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書畫佳作,經鐫刻者不爽毫厘、傳神達意的雕刻,變成一件震懾人心的寫銅作品,極富金石之美。近代,刻銅藝術受到諸多書畫大家的青睞,齊白石也不例外。
本文精選了幾件白石老人的寫銅作品,筆意清新典雅、別有情趣,構圖各具匠心,系白石老人書畫作品中出類拔萃者,且經過刻銅高手以刀法追筆意成功地將畫作原貌與氣韻再現于銅板之上,溢于紙絹之外,愈顯彌足珍貴。而刻銅藝人以一柄神刀將畫作墨跡與氣韻表現得如此酣暢淋漓,實在令人嘆服不已。此外,因這幾件作品皆為白石老人繪贈友人之作,從中也可看出其間蘊含的真摯情誼。
墨盒繪友朋之誼
齊白石曾為清末詞人文廷式之子、國民黨高級將領、著名碑帖鑒賞家、收藏家文素松繪一“風帆齊發(fā)圖”墨盒,題款“舟虛仁弟清正”。此盒畫面取平遠法構圖,近樹、中帆、遠山漸次展開。白石老人以橫生的樹木鋪畫底,使作品顯得扎實。滿帆之舟輕馳于浩淼煙波之上。水面空白處寓意江湖闊無際涯,精細稠密的平行水波紋則展現出浩淼煙波與浮光動感,意境遼闊曠遠。遠景則以大筆寫意,繪出連綿遠山。此圖用筆凝練灑脫,在一方12.5厘米的小墨盒面上卻能表現出宏偉開闊的氣勢,正所謂“咫尺見千里之妙”,非大手筆不能為。此盒底銘“北京同古堂”。其精湛的刻工顯系出自刻銅名家張樾丞或張壽丞之手。
文素松,字舟虛,號寅齋,江西萍鄉(xiāng)人,雖長期供職于國民黨軍界高層,卻平生嗜古,精鑒賞富收藏,著有《金石瑣錄》、《漢熹平石經碑錄》、《寰宇訪碑錄校勘記》、《校補五朝鏨本書目表》、《金石鏡》等。文素松與齊白石關系友善,曾向他求購畫作多幅,白石老人也曾多次贈畫予他。一日,齊白石獲悉文素松遭遇喪子之痛,極為同情,專為這位老友畫了一幅“阿彌陀佛”人物畫贈予他以示安慰,此畫現藏于萍鄉(xiāng)市博物館。這方墨盒不僅具有高度的藝術與工藝價值,也是白石老人與友人情誼的寶貴見證。
無獨有偶,另一件“蟋蟀圖”墨盒,也是白石老人為友人黃傳霖(字濟國)所繪的。盒面上的兩只蟋蟀,一雄一雌,兩首相對,似呢喃低語,情意綿綿。蟲身須毫畢現,動感十足。草葉灑脫飄逸,生機勃勃。黃濟國住在距琉璃廠不遠的香爐營頭條,曾供職于商務印書館,白石老人曾求其代印畫冊。黃濟國喜購藏白石老人畫作,在一幅《雛雞幼鴨圖》上白石老人題道:“濟國先生嗜書畫,即藏予畫,此幅已過十幅矣。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尤難得也。余感而記之。齊璜。”可見,白石老人將黃濟國視作自己的藝術知音。
值得一提的是,此盒曾是大畫家唐云先生珍藏的愛物之一。上世紀80年代,因這件墨盒內固定石硯板的銅箍圈有損,唐云先生曾委托榮寶齋修理,但遲遲沒有音訊。唐云先生對此盒頗為惦念,遂致函我和我的同事、榮寶齋書畫鑒定家王大山先生,囑我們代為查找。信中,唐云先生對此盒做了詳細描述,諸如“刻在蟋蟀頭部刀法有交叉形的”、“銅質不是純白銅,帶黃銅色”等等,并手繪一紙草圖,對此盒略加描述。后大山先生找到此盒,交還給了唐云先生。
“三魚圖”是白石老人紙上畫作中的常見題材之一。在一件“三魚圖”墨盒上,老人所繪的一對母子魚相互依偎悠游嬉戲,洋溢著暖暖的親情和拳拳的愛意。母子魚之下,一尾身形細長甩動著尾巴的“另類”魚兒正向深處急速游去,盒面上的空間感亦因之豁然。三尾魚的巧妙布局與緩疾相應的游動姿態(tài),將整個畫面渲染得波瀾蕩漾,情趣盎然。母子魚以中鋒之筆勾勒,線條硬朗果斷,使筆若運刀,極富雕刻韻味,令人不禁聯(lián)想到民間木雕花板上的鯉魚,這也與白石老人早年做過雕花木匠的特殊經歷密切相關。由此看來,他在墨盒上畫這三尾魚時,是從雕刻藝人的角度充分預想到了隨后的鐫刻過程及最終的藝術效果的。畫面上的長題“古人畫魚藏頭露尾,乃胸中一大快意耳。我作魚全盤托出,放(通‘仿’——作者注)趙昌之刻畫,慮陸包山之鉤勒,然精致否而不忌大略耳。”也正是他所推崇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的形神兼?zhèn)淅L畫主旨的生動詮釋。綜合題跋字體風格與內容看,此盒應創(chuàng)作于白石老人“衰年變法”時期,它銘記著白石老人追求藝術變革的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殊為可貴。
“棲雀圖”墨盒呈橢圓形,白石老人依盒型順勢起筆構圖,寫出一方頑石及一叢伴石而生的野花,野花昂揚向上,恣肆爛漫,生機勃勃。畫面一氣呵成,其主體——三只棲息于頑石之上的小鳥雙目圓睜,凝神注視著右下方,令觀者感覺畫外尚有它物,啟人浮想聯(lián)翩。落款“齊璜”雄健有力,印文“木居士”蒼勁飽滿,金石味十足。
鎮(zhèn)尺寫師徒之情
齊白石繪菩提達摩圖鎮(zhèn)尺是其為得意門生、好友、藝術知音瑞光和尚精心繪制的。釋瑞光(1878年至1932年),號雪毖,亦作雪庵,曾任北京阜成門外衍法寺、廣安門內蓮花寺住持。其善畫山水,風格學石濤,筆勢豪放,意境甚高。齊白石定居北京后不久,瑞光即拜他為師。其時瑞光已是京城頗有名氣的畫僧,畫名尚未顯達的齊白石對此頗為感慨。他在為瑞光所繪《阜成門外衍法寺靈瑞光上人像》上曾題詩:“帝京方丈識千官,一畫刪除冷眼難。幸有瑞光尊敬意,似人當作貴人看?!庇涊d其事。
齊白石對于瑞光的藝術造詣極為賞識,他在《白石老人自述》中曾說:“門人瑞光和尚,他畫的山水,學大滌子很得神髓,在我的弟子中,確是一個杰出人才,人都說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認他是我最得意的門人。”平時見到瑞光畫作中題材獨特者如《大滌子作畫圖》等,白石老人也常鉤摹下來,留作自己繪畫的底本。白石老人還曾向京華美術專門學校校長邱石冥推薦瑞光到該校任教,亦可證他對這位得意門生藝術造詣的高度認同。
在白石老人眼中,瑞光不僅是他的得意弟子,還是他的好友和藝術上難得的知音。他曾把自己和與自己情趣相契的瑞光、湖南籍畫家馮臼繪入《西城三怪圖》中,并為瑞光與馮臼各繪一圖以為紀念。他在《白石老人自述》中提到反對宗派拘束、反對死臨摹等藝術主張時,還曾特別指出:“贊同我這見解的人,陳師曾是頭一個,其余就算瑞光和尚和徐悲鴻了?!?/p>
據《白石老人自述》載:“民國二十一年(壬申一九三二),我七十歲。正月初五日,驚悉我的得意門人瑞光和尚死了,享年五十五歲。他的畫,一生專摹大滌子,拜我為師后,常來和我談畫,自稱學我的筆法,才能畫出大滌子的精意。我題他的畫,有句說:‘畫水鉤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學萍翁?!懒?,我覺得可惜得很,到蓮花寺里去哭了他一場,回來仍是郁郁不樂?!庇纱丝磥恚R白石與瑞光堪稱亦師亦友的難得知己。
鎮(zhèn)尺上題字“雪庵老禪師法正,甲子在家僧齊璜造?!笔掷L篆書印文“木人”,可知此尺繪刻于1924年。
從此尺構圖與筆法上看,顯系白石老人精心所作。限于尺面狹長,他沒有像通常在紙上描繪樹下達摩時將菩提樹畫在人物背后,而是使樹干自左尺取斜勢而上,從而為描寫人物留出了足夠空間。延伸的菩提樹主干被虛實之筆分作遠近兩枝,兩枝高低錯落,奇正相倚,可謂匠心獨運。枝頭葉片以實筆勾描,參差交錯,生機盎然。端坐靜思的達摩與側前方的菩提樹一正一倚,互為呼應。達摩低眉閉目,神態(tài)祥寧,已入禪境。其面龐清瘦,額頭與下頜外突,須發(fā)濃密,佩大耳環(huán),喻示其異域身份。衣紋凝練簡約,以直筆寫出,行筆迅疾,筆鋒硬轉,粗放遒勁,既準確地表現出袍服的質感與折轉關系,又具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不愧大匠手筆。不同于白石老人通常所作佛像席地而坐或盤坐于蒲團之上,他在此達摩身下精心勾描出繁密的菩提葉,愈加襯托出達摩造像之簡約淳樸、內涵之靜穆平和,其為愛徒精心寫繪之良苦用心,亦由此可見一斑。
此尺刻工,以刀鋒追筆意,合神韻,虛實遠近、點劃飛白,均不失毫厘,堪稱神工。齊白石曾在同古堂掛有治印筆單,與張氏兄弟交往甚密,而張樾丞輯其治印精華而成的《士一居印存》中亦收錄有一方“瑞光之印”,可證瑞光和尚與同古堂人亦有交誼。由此看來,此鎮(zhèn)尺之刻工應出自同古堂張氏兄弟之手。
此對繪刻俱精的鎮(zhèn)尺既是白石老人以筆墨傳禪意的經典之作,亦是他與瑞光和尚藝緣淵深的實物見證,彌足珍貴。
齊白石書聯(lián)語鎮(zhèn)尺系一對鎮(zhèn)尺中的右只,其另一半亦存于世。這對鎮(zhèn)尺也是齊白石為瑞光和尚精心書寫的。鎮(zhèn)尺下方題記:“甲子春贈雪庵方丈聯(lián)語,戊辰夏重書于此?!笨芍?924年齊白石曾書贈瑞光一副對聯(lián):“畫似先朝大滌子,食如南岳懶殘僧?!眱赡旰?,他又為瑞光將此聯(lián)語書寫在這對鎮(zhèn)尺之上。
聯(lián)句“畫似先朝大滌子”意指瑞光的畫作風格與山水畫家大滌子石濤相似。如前文所述,白石老人與瑞光和尚是藝術上的知音,他一生崇拜八大山人、石濤、徐渭、金冬心等繪畫風格特異、用筆肆意率真的畫家,他的山水畫也追求以簡括疏朗的構圖、率直雄健的筆法表現自己生活經歷中的意象山水,但在視“四王”工細山水為正宗的北京畫壇,卻是難有知音的,他的山水畫也遠不如花鳥魚蟲畫受市場青睞,而瑞光卻是他的弟子中惟一向他學畫山水的。瑞光曾創(chuàng)作《大滌子作畫圖》請齊白石題跋,白石老人頗喜此稿,除鉤摹下來留作自用外,又為瑞光臨寫一圖相贈并題詩:“有理疏狂即上乘,瑞光能事欲無能。畫人恐被人為畫,君是他年可畫僧?!?/p>
“食如南岳懶殘僧”中的懶殘和尚乃唐天寶年間衡山衡岳寺高僧,法名明瓚。性懶惰,常以他人剩食飽腹,因之被喚作懶殘和尚。唐宰相李泌落難之時曾被懶殘和尚點化。白石老人此語旨在贊譽瑞光雖生活簡樸卻具奇異稟賦。
齊白石書法早年學何紹基,后習金冬心、鄭板橋,中年后轉攻李北海和《天發(fā)神讖碑》、《祀三公山碑》,最終自成面目。其行書的最大特點在于雄強的筆力和開張的體式。“畫似先朝大滌子”七字即以行書寫成,行筆隨心所欲,字間斷連適度,一氣呵成,如江河奔涌。其中“畫似先”三字筆筆相連,“畫似”兩字呈左低右高之勢,“先”字最后一筆將這一體式破開,取得極妙的視覺效果。而刻工以刀鋒追筆鋒,散鋒飛白,牽絲映帶,盡顯無余,令人擊節(jié)稱嘆。此尺刻工亦應出自同古堂張氏兄弟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