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站在羅馬老街的人行道上,天空最后一抹霞光正灑滿頭頂。道旁老店昏暗的櫥窗玻璃上映照出頭戴金光的我。忽然,身后一輛閃閃發(fā)亮的橙色跑車呼嘯而過,仿佛一顆耀眼的彗星闖入我面前的櫥窗。當這彗星的色彩褪去,我漸漸看清楚這扇櫥窗里陳列著一張手掌大的老照片。
照片上,挺拔著一個騎著馬的士兵。馬是真正的駿馬,很高很漂亮,靜靜地站著,尖尖的耳梢豎起,仿佛正在等待主人的命令。馬鞍上端坐著威武的騎士,軍裝筆挺,長長的馬刀掛在馬鞍的后面,閃閃發(fā)亮。他高高地昂起下巴、緊抿著嘴,微微側過臉來,穿越時空望著我。
我沒有砍價就從舊貨店里把老照片“請”了回來。現在,它矗立在我的書柜里,照片后面簡單寫著“1860 Marseille”(1860馬賽)。馬賽,一個法國港口城市,不知作者是馬賽人還是在馬賽拍的照片。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期他有沒有作為侵略者來過中國?他的后人呢?為什么沒有人把照片留在家里作為紀念而最終流落街頭舊貨店?難道家人都不在了嗎?或者時間已經長遠到后人無法相認,不再懷念了?
現在它留在中國了。我不禁感慨,照片,這些幽靈般的魅影,只是象征性地提供了那些人存在的痕跡,生命在流逝,家人在離散,不知多少充滿活力的生命、光輝的榮耀、興盛的家族也許最后僅僅剩下這么一張照片。
我在歐洲二十天,轉了很多地方去搜集和觀看老的影像,在博物館和古董地攤,能夠找到的老照片98%都是蛋白照片,也就是說,我能從老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都是19世紀的西方歷史。其實結合影像史來看很合理:第一,蛋白印相幾乎是最早和最好的紙基影像呈現方式,之前的圖像都是印在貴金屬和易碎的玻璃上,已經極少存世了。第二,工廠可以大批量生產蛋白相紙,產品相對廉價,而之前的影像介質都是手工作坊自己生產。第三,影像可以復制,雖然要受制于操作繁復和生產周期漫長。當然,蛋白印相復制工藝技術性要求高,無法和后來的銀鹽相比。但是,之前的銀版、錫板、鋁板和濕版正片等工藝都幾乎不可復制。
總之,蛋白印相是世界攝影史上第一個可以讓民眾大規(guī)模參與、涉足的攝影工藝。蛋白印相工藝發(fā)明于1850年,正是英國工業(yè)革命和維多利亞文化雙雙綻放的時代,一切都在日新月異地急速變化著。攝影記錄著一切瘋狂的變化和那些因革命而狂熱的人們。人們又帶著這份狂熱把世界拍了個遍,從南美的熱帶雨林到北非的沙漠,甚至狂暴的大海和白雪皚皚的高山上處處都有國家資助的專業(yè)攝影師帶著無比笨重的設備去拍攝照片。蛋白印相以影調細膩沉穩(wěn)、寬泛深厚、空間層次感非同尋常、制作工藝精美經典而達到了空前的藝術高度。最重要的是,蛋白印相藝術的鼎盛之時恰逢西方工業(yè)革命盛世,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大革命運動正跌宕起伏、波瀾澎湃。19世紀的西方世界正逢天時、地利、人和,蛋白印相借這時代的天賜良機乘風破浪,無論在藝術表現力、質量、數量還是思想內容上都達到了巔峰。160多年過去了,蛋白印相作品仍然在世上有這樣大的保有量就充分說明了問題。
攝影的出現為我們看待自己和觀察世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方式。而蛋白鹽紙照片,是第一種可清晰復制的影像,第一種可以廉價大范圍傳播的影像。蛋白工藝是一種特別簡單,簡單到了極致的印相工藝。其主材僅僅是水彩紙、雞蛋清、鹽和硝酸銀。只有這幾樣,沒有復雜的復合物,也沒有復雜的分子式。其他全憑手藝。
蛋白工藝同時又是一種特別復雜,復雜到了極致的印相工藝,世上恐怕再沒有哪種攝影和印相工藝像蛋白工藝一樣用有機物作為主要載體。如果全是無機物,那么可以通過控制時間、溫度、濕度、氣壓以及物體性狀等等各種科學的方法來保持產品品質的恒定。但對于有機物就有太多的不可控制因素了。沒有任何人能夠把雞的血統(tǒng)、生長、飲食、環(huán)境統(tǒng)統(tǒng)控制,另外由于陳年蛋白效果特別好,蛋白的貯存和釀造條件也十分不同,所以蛋白工藝的變量十分大。筆者在貯存蛋清時都是分裝數份小瓶,數月后打開,每瓶的味道都不一樣。所以雖然19世紀后半期留存于世的照片不計其數,但很少有兩張影調和顏色是一樣的,甚至同批次也會有相當大的差異。一張照片影調的好壞往往掌握在上帝手里。
蛋白相紙有個特色,它的影調非常柔和豐富。全片最深的地方是棕褐色,最淺的地方是淡淡的蛋殼色。所以蛋白印相是寬容度極大的濕版負片的最好搭檔,這仿佛也是上帝通過雞蛋里復雜的有機物特質所給予世人的。
另外,這種古老的工藝相當耗費時間,筆者目前儲備和制作一張蛋白相紙的時間長達兩年半,還相當考驗手工藝,所以那個時代從此業(yè)者皆是專業(yè)人士,除了極少數罕見的技術天才和富有的愛好者——比如著名的赫歇爾爵士,整個19世紀幾乎沒什么“業(yè)余”攝影師。你要業(yè)余,你就根本玩不起。
專業(yè)有專業(yè)的好處,專業(yè)攝影師的作品裝裱都很講究,燙金、花飾、鋼印,甚至敲銅雕花,絲絨襯墊等等,那些舊日“貴族的時代”曾經為皇家享用的工藝尚存,工匠尚在,一應俱全,盡善盡美。這是我們這個“平民的時代”所不能比擬的。當然,那個時代可以做蛋白相紙的工廠全世界也就那么幾個,據說行家里手通過嗅探紙上蛋清的味道就可以分辨是哪國哪廠生產的。如果你既是攝影的專家,同時又是動物學者或者養(yǎng)雞專家,也許你還能嗅出雞蛋是哪一國那一品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