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飛在接受采訪時說:“一個越是追求內心安靜的寫作者,似乎越是會在他的作品里表現(xiàn)出‘不平靜’來。我是個溫和的人,我希望寫出‘不溫和’的作品?!睏铒w的這種寫作理念在他的短篇小說中被以一種現(xiàn)代化自我言說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短篇小說《憂傷的南瓜》和《白鼠》中我們看到了楊飛的“不溫和”,他將個人記憶中的影像重新組合并賦予故事新的血液,形象的骨和肉都來自于作者與之血脈相連的土地。楊飛的筆下是一群被歷史所遺忘的人們,生活給予他們的并不是一幅溫情的圖畫,他們是平凡的、渺小的,更是卑微的。面對這樣一群被生活所遺忘的人們,作者選擇透過一種冷漠的視角來講述他的故事,在不溫和的個人言說中孤獨地進行自我的救贖。揭開冷漠的面具,楊飛將溫情澆灌于小說的脈絡之間,那些被遺忘的人們,被割裂的記憶,在作者筆下被重新著色,在愛的溫情中復活。面對現(xiàn)代文明中人性的異質和人存在的邊緣化,楊飛試圖以一種并不溫情的溫情敘述方式消解內心的孤獨,在這種自我解嘲的方式下抒發(fā)個人的情感。米蘭·昆德拉說過:“人處在一個真正的縮減的旋渦中,胡塞爾所講的‘生活的世界’在旋渦中宿命般的黯淡,存在墮入遺忘。”楊飛《憂傷的南瓜》和《白鼠》兩篇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都處于身份缺失的狀態(tài),他們的生存空間被無限度的擠壓,生活的世界已經完全變形,存在的價值趨于黯淡,最后連生存最基本的權利也被剝奪?!稇n傷的南瓜》中的外婆是個少言寡語的女性,她是傳統(tǒng)父權社會下走出來的女性,她沒有自己獨立的話語權,她對自己身份的確認是通過對親人無私的關愛來實現(xiàn)。她沒有獨立的人格,生存的全部價值維系在自己的家庭上。我們從故事講述者冷漠的態(tài)度中可以看到作為鄉(xiāng)土女性的外婆其本體存在的荒誕性。她沒有自己獨立存在的價值,當她維系存在價值的寄托——家庭不再需要她時,她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的。外婆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已經被生活徹底消解,正像文章中發(fā)了霉的月餅和無人愿意吃的南瓜所暗示的那樣,這個女性其作為本體存在已經被生活所徹底遺忘。而《白鼠》中馬二流子的故事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我們無法理解馬二流子的行為,但是這種行為卻也在情理之中,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已經無限的擴大了我們的承受能力。馬二流子在生活面前選擇了走一條捷徑,并為此付出了自己的健康。用身體換來的金錢暫時的強化了馬二流子的存在感,他敞開自己的名牌西服,享受著別人的嫉妒和羨慕。但是我們卻能清楚地看到在馬二流子華麗的外表下那副沒有血肉的骨架,他已經將自己的生命抵押出去,其作為人的存在身份也已經被消解,他的存在僅僅是依靠一只實驗的白鼠和一個虛無的幻想。馬二流子身上作為人的尊嚴的體現(xiàn)已經不復存在,剝去外在的虛無,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好好活著,而這個原本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在現(xiàn)在看來已經成為一種奢望,他的存在注定會被現(xiàn)實所遺忘。
真正的寫作在于能夠通過故事靠近人的心靈。當人們在不斷追趕現(xiàn)代性生活的時候,鄉(xiāng)村的存在已經被都市文明所解構,于此同時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還有人性生存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作為一個獨立思考的個體,楊飛在經歷理性與感性的沖突后選擇作為具有旁觀者性質的鄉(xiāng)村的他者存在來講述故事,在并不溫情的生存圖景中展現(xiàn)人類生存的現(xiàn)代性焦慮?!稇n傷的南瓜》中的外婆和《白鼠》中的馬二流子,他們雖然經歷不同,但是在生活面前他們同樣都是被邊緣化的人物。講述故事的人始終帶著冷漠的面具,作者拒絕溫情,想要在最冰冷的理性思維下去描寫鄉(xiāng)土人物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但是站的太過于靠近,就無法脫離故事的影響,作者的情感被故事的發(fā)展所牽引,他沒有辦法保持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因為這就是他的故事,是來自他內心深處的記憶碎片。楊飛并不是一個單純講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是經由自己的內心,經過情感的浸潤而產生的,人物沒有過多的話語,一切都在作者的掌控之中,以情感的流動來帶動故事的發(fā)展。楊飛其實并不需要一個代述者,因為故事就發(fā)生在他眼前,他的筆下都是熟人熟事,他在故事的講述中完成了自己情感的血脈回歸之路,在喧囂的都市狂歡下開拓一片凈土以此來消解自己的孤獨。故事中的外婆是孤獨的、馬二流子也是孤獨的,他們無法在自己生存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外婆的孤獨來自于其生命本初的訴求,她的恐懼來自于不再被需要。她不停的種南瓜,對于來自外界的呵斥無動于衷并報以一成不變的微笑,她默默地接受著來自外界的冷漠,這是她的生存本能,是外婆作為存在個體的唯一確認。馬二流子的孤獨來自于他被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所排斥,他以健康換取的金錢并不能讓他融入都市文明,而這些金錢卻將他拖離了鄉(xiāng)土社會。生活在兩種文明的夾縫之中,馬二流子的存在身份被徹底解構,成為存在之外的人。他所有存在的感知都是維系在一只實驗的小白鼠身上,就像《憂傷的南瓜》中外婆將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南瓜身上一樣,他們已經被生活徹底的遺忘,白鼠和南瓜在這里成為一種具象性的符號,它們是能確定生命存在的物證,是馬二流子和外婆唯一的精神寄托。楊飛的故事直面生活的殘忍,讓人們在生活冷漠的本真狀態(tài)下去反思生活與存在。
楊飛將自己放置于一個二元悖論的空間中,他作為故事的親歷者始終處于一種在場與不在場二元轉換的狀態(tài),這也正是作者對人性存在進行孤獨救贖的現(xiàn)代性呈現(xiàn)?!稇n傷的南瓜》中外婆在“追逐”南瓜生長的過程中確認自己的存在,即使她的行為受到別人的責難她依舊堅持,因為在外婆的意識中這是能證明自己活著的唯一方式?!栋资蟆分械鸟R二流子則以一種更為極端的方式來確認自己的身份。他并沒有許三觀“以生拒死,以死求生”的無奈,馬二流子將自己的生命透支成了穿在身上的華麗皮囊,他在人前自信滿滿的展示著自己的富足,人后卻在恐懼中期盼未來。與其說馬二流子在寶貝自己的白鼠,不如說他在填補自己精神的荒蕪,企圖通過這種方式來緩解自己內心的焦慮。白鼠是他生命之根的具象化,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現(xiàn)在,卻能從白鼠身上看到自己的命運,白鼠成為了馬二流子生命的支點,是他貧瘠的內心世界唯一的期望。他華麗的皮囊下實際是一個可悲的柔弱者,他選擇妥協(xié),用生命去抵押幸福,而這種幸福最后卻變成了扼殺他的兇手。楊飛認為寫作可以復活記憶,當現(xiàn)代文明將鄉(xiāng)土文化推向邊緣,處于瀕臨消亡的境地時,對人的主體性和生存本真性的追尋自然成為作者的題中之義。特洛奇認為藝術的現(xiàn)代性表現(xiàn)為:“對感性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此岸感的強化,恢復此岸世界的感性品質的權利?!睏铒w以一種回望過去的視角來描寫他記憶中的鄉(xiāng)土世界,那些被生活所遺忘的人們正是作者找尋彼岸世界的橋梁。他筆下的人物是孤獨的,作者以一種冷漠的筆觸去訴說他的故事,但作者的內心卻是柔軟的,在冷漠的視角下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的溫情,以及對血脈被隔斷、被遺忘的切膚之痛。個體的自由不是文明的賜予,作者始終保持著對現(xiàn)代文明的距離和警惕,保持對生命尊嚴的維護?!稇n傷的南瓜》中外婆是一位典型的沒有獨立話語權的傳統(tǒng)女性。雖然作者讓故事的講述者以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看待外婆的行為,但是在冷漠的敘事下卻是溫情的回憶?!栋资蟆分旭R二流子為了生存甘愿做實驗白鼠,作者帶著諷刺的態(tài)度來描述故事,真正能觸動人心的也正是馬二流子在他的白鼠死后所作出的反應。作者對于馬二流子的態(tài)度也由諷刺變成憐憫,他只是一個生活的受壓迫者,生命將他放在了存在的邊緣,他生存的意義已經被現(xiàn)實所消解,而他唯一所能做的卻是等待著自己和小白鼠相同的命運。作者在文章的最后指出:“它是只多可愛的白鼠啊!”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于形而上的“存在”問題溫情的追問與反思,以及對這些人物無限的溫情與憐愛。在生活這片并不溫情的生存圖景下,遺忘與被遺忘無可避免,因為這正是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存在的被遺忘,是無法消解的生存母題。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