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動魄的發(fā)現(xiàn)
清初,泰安縣郊北邊大望莊有位名叫焦之道的秀才。他不但飽讀詩書,文才絕世,并且為人正直,樂于助人,可惜時運不濟,參加兩次鄉(xiāng)試,均未考取舉人。好在焦秀才家有幾畝薄田,暫時沒有凍餓之顧慮,于是他安心讀書,定要考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這天傍晚,他正伏案思考著要寫一篇大文章,有人敲叩柴門,乃是好友楊懷義。
楊氏當年與焦秀才同窗,只是連個秀才也沒考上,只得屈身給本莊財主韓明州當管賬先生。舊時讀書人奇少,焦、楊二人又有同窗之誼,所以時常找到一起小酌一番,敘談敘談,彼此甚是投機。楊懷義記得今天是秀才29歲生日,便提著一罐小菜、兩瓶老酒,為好友祝壽來了。
老友相聚,自然是開懷暢飲。楊懷義問起焦之道最近忙什么。焦之道說:“我正要醞釀給你東家寫一篇頌辭,一則為彰顯善良仁義之士,以示我對韓員外的敬仰之情,再則如果文章借以流傳開來,再續(xù)洛陽紙貴的佳話,人們必將探究筆墨出自何人之手,那時對于小弟也是名利雙收啊。”
焦秀才得意非凡地說著,看楊懷義的臉色,竟然露出一絲不屑,他頗感不解:“難道有什么不妥嗎?是不是已經(jīng)有高人捷足先登了?”
楊懷義搖了搖頭:“茲事體大,還是從長計較一番才好。輕易贊頌一項偶然之舉,恐怕有失草率。倘若落下欺世媚俗的惡名,則更于兄長不利了。”
焦秀才所說的楊懷義的東家韓明州,不僅在大望莊,就是在遠近幾個村鎮(zhèn)中,都算是最富足的。韓員外的祖父原是強盜,帶一伙人嘯聚深山,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后來,清帝入關(guān)登基,大赦天下,所有犯罪前科,既往不咎,這韓大王見時機到了,就解散徒眾下山,靠搶來的財物,置辦莊田,過起了男耕女織的生活。幾十年下來,傳到韓明州手里,財產(chǎn)日增,已經(jīng)堪稱富饒了。前兩年,恰值淮河漲水,無數(shù)災(zāi)民背井離鄉(xiāng),北上逃往山東、河北一帶避難,大望莊自然少不了災(zāi)民。韓員外見到災(zāi)民流離失所,心生憐憫,不但吩咐下人搭棚施粥,還在自家閑地建起臨時帳篷,供災(zāi)民落腳休整。男子白天由監(jiān)工帶去挖河、鑿石,做上10天半月,賺到工錢做路費,供繼續(xù)北上逃荒;女子則留在后院做針線活計,待男人做滿工時,跟隨一起離開……災(zāi)民在大望莊滯留期間,吃住費用皆出自韓家。由于有了韓明州的善舉,大望莊一帶沒有發(fā)生搶劫殺人案件,韓員外大受官府夸獎,知縣已呈文呈報濟南知府,據(jù)說不日將上奏朝廷,要請旌表彰。
“朝廷都表彰了,我區(qū)區(qū)一秀才,寫篇文字稱頌一番,無論如何也搭不上欺世媚俗這方面,懷義兄是不是危言聳聽了?”
“世上沽名釣譽的事,焦兄見得還少嗎?”楊懷義呷了一口酒,“東家施那點善事,其實為了他自己。挖河打石,賺下的工錢明年遲早得由官府支付,他可以從中賺一筆,我當賬房難道不知?之后,東家可以借口少繳稅賦,真是好人做足了,錢袋撐鼓了,可嘆只蒙蔽了老百姓。你不可再為他推波助瀾?!?/p>
“楊兄高論,小弟不敢茍同?!苯剐悴攀莻€認死理的文人,“我不管他賺不賺錢,更不管他逃不逃稅。試問那些袖手旁觀的老財們,他們難道不賺錢不逃稅嗎?既然一樣賺錢逃稅,可韓員外格外救濟了一大批難民,比之那些為富不仁之徒,這不叫善舉,又叫什么?”
“使用盜賊手段,奸人妻女……”楊懷義被焦秀才逼到這地步,又借著酒勁兒,脫口說出這樣半句話來,驚得焦秀才圓睜雙眼:“懷義兄此話怎講?”
“我什么也沒說?!睏顟蚜x自知失言,趕緊把后半截話語咬住。
焦秀才咳嗽了一聲:“我說,你大門外看看……要不,你索性回娘家住一夜吧,我與楊兄聊起來沒個時辰呢?!?/p>
焦的妻子譚氏在一旁端茶伺候,聽丈夫這一說,知道嫌她在身邊礙事,答應(yīng)過后,簡單收拾一下,就掩上門直往院外走去。焦秀才把格子窗推開,望著譚氏出了院門,這才回過頭來:“兄長但說無妨……”
楊懷義知道,譚氏娘家地鄰莊,距離大望莊有兩里地呢。于是壓低聲音,告訴了焦秀才一件讓他心驚肉跳的事。
楊懷義身為管賬先生,每年有幾大段時間要忙著結(jié)算,中秋前夕就是一段。進入八月初,他忙著結(jié)算端陽到中秋這一段的收支,天天算盤打到更深,夜里就與伙計擠睡在一間廂房里。這天他東西吃得不順,壞了肚子,連跑茅房多次,自己都嫌煩了,索性蹲在茅坑里打盹。無意中一睜眼,看見他睡覺的廂房前有人影一閃。楊懷義以為進來了賊人,便悄悄提上褲子……見那人影一閃,繞過墻跟。再往前是后宅,是女眷和婢女們的住處呀,這賊人是要干什么呢?楊懷義悄悄尾隨過去,但見那黑影貓腰潛近后院西廂,伏在窗口聽了一會兒,然后,徑直將西廂門推開,不大工夫,從里面抱出一個熟睡著的女子,西廂的屋山墻立著一塊氈墊,那黑影單手將氈墊拽倒,放女子于上面……事后,再抱起女子,送回屋里。
“你知道那黑影是誰嗎?我豈能看不準,是我們東家!”楊懷義小聲說,“我嚇得一動不敢動,等東家離開,才悄悄回去。這時,我聞到室內(nèi)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去搖晃伙計,個個睡得跟死豬似的。把這事想到天明,我恍然大悟……”
據(jù)楊懷義猜測,那韓明州的祖父既然是江湖強盜,必然會一些蒙汗、薰香之類的把戲。他收留逃荒女子,按規(guī)定入住的當天,要由管事的婢子帶到主人面前謝恩,韓明州須大略問幾句身世、家境之類的話,遇上有容貌姣好的,韓氏就起了不良之心,夜里,他先用手段致院內(nèi)閑雜人等昏睡,然后,抱出白天物色好的女孩取樂,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去……
“打那天起,我躲在附近觀察,老賊差不多夜夜作惡?!睏顟蚜x忿忿地說,“并非是我下人賣主,姓韓的實在是太卑劣了。女孩受辱,渾然不覺,以后她嫁了人,倘若被婆家知覺,這一輩子還有完嗎?萬一懷了身子,如何說得清楚?那只有一條死路!”
“原來是賊性難移!”焦秀才氣得把碗摔在了地下,“這等罪不可赦之徒,我反而給他歌功頌德,真是豈有此理!”
“此事我看是看了,其實沒辦法揭穿的。”楊懷義無奈地說,“不敢惹呀,焦兄且不可傳揚開去。韓某人既是賊人出身,必然會些功夫,稍有不慎,怕要惹禍上身呢?!?/p>
“兄長寬心?!苯剐悴诺溃按耸挛倚闹杏袛?shù),至少那頌辭是決然不寫了。等焦某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看我如何懲治于他!”
這一夜,兩同窗直喝到酒醉飯飽,和衣而臥。次日,楊懷義再三叮囑,萬不可泄露那事。
楊懷義走后,焦秀才找出那寫了多半的頌辭,將它塞進了灶坑里……
夜半血屠
楊懷義的妻子索氏,不但長相俊俏,還粗略識得文字。夫妻倆成婚10年,舉案齊眉,不缺衣食,過得其樂融融,唯一缺憾的是,生養(yǎng)了一個傻呆呆的兒子虎兒,年已6歲,嘴角一直掛著涎水,吐字不清,說話超過四個字,就得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四次。夫妻倆為這個虎兒求醫(yī)問卜,傷透了腦筋,卻絲毫不見得好轉(zhuǎn),而索氏卻不再懷孕。兩口子提起這件事來,就凄惶不已。楊懷義說,就算咱養(yǎng)了只小貓小狗吧,不指望他傳宗接代,只要別受了委屈就謝天謝地了。于是,夫妻倆對虎兒的疼愛超過了尋常人家的孩子。
自打發(fā)現(xiàn)東家韓明州夜里干的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楊懷義心口處整天堵著塊病,回到家中,也一直難以釋懷。他琢磨,自己為韓家辦事可謂盡心,想不到姓韓的外表作出一番慈善樣子,背后竟然是衣冠禽獸,那么,他楊懷義是不是為虎作倀?虎兒的現(xiàn)狀,莫不是報應(yīng)?憋急了,他便與索氏說知。索氏先也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告誡丈夫,可不敢亂說,弄不好會引禍傷身。至于虎兒,不必多想,老天爺若是有靈,只會去懲罰元兇韓明州,折磨我們一個下人有什么用?
這天夜里,楊懷義與妻子躺在被窩里,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說著說著,就失眠了。突然,聽到窗子被輕輕地敲了幾下,有聲音低低地問:“楊先生睡下了嗎?”
是東家!半夜三更親自前來,必有要事。楊懷義趕緊答應(yīng)著起身,讓妻子把油燈點著,他穿好衣服開門,把韓明州接進來:“東家有事,打發(fā)伙計喊我一聲,怎么還親自……”話沒說完,人就噤了聲。原來他被東家一指點在穴位上,既不能動彈,也不能出聲,只那么傻呆呆地站著。
索氏見狀,嚇得語無倫次,剛要喊救命,卻見東家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指著她的臉說:“你若是敢聲張,這一刀下去……也罷?!表n明州見虎兒從被窩里出來,光著屁股站在炕上,就冷笑道,“這孩子活著也是受罪,你們想弄死他,又下不了手,我就幫你送他享福去吧。”
“東家,使不得呀?!彼魇蠐渫ň凸虻乖诘?,“你就可憐可憐他吧,要殺,就殺我。可我們怎么得罪了東家,死也要讓我們死個明白嘛?!?/p>
“你家漢子在外面胡說八道。今夜不是你,就是你兒子,得替他還這筆債?!闭f著,笑嘻嘻地一把抓過虎兒,活像拎一只小雞。
“東家手下留情?!彼魇想p手抱住韓明州的雙腿,“您實在要命,就殺了我吧。小孩子太可憐了?!?/p>
虎兒被抓了那一下,也不知害怕,只會咧著嘴流“哈拉子”。
“嘻嘻,這個小孩子多好命啊,無憂愁,無煩惱,那就留著他。”韓員外奸笑著,“你把燈頭給挑大些,別心疼那點油,改日我給你?!?/p>
索氏只得把燈頭挑得老大。一回身,韓明州已經(jīng)湊過來:“早就心疼你這小模樣了。好好伺候得東家高興,我讓你過好日子;要不然,這小崽子今夜肯定是活不成了?!闭f罷,將索氏抱到炕上……
擔心危及丈夫和兒子的性命,索氏哪里還敢反抗,她只哀求韓明州把燈吹了,別讓丈夫、兒子看見,可韓明州哪里答應(yīng):“我就是要叫他知道,說東家的壞話會是什么結(jié)果!”韓明州當著楊懷義和虎兒的面,強行與索氏做了那事。
站起身來,韓明州對楊家夫婦說:“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活著還有什么臉面呢?還是我成全你們吧?!闭f著,一刀一個,將楊家夫婦刺倒在血泊中。那虎兒只會“結(jié)(爹),羊(娘)”地叫著,并不知道悲痛。韓明州拎起孩子一條腿,摜到天棚上又彈下來,然后,望著在地上抽搐的虎兒,丟下一句:“看你的造化了”,噗地吹滅了油燈,轉(zhuǎn)身悄悄離開……
楊家夫婦慘遭殺害的消息,一下子傳遍鄰近好幾處村莊,知縣林寒帶著一干人等,前來勘案。那時,虎兒已慢悠悠從昏迷中醒來,額上鼓起大紫包,一條腿摔斷了,只會咧著嘴哭。楊懷義家中箱柜衣物并無被翻動痕跡,夫婦倆都是一刀斃命,索氏死前有被奸痕跡,孩子重傷系被拋向天棚,撞摔所致……林知縣當場確定為仇殺。但是,詢問楊的鄰居,卻都說楊懷義夫婦與鄰為善,并沒有什么仇人呀。
東家韓明州也假惺惺地趕過來,大罵賊子慘無人道,這樣的好人,怎么給殺了,日后他的賬目請哪個管理!韓善人表示,感念楊懷義生前對他忠心耿耿的份上,愿意出兩口棺材錢,央鄰居把死者厚葬了。至于這個孩子,如沒有叔、姑、舅等親人,也可以帶到他府上養(yǎng)活。
“慢?!毙悴沤怪罋獯跤鯊娜藚埠髷D過來,“這孩子小腿腫得跟棒槌相似,必是摔斷了骨頭,我與懷義有些交情,虎兒還是交給我吧?!苯剐悴疟鸹罕阕摺?/p>
焦秀才把哭得聲音都啞了的虎兒抱到一里外的山村呼家寨,敲開了張待詔家的門。這待詔其實是對剃頭匠的尊稱,在當時,剃頭匠是下九流,被人瞧不起的,而焦秀才卻從未低看他,因此,張待詔對焦秀才恭敬有加,每月定時去焦家替秀才剃頭,兩家相處得感情日深。張待詔同時也跟楊懷義一家認識,也常給虎兒和他爹爹剃過頭,聽說楊家突遭慘禍,也自同情不己。見焦秀才將虎兒抱來,張待詔一眼就明白了,敢情當時剃頭匠除了本行,還都會推拿、接骨的技術(shù),張待詔更是技高一籌。他讓焦秀才把虎兒放在炕上,捏了一下患處,說:“此兒并沒傷著骨頭,像是從高處墜下,錯了骨縫,待我替他復位?!?/p>
好一個張待詔,取來一只黑碗,從酒壇里舀出半碗酒,咕咚咚喝下,只剩下最后一口,滿含在嘴里,往虎兒那腫處猛力一噴,接著左手捏住傷處上部,右手握住腳踝,兩手同時用力,就聽“嘎叭”一聲脆響,疼得那平素只會咧咧哭的癡兒突然“啊”地一聲尖叫,昏死過去!
“妥?!睆埓t拍拍兩手,去抽屜里取出一帖膏藥貼了,又用竹片兒、白布包扎固定,再端一瓢涼水,往虎兒臉上一噴,那孩子打了個冷戰(zhàn),居然睜開了眼睛。見經(jīng)常拿大麥糖給他吃的焦大爹站在眼前,張口叫了聲:“嫁接(大爹)?!?/p>
“苦命的孩兒,”焦秀才肝腸寸斷,“你這個樣子,沒了爹娘,往后卻如何生存?不知哪個天殺的,害了你的爹娘?!?/p>
虎兒想站起來,可傷腿不讓他動,這癡兒眼睛往上翻了翻,說:“結(jié)羊。咬……牙。”
他的爹娘咬牙?焦秀才跟這傻兒子混得熟,比較能破譯他說的“天書”?!暗铩笔锹牰耍伞耙а馈痹趺唇忉??是說他父母面對歹徒咬牙切齒地罵,招致了殺身之禍?不像,這樣的孩子,斷無如此復雜的推理本事,那……
“咬牙?!被河终f了一遍,手還比劃了一下向前刺的動作。
焦秀才盯著虎兒的眼睛,他突然吃了一驚,這孩子與平常大不相同,眼神中那種直呆呆的東西蕩然無存,完全是一個正常孩子在滴溜溜地沖他轉(zhuǎn)眼珠,轉(zhuǎn)瞬間,虎兒似乎回憶起父母被害時的慘烈一幕,那雙眼睛里充滿了悲痛……
“虎兒,我的孩子!”焦秀才一把抱住孩子的雙肩,“歹人不但沒殺了你,反而把你的腦子給摔活絡(luò)了,這是老天不絕良善啊。”
張待詔也發(fā)現(xiàn)了虎兒的變化,高興地說:“聽老輩人講,古書上有記載,道是猛擊頭部可以治癡呆癥。”
“此可謂有方無醫(yī)。”焦秀才哈哈大笑,“哪個敢冒如此風險,腦袋給擊壞了怎么辦?治愈的可能恐怕十萬分之一都不會有,虎兒有福!”
虎兒眼神急切地盯著焦秀才,第三次重復了一句:“咬牙?!?/p>
焦秀才恍然大悟:“你是說老爺殺了你爹娘?”
虎兒極其認真地點點頭,他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倒在焦秀才懷里昏睡過去。
秀才的計謀
“輕些放他。孩子不但傷處疼痛,他還受了莫大驚嚇?!睆埓t拉焦秀才坐下。
“我知道了。虎兒說的兇手是‘老爺’。韓明州經(jīng)常見到孩子和他娘,這傻兒自然認得?!苯剐悴虐褩顟蚜x那天酒后所說的事情向向待詔敘述了一遍,“韓明州假仁假義,馬上即得朝廷旌表,這是何等榮耀的事,他豈能容忍別人窺見他的丑行?此人骨子里有盜賊血統(tǒng),懷義親見他用上迷香奸辱良家女子,那他就同時繼承了行兇殺人的伎倆。假設(shè)他嗅到了懷義泄漏他惡行的跡象,他能不殺人滅口?”
“這小孩子剛從昏迷中醒來,他說的可當真?”張待詔有些遲疑。
“正是面對這樣智能的小兒,罪犯為惡時才能肆無忌憚,憑他殘忍的本性,才會故意留下這傻兒受折磨,以逞他一世之快。你可細細想來,這樣傻乎乎的孩子,他若非親眼所見,如何能平白無故地賴到了那個老爺頭上,他編得出這樣的情節(jié)嗎?”
“對呀?!?/p>
提起韓明州,張待詔也深懷大恨。張家原來是富戶,他祖父就是被韓明州的爺爺綁了票。待傾家蕩產(chǎn)將人票贖回,爺爺卻因連驚嚇帶折磨,回來后一病不起……家業(yè)敗落,張待詔才被迫停學,干上了這等下賤行當。原來以為韓家當真改換了風水,哪知道這壞種以更隱蔽的方式繼承乃祖衣缽。舊恨新仇一齊涌上心頭,張待詔說:“朗朗乾坤不可欺。告他去,不能讓這衣冠禽獸逍遙法外。”
焦秀才搖了搖頭:“諺云,‘人有十年壯,鬼神不敢傍’。姓韓的如今炙手可熱,我們?nèi)羯杂胁簧?,反會害了楊家這一息血脈?!?/p>
張待詔不解:“那依先生之意呢?”
“從長計較。不過,可能會毀了待詔的名聲?!?/p>
“若能將惡人繩之以法,張某區(qū)區(qū)名聲,何足道哉!”
焦秀才一下子就跪在地下:“那我替冤死的兄弟,替這可憐的虎兒叩謝師傅大義了!”
“先生折煞小人啦?!睆埓t也跪在地下,“盼先生教誨,我該怎么做?”
焦秀才一五一十,說了自己的計策,最后說:“我料定事情不會簡單。正如待詔所言,一個癡兒的話,有幾個人相信。能一下子告倒韓賊,自然省卻周折;如果告不倒韓賊,那至少要千方百計讓虎兒活下來,這就有勞待詔了?!?/p>
張待詔說:“此計大妙。就這么辦!”
焦秀才仍然有顧慮:“待詔縱有正義之感,可你家娘子能容下這孩兒嗎?”
“我就對她說,當年楊先生于我有救急大恩,先生突遭橫禍,若坐視不管,天理難容。她如執(zhí)意不容納虎兒,我索性休了她!”
此時,虎兒一覺醒來,聽到了兩個大人的部分對話,孩子眼淚撲簌簌滾落枕上,他沖焦秀才一個勁地點頭:“系。咬牙。瞎(殺)、也(了)、結(jié)羊?!?/p>
“虎兒不傻了,蒼天有眼!”焦秀才再三叮囑,“待詔最難的是先教會他說話,然而更難的是讓這頑童繼續(xù)裝傻裝癱。”
“先生教誨,我記下了?!?/p>
“待詔自毀招牌,衣食必受影響。焦某不才,家資尚稱小有,日后按月補貼師傅些須銀兩,就算虎兒的費用,師傅萬勿推辭?!苯剐悴攀殖缇磸埓t的義舉。
“秀才這是低看了小人?!睆埓t急了,“我若圖那個,就不管這事了。這與官府打交道的事,張某拙嘴笨舌,比登天還難呀。先生只管一心把虎兒冤情上達,好歹把韓賊扳倒,小人也就算是積了德。”
王法無奈老賊何
焦之道心情沉悶地回到家中。
妻子譚氏趕緊端過茶壺。丈夫嘴急,茶要事先泡好,譚氏就在壺外邊裹上絲棉縫成的壺衣,這樣,先泡好的茶就不會變涼。
一見譚氏,焦秀才怒火攻心,他一拍桌子:“你這個多嘴多舌的賤女人,跪下!”
譚氏不知道丈夫發(fā)的什么火,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下。
“你殺了楊懷義一家!”
“相公瘋了?”譚氏嚇得臉發(fā)白,“我一個弱女人,殺只雞都不敢,如何能殺得了身高力大的楊先生?再說,就憑我跟楊索氏的關(guān)系那么好,你把全天下人都賴個遍,也不該賴到我頭上的?!?/p>
“你是不曾殺他夫婦??赡愕纳囝^殺了他們?!苯剐悴藕藓薜溃皸罴曳驄D是韓明州殺的。皆因你回娘家把話傳開,這話到了韓明州耳朵里,才讓此賊起了殺心?!?/p>
“我沒說?!弊T氏猶自辯解,神色卻極不自然。
自從虎兒說出真兇,焦秀才就知道事情壞在自己這邊。也是在東家做賬房養(yǎng)成的習慣,楊懷義夫婦口風極嚴,除了焦之道,他絕對不會告訴別人。那么,這個壞事的人只能是譚氏,當時喝了點酒,也記不清楚他跟楊懷義說話時,老婆究竟聽到了什么沒有,他索性拿假話敲打譚氏:“還敢抵賴。有人親耳聽你嫂子傳話……”
“這個賤人!”譚氏果然中計,“我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她說出去,可她……相公,你快請出家法,把我打死吧,我生對不起楊家兩口子,死后還要被割掉舌頭下油鍋?!弊T氏嚇得瞳孔都要散了,她承認說,那天見兩個男人鬼鬼祟祟地交談,又把她支走,以為瞞著他要賭博嫖妓什么的,挎著包袱假裝出門,卻又貓著腰迂回到后窗跟下,偷聽了楊懷義的話。聽到這石破天驚的消息,這女人如何忍得住,回到娘家便悄悄告訴了嫂子。
“我即便打死你,懷義夫婦就能起死回生了嗎?”焦之道咬牙切齒地說,“今后,你把那張臭嘴給我閉上??磥恚郾氐冒丛陆o虎兒點銀子,讓他生活,才能免去你的罪孽?!?/p>
譚氏得了特赦,趴在地上給丈夫磕頭,哪里還敢再問銀子多少的事。
次日,焦之道備上一份禮物,趁知縣退堂時,去后衙謁見。
林寒,字好溫,兩榜進士。才華橫溢,卻因朝中無人,被放到這個山區(qū)小縣就職,也常有懷才不遇的感慨。與焦之道見禮、勸茶畢,知縣道:“之道兄此時來訪,必有指教?!?/p>
“學生有一事請教縣尊?!苯怪勒f了事情的經(jīng)過,為了安全起見,卻故意隱瞞了虎兒智商恢復了的真情,“愿大人秉公執(zhí)法,替含冤九泉下的可憐人兒伸張正義?!?/p>
林知縣端到嘴邊的茶盞停在了半空中,他沉思了一下,十分為難地說:“之道兄所說極度可信,當初有人獻疑,說可能是逃荒人所為。然而,好溫以為,楊家的物品并無丟失,絕非財殺,所以定案為仇殺。先生所言事近荒唐,試想,以致迷手段奸污少女,本類話本、戲劇中的故事,哪個能信?況且,韓明州既然聽到了這種流言,必有所收斂,無法找到證據(jù),他豈肯承認?至于虎兒,一個呆孩子的話,能當作證言嗎?”
“大人,”焦之道強調(diào),“癡兒雖癡,卻更能說明他不會編出謊話來誣賴哪個?!?/p>
“可大清王法不承認癡人之證言,他也上不了公堂。就算上了公堂,憑‘咬牙’二字就能定了韓明州的罪?如先生是知縣,將如何判案,又如何上呈案例?”
焦之道啞口無言。見知縣茶盞端起了半天,這是送客的信號,只好起身:“縣尊不管此事也罷,但請勿將此事泄露給韓氏,否則,虎兒之命休矣。”
“你放心?!绷种h正色道,“我雖無能,卻是朝廷命官,不會做那種狗茍蠅營之事?!?/p>
出得后衙,焦之道仰天長嘆,確如林知縣所言,換了他坐在那個位置,也無法輕易動得了名聲上達到省府甚至可能上達朝廷的韓明州??磥?,此事只好走下策,憑虎兒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焦秀才回到家中,閉門謝客半月,詩書不作,茶飯無心。譚氏知道是自己多嘴惹的禍,想勸慰又不敢,只知道背地里悄悄抹眼淚。
半月后的一天夜晚,焦秀才去了張待詔家。
天理昭昭不可欺
經(jīng)歷了那次浩劫后,虎兒簡直跟從前判若兩人,短短半月,這孩子口齒清晰了許多,并且會連貫地表達意思。
“先生不來,我也正要前去報喜呢。”張待詔驚喜地告訴秀才,照現(xiàn)在看,虎兒像正常人那樣說話,只在半年內(nèi)的事,另外,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逐漸回憶起韓明州殺害他爹娘的具體細節(jié),包括如何對話,如何奸殺他的娘,如何將他拋到了天棚高處。先生找到縣太爺了?”
焦秀才點點頭,又搖頭:“見是早見過了,可枉費唇舌。這也不怪知縣。”說罷,焦秀才又聽虎兒敘述了一遍韓明州殺人的經(jīng)過,聽到天真的孩子敘述惡棍污辱他母親的細節(jié),焦秀才差點把牙咬碎了:好個殘忍歹毒的奸賊,我焦之道雖無縛雞之力,也要設(shè)巧計殺了你!
“孩子,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地步,你的爹娘是哭不活轉(zhuǎn)了。那我問你,你有兩條路:一是大爹帶你找個清靜地方,一心一意教你讀書,你考取到功名,將來做官享福;二是殺了韓老爺,替你父母報仇?!?/p>
“我傲氣我互五報求(要替我父母報仇)?!被夯卮?。
“好孩子,說話能連成句了,楊懷義沒白生養(yǎng)你。”焦秀才將虎兒緊緊地摟在懷中,“記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要等待很久的時間,還要受別人不能忍受的苦?!?/p>
“我無垮(不怕)!”
焦秀才將他半月間想出的計劃,詳細地當著張待詔和虎兒說了:“你能做到?”
虎兒用力地點了頭,明亮的小眼睛閃出仇恨的光。
張待詔從業(yè)以來,一直被鄉(xiāng)親們視為接骨圣手,此番無力回天,單單讓癡呆孤兒虎兒變成了雙料殘廢,鄉(xiāng)親們無不嗟嘆,苦啊,真是太苦了。張待詔為表歉意,也就把小虎兒當小狗小貓養(yǎng)著,白天,這虎兒屁股下坐著只蒲團,手里掐只板凳兒,一步一挪地移到外面曬太陽,就是突然遇上大雨,身邊如果沒有大人,他也只能挨著淋慢慢挪回屋子;見了生人,兩眼直勾勾的,望得人后腦勺發(fā)冷,漸漸就沒有誰理會他。夜里,關(guān)上房門吹了燈,小虎兒才可以扔掉蒲團,站起來行走,這是焦之道的主意,怕他裝殘疾久了,不會走路。虎兒邊在屋里行走,邊跟張待詔夫婦學會了對話,然而,在人面前,他依舊得裝成半語子、癡呆人。
練一會兒走路、說話,張待詔就讓虎兒躺在炕上,取過他用來固定斷骨的竹片兒,捆作一捆,恰如韓員外的脖梗粗細,劈面沖虎兒丟過去,說聲“韓明州到了”,虎兒就伸手接住,用力掐按一番……
轉(zhuǎn)眼八年過去,掐劈了不知多少捆竹片兒,虎兒不但把雙手練得力大無窮,并且出手迅疾。焦之道過來驗查,見張待詔斜刺里把一捆竹片向虎兒扔去,虎兒雙手朝上一接,那竹片當中一下子細進去,四周受力向外綻開,活脫脫一朵竹花!秀才欣慰地說:“行了?!?/p>
次日,張待詔便聲稱自己年老,生意不好,實在養(yǎng)不活虎兒?;褐缓冒峄氐锪粝碌钠莆荩炫铑^垢面,靠坐著蒲團沿村莊討要為生。
這工夫,韓明州產(chǎn)業(yè)越做越大,朝廷還在他府上掛了“千頃牌”。把家事交給兒子,他自己領(lǐng)著五歲的小孫子,整天沿村街玩耍,看到殘廢乞丐虎兒那副悲慘樣子,他常常開心地大笑,讓孫子過去踢他一腳,然后往破瓦缽子里扔一枚小錢……
這天,韓員外又在一個吹糖人的攤子前,讓攤主給孫子吹一枚大的。這時候,神神秘秘地過來一個小乞丐:“老爺,您要是肯賞我一吊錢,我告訴您一個天大的秘密?!?/p>
“一吊錢?”韓明州拿白眼瞪了乞丐一眼,“你看你渾身上下值一個銅錢嗎?”不過,他真從袖子里摸出一兩銀子,扔給小乞丐,“說,要不是天大的秘密,看我不扯腿把你一撕兩半。”
小乞丐揣好銀子,拉著韓員外走出老遠,壓低聲音:“你還記得有個傻子叫虎兒的嗎?那小子一直懷疑是老爺您殺了他的爹娘,他沒奈何老爺您,就找來一張紙,寫上老爺?shù)男彰蜕桨俗?,見天拿針扎著咒您哪?!?/p>
不能吧?韓賊渾身激靈了一下:小兔崽子怎么知道咒我,難道他原本不傻?那么,此兒斷不可留。他回頭看了看孫子,離得很遠,正眼巴巴地盯著小販吹糖人兒呢,就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楊懷義的門前。
那小乞丐其實是虎兒所扮,他事先跑回院子,順破墻縫往外觀看,見韓老賊果真中計,他便飛快地進入屋內(nèi),躺在了炕上。
這邊韓明州隨后摸進黑洞洞的室內(nèi),借窗紙透過的光線,見炕上確實躺著一個半大孩子,正拿著一張紙,見來了生人,慌忙把紙往頭內(nèi)側(cè)掩藏……韓明州探過身子,說了聲:“什么東西,我看看……”哪知道他一探頭,虎兒出手如電,掐住了他的脖子,任老賊會功夫,可猝不及防間,哪里施展得開?虎兒一用力,韓老賊的腦袋便耷拉了下來,只剩下皮連著,便溺撒滿褲襠……虎兒爬起來,看了老賊一眼,飛身出門,按約定去了焦秀才家。
韓明州的家人找見了他的死尸,慌忙到縣衙報官。
說來也巧,這知縣還是八年前的林好溫。林知縣不善逢迎,換不來濟南知府、那個滿人上司的青眼,調(diào)來調(diào)去,又被貶回這個山區(qū)窮縣。聽到報案,林知縣心里一格登,知道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憑心而論,有關(guān)楊懷義夫婦的慘死,他決不懷疑焦秀才的推理,也零星發(fā)覺了韓明州偽善的一些痕跡,只是有關(guān)楊家血案,他暗派捕快們多方暗訪,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以他一個知縣的前程,想制服財大氣粗、頗得知府賞識的韓員外,何異于移山填海!
也算故地重游,知縣八年后再次帶人趕到楊懷義的舊屋,見韓明州死狀甚慘:頸骨粉碎,那腦袋若不叫兩層皮連著,早就從脖子上掉落了。
林知縣暗暗稱奇。仵作也無法斷定死者腦袋這副樣子,究竟是什么原因。
鄰居們作證,屋主人正是楊懷義留下的那個癡呆加殘廢的虎兒,此兒坐蒲團四處乞討,多少天沒人見到他,他不離身手的蒲團、板凳又不知去向,大約餓死在野外,或許早喂了野狗。
苦主家屬向知縣秉報,據(jù)孫子說,有個小要飯的把爺爺拉到一邊,再也不知去向。員外之死,極可能與小乞丐有關(guān),求老爺下令捉拿。其實韓家早就派出飛騎,沿所有大小路追出數(shù)十里,結(jié)果一無所獲。
知縣又裝模作樣地責成捕快們查緝多日,哪里有什么小乞丐的蹤影?韓家還想不依不饒,林知縣大怒:“小乞丐之說,純屬子虛烏有。一個五歲小兒之言,如何當?shù)昧苏??昔年楊懷義夫婦遇害,他幸存的小兒已經(jīng)說出了兇手就是韓明州,本縣采信了嗎?爾等若不服,可去濟南上告,本縣這里專候。”
韓家頓時沒了聲息。
韓明州之死,就被傳成了惡鬼作祟所致。
楊懷義的墳前紙灰飄飛,焦之道和張待詔兩家,陪著一個英俊小后生,給死者磕頭。焦秀才喃喃祝禱:“禍由焦某引起,如今助侄兒將韓賊處死,以告慰泉下冤魂。從今日起,小弟不再讀那無用的書,也不做什么官的夢了。我將帶虎兒離開這是非之地,遠走高飛,虎兒將來的出息,還仗楊家兄嫂的護佑。”
“虎兒,”焦秀才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不是設(shè)計得天衣無縫嘛,你引誘韓老賊帶著他孫子同時入室,讓他孫子也嘗嘗眼見親人慘死的味道嗎?”
虎兒說,是他臨時改了主意,故意不讓韓的孫子近前的。
“這叫一報還一報,那小兔崽子可沒少欺負你呢?!?/p>
“大爹?!被汗蛟诘厣希安⒎腔翰宦犇脑?,也不是不恨老賊。只是那樣做太殘忍了,我不想叫第二個孩子再感受那種恐怖……”
焦秀才一下子將虎兒摟在懷中,緊緊地。
(責編/鄧亦敏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