就好,”他語調(diào)平淡繼續(xù)講述對她的尋找,“每次卸完貨,我就拿著你的相片到處打聽,一開始我以為你會在福建,畢竟咱們這邊過去便是福建的地界,后來我又想你可能到江西去,我到過贛州,有一次還到了安徽的蕪湖。到了蕪湖,我又琢磨,你會不會去杭州或者上海,畢竟那邊的經(jīng)濟更加發(fā)達。我發(fā)現(xiàn)這樣找下去沒有邊了。”

        巧佳目光低垂,心里一陣陣揪痛,往事一樁樁、一件件不斷地涌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等待一個人,尋找一個人,為這個人而抱著永不放棄的決心,她完全能夠理解,因為她不再是從前的那個韓巧佳了。她抬起頭來誠懇地說:“力軍,對不起啊?!?/p>

        “巧佳,我還是那句話,如果哪一天他對你不好,你就回來,還有我。”力軍用力將煙頭擲到地上,濺起幾點火星。巧佳忍住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咬了咬牙說:“別傻了力軍,你沒看到嗎?我都這樣了,以你的條件,隨便找個姑娘不比我強?”

        “屁話!”力軍轉(zhuǎn)過身去,聲音尖銳而清晰地迸發(fā)出來。

        6

        第二天,巧佳要到街邊買點兒肉菜,就被老韓喝住。

        “想買什么告訴我,你最好在家呆著,省得……”盡管他沒把“丟人現(xiàn)眼”四個字說出來,但是聲音已經(jīng)透出了干澀、嚴厲。巧佳心頭猛地一沉,覺察出在父親已經(jīng)平復的表面之下,仍有一股暴烈的情緒在沸騰。她怏怏地將竹籃扔到灶臺一邊,驚起躲在角落里打盹的一只白貓,它弓身躍上木窗,輕煙般地從黑黝黝的窗欞飄走。她突然羨慕起它來,羨慕它的自由,因為沒有什么人會去關(guān)注它。

        中午飯,老韓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巧佳小時愛吃的菜式,從他那遲緩、時有停頓的動作里,巧佳看得出他心里仍然有事。

        “我覺得,你生產(chǎn)時那個男的必須回來?!背燥垥r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巧佳感到拿碗筷的手在微微顫抖,嘴里咕噥了句什么。老韓沒聽清,探過臉兇巴巴地問:“你說啥?”巧佳又重復了一遍,“沒他,我生不出來?。坑植皇撬⒆?!”

        老韓呼地站起來,沖過去把大門打開,指著院子外面說:“出去聽聽,別人怎么說的。就算你不為我著想,也要為你肚子里的孩子著想,是不是?”

        “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反正我也被說夠了?!鼻杉堰€想作最后的抵抗,但這樣的抵抗簡直就是徒勞。老韓冷笑了一聲,罵了句什么臟話,走到井邊,往臉上撩些水,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答應過老伴,女兒回來不趕她,好好和她過日子,甚至幫她帶孩子。待他再次返回飯桌前,巧佳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斜睨的目光一動不動。他一屁股坐下去,凳子的接榫處發(fā)出一陣吱吱呀呀的嘆息。

        “爹,你別生氣了,我喊他回來就是?!迸畠鹤尣搅耍贿^那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好像迫不得已。老韓好久沒動,然后慢慢地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將酒喝干。

        下午,巧佳還睡著午覺,就聽到父親站在院子外面聊天,“巧佳先回來,你知道大城市鬧哄哄的,哪是生孩子的地方?女婿啊,很快就回來,聽說當個什么干部,成天瞎忙唄。”顛來倒去的幾句話,嚷得鄰居們?nèi)犚姟K麄兙驼f:“就是嘛,女人生孩子等于到鬼門關(guān)走一趟,要是男人不在身邊,那多難受啊?!蹦强跉馐欠笱艿?。誰都對巧佳這個一跑就三年多的野女子沒多少好感,對于她為何突然回家待產(chǎn),腦子里也仍打著大問號。

        “巧佳原來是跑去城里打工,年輕人新思想,咱們老一輩的管不了嘍?!崩享n只好加重了語氣,與其說他在試圖說服別人,倒不如說他想要讓自己相信。

        到了黃昏,父女倆才吃完飯,托老韓幫忙挑“豬苗”的小趙就找上門來,氣呼呼地將一頭死豬崽丟在了院子中央,要他出面將豬崽退還給老胡。他買回來的那四頭小豬,第二天胃口就不好,還煩躁地跑來跑去,不停拿嘴巴拱木槽。他趕緊跑來請教老韓,老韓正為女兒的事情大傷腦筋,根本沒心思去搭理他,就隨口說豬也認豬圈,還打了個比方,“豬其實和人是一樣的,要把你弄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你也會認床,對不對?”小趙覺得言之有理,就放下心來。不料到了昨天,有兩頭豬崽開始不吃不喝,還像孕婦那樣不停地打嗝、干嘔,到今早一看,竟然死掉了一頭。他請來獸醫(yī)一檢查,說它們早就得了一種慢性的腸道傳染病。

        老韓用腳尖翻動著小豬的尸體,并不認賬,“有多少人可以作證,人家老胡把這四頭活潑潑的小家伙交到你的手上,你還快活得像個新郎官,現(xiàn)在豬被你喂死了,卻要退還給人家,哪有這般道理?”

        小趙也不跟他扯下去,直接亮出獸醫(yī)開的檢查報告。老韓看也不看就丟還給他,“你以為獸醫(yī)是誰?是神???他的話就百分之百的正確?”

        “人家就是比你強,”小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人家還不像你,吃了買家的又吃賣家的。誰見了都說這豬苗哪值這個錢?”

        “趙有才我告訴你,我老韓當‘豬中’十幾年,什么時候看走眼過?你要瞎胡鬧敗壞我的名聲,可別怪我不客氣?!崩享n梗著脖子發(fā)狠地警告他。見火藥味漸濃,巧佳趕緊攔在父親和小趙中間。小趙掃了她一眼,氣兒更足,抻長著脖子罵:“名聲?你也配跟我談名聲,我早就不該相信你,我憑什么相信你?上梁不正下梁歪?!?/p>

        一股火氣撞上來,老韓沖上前去扯小趙的衣領(lǐng)。小趙到底年輕,動作靈活,一下就縮到巧佳背后,把她那肥碩的身體當成了掩體。他不時探出頭來,嬉皮笑臉地挑逗老韓,“來呀,來呀,老子就不信你能一腳踹死我?!?/p>

        老韓氣白了臉,揮拳左右出擊,小趙就邊躲閃邊繞著巧佳轉(zhuǎn)。

        “巧佳你閃開,看老子揍不死這小畜牲?!崩享n急得像巨蟒吐信嘶嘶作響,可是巧佳過于笨拙,根本就無法擺脫那個影子似的家伙。眼看手靠不著,老韓就改用腳踢。巧佳夾在兩個人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和父親正被狡猾的小趙牽著鼻子走、引入一片泥淖里,要想擺脫困境,自己唯有攢足氣力盡快閃開。

        老韓沒有想到女兒會突然朝著一邊往外躥,踹出去的腳已經(jīng)收不回,狠狠地蹬在她的小腹上。巧佳來不及叫出聲就重重地栽倒在地。她被這一跤摔蒙了,怔怔地看著那兩個男人,兩個男人也給她以同樣的目光。她感到心里往外一陣冷,渾身打起哆嗦,白天最后的一絲亮光一會兒亮得讓四周的東西全失去了色彩,一會兒又暗得像長了層綠霉。

        “巧佳你沒事吧?”老韓沖著她急切地問,聲音時大時小,時清晰時模糊。她說沒事,卻感到小腹一陣絞痛,下意識地捂緊著它,就如母雞張開翅膀護住雛雞一樣。

        “血,血……”小趙鼓起了雙眼,驚悚地指著巧佳,一邊尖叫一邊后退,當屁股重重地撞在竹籬上,他又被嚇了一次,轉(zhuǎn)身朝河堤疾速地跑去。

        “巧佳,巧佳。”老韓兩只眼睛定定不轉(zhuǎn)地盯著女兒,有股黏稠的液體正從她的裙子底下蜿蜒而出,又分成了幾小綹,繞著圓潤的小腿淌下來。

        “怎么辦?怎么辦?”老韓的聲音里夾著哭腔,“巧佳你沒事吧?”

        巧佳冷靜地說:“快,找力軍去,他有車?!本蜁炈肋^去。

        有鄰居幫忙去喊力軍,他剛跑了一天運輸回來,二話不說就跳上大貨車,沿著河堤轟隆隆地開過來,屁股后面卷起陣陣白色的煙塵。他的耳邊還響著母親的埋怨,“他家的事你最好少摻和,好事怎么就沒輪到你?”父親畢竟見多識廣,深知此事非同兒戲,他大聲叱喝老伴閉嘴,又對著他下命令,“快去,救人要緊?!?/p>

        7

        又到了“斗墟”的日子,人們再也看不見老韓那瘦小、從容的身影。雖然他最后一次的表演還在人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天他察言觀色口若懸河,欲擒故縱又大智若愚,他差點沒把小趙變成了只會哭鼻子的娘們兒,誰能想到幾天之后,他會因為“走漏眼”而“臭名”遠揚?在曲河鄉(xiāng),老韓一直是個名人,再后來,他的獨生女兒也成了名人,大伙都開玩笑說,原來這名人也是能夠遺傳的,可以說,老韓和他女兒的名聲都是從曲河鄉(xiāng)傳出去,在外面繞了一圈,又像曲河水一樣轉(zhuǎn)回來。

        如今不僅僅是老韓父女,就連他那個早產(chǎn)的外孫也出了名。人們奔走相告,剛開始說是幸虧送得及時,大人小孩才都保住。傳著傳著,不知道怎么就走樣了,竟有人說老韓的這個孫子有神靈附體,要不怎么挨了那么重的一腳,居然還生龍活虎的。而那個可憐的小趙,據(jù)說已經(jīng)神志模糊,看到什么液體都說是血,血!各種傳說一波接著一波,就在大家快按捺不住好奇的時候,巧佳出院了,孩子包在襁褓里,根本看不見,但還是有人出來有鼻子有眼地證明,見到他露在毛巾外面的一截小腿,白生生的像又短又粗的蓮藕。由此他們可以斷定,老韓的外孫是個八斤多的大胖小子。

        母子平安回家后,老韓就關(guān)門閉戶,生怕小孫子被別人看了少塊肉似的??稍绞沁@樣,大伙心里就越跟貓抓似的,不時有人找各種借口去敲他家的門,但都被他擋在屋外。他成天在屋里忙前忙后,孩子剛生下來時他抱都不敢抱,覺得頭不硬,整個人軟綿綿的好像彈指即破。可是經(jīng)過幾天的奮力學習,已儼然一個行家里手,換尿布,給寶寶洗澡,更不要說其他雜務了。雖然有時動作還稍顯笨拙,可到底是一樣也沒落下。老韓這么一通忙碌,竟有點舒筋活血的意思,過往的憋屈一下就疏通了,生活又旋渦般快活地飛轉(zhuǎn),那種豐收才有的充實和喜悅涌進了心窩,無聲地鼓蕩著。他一會兒覺得這個孫子是老伴派來陪他的,一會兒又覺得是老天爺對他多年來的饋贈和補償,看著胖乎乎的小家伙,所有生活的辛酸與無奈頓時煙消云散?,F(xiàn)在他擔心的并不是巧佳,而是他那個叫馮斌的女婿,他該不會怪他、要把他的孫子給搶走吧?

        有天他把一大碗雞湯討好地端到女兒床前,看著她吹開黃燦燦的雞油小口小口地喝。

        “巧佳啊,你看我是不是去給馮斌打個電話,把你早產(chǎn)的事跟他解釋一下,要不他心里不順氣,過段時間來把寶寶抱走怎么辦?”老韓低聲下氣地問。

        巧佳搖了搖頭。

        “現(xiàn)在曲河鄉(xiāng)誰不知道啊,總不能跟他說是你自己跌倒的吧?”

        巧佳望著父親茫然無助的眼神,接過他遞過來的濕毛巾抹了一下嘴,目光直勾勾地望著窗外的院子。涼風輕輕地拍打著龍眼樹和芒果樹上的枝葉,陽光在樹梢上蹦蹦跳跳,有個蓬蓬松松的鳥窩從樹杈上一下子跳進了她的眼睛里,心里不由涌起了一陣酸楚。

        “有什么好說的?”老韓聽到女兒喃喃地說。

        “那他以后要真怪我怎么辦?”老韓小心翼翼地問。巧佳說:“你放心好了,他不會怪你的。”老韓閃動著狡黠的眼睛問:“真的嗎?”

        巧佳嘴角綻開了苦笑,“到今天我也不想瞞你了。我懷孕了想留住這個孩子,他不同意,再后來他連人也不見了?!彼譁厝岬乜戳丝锤赣H臂彎里的孩子說:“爹,你要是怕人家說閑話,孩子滿了月我們就走?!?/p>

        “你,你說什么?”老韓不自覺地把孫子抱得更緊,“誰要敢動我孫子,我跟他急!”

        巧佳坐月子的這段時間,力軍比往常來得更勤。她叫他不要來,以免別人說閑話玷污了名聲,往后不好找老婆。他好像沒聽見,只要不出車或者出車回來不晚都會來,不是提著雞就是拎著魚,他總說得好好補補。每次他走后,她就會陷入沉思,往事好似潛流在腦子里涌動。有時深夜里她會突然醒來,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喜歡上力軍時的情形,而且還想了一遍又一遍。那是秋收時的一個午后,有個叫來喜的后生摘下巧佳的草帽逗她玩,把它當“飛碟”傳給了其他的后生。力軍剛好路過,遠遠地看見巧佳像只關(guān)進玻璃罩的蒼蠅東撲西撞,急得大聲喊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金黃在半空中穿梭。他走上前去,陡然出手,幫她奪回了草帽。她跑去要時他沒給她,而是直接扣在她的頭上,還溫厚地笑了笑。他的動作平淡無奇,可擱在情竇初開的巧佳心頭卻變得有血有肉,有斤有兩,一股說不出的感激噴涌而出,到底還是沒忍住,淚水奪眶而出,把整個世界變得晶亮透徹……

        見女兒老對著窗口出神,老韓明白她在想什么,就試探她,“力軍這傻小子對你真夠意思的,要是他肯娶你就好了。”

        “爹,你胡說什么,咱不配?!鼻杉鸦剡^神來,通紅著臉說。老韓一下子被激怒,聲調(diào)高起來,“不配不配,還不是怪你自己?早就跟你說過多少遍,情啊愛啊能當飯吃?那是戲里的,那是天上的,咱們是人,不是神,是要油鹽醬醋煙熏火燎的,是要婆婆媽媽吵吵鬧鬧的,是要聽聽笑聲聽聽哭聲聽聽錢幣的叮當響的,我就覺得,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爹——”

        “我不是在替你找老公,我是在替我的孫兒找爹,”老韓鄭重地宣布,“這個家都被你攪散了,我現(xiàn)在要把它搭起來,一個人沒了家,還能活出什么名堂?”

        “就算力軍肯娶我,他爹也絕對不會同意的?!鼻杉严肓讼胝f。

        跟兒子不同,金大慶一次也沒再踏進韓家,成天臉黑黑的,遠遠看見老韓就掉頭走,弄得老韓臉上也掛不住了,后來再看到他就主動換路。鄉(xiāng)親們都陰陽怪氣地說老韓命好,得了個孫子,還白撿了個力軍這半個“兒子”。老韓沒空搭理他們,一門心思都在孫子身上,每天臉上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根枯木,熬得快要干的時候驟然迎來了一場春雨,整個人都喝飽了,精氣神兒比老伴在時都要足。老天還算公平,他就這么一個獨生女兒,心里面一直遺憾沒人傳宗接代,現(xiàn)在好了,給了他個大胖孫子,還姓他老韓家的姓,他這輩子有盼頭了。

        最讓曲河人吃驚的是,孩子滿月的時候,老韓居然闊綽地請來遠近聞名的廚師,在院子里擺了幾桌酒席。原本想看老韓笑話的左鄰右舍這下全蔫了,特別是那些一心想要孫子的更是酸溜溜地羨慕起老韓,人家外孫就姓韓,是他老韓家的人了。巧佳也不是沒人要,你沒瞅見那個癡情的力軍成天跑進跑出的?說不定老韓哪天搖身一變,就是曲河鄉(xiāng)的“皇親國戚”。

        擺滿月酒的那天熱熱鬧鬧的,老韓如沐春風,一點稀疏的頭發(fā)梳理得順溜妥帖,衣服也是嶄新、挺括的,折痕清晰挺縫如刀,眉眼間煥發(fā)出一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光彩。他的小孫子也不負眾望,一起床就精神足足地四處張望,看得老韓眉開眼笑。力軍不請自來,早早地開車過來,往下卸東西,然后就院里院外地忙開來,就跟滿月的是他兒子一樣。

        快到晌午,院子里流溢著燦爛的陽光,客人們?nèi)齼蓛傻貋砹?,手里拎著“入門笑”,有把托紙浸得油亮、皮上蓋一大紅印章的朥餅,有層層疊疊、潔白如雪的“云片糕”,有撒滿芝麻、比銅板略大的“金錢餅”,有紙薄酥脆的金黃“蛋卷”……雖說今天是韓家小孫子的喜慶日子,但大家真正關(guān)注的是他的母親。韓巧佳特意挽了個好看的髻,穿了條紅艷艷的連衣裙,臉蛋也是紅紅的,不知道是喜氣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坐了月子,她變得更漂亮了,也豐腴了,皮膚比當姑娘時要嫩白得多。她抱著兒子跟親朋戚友打招呼,都說這孩子生得眉濃眼亮,面頰飽滿,見了生人也不怯,聳著短短的鼻梁張著嘴笑??腿藗冞f上紅包,有的逗著小主人玩,有的坐下來喝茶,抽煙,嗑瓜子,嘻嘻哈哈地閑聊。灶下不斷地傳來吱吱喳喳的炒菜聲,油煙和香氣以壓倒一切的氣勢漫了過來,橫沖直撞,把大伙肚子里的饞蟲全勾出來,咕咕直叫。12點,客人差不多來齊,滿滿地坐了六大桌。一瓶瓶清城老酒被啟開,透出醉人的濃香,菜肴也由一道甜甜的蓮子湯開始,幾大盤幾大碗葷葷素素地上來,河鮮海鮮,雞鴨鵝肉,豆腐時蔬……這時要有哪個小孩忍不住起筷,就會被大人拽住暗暗地斥責一番,“小餓鬼出世啊,還有沒有規(guī)矩?”他們只好縮回手來,小嘴巴撅得老高,可憐兮兮的目光一刻也不肯離開那些熱氣騰騰的菜肴。

        老韓掛好一長串紅頭大鞭,準備放了就正式開席,這時金大慶家的慢吞吞地摸到院子里。老韓趕快請她一起入席,她漲紅著臉說有話要跟他說。見那些腦袋一個個全都朝他們轉(zhuǎn)去,她的嘴巴張了幾回,就是開不了口。老韓就爽朗地笑,“好好好,咱們后邊說去?!卑芽腿藗兏愕眯陌W癢的,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好戲。

        到了后院,金大慶家的才說:“我那個倔老頭子還在家里生悶氣、想不通呢?!边@下輪到老韓不好意思了,他搓著手說:“我可沒惦記著你家力軍,我和巧佳早就讓他別來,讓他好好地找個媳婦兒,可總是勸不??!”

        金大慶家的拼命擺手,“不是這話,老頭子說你擺酒也不請他,搞得他這個當鄉(xiāng)長的很沒面子,昨晚一宿都沒睡好?!崩享n恍然大悟,“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這就親自去請他?!?/p>

        他走到院子里朗聲宣布,“大家再稍坐一下,等咱們鄉(xiāng)長來了再正式開席?!?/p>

        走出院子時,老韓覺得自己的背好久沒有挺得這么直了,這時一個聲音急急地追上來,“韓叔您等等,我開車載您一塊兒去?!?/p>

        作者簡介:
        厚圃,原名陳宇,男,居深圳。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結(jié)發(fā)》《清水謠》,小說集《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等。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名作欣賞》《讀者》《世界日報》等刊物轉(zhuǎn)載,并入選《2011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等選本。曾獲臺灣“聯(lián)合文學”小說獎、廣東省青年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和“嶺南文學新實力十家”稱號。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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