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什么對于攝影最重要的,如果只讓選一條,您選哪條?
宋:早在2003年,《大眾攝影》雜志采訪我,結尾時的提問是:如果只讓選一條,您認為一幅好照片最重要的是什么?當時我頓了一下,因為平時真沒這么考慮過,過了一會兒我的回答是“構圖”。答完了心中忐忑,不知對不對。大概四年后,我看到歐洲一家雜志對布列松的專訪,問了同樣的問題:您認為一幅好照片最重要的是什么?布列松不假思索地答道:“構圖?!彼€補充說,構圖對多數(shù)人是個秘密。布列松2009年去世,這幾乎是他對攝影的最后總結,布列松一輩子的攝影實踐,似乎就在驗證這兩個字,所以后來也有人指責他的攝影什么也沒有,只有構圖。
黎:攝影最重要的不應該是它所反映的內(nèi)容嗎?
宋:我們多數(shù)人都這樣認為。其實內(nèi)容的好壞人人看得見,內(nèi)容好的照片藝術性未必高,相對其內(nèi)容,這時藝術不藝術已不那么重要,拍下來就能產(chǎn)生影響力,所以重大內(nèi)容最容易產(chǎn)生藝術上的平庸之作——多數(shù)新聞照片只有一天的效用,而缺乏持久感染力,原因也就在這里。還有人認為攝影最重要的是光與影,然而光影過于華麗對內(nèi)容有時是有害的,人們會被表象迷惑;而好的構圖,則會將讀者目光引向所要表達的主題。
施:怎樣看一幅照片好不好?是先從構圖說起嗎?
宋:判斷一幅照片好不好,最簡單的方法有兩條:一看構圖,二看內(nèi)容。這兩條,占一條就是好照片。如果二條都占,那可以稱為杰作。
吳:我拍照總是很平,弄不好畫面結構。
宋:張勁松過去拍照也存在平的問題,把人物全放地平線以下,上半部是空的,畫面沒起伏,焉能不平?我知道你懂書法,不可能拍不好。書法就是線條的結構,字好不好,就是點、橫、撇、捺的位置是否合適。
吳:是不是要先看大的結構,好比書法這邊有一大片筆畫,另一邊要用一點壓一下,就平衡了?
宋:對,構圖最重要的是使畫面獲得平衡,我們繪畫時會瞇起眼看塊面,就是為了模糊細節(jié),看大關系是否平衡。
傅:書畫同理,攝影是否也一樣?
宋:與其說攝影像繪畫,不如說更像書法。繪畫的結構過于平正,繪畫是色彩與筆墨的藝術,講究的是筆趣與調(diào)子,而書法是結構的藝術,書法結構的險絕常常讓人驚心動魄,這亦是吸引人的攝影作品的重要特征。
施:我喜歡王羲之的作品,真是“飄若游云,矯若驚龍”,有一種升天欲仙的瀟灑姿態(tài)。
宋:字與人生經(jīng)歷和性格有關。創(chuàng)立“永字八法”的歐陽詢,字就沒了王羲之的飄逸,十分含蓄、規(guī)矩。這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他是降將,家中多人被殺,所以做人唯謹,寫字也就不敢越雷池一步了。王羲之一輩子生活優(yōu)渥,他的字就優(yōu)雅甜柔。雅與甜的東西總是招大多數(shù)人喜歡,比如攝影中的風景、美女,總是大眾審美的主角。甜的東西如果長期缺乏逆勢的對抗,就會流于媚俗。后世為了對抗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文人字的甜媚,興起了金石之風,轉向從樸拙的民間書法中尋找靈感,民初的吳昌碩、齊白石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中國攝影的甜媚之風也刮得太久了,這是我要求你們?nèi)ソ诸^拍最樸實的生活的原因。
巧:把書法和攝影聯(lián)系起來,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但聽老師講了“筆陣圖”和構圖的關系,看了老師給我們展示的配圖,發(fā)現(xiàn)還真是那么回事兒。
宋:初學書法,我們都是習的“永字八法”,“永字八法”對怎么運筆、收筆,都規(guī)定得很清楚。它的優(yōu)點是練字有可參照的標準,問題是大家會越寫越拘謹,字如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這就難免匠氣。而“筆陣圖”講的是氣韻,比如寫一點叫高空墜石,寫一橫叫千里陣云,非常形象生動,但沒有具體標準,常常讓人找不著北,它考驗的是人的領悟力。據(jù)傳王羲之就是按筆陣圖學出來的。
巧:老師是如何發(fā)現(xiàn)書法與攝影之間的聯(lián)系的?大家一般會把繪畫與攝影聯(lián)系起來。
宋:我練過書法,也畫過畫。比較后發(fā)現(xiàn)攝影與繪畫只是在外在形式上相像,其他都是反的。比如畫畫可反復涂改,慢慢來,攝影是瞬間完成,最好不改;繪畫是在一張白紙上加點什么,而攝影是在繁雜的現(xiàn)實中減去不必要的東西。書法主要講結構,攝影主要講構圖。漢字是象形文字,起源于圖像,這使?jié)h字趨向快速結論,看字形就知道描寫的是什么,攝影是瞬間判斷,要求在幾分之一秒內(nèi)作出決斷,攝影所反映的內(nèi)容也往往是掃一眼就明白。
金:寫字坐著不動,攝影到處跑,怎么會一樣!
宋:它們雖然是一靜一動,但人生體驗非常接近。書法必須一氣呵成,而攝影就是為快速觀看而生的。攝影通過一個小孔打量世界,攝影人必須全神貫注,獨自觀察,獨自決斷,瞬間完成。寫字是與自己相處,必須獨自靜寂與紙筆面對,“觀心”。繪畫雖然也多是獨自完成,但繪畫要在紙與外在物之間來回看,感覺很不一樣。可見攝影更接近書法的感覺。
巧:書法作品中墨有濃有淡,是不是像照片構圖那樣講究人物的大小、虛實有重點、有襯托?
宋:濃淡相當于攝影的光影,筆畫的位置與攝影的構圖相近,只是書法的構圖是可控的,只有草書的隨機性大些。而攝影,如果是抓拍,構圖只能臨場發(fā)揮,這很接近草書。
巧:聽老師這樣一介紹,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的街頭攝影,有些像行草呢,有不可復制性。
宋:這也許是頂尖的攝影大師都拍街頭的原因之一吧。你大概想象不到,被奉為“天下三大行書”的書法作品,都是草稿。被奉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是王羲之在一次雅集上醉酒后寫的,有涂改,后人在臨帖時,連涂改也照臨,因為那已是書法結構的一部分。我覺得王羲之以后有可能重抄過,只是再也寫不出那樣的感覺了,好的書法也是無法復制的。被稱為天下第二行書的《祭侄文稿》,是唐中期顏真卿祭奠討伐安祿山叛亂遇害的侄兒寫的祭文,心情極度悲憤,筆勢雄奇,凝重峻澀,是三大行書中涂改圈劃最多的。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北宋蘇軾書寫的《寒食貼》,是他貶謫黃州,心情悒悶苦郁,思念他的兄弟寫下的,線條時而沉郁,時而尖銳,變化萬千,也是一篇草稿。這些千古名篇,都是古人隨性而為。街頭攝影也只能隨性而為,誰也無法料定今天上街會拍到什么,也許這就是街頭攝影的魅力所在。
巧:我越來越覺得好的攝影作品是自我心靈的寫照,一個人的性格、關注點、內(nèi)心,都在自己的作品里顯露無遺。就像老師說的三大行草,都是注入了感情,而不是刻板的抄錄,不是裝腔作勢的修飾之作。
宋:三大行書中,我最喜歡的是涂改最多的《祭侄文稿》,史上也有多人認為此稿才是天下第一行草?!都乐段母濉芬环础岸酢毙阋輯趁闹L,鋪毫直下,一任真性揮灑,書者的心性與思緒全都躍然筆端。書如其人,其實攝影也因人而異,什么人拍什么照。
金:都是按快門,有什么不一樣?
宋:攝影是機械復制,按快門的動作一樣,但畫面會因你按快門的時機不一樣,特別是構圖會因每個人心性不一而結構不同,這會將你的性格顯露出來。
王:看來攝影想提高,得有文化修養(yǎng)作支撐。老師的《采石場》那張橫圖,特別有氣勢,這種氣勢如何拍?
宋:拍《采石場》我想到的是“千里陣云”。那些鐵桿本來是要避掉的,但我有意借來分割畫面,有九個空,要在這九個空中讓不斷變化的人的位置恰到好處,非常難,機會稍縱即逝,只能拍到一張。人的閱歷、知識,會轉化成骨子里的東西,成為藝術作品中的靈魂。
王:我常常見人把照片中的電線桿PS掉,老師卻常常用電線桿、樹分割畫面,既清新又有趣。
宋:在傳統(tǒng)思維里,認為電線桿是干擾因素,構圖會規(guī)避這些電線桿,規(guī)避不了也會修掉。但電線桿又是這個時代的必然存在,所謂筆墨當隨時代,好的攝影作品也應該反映時代特征。構圖就是靈活運用各種元素組成畫面,不存在好的或者不好的景物,是否對內(nèi)容有益才是取舍的標準。打破禁忌,構圖才能出新,才能打開前人沒有的視野。
楊:我總覺自己的片子單調(diào)。特別是拍一個主體時,畫面就干巴巴、光禿禿。
巧:我一開始也有過這種感覺。曾經(jīng)認為把要表達的主體放在所謂的黃金分割點、最佳位置就可以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人文攝影上,沒有最佳位置或者不合適的位置,比如我就發(fā)現(xiàn)老師是用其他的東西來襯托想表達的東西。
宋:文學有各種修辭手法,攝影也是,可以用環(huán)境、氣氛來烘托,通過借用等手法來說事。文學忌諱平鋪直敘,攝影也忌諱平淡,僅僅“拍下來”是不夠的。
楊:老師常常攝進一條腿,一只胳膊,半張臉,他們說這是開放式構圖,那什么是封閉式構圖?
宋:開放式構圖與封閉式構圖是相對而言的,它們之間并無明確的界線。封閉式構圖多是從繪畫移植過來的,就是主體占畫面中間70%的位置,畫面四周留有空余,一般傳統(tǒng)繪畫中的肖像畫,都是這種結構。這種構圖的好處是穩(wěn)定,主體明確,問題是都如此就難免呆板。老楊覺得自己的照片單調(diào),因為他之前是按這樣的方法構圖的。我覺得攝影應該靈活得多,可以把畫面那另外的30%也利用起來,那些攝進來的胳膊和腿,有窺一斑見全豹的功用,沒見到的部分我們可以用想象補起來,形成影響力。這樣看,封閉式構圖只能用到畫面的70%左右說事,而開放式構圖可能擴展到120%還多。
孫:老師說攝影構圖是均衡的問題,既簡單又靈活,但怎樣拿捏這個度呢?
宋 :初唐的孫過庭在其總結草書的《書譜》中的論述,借來指導攝影也很適用。“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求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逼秸龅貌粔?,會陷入平庸;險絕做得太過,就只是作怪。不要忘了構圖是為內(nèi)容服務的,一味追求險絕會適得其反。這個度要在實踐中反復揣摩才能把握。
余 :我最近在家練毛筆字,一開始手發(fā)抖,練多了才拿穩(wěn)當。
楊:我一到街上拍就慌張,手法不熟練,還是拍少了啊。
宋 :老楊你剛來時,我還擔心你年紀大些,拍不出來。但現(xiàn)在看你的照片,瞬間抓拍既有原來的用光功底,又有閱歷帶來的對人生的思考,令人很驚訝。
孫:老楊平時悶悶的不作聲,拍照片才看出來是一個蠻浪漫,有點小壞的人。
呂:上次和孫班長到光谷步行街去,孫班長一直不停地拍,我是逛得多,人有些沉不進去。
巧:老師有個說法:“用看得見的影像,傳達看不見的思想?!蓖ㄟ^這段時間的拍攝,發(fā)現(xiàn)拍下來的瞬間,那些影像,其實也不全是我們眼睛能看見的。我們的視線往往有固定的高度,而相機可以放低,低到地面;可以舉高,高過頭頂。平時走在街上,我們不會以這樣的角度去觀察。如果不是拍照,在路上就是匆匆而過,也很難有這樣的心性去觀察。而拍照時,通過構圖,將人物作為主體,重新排列、架構、賦予了新的意義。
劉:我一直拍不好豎構圖。怎樣才能讓畫面豐滿又韻味悠長呢?
宋:眼睛欣賞橫畫面很舒服,因為我們的雙眼是水平排列的,地面的景物是沿地平線展開的,我們看橫畫面不用左右擺頭,而看豎畫面要上下點頭。橫畫面可借用的物體多,豎畫面常常只有樹枝、門楣可用。豎畫面重要的是如何使縱向的結構豐富起來,比如街頭的廣告,甚至人的手臂,都可以借用。
豎畫面在發(fā)表使用時是很占便宜的,因為多數(shù)雜志的單頁是豎的,橫畫面只有做跨頁才有氣勢,但誰會總舍得給你那么大版面?即使是跨頁,還有中縫會破壞畫面,而豎畫面做單頁正好,編輯也不會那么心疼。
楊:以前說到攝影的構圖,總是三分法之類的比較多。
宋:黃金分割法,S型構圖,對角線構圖等都是從繪畫借過來的構圖法,成了法則就離僵死不遠了。元代張敬晏在給顏真卿《祭侄文稿》題跋云:“以為告不如書簡,書簡不如起草。蓋以告是官作,雖楷端,終為繩約;書簡出于一時之意興,則頗能放縱矣;而起草又出于無心,是其手心兩忘,真妙見于此也?!彪m然那么多人練楷書,最好的書法卻是草稿。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也有正襟危坐的書寫,然而被稱為天下第一的三件作品原都不是作為書法作品來寫的,可見最好的書法是作者激情之下,不計工拙,言為心聲式的書寫。在掌握技巧之后,真摯的情感比技巧更重要。攝影是瞬間藝術,又是從生活中直接提取,構圖應該更為靈活。
斌:照片拍得不好,可以刪掉;同一個場景,可以移步換景多拍幾張,然后選一張最好的。但書法字那么多,怎么可以不出錯寫一幅完整的作品呢?
吳:最開始寫的時候,是常常出錯。寫多了,就是憑感覺在寫,不會過多考慮一個字怎么寫,會不會出錯。到后來,是用心在寫,用神在寫。
宋:其實拍照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也是我強調(diào)你們要大量拍攝的原因。
巧:氣死人了,上次老師不看取景器,隨手一拍都比我好。
宋:我常跟你們說攝影有三界:一是用相機拍,認為買個好相機就成,這一般是初學者的層次;二是用眼睛拍,注重構圖與光影,這已經(jīng)很厲害了,多數(shù)人會停留在這一層次;三是用心拍,就是將你的感受通過相機呈現(xiàn)出來,隨心所欲不逾矩。當你用同一個視角(例如35毫米鏡頭)拍了幾十萬張以后,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斌:好的攝影應該是有話要說,然而小金的照片只有構圖,內(nèi)容是空的。
金:還說我呢,你什么也不拍。老師,他拍照最希望是把整條街封起來,像拍電影一樣拍。
宋:你們倆見面就吵,好在不紅臉。不能說小金的照片是空的,他抓取的那些街頭人物,拍下就有內(nèi)容,只是他的構圖更突出。布列松也被人指責照片只有構圖,但他仍是大家公認的大師,可見構圖的重要性。但從更高的層面講,一幅好照片不能只有構圖。構圖只有賦予內(nèi)容才有長久的生命力。一幅真正好的照片是要忘掉形式這種東西的,比如弗蘭克的《美國人》,拍出了畫面以外的東西,構圖的工整對他已不重要,就像書法中的行草,擺脫了形式的限制拘束,筆隨心行,“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意為一個人必須用他畢生精力,才能最后對書法獲得深刻的理解和真正的把握),才是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