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書桌前寫著緬懷的文字,我努力追憶先生當年的事跡和言談,不免后悔那時的不求甚解,不好追問;多少事情,多少話語,成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不連貫的斷章。雖然單單這些,先生的經(jīng)歷,與夫交往過的人物,就已豐富多姿,可謂中國現(xiàn)代歷史精彩的一頁,我還想透過這些,透過記憶中先生炯炯的眼神和聰慧的笑容,瞥見那一代人復雜的精神世界的深度。
先生晚年是以學術(shù)安身立命的。
“文革”前后,先生譯出黑格爾《邏輯學》,名滿天下。那個時代,學術(shù)是意識形態(tài)的婢女,甚或奴隸,學術(shù)水平的真正體現(xiàn)也只在翻譯和校注一途。緣于馬克思主義,黑格爾在中國占有無比尊榮的地位。許多原本以思想和研究見長的哲學家和學者也只能以迻譯做生涯了??档潞秃诟駹柺窍壬闹饕芯款I(lǐng)域,過世后由師母馮靜編輯的《康德黑格爾哲學講稿》可見其雪泥鴻爪。即便有明顯的時代烙印,這些篇章依然體現(xiàn)了先生的風格,犀利、獨到,不時靈光閃現(xiàn)。
先生所校對的叔本華名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文字流暢優(yōu)雅,亦屬經(jīng)典。其實,先生于法國哲學有很深的造詣——只是問世的文字不多,對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西方哲學也有深厚的知識。
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其實遠不止于哲學,從政治、歷史到物理學,從邏輯、文學、語言到軍事,都在他的視野和興趣之內(nèi)。這一點是很為人佩服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二十多歲時,先生就翻譯了普朗克的《物理認識之途徑》,一九三七年收入商務(wù)印書館的萬有文庫。
從國家圖書館查得,他還翻譯了德國人肖爾茲的《簡明邏輯史》(商務(wù)印書館,一九七七年),法國人艾麥呂耶的《希臘音樂史第一部中古時期(希臘-羅馬)》(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一九五七年)。知識和興趣的博大,或許源自德國大學的教育,在那里他學習過數(shù)學和物理。先生的影響,是遠在哲學領(lǐng)域之外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包遵信在一篇文章的開頭說:“記得五年前的一次座談會上,楊一之先生曾有一個發(fā)言,說中國歷史上有那么多的文章高手,卻沒有一本講文法的書;有那么多的思想大家,卻沒有一本講邏輯的書?!保ò裥牛骸丁澳q”的沉淪和“名理探”的翻譯》,《讀書》一九八六年一期)現(xiàn)在中國雖然有了不少講文法和邏輯的書,但文法和邏輯本身還是沒有多少人講究的,人們更愿意講的是張載的四句禪,因為那可以過癮。
先生少年成名,天賦和才氣之高,是不必說,眼光和品位之高,卻不得不說。在二十幾歲發(fā)表的文章中,他就已經(jīng)嶄露出對國際形勢很到位的大局觀。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殲滅戰(zhàn)在今日》,軍事分析頭頭是道,歸國之后更有從軍的意向。先生佩服諸葛亮,曾對我多次說起,我想,他的想從軍大約也在于運籌帷幄。上世紀六十年代先生被請去指導克勞塞維茨《戰(zhàn)爭論》的翻譯,就是緣于他軍事理論的造詣。
知識和興趣雖然廣博,先生的專業(yè)知識卻屬精深,工作出色。黑格爾著作和德國哲學的迻譯,至今學界依然意見紛紜?!哆壿媽W》的難譯,出于多重原因。它是本體論、認識論和邏輯三位一體的體系,黑格爾把哲學史上重要的哲學概念都納入其中,因此,好的翻譯需要建立一個西方哲學概念的統(tǒng)一體系。黑格爾哲學極其思辨和抽象,整個體系又彼此呼應(yīng),但他又是語言大師,語言簡練卻意義復雜,一個詞語常兼用其多個義項,乃至相反的義項。譯者既要有把握體系的思辨能力,也要能夠以同樣簡練、思辨而多義的文字來表達其思想,于是,漢語功夫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條件。《邏輯學》譯本的漢語辭簡義賅、準確而典雅,始終是漢語哲學翻譯的典范,難以超越。
當今中國,漢語教育和素養(yǎng)日趨薄弱,經(jīng)典學術(shù)翻譯亦遭受池魚之殃。不少翻譯,對外文原意或許還相當考究,漢語能力卻貧弱得捉襟見肘,不足以表達原著的思想和風格。先生一代的翻譯,許多成為經(jīng)典,除了其他,深厚的漢語功底就是重要的條件。
先生的學術(shù)論文亦寫得雍容典雅,與其翻譯一樣,給我的啟迪是極大的:哲學文章原也可以寫出文采,枯澀和灰暗并非哲學表達的本色?!秾嵺`理性批判》出版之后,有人問我經(jīng)驗。我說,每天動手之前,先讀一陣唐宋及以前的古文,以蕩滌時文所留下的不良印記,猶如語言的沐浴焚香,這無非也是一補吾輩古典語言訓練的不足而已。其實,漢語思想和文字的修養(yǎng),是國人研究、翻譯和詮釋西方哲學和思想必不可少的基礎(chǔ)。
在學術(shù)上獨樹一幟,除了知識根基,尚需勇氣。在那個時代,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翻譯既是最高的學術(shù)工作,也是最大的政治任務(wù)??尚Φ氖?,當時所有馬恩著作都要從俄文翻譯。有一段時間,似乎也有從德文翻譯的計劃。先生在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間接受任務(wù),翻譯馬克思的《福格特先生》。這部花費了先生許多心思的譯著,最后沒有編進官方的全集,而以單行本出版。先生的一句“幾經(jīng)周折”(楊一之:《理想的追求》)道盡了其中的曲折。譯文風格獨特,與官方品位格格不入,以及從德文直譯的更加準確的表達,或許都是原因。
然而,由于俄文版的根本缺陷,馬恩著作的翻譯常常也要求教和求助于精通德語的專家,先生在這方面尤其有權(quán)威性。第一版馬恩全集第三卷是馬恩早年的主要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譯后記中有一段話說:“本卷在譯校過程中,承蒙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楊一之同志幫助我們從德文校閱了‘費爾巴哈’部分,北京大學鄭昕、熊偉、芮沐、宗白華和洪謙等同志從德文校閱了‘圣麥克斯’部分,給譯文提了許多寶貴的意見,謹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倍嗌倌旰笪以L問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的Meg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編輯室,室主任告訴說,當時由蘇聯(lián)主持的馬恩全集編輯有一個規(guī)定,馬恩全集的規(guī)模不能超過列寧全集。由此而想到,在中國曾經(jīng)也有一段時間,大學西方哲學等課程只能由蘇聯(lián)專家講授,而中國教授一概被褫奪了上講臺的權(quán)利。
那一代人的雄心,那一代精英的精神氣概,與西方原本是平行的。雖然歷經(jīng)社會動蕩,但不少人依然懷有極高的學術(shù)理想。先生曾幾次說到,中國的德國哲學研究總要有這樣一天,那時外國學者非讀中國人的成果不可。這使我想到陳康先生的理想,有一天研究古希臘哲學的外國人要以不懂漢語為憾。先生晚年還有撰寫一部黑格爾研究的設(shè)想,可惜英雄暮年,終于沒有完成。
今天,偉大的口號響遏行云,但是,精神的勇氣、自信和節(jié)操是否在多年多重的禁錮和打擊之后,真正恢復了起來?
先生的往來鴻儒,當時很讓吾輩感佩。當我們青少年時,交游是陌生的東西,不易而且有限。少年時讀魯迅,看到民國時代的人可以到處跑來跑去讀書、教書、移居、辦雜志和聚會,留洋就學,與各色各樣的人物交游,覺得很好,因為這些于我們有如幻想。中國人那時被分成各種各樣的類,許多類的人是不許接觸的。至于遠游,除了看到兄姊輩被迫到黑龍江等邊疆省份下鄉(xiāng)務(wù)農(nóng)之外,旅行是受到嚴格限制的。記得“文革”中后期,每當臘月,總有一些鄰省的農(nóng)民成群過來乞討,他們都身攜證明,有時還由大隊書記帶隊。
先生的交游可分學界和政界兩派。政界朋友大多淵源于他在歐洲參加法共和德共的經(jīng)歷。學界友人遍布各個領(lǐng)域,多數(shù)名重一時,現(xiàn)在亦屬大師了,如俞平伯和夏鼐等。那時我竟然沒有什么意向去拜訪這些前輩,錯過了領(lǐng)略那個時代風采的機會。
人是交往的動物,而交游在中國士大夫生活中尤有重要的地位,所謂高山流水,懸劍空垅,蘭亭雅集,都是這樣的意思?!白砝锾魺艨磩Α钡男良谲幫砟暧X得自己衰老之甚,乃是因為交流零落。古人說:“觀其交游,則其賢不肖可察也?!奔兇獾挠颜x雖然稀有,卻正是人生的一件大事。
先生與夏鼐之間的交往,在夏先生的日記里多有記載。兩位先生都是博學的人,興味相對,很談得起來。那個年月往訪朋友,徑直去敲門就是,不必電話預約,所以就常有往訪不值的情形。更有意思的是,想念,交流信息——在封閉的年代,朋友是信息的重要來源——或純粹談天,都是往訪的理由。所以,在日記中,夏先生多數(shù)只簡記先生的到訪和他自己的往訪,很少說及具體的內(nèi)容。他們就住在同一個院子,一棟樓,雖不在一個單元,平時下樓取報紙、信件和牛奶常能遇上。到家里聊天,是禮節(jié),也是人世的親切。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國歷正月初三,晚間夏先生到先生家賀年,先生告訴徐懋庸去世的消息,并談到他與魯迅的糾葛。夏先生的日記沒有評價,但對先生所述內(nèi)容記得相對詳細,特別提到徐懋庸給魯迅寫的挽聯(lián),與原聯(lián)也只一字之差。徐懋庸是一九四九年之后造就的無數(shù)悲劇文人中的一位,這是我略知一二的。所不知的是,徐懋庸也是先生的朋友,在他被打成右派之后,先生依然與其往來唱和,這樣的節(jié)操在那時是非常不易的。
我?guī)状温犗壬劶八c俞平伯的過往,在俞先生偶然有事和外出才記的日記里,也幾次提到先生。他們的友誼更為久長和密切。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他們與其他朋友就一起自己掏錢辦了《旬論》雜志,以發(fā)表對時事的看法。我自初中起就好讀《紅樓夢》,因《紅樓夢》研究而成為反面人物的俞平伯,自然也曉得。但是,有一事到現(xiàn)在還讓我疑惑。先生對《紅樓夢》評價不高,對其中的詩詞甚至有點不屑——我卻很喜歡,因此不怎么敢在先生面前說,而俞先生則是紅學大家,兩人竟是長年的朋友。友誼在不同的人之間原來是可以有不同的色彩的。
先生沒有留下回憶錄或日記一類著作,而從他人的傳記、回憶文字和日記中,讀到許多關(guān)于先生的記載和評價,得知先生在他人筆下的形象是如此之佳,不免很覺光榮。譬如,《胡秋原傳》和《胡蘭畦回憶錄》都有記述先生的親切回憶,而復旦經(jīng)濟系教授朱伯康更是贊揚先生為賢哲。想想也是,先生鮮明的個性、卓越的才識和廣闊的胸襟,尤其是醇厚的傳統(tǒng)士大夫氣度,在朋友和學生心中所留下的記憶和印象,是難以磨滅的。
梁志學先生記憶力非凡,給我講過先生的不少事情,其中許多可得其他文字資料的印證。梁先生每次都會提到,先生誨人不倦,所以年輕人常常去先生處請教。在《人往低處走》和《花間一壺酒》中,李零說及他向先生學德語,聽先生談周揚、毛澤東對異化理論的不同態(tài)度,也是饒有興味的事情。
先生詩才甚高,但他與現(xiàn)代派詩人交往的故事,雖略出于意表,卻也在情理之中。卞之琳寫文章說到他和何其芳與先生的交往,文筆很生動。卞之琳也住在社科院干面胡同宿舍樓里。他在《維多利亞女王傳》再版前言中提到,曾向先生請教幾個德文書名的譯法。何其芳的事以前偶爾聽先生說過一句。卞之琳說,何其芳晚年常到舊書店搜購德文書,全力翻譯海涅等德國詩人的詩,遇到德語的難題,便去就教于先生。海涅、何其芳和卞之琳,都是我少年時代就熟悉的人物。這些人物之間原來有這樣密切的聯(lián)系,而又與先生相關(guān),我的欣喜就油然而起。
令人扼腕的是,先生的去世也是與朋友、與他一生摯愛的詩直接相關(guān)。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中旬他的好友楊熙齡去世,先生很是悲痛,要寫詩來志哀。十九日苦吟一夜不眠,第二天早晨因支氣管出血而陷入昏迷,一天后去世。這首詩也就成了絕筆,雄渾而悲傷。
天嗇臻中壽,嗟君不世才。冥心探奇矣,抵掌何雄哉。
析辯驚滄海,著書軼講臺。我傷知己逝,蕭瑟北風來。
然而,我想,此詩所吟詠的又何嘗不可以是先生本人呢?
先生的才學和交游,有家世的淵源;先生的家族,四川潼南楊家,是個大家族。
先生很少談及自己的家世,一如常情,這些都是師母告訴我的。親情和家世的點滴,在他寫于乙酉年的《小傳》中亦有記載。四歲始誦《詩經(jīng)》,好讀《三國演義》,亦喜愛其中的詩詞。六歲讀杜甫,祖母陶香九親自教以平仄音韻。陶香九是民國初年著名女詩人,所出詩集《繡余草》曾由胡適、陳三立等人作序題詞。
少年時,先生就讀北京匯文中學,畢業(yè)后入上海震旦大學預科班,英文和法文的基礎(chǔ)就是在那個時候打下的。一九二九年負笈遠游歐洲,求學于巴黎大學、柏林大學和維也納大學等歐洲名校。
楊家政商學各界人才輩出,在國共兩黨都有響當當?shù)娜宋铩V劣H、師生和好友因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而陷入你死我活對抗的兩大陣營,這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歷史命運。師母偶然會說到先生在民國政府當官的父親,以及后來的去臺灣?,F(xiàn)在得知,先生的父親曾任國民政府司法院的秘書長,一九四九年去臺灣之后曾任“立法委員”和大學教授。師母有一次提及,當年楊闇公受到追捕時,也曾在先生父親家里藏身。
先生在其《自述》中提及,三十年代友人孟憲承曾向胡適推薦先生翻譯黑格爾《邏輯學》,被胡適婉拒,先生為此很不高興。我聽先生談及胡適,態(tài)度是頗不以為然的。但不少文獻表明,胡適與先生一家可算是世交,胡適日記中也記載與先生父輩的交往,與其叔父也頗相與。重拾民國時期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人際關(guān)系,對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演變或有見微知著的意義。
出生于這樣一個家境良好的家庭,十七歲游學歐洲之際,先生卻投身國際共運活動。我聽師母說起此事,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寬松時期,我調(diào)侃先生說,這不是拿著地主資本家的錢去革地主資本家的命?先生慧黠一笑而不語。
先生先是在巴黎索邦大學學習,參加法共中國組,然后去柏林大學學習,轉(zhuǎn)入德共中國組。在他的《自述》里,先生沒有提及自己在歐洲政治活動的經(jīng)歷。但在《胡秋原傳》,胡蘭畦和朱伯康等人的文字里,都有不少具體生動的記述。不過,全部歷史我依然是不甚清楚的。當年先生不愿多說的原因,我想,主要就是他在一九三四年五月退出了德共,因為他不滿斯大林的路線和德共的作為。德共當時助紂為虐,在許多州與納粹合作,打擊社會民主黨,為納粹的最終上臺助了一臂之力,然而,最終也逃脫不了被納粹消滅的結(jié)局?!@些歷史我是在近幾年才了解到的,一時真是很震驚,因為這與官方原來的版本,有天壤之別。
先生雖然退出德共,但依然傾向于馬克思主義,在當時德國留學生圈子里很有名望。《胡秋原傳》多次稱贊先生博學、多才和正派,是位奇才(張漱菡:《胡秋原傳》,臺灣皇冠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672、674頁)。先生對馬克思主義、德國歷史和現(xiàn)狀與世界形勢,不僅有知識,而且有卓見。一九三四年胡秋原請教他如何看納粹的性質(zhì),先生一語中的:依照納粹的黨綱,前半部分是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后半部分是社會主義。胡秋原又問,納粹前途如何?先生說“走向戰(zhàn)爭”——一語成讖。
先生的政治見識遠不止于此。一九三七年蘇聯(lián)殺害本國的八位高級將領(lǐng),極其慘烈。先生撰寫《蘇聯(lián)的黨獄》一文來追根究源。蘇聯(lián)當時在國際上地位日隆,從國際孤兒成為國際聯(lián)盟的成員。年輕的先生卻判斷在這個國度中,人類精神的許多寶藏已經(jīng)淪亡了?!皻埍┡c卑怯,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底兩面。上升的和自信穩(wěn)固的勢力,總是比較寬容;而武力和壓迫底濫用,總是衰頹末世的特征?!边@個被當時及后來許多中國人稱為人類新希望的國度,卻早已展現(xiàn)了末世的征象。有一點先生說得一針見血:“這種時時迫害和‘清算’的結(jié)果,沒有一個人敢用自己的頭腦思索,沒有一個人敢獨創(chuàng)地做一點事?!保ā独硐氲淖非蟆罚?/p>
不過,先生當時對中國情況持樂觀的態(tài)度。他說:“中國沒有宗教,因此中國沒有對異教徒迫害的傳統(tǒng),也沒有以某種信仰鼓動群眾奪取政權(quán)的黨爭。”他期望中國“保持這種博大寬容大國民的美德,更要以創(chuàng)造的精神來發(fā)揚這種美德”。他沒有想到的是,中國后來竟全盤照搬了蘇聯(lián)的制度,最終導致一系列如果不比蘇聯(lián)慘烈,也與蘇聯(lián)一樣慘烈的事件,直至“文革”的浩劫。
先生談起蘇俄,總是很鄙夷的。蘇俄對中國的戕害在現(xiàn)代8a01d7b5bf70e8a206c8e2976475af79所有國家中,只有日本可與之比肩。蘇俄從沙皇到列寧、斯大林,對中國就是一句話,包藏禍心。他們侵占中國領(lǐng)土,擾亂中國內(nèi)政,令中國在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刻,陷入社會的極度動蕩,歷經(jīng)無窮的災難。
一九三六年先生從德國歸來,有從政乃至從軍的志向。一九八一年春節(jié)期間,他寫《談往錄——記馮玉祥》一文記述他與馮玉祥交往的經(jīng)過。先生為馮及其將領(lǐng)講希特勒上臺之后的形勢,并受命聯(lián)絡(luò)其舊部。先生勸說馮抗日,并愿追隨,但馮對先生的形勢分析和建言,未予采納。于是先生放棄了從軍的念頭。因為馮玉祥反對蔣介石,以后就被樹為正面形象。但先生認為,馮擁兵百萬以自重,無明確政治綱領(lǐng),不過一軍閥而已。在此之后,據(jù)朱伯康記載,先生曾在民國政府的戰(zhàn)地黨政委員會任設(shè)計委員。
雖然此后先生的生涯主要在學術(shù)領(lǐng)域,但由于思想的傾向,也曾在一九四九年參加過外圍的政治斗爭。一九五三年先生從復旦大學調(diào)任貿(mào)易促進會專員,實際上是為國家領(lǐng)導人起草外事文件,并兼翻譯,也是他政治活動的一部分。
對于自己的從政經(jīng)歷,先生絕少提及。因為退出德共、與馮玉祥的過往和戰(zhàn)地黨政委員會的經(jīng)歷,在改革開放之前,用當時術(shù)語來說,是“嚴重的政治問題和歷史問題”,皆為政治迫害的理由。但是,即便在當時,這些歷史也像學術(shù)一樣很有吸引力。吾輩生長于封閉的時代,所受的教育和信息都是單向而扭曲的,任何更多的信息對我們來說,皆是正確的知識和道德判斷力的養(yǎng)料。雖然社會逐漸開放,但在八十年代,許多歷史依然還在層層的重禁之中。即便今天,我們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知識仍然是大有局限的。
先生的從政,蓋出于那一時代的中國情懷。它雖然屢遭挫折,卻始終流淌在那一代人的血液中。
自進入北大之后,我就慢慢地生成一個疑問,那些迷人的風范為什么似乎只出現(xiàn)在先生一代及以前的學人身上,而后來有如鳳毛麟角,幾近湮滅。他們有天賦,有才學——這些在今天不難見到;有膽量,這也還可以見及。他們狷介,有原則,有節(jié)操,這是自我的尊重,這在今天則已十分難得。倘若還有理智的勇氣,個性的堅持,那么就有如稀世的文物了。迷人的氣質(zhì)就是由它們混成的。那一代人歷經(jīng)戰(zhàn)爭、革命、動蕩、離亂和浩劫,尊嚴的摧殘和人道的毀滅,有過莫大的希望,罹受了巨大的磨難。這些風范是如何在那些人身上保留下來的?或者這種精神為何有這么強大的力量?而今天它卻仿佛又軟弱到無以自立。
我常常也思考,那一代充滿中國情懷和理想的人,在面臨社會巨大變遷時,觀念中有什么盲點?在先生二十多歲時所寫的《非常與中庸》中,他希望,中國人應(yīng)當能夠“補救西歐自然科學所發(fā)生褊狹的胸襟偏至的惡果的藥劑”,而其態(tài)度就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由此,“中國正可以講求科學而不必受其弊吧!”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這是中國志士仁人的主流思維定式,即只接受西方文化之長處,而不受其弊。這促使他們?nèi)で笠环N完美的制度,一種萬全之策。不幸的是,最后只有一種高蹈而未經(jīng)檢驗的理想,符合這樣單純的要求。殊不知,相比于切實卻有瑕疵的合理制度,它們卻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人們?nèi)菀紫萑肫渲?,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逗m畦回憶錄》記載了她受到自己同志迫害的經(jīng)歷,從受批判到進監(jiān)獄,從失去生活來源到險些失去性命,她可以痛斥那些迫害她的行為和人,卻難以直面導致這一切的觀念和運動,因為這也是她個人生命無法剝離的血肉部分。
詩人、學者和政治思想家三位一體的先生,除了喜歡酒,日常生活是不在他的視野中的,對人情世故也是不在行的。先生一生雖然有在吾輩看來頗為復雜而豐富的經(jīng)歷,卻依然秉持若干簡單而基本的原則。他傾向于馬克思主義,而精神卻在自由和獨立一端。先生的形象,令人最難忘的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從眼底是可以看到清澈的光輝的。
先生書房兼客廳的西面墻上有一副署名古吳陳正飛書贈的對聯(lián)。陳正飛是頗有成就的歷史學家和書家,一九四九年之后屢遭迫害。聯(lián)語摘自譚嗣同《夜成》的名句,而它恰似先生一生的理想、行止、風范和個性的寫照,仿佛是專門來論定先生的。它其實亦映照了吾輩的心聲。
斗酒縱橫天下事
名山風雨百年心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八日草于北京圓明園東聽風閣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日改定于北京圓明園東聽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