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教師宿舍樓前“砰”的一聲，玻璃窗碎裂。我和王東飛快地跑起來。傍晚的川城是一只怪獸的眼睛，眼瞳里驚起一群彷徨的飛鳥。

那天上午我和王東又被王老吉罰站了，站了整整兩節(jié)課。打架的其實還有地雷他們，她卻只罰我和王東。王老吉是我們班主任，一個小眼睛的女人。我對王東說，一定要報仇。我想到了王老吉家的玻璃窗。

放學的時候我在走廊上碰見楊小青，她抱著一疊作業(yè)本向王老吉的辦公室走去。王老吉的臥底，我在心里說。楊小青走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沖上去撞了她的胳膊。她向前一個踉蹌，作業(yè)本撒了一地。她抬頭看看我，什么也沒說，蹲下來撿作業(yè)本?；钤?，我在心里笑了笑，然后轉身走開。

那天傍晚王老吉的玻璃窗碎裂后，我和王東飛快地跑離教師宿舍樓。在車棚旁邊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楊小青。但接下來的幾天里王老吉并沒有什么異常，大概楊小青什么也沒有說。也許她根本不打算理我們這些人。我越看楊小青越覺得不順眼，我不明白成績好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一副高傲的樣子。

我在放學的路上，潛伏在人少的地方，等著楊小青路過。我攔住了她，她騎著自行車想拐彎從一邊過去，我沖上去推了一掌，她連人帶車倒在了巷子里。楊小青坐在地上捂住手臂，她的手臂擦破了皮。這一次她終于回過頭來，久久地瞪著我，眼里飽含淚水。我本來以為我會勝利地嘲笑她一番的，但我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后來楊小青爬起來，扶起車騎走了，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我深深感到孤獨起來，我想起了從前的蓮子，她瞪我，罵我什么也不懂。

我孤獨地站在巷子里，天色慢慢暗下來。

2

在我八歲的一天，我媽媽拉著我從醫(yī)院里飛快地走回來。她拉著我就像拉著一只箱子一樣，她走得太快了，我?guī)缀跻芰似饋?，但她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只顧著走她的路。

那天晚上她把我抱在懷里，哭著問我，你害怕不？你沒有爸爸了。她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上，其實是她哭的樣子讓我覺得害怕，但我搖搖頭說我不怕。我以為這樣說她就不哭了，結果哭得更厲害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姐姐蓮子比我媽媽還要悲傷。她伏在她的桌子上，把臉埋在手臂中間，像鴕鳥把頭埋在土里。我八歲，我走過去，我輕輕地摸摸蓮子的肩膀。以前她每次哭我都這樣安慰她，這次她卻用力把我的手甩掉，還一掌用力把我推開。她瞪著我，罵我什么都不懂。她的目光充滿了怨恨，仿佛是我害她變得這樣傷心似的。

爸爸離開后，我發(fā)現(xiàn)媽媽并不喜歡蓮子。她看蓮子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目光滿是對蓮子的不滿。我常常聽見她責罵蓮子的聲音，都是因為一些小事。她變得非常暴躁。

后來我媽媽再也沒時間罵蓮子了，她穿上了鮮艷的衣服，提著手提袋涂著口紅匆匆地出門了。有時我看見她穿著鮮艷的衣服，就覺得她簡直成了一個陌生的人。蓮子也成了一個陌生的人，因為她越來越少和我說話。我真擔心有一天她再也不開口說話了。她回家的時候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像蟋蟀躲進洞里一樣。

3

我若無其事地從楊小青的座位旁邊走過去，把一瓶消毒藥水放在她的課桌上，沒有低頭看她。

那天放學后，我走出學校的時候，楊小青從我背后跑來，跑到我面前，從書包里掏出那瓶消毒藥水塞進我手里，又立即走回去推停在路邊的單車。我追上去，什么也沒說，一把拉過她的書包，把消毒藥水塞進里面。楊小青沒有反抗，只是著急地看著我，又彷徨地看看四周，接著就騎上車走了。

我正要拐彎時，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回過頭就看見楊阿勇騎著一輛摩托向我駛來。我還來不及應答他，他的摩托車已經(jīng)停在了我跟前。我說什么事?。織畎⒂抡f，上車。

楊阿勇帶我去了一家牛雜館。他一邊用茶水洗著碗筷一邊說，想吃什么你自己點。我像以往一樣點了幾個菜。我邊吃邊問楊阿勇，你怎么不吃？什么事？他不停地洗著自己的碗筷，仿佛要把茶水洗光才肯罷休似的。

楊阿勇沉默了一會兒說，蓮子這幾天回過家沒有？我說沒有，她不是要上班嗎？我看看楊阿勇，問他：你們又吵架了？楊阿勇低著頭用他的車鑰匙在桌子上不停地刮著，好一會兒才說，你看見她幫我勸勸她，讓她去找我。我說你們怎么啦？楊阿勇沒有說話，他把目光投放在夕陽的余暉里，好一會兒他站起來，走出去騎上車走了。

楊阿勇是我姐姐蓮子的男朋友，在川城一家店里修車。他們以前是同學，有一次楊阿勇喝醉了和我說起過他們以前的事情，那次好像也是因為吵架。

4

放學的時候我在門口堵住楊小青，我問她，你的手臂好了沒有？楊小青點點頭，匆匆地走了。我追上去說，你讓我看看。楊小青無奈地看我一眼，又快步地走向車棚。我走在楊小青旁邊，她推著單車飛快地走著。我說楊小青你一定很討厭我吧？因為我害你跌倒？因為我愛打架？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推著車，她似乎不再害怕我了。

那天，我好像一下子說了好多話。我們一直走到了很遠，楊小青才騎上車回去。

從那以后，我每天放學都跟著楊小青。開始我只是纏著她問她的傷口好了沒有，后來漸漸又說了許多其他的話，說我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條狗等等。楊小青什么也沒說，只是推著車慢慢走著聽著。這讓我感到非常得意。我似乎有數(shù)不清的事情要和楊小青說，真實的或者夸張的，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更讓我感到巨大滿足的是，當我說到一些搞笑的事情時，我聽見楊小青咯咯地笑出聲來。

一天放學，我們像往常一樣走回去。楊小青環(huán)顧一下四周，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串珠子塞給我，用命令的語氣說，以后不準再打架了。我接過珠子，高興地問她，這是你送給我的？楊小青緊張地說，快收好，不要讓別人看見了。

后來每天放學我都載著楊小青一直到她家不遠的街角才回去。我站在路口看著楊小青推著車離開，在轉角處她回過頭不停地朝我揮手。

然而，在我最快樂的時候，楊阿勇卻成了最傷心的人。那天，他把酒一杯一杯地端起來喝掉?！澳憬憬氵@次真的離開我啦！”楊阿勇傷心地說，說完他好像又笑了幾聲。我問他，你們是怎么啦？但他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又自言自語地說，到底為什么啊？你幫我問問她到底為什么！楊阿勇端起一杯酒遞給我說，把它喝了……

我想要是有一天楊小青離開了我，我也會這么傷心的。

5

后來傷心的人真的變成了我，不過不是楊小青要離開我，而是我要離開她。我難過極了，恨不得像楊阿勇那樣把酒一杯杯喝光。

我對王東說，王東，你幫我照顧楊小青一段時間，我要走了。王東說你要走？你要去哪兒？我說，我不知道。我媽媽要帶我離開川城，說要搬到磨城去。自從上次打架的事之后，她就開始盤算這件事。她在磨城有很多朋友，說要托人把我送進那里最好的私立學校。她沒有和我商量便向我宣布了這件事，真可笑。

我偷偷從我媽媽的柜子里找到了五百塊錢。我?guī)еX去找王東，告訴王東我離家出走的事，叫他不要告訴任何人。

后來我在川城游蕩了三天。我在街上看見蓮子，她從一輛車里面出來，穿著一身新衣服挽著一個有些年紀的男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了首飾店。我站在馬路的對面忘記了傷心，站了好久才從花叢里找來一塊石頭。我把石頭朝那個男人的車窗砸過去。

在玻璃碎裂聲中，我拼命跑起來。我好像跑了一夜。我跑到川城的邊沿，遠處沒有了燈火，一片漆黑。我筋疲力盡地坐在草地上，遠處偶爾有一輛火車駛過，像一條黑暗中游走的發(fā)亮的蟲。我疲憊地坐著，突然沒有了悲傷，也不覺得難過。

后來是楊阿勇找到我的。他說，上車吧，你也不小啦，不要再鬧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聽楊阿勇的話，我總是覺得無論他說什么都是正確的。他載我回了一趟學校，讓我把課本收拾好。我走進教室時，王老吉正在上課。她停了下來，和全班人一同注視著我收拾東西。

我不知道當時的楊小青是怎么樣的，我不敢去看她，我只看了看王東。我離開教室的時候好像看見了楊小青把臉埋在課桌上，我猜想她大概是哭了。我走出門口，王老吉追出來喊了我一聲。我回過頭，聽見王老吉說，大吳，以后要好好念書知道嗎？她的目光突然讓人倍感親切。我想其實王老吉也不是真的那么討厭，然后點點頭便走了。

楊阿勇載我回家后又說了和王老吉同樣的話，他說大吳，以后好好念書別再惹你媽媽了知道嗎？進去吧，我走啦！楊阿勇說完便騎上車走了。我站在門口看著楊阿勇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一片白花花的陽光里——他真是個好人。

6

我們在磨城住了兩年。

兩年后我回到了川城念書，在學校里我碰見王東。王東驚訝地說，大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王東跟我說了很多事情，說我離開后班里的事，等等。我說楊小青現(xiàn)在怎么樣了？怎么沒見她？王東說，你沒聽說嗎？楊小青上學期就退學了，全校人都聽說過她，上網(wǎng)，打架，后來居然和隔壁班一個男的離家出走了。這些事全校都知道，那男的是誰你知道嗎？是地雷！地雷你記得吧？

王東說，這兩年你沒有和楊小青聯(lián)絡過嗎？你們不是寫過信嗎？

我告訴王東我已經(jīng)一年沒聯(lián)系過楊小青了。

剛去磨城的時候，楊小青常常給我寫信，我們寫信寫了近一年。后來有一天她突然來到磨城找我。她穿著一件紫色的裙子站在我學校的門口，遠遠朝我笑。她說她是逃課來的，我說萬一你家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她說管他的，整天上課太枯燥無味了，簡直快把人悶死了。她說你看我有什么變化不？頭發(fā)，看出來沒有？我把頭發(fā)拉直啦，好看不？

楊小青說，大吳你變啦，你不再像以前那樣了吧？你變成一個非常聽話的好學生了對嗎？后來楊小青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我要回去啦大吳，你快回去上課吧，再見啦大吳。她笑呵呵地朝我揮揮手，轉身飛快地向街道上走去。她消失在了人群里，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她，也沒有再收過她的信。

我常常想起楊小青離開的那天中午，太陽直直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笑呵呵地說，再見啦大吳RCYX3W8DD5lnnAnq70W62w==，說著便轉身飛快地走進了人群中，像是在飛快地逃離一件可怕的事情一樣。

我找出從前楊小青送我的那串珠子，它失去了從前的光澤，變得死氣沉沉。其實沒有什么可以逃離的，生活是一件無比漫長的事情，沒人能逃出去。

那個陽光耀眼的中午，楊小青坐在我的對面不斷地訴說和抱怨著那些事情、那些無聊的生活，就像從前走在放學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向她訴說那樣。其實那時候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我看著迫不及待的楊小青我沒來得及告訴她，其實我回去過一次川城，我去了找楊阿勇。

我的姐姐蓮子不見了。她離開那個男人回到家后，我媽媽一巴掌朝她打過去。她們又吵了起來，后來蓮子沖了出門。后來我回去找楊阿勇，讓他幫忙找蓮子。蓮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已經(jīng)好多天沒回家了。

那天蓮子走后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我媽媽在廳里坐著又突然站起來匆匆出門去找蓮子，她走得太急，在不遠的街道上被一輛急剎的汽車撞倒在地。那一聲急促的剎車聲仿佛是從久遠的過去傳來的。蓮子不見了，而我媽媽躺在醫(yī)院里。我只有去找楊阿勇。

那天清晨我站在楊阿勇的店子外面喊他的名字，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走出來，說他還沒起床，要修車嗎？晚些再來。我說我要找楊阿勇。楊阿勇匆匆穿上衣服走出來，像從前那樣叫我趕快上車。楊阿勇依舊是一個好人，但回頭看看那個穿著睡衣站在門口的女人，我想他再也不會和蓮子在一起了。

那個清晨我坐在楊阿勇的摩托車后面，摩托車匆匆地駛進朝陽的大霧里。

7

很多的事情都不一樣了，楊小青。你還在逃離些什么呢？

楊小青，我媽媽她再也不能走路了。她坐在輪椅上，再也不能穿著那些鮮艷的衣服化著濃厚的妝匆匆出門。她一下了變得蒼老起來。

我們又回到了川城了，楊小青。我的姐姐蓮子，她開始像從前那樣每天上班，還得匆匆趕回家做飯。開始，蓮子幫我媽媽擦著身子的時候，我聽見她嘲笑我媽媽的聲音，她說你以前罵我，怨我，到頭來還不是一樣要我伺候你！我聽見我媽媽哭泣的聲音，蓮子說著說著自己也哭起來。

后來，后來她們不再爭吵。后來蓮子開始像以前一樣喊她媽媽，她們慢慢開始說話，好像回到了我八歲以前的光景。我媽媽說，蓮子你也不小啦，你弟弟也長大了，你不用整天守著我，那個楊阿勇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真是個好人！蓮子沉默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你就別老操心啦，我就不嫁人了，我就要整天守著你。房間里傳來她們的笑聲，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聽過這樣的聲音。

在我八歲的一天，我爸爸牽著十二歲的蓮子在街上散步，蓮子說要吃冰淇淋，我媽媽說又不是夏天，吃什么冰淇淋，但蓮子鬧著非要吃。我爸爸走過馬路到對面去給蓮子買冰淇淋，在一聲急促的剎車聲中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你看見了嗎？楊小青，每個人都曾是一株瘋長的野草，我們曾有那么多的空間胡亂生長、掙扎，但是當距離到達后我們便應該停止，不需再追問些什么。我們要在自己應在的空間里用力生長，才能不被折斷、不被燒成灰燼。

雖然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楊小青，其實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沖上去撞飛你手中的作業(yè)本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好了這些。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