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不知什么時候新開了一家花店,那天正好路過,被清雅的香所吸引,“小凡花店”,四個清麗的日式懷游字體,讓我無端生出一些好感。正對著店名心有所想,忽聽耳邊一聲——是你呀。一個短發(fā),圓圓臉的姑娘,沖我眨眼睛。她自花店探出半邊身子,用笑臉示意我進來。我略略反應了一會兒,原來是她,李凡。
我在玫瑰、百合、鈴蘭、梔子花的清香中,走向她,亦走向14歲的年少的我。
那時,我是讀初二的小女生,剪著很短很短的頭發(fā),男孩子一樣,毫無美感。穿洗得發(fā)白的格子襯衫,是媽媽在集貿市場買的,尖尖領,沒有蕾絲邊、小碎花。身體平板如紙,在不甚合身的襯衫中晃蕩。
自然是被老師忽略的角色,文藝匯演、詩歌朗誦、健美操比賽,都沒有我的份。成績也是慘不忍睹,起起落落,總在班級后十名中搖擺。偏偏我還喜歡搗鼓文字,寫點矯情的小詩,無非是14歲少女的寂寞和孤獨。志大才疏,清高做作,沒有什么朋友,也沒人愿和我做朋友。只有一個人,愿意和我說話。
她是我的同桌,李凡。她的人如她的名字,是個平凡的姑娘。個子不算高,胖,笑起來眼睛就瞇成一條縫,對誰都是笑呵呵的,掏心掏肺的那種。
被她發(fā)現我會寫詩,是個偶然。我有個小筆記本,專門用來安放自己的大作,或者是抄些喜歡的句子。她借我課程表,我正好夾在那個小筆記本中,隨手給她。她打開,然后慢慢讀起來,前面的幾句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她最后讀的是:紀念是朵溫馨的花。
這是你寫的?李凡問。這句寫得太好了,簡直就是詩呀。
額,我有點小小的羞愧,前面幾句平淡無奇的大白話是我寫的。而這句被她推崇的文字,不是我,是一個叫作汪國真的人寫的。但虛榮心推搡著我,我承認了:對啊,是我寫的呢。
你會寫詩?她簡直是用崇拜的目光注視我。虛榮心再次戰(zhàn)勝了我,我點點頭,指著本子上那一行行的字:喏,這都是我寫的呢。其實,那上面匯聚了海子、王小妮等各路詩人。但我不怕李凡拆穿我,因為我知道,這些人她可能一個也沒聽說過。
以后的日子,她視我為偶像,一個會寫詩的人,必然是文化人。“我媽媽說了,文化人最有出息?!崩罘策@樣對我說,臉上是那種一望可知的誠懇的笑。可是,我的成績,實在是與“文化人”的身份不相匹配啊,每每老師發(fā)卷子,我就垂頭喪氣。
接下來的月末,是例行的月考。月考前一天,李凡突然很神秘地對我說:“喂,給你說個秘密。”
“什么秘密?”
“我知道月考的題,你要不?”
“開什么玩笑,你怎會知道題目,莫不是你從老師那里偷來的?”
李凡悄悄地給我一團紙,打開,是一份揉得有些模糊的油墨卷子。她告訴我,她表姐在隔壁中學讀書,已經月考完了。表姐說,這次月考全市的題目一樣。
“我不信,哪有這樣好的事情?”我嘟嘟嘴,對李凡的話表示懷疑。
“說不定是呢,”李凡笑呵呵地說,“你幫我看看,是不是真的?!?/p>
我嘴上說著不信,其實心中已經蠢蠢欲動。我飛快地展開卷子,把它埋在書下面,然后默默記錄那些題目。這是一份語文卷子,我記下了作文題,兩個閱讀題,嗯,是書中的課文。我迅速地把卷子中的題目記住了一大半。
然后,我把卷子還給李凡,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哎,我看了,都是些很簡單的題目,明天考試也不一定是這些。”
“哦,那算了吧?!崩罘脖緛沓錆M期待的樣子,被我潑了一盆冷水。
月考的題目果然和那張卷子上的一模一樣。我的成績一下子躥到了前十名,班主任在講臺上說:宋冬雪這次進步最大,特別是她的語文。
我感到周圍同學羨慕的眼光。沒有人知道,考試的前一晚,我在家中,從作文書上把那個作文題找出來,背了好幾個類似的范文,把那兩篇閱讀題的課文也看了又看。
但李凡的成績還是平平,語文只考了70多分。我有點害怕的是,李凡會揭發(fā)我,她會不會告訴老師,我的成績是有貓膩的。不,我想錯了,李凡并沒有這樣做,相反,她真心為我的進步高興。
“冬雪,真有你的。我媽媽都說了,你是文化人?!彼歉吲d的樣子,好像考進前十名的,不是我,而是她。
因了這突飛猛進的成績,我被老師換了座位,靠前的幾排,原來都是好學生的風水寶地,現在,也有我的一席之地。我的同桌,從李凡換成了學習委員。
我開始學著適應這種變化,好好學習,把寫虛無縹緲的詩的時間拿來背單詞,做方程。我的成績真的進步很大,特別是語文,成了我的強項。我的作文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那個小筆記本上記錄的好詞好句,一下子都派上了用場。再次月考的時候,我的成績保持到了前十五名。這次是真實的,沒有水分。
我也開始留長發(fā),褪去洗得發(fā)白的格子襯衫,學著穿淑女的衣服,丁字小皮鞋。我的身體,在這靜雅的衣著中,慢慢成長。
而我和李凡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她還在最后兩排晃蕩,我則端坐在前幾排。周圍的好學生,自是不屑和那些差生為伍,我也和落后分子涇渭分明。只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會打個照面,她沖我笑笑,那種笑,淳樸平實。
畢業(yè)的時候,李凡給我同學錄,要我簽名。她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給我寫句詩吧。我寫了一句,山水有相逢。呵,真有點十四五歲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涩F實是,之后很多年我們再也沒有相逢過。我考入了重點高中,變成靜雅的女生,優(yōu)秀,和善,最受老師喜歡的那種。再后來,我讀大學,一所還算可以的大學,中文系,是別人口中的才女。
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始于14歲的那場月末考試。我走了捷徑,這條捷徑,逼迫著我去改變、上進、不懈怠。而幫助我走了捷徑的人,就是李凡。
一簇簇鮮花的清香把我的思緒打斷,我看到花中李凡的笑臉。那誠摯的、掏心掏肺的笑容,一如她14歲時候的樣子。
我初中畢業(yè)沒考入“一高”,我媽媽說了,女孩子家,讀書到頭也是那回事。我就上了個藝術學校,讀了三年,出來自己做事。幫親戚看店,攢了些錢,自己開了這個花店。
三言兩語,就交代了我們分別后的十年。
那么她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場月考嗎?月考前的一天,她遞給我一張揉得有些模糊的油墨卷子。我記住了上面的題目,而告訴她,不可能考這張卷子。
她大概早就忘記了,生活輾轉,多少細微的事情,已經被無情的時間的洪流沖走,那張改變了我命運的卷子,與她,不過是毫無意義的一團油墨。
她執(zhí)意要送我花,兩三枝百合,盛開的玫瑰,開得正旺的康乃馨。她用舊報紙包好“拿著吧,這花配你……”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亮亮的,好像新開花瓣上的晨露。
我推辭了兩下,還是拿著了。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帶著明顯的傷痕,那是我們分別的十年中,生活對她的打磨吧。我突然想,要是當年,我告訴她會考試那張卷子,她是不是和我一樣,提前把卷子答案備好,然后一鳴驚人,然后被老師注目,一躍成為好學生,然后上一個好學校,有更平順的生活。
沒有然后,只有這開得醉人的鮮花,提醒著我,遙遙地,時間已經悄然把我們送上不同的軌跡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