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港啟德機場出口處,郭純率領(lǐng)著八人考察團(tuán)走出來。東亞公司的名稱牌晃動在接客的人群中,公司對外聯(lián)絡(luò)部經(jīng)理郭維倒背雙手,悠然地站在舉牌人的旁邊,踱著步子。離開老遠(yuǎn),郭純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董事長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郭維。在上海,父親曾經(jīng)拿著照片向他介紹過在香港的親屬。
一行人剛剛在賓館安頓下來,郭維的手機響了。
收了電話,郭維對郭純說:“董事長來了電話,請劉峰先生去他那兒報到?!?/p>
攤牌的時刻到了。對此不可避免的一刻,郭純已有思想準(zhǔn)備。董事長必然會認(rèn)出他,然而他作為劉峰已成為一個合法的存在,除非父親將他向香港警方舉報??梢钥隙ǎ麻L不會這樣做。舉報對郭純說來,失去的只是一個本來就不屬于他的身份;而父親卻會被輿論和家庭兩面夾攻,麻煩無窮。
正是基于這一點,郭純敢于鋌而走險。
寬大幽暗的辦公室里,董事長日漸瘦小的身子,蜷縮在高高靠背的皮轉(zhuǎn)椅中,目光茫然地看著推門進(jìn)來的劉峰。父子倆最近的一次見面是三年前在上海,此后他們主要是電話聯(lián)系。面對神情萎頓的父親,郭純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對著他說一聲:你好,我的父親,我們又見面了。但許多年的生疏,讓他不習(xí)慣表達(dá)這類的感情。他公事公辦地走上前去,用目光迎接董事長的審視。
郭先生從皮椅上一點點挺直了身子,伸手接過郭純的介紹信,審視的眼神漸漸變得疑惑不定。上海家中的景象在他的腦海中飛速地閃過,一幕幕清晰起來。終于,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了。
“是你,阿純……”董事長失聲喊道。
“是我,你過去的兒子、現(xiàn)在的跑腿。”郭純平靜地說。
“你什么時候戴上了眼鏡?”
“從我變成劉峰那天起。”
“你就是劉峰?”董事長不敢相信地又問。
“是的,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劉峰?!惫凕c點頭。
片刻驚訝過后,董事長搖了搖頭,咬咬牙說:“隨便怎么,我也沒有想到,你會搞突然襲擊,給我來這一手?!?/p>
“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之下的辦法?!惫兛跉鈴娪驳卣f。
郭先生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郭純以為,父親的嘆喟是對他的一種默認(rèn),以為父子關(guān)系有希望得以恢復(fù),便用哀求的口氣說,“你難道希望你的兒子一輩子像現(xiàn)在這樣,做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董事長沉默片刻,板起面孔說:“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現(xiàn)在就回上海,馬上回去!有話等你回了上海,我們再說?!?/p>
命令似的語氣沒有給郭純留下絲毫幻想的余地。同時也激怒了郭純,他沒有任何退路了,回上海無疑是一種自殺。
“這件事是我個人的選擇,與你完全無關(guān)?!惫兌⒅麻L,口氣冷漠地回答,“我不是為你這樣做的,而是為了自己的將來?,F(xiàn)在,我是劉峰,請你按我的身份證明安排工作?!?/p>
沉默許久,郭先生輕輕撫摸著椅子的扶手,說:“那好吧,這幾天,你先負(fù)責(zé)接待你領(lǐng)來的那個代表團(tuán),我會讓人安排你們在香港、澳門和泰國作觀光旅游,然后再談生意……你要知道,公司準(zhǔn)備推銷給他們的這套設(shè)備已經(jīng)閑置了幾年,每年光折舊費就是上千萬元,這筆開銷要在他們身上找回來。你的責(zé)任很重大,當(dāng)然,事情成了以后,你會從中得到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獎金?!蓖nD片刻,他加強語氣說,“作為交換條件,你不能泄露你的真實身份,對誰也不能說。一旦暴露,我只有請你走人?!?/p>
郭純笑了一笑。他的笑在此時此刻顯得坦然,因而也讓人感到可怕。
董事長身子一抖,不解地說:“你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
郭純收斂笑容,說:“你沒有說錯,董事長,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身不由已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證,這個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郭純這個人了?!?/p>
“記住,你必須遵守承諾,如果違反我們之間的約定,你會后悔莫及的?!彼种割濐澋刂钢冋f。說完,他扭動身子,皮轉(zhuǎn)椅緩慢地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把寬大的椅背朝向郭純。
2
許多年以前,郭先生失蹤多年后首次回上海,悄悄地見過了前妻和兒子,然后飛回香港。此后便斷了音訊。頭幾個星期里,郭純還時時想到父親,記掛著他的承諾。后來時間長了,這件事連一點響聲也沒有,他便有些失望,希望的火苗漸漸暗淡下來。
三年前,郭先生突然從香港飛來了。他沒有回家,而是打電話給家里,叫郭純到他住的那個賓館去。
在賓館的套房里,郭先生對郭純說:“我收到了你姆媽的信,特地趕來的?!?/p>
母親在給以前的男人的信中說,我老了,現(xiàn)在該輪到你來管管他了。你如果心里還有這個兒子,你就回來給他安排安排。
郭純十六歲的時候去了新疆,幾年后又只身逃回了上海,這一來一去的折騰中,他的戶口、檔案全部失去了。母子倆依靠母親在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的工資過著日子。知青大返城的時候,郭純原以為他的問題也在解決之列,卻不料因所有與他相關(guān)的證明早已消失,他依然只能是一個“黑人”。眼看著母親退休了,他也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母子倆才日益感到解決這一問題的迫切性。
郭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復(fù)述著女人信里的話,聲音顫顫的,眼圈也紅了,差點兒掉下幾滴老淚來。郭純看看他,又看看賓館套房里的豪華擺設(shè),心里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做作,說得花好桃好,你倒拿點實際行動出來呀。
郭純滿臉淡淡的不屑提醒了郭先生,他回想起前一次來上海,曾經(jīng)議起過的那件事,明白兒子一定在生他的氣。他連忙說:“我為你的事費了不少腦筋,只是因為你缺少身份證明,港方不予辦理移居手續(xù)。不信,你問問秘書小姐,這件事由她一手經(jīng)辦的?!?/p>
郭先生將坐在套房外間角落里的一個女人叫了進(jìn)來。
秘書小姐動作準(zhǔn)確地在文件夾里取出一張紙,伸到郭純眼前。
那是一張申請內(nèi)地人員到港工作的表格。郭純接過表格,匆匆掠過上面的中英文字,最后眼光落在下面的中文批復(fù)上。
批復(fù)上寫道:此事應(yīng)由內(nèi)地提供有效的身份證明文件,再作商議,港方不宜妄開先例……
秘書小姐從神色呆滯的郭純手里抽回表格,回到外間。她轉(zhuǎn)身的時候,開叉很高的旗袍側(cè)面飄開一個口子,露出鑲有蕾絲的粉紅內(nèi)褲。
郭純被眼前的春色驚醒,隱隱覺得父親這一手做得太正規(guī)太沒有破綻了,像對待一個外人似的。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回絕他去港的要求了。郭純心里恨恨地想,你養(yǎng)這樣的女人養(yǎng)得起,養(yǎng)我這么個兒子,就這么犯難嗎?
在這一點上,郭純錯了,他難免把郭先生看得過分陰暗了。
郭先生臨走之前,在一幢商務(wù)樓里包了一間房間,注冊了東亞公司駐上海辦事處。從那以后,郭純天天挾著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去那兒上班。他的名片上印著:
香港東亞實業(yè)有限公司上海辦事處業(yè)務(wù)經(jīng)理
第一天上班,郭純走進(jìn)高高在上的寫字間,辦事處只有他一個人,一大間套房杳然無聲。他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肖芫。
郭家與肖家是隔壁鄰居。肖芫在黑龍江插隊時嫁給了當(dāng)?shù)刂?,返城后夫妻倆擠在父母家的小閣樓上。透過薄薄的磚墻,郭純經(jīng)常聽到兩口子吵架的聲響。直到有一天,肖芫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郭純終于忍無可忍,沖進(jìn)了肖家。他看見肖芫的老公正騎在她的身上,一手按著她一手扇她的耳光。他一把揪住那個男人的后領(lǐng),從側(cè)面狠狠給了他一拳,緊接著又正面給了他一拳……
從那以后,那個男人就從肖家消失了,一年以后,肖芫和他辦了離婚手續(xù)。郭純開始與肖芫約會,家里沒人的時候就粘在一起。他們有許多話題可說,可一談到郭純的戶口和工作,兩個人就冰住了一般。
肖芫的煩躁和多慮,實際上是有原因的。她和郭純的往來,姆媽看在眼里,不時旁敲側(cè)擊地提醒她,戶口檔案不是個小問題。這些話說得肖芫很痛。
郭純在電話里說,“我現(xiàn)在在父親公司上海辦事處工作,有口飯吃,能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了。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
“你的事,為什么要得到我的同意?”肖芫突然提高聲音,心里卻一陣震顫。
“你,我,我想我們……”郭純囁嚅地說不明白。
“你不要說了,”肖芫害怕他說出結(jié)婚那兩個字,“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只想依靠你那個香港的父親,用他的錢來養(yǎng)活你,別的都不在乎了,是不是?”
“不這樣的話,你說我能怎么辦呢?”郭純反問。
“我不知道,”肖芫無端地使用了強硬的語調(diào),“你即使不為自己著想,也應(yīng)該為別人著想呀。”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郭純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感又一次浮現(xiàn)上來。他從肖芫的話里聽出了對他的鄙視,語氣中的失望是那么的深重。連肖芫也開始討厭他了,這使郭純感到恐懼和無所適從。
就在這一刻,郭純下定決心,要為肖芫也為自己做一件事……
直到劉峰的出現(xiàn),他的計劃才最終成型,并開始實施。
在東亞公司上海辦事處招助理的時候,郭純一眼就看上了劉峰。從外形上看,劉峰與他實在太像了,除了戴了副眼鏡,其余的部分就像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劉峰從西北的小城市考大學(xué)來了上海,畢業(yè)以后就留在了這個城市。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他換了十來家公司,工資一直在四五千元上下浮動。當(dāng)看到東亞公司“月薪七千”的招聘啟事后,他就毫不猶豫地再次跳槽。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郭純請劉峰吃飯。頂頭上司請客,讓劉峰受寵若驚。酒酣耳熱之際,郭純拿起劉峰放在桌上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對著窗玻璃看了一眼,問:“嗨,你看看,我像不像你?”
劉峰瞇縫起眼睛盯著他看,不由得笑了。他說:“我們倆的面架子有點像,不過你皮膚白,我的皮膚黑,分得還是很清楚。”
郭純伸手指著他說:“你先別說話,聽我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出錢,把你的身份買下來,全套的都買下來。你呢,不再姓劉,也不再擁有屬于你的那些檔案材料身份證明,至于你是誰你去干什么,我不來干涉你。怎么樣,你想不想干?”
劉峰驚愕地張大了嘴,愣了半天才說:“經(jīng)理,你酒喝多了吧?不是開玩笑? 你要那些東西有什么用?”
郭純說:“這個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回答我,想不想干?!?/p>
劉峰覺得這個郭純真是犯傻,身份檔案不也就是讓人活著嗎,有錢怎么活不行? 這個人真正有點本末倒置了。他帶點玩笑的樣子,說:“好吧,我成全你。你就給十萬元吧,你總得讓我像像樣樣做個人吧?!?/p>
郭純突然沉下了臉,不容置辯地說:“一口價,六萬元。我不開玩笑。你好好想想吧,同意的話,晚上給我一個電話,我們明天就辦移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闭f完,他站起身來,在桌面上放下二百元錢買單,“你一個人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p>
看著郭純匆匆離去的背影,劉峰不解地?fù)u搖頭,心想他們剛才在說些什么呀,沒喝多少酒就醉得胡說八道了。盡管這么想,他還是動心了。跟實實在在六萬元比起來,個人的證明、檔案畢竟虛渺了點。劉峰喝盡杯中最后一口酒,搖晃著身子,步履蹣跚地來到馬路上。
夜深了,他走進(jìn)街頭電話亭,在電話機的投幣口塞入一枚硬幣,然后撥下了一連串號碼。電話鈴響的時候,郭純剛剛到家,屁股還沒有坐定。
劉峰說:“經(jīng)理,我想通了,決定成全你。”
3
兩個星期以后,考察團(tuán)結(jié)束了對東亞公司的考察,從新加坡、泰國和澳門盡興而歸。隨后,雙方有關(guān)設(shè)備引進(jìn)的談判順利進(jìn)行,幾乎沒有討價還價,大致上就以東亞公司的意向為準(zhǔn),達(dá)成最終的協(xié)議。只是在付款方式和項目驗收的某些小細(xì)節(jié)上作了改動。
這天下午,在買賣雙方舉杯相慶交易成功后,郭純被人叫去見董事長。
在董事長的辦公室里,父子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竟然無話。片刻,郭董事長打開身邊的保險箱,將厚厚一疊美鈔放在郭純的面前,說:“這筆生意的回扣,還有你的解雇補償金,全都在這里了。今后你不再是公司的成員,你所做的一切與公司無關(guān)。”
郭純掂了掂美鈔的分量,放進(jìn)隨身帶著的皮包里。
“就這么把我打發(fā)了?”郭純不敢相信地說。
“既然你已經(jīng)做出改名劉峰的決定,我也無能為力了?!倍麻L不無傷感地說:“這也許是我們父子之間在香港的最后一次長談。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p>
面對衰老的父親,郭純試探地問,“我還是要問你一句:如果我的檔案和戶口都沒有出問題,你會怎么對待我這個兒子?”
董事長不假思索地?fù)u了搖頭:“我想我能做的,也許也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給你足夠的錢,讓你和你的姆媽衣食無憂。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你有沒有身份,你都不能回到我的身邊,我不想引起家族的內(nèi)訌。在我的一生中,這樣的例子我看得太多了。所以,你必須離開公司,離開香港,回上海去,而且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xiàn)?!?/p>
“如果我不想離開呢?”郭純說。
“那么,你已經(jīng)得到的東西也將失去。你會變得一無所有。”
說完,董事長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動高背皮椅,再次打開身后的保險箱,取出兩疊美鈔,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放在郭純的面前。這一舉動顯示出在他身上果斷的辦事作風(fēng)和處理這件事的決心。時至今日,他知道他再也無力為他們母子倆操心了,這是最后一次。
“這是我個人對你和你母親的一點補償,這點錢夠一個普通人家吃用一輩子。我想你應(yīng)該滿意了?!倍麻L緩慢而清晰地說,“你也看到,我老了,在公司里也是掛個虛名而已,很難再照顧你們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說到這里,他突然有些走神,眼睛茫然地看著別處,似乎在追憶遙遠(yuǎn)的往事,又好像靈魂短暫的游離。
停了片刻,他回過神來,問:“阿純, 你母親在養(yǎng)老院里,情況還好吧?”
郭純將桌子上的錢收攏,塞進(jìn)隨身帶著的黑色皮包里。他緩緩抬起頭來,回答父親的提問:“我昨天剛剛和姆媽通過電話。她告訴我,在養(yǎng)老院的感覺很好,一大群相同信仰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佛的世界里,她已經(jīng)徹底的六根清靜,叫我們不要再用塵世的煩惱去打擾她……”
“她有沒有問起我?”董事長猶豫地說。
“你說呢?”郭純沒好氣地說,“她為什么非要問起你呢?”
由于背著光,郭純沒有看到,父親蒼老的眼眶里,有一些濕漉漉的液體在向外分泌。
董事長轉(zhuǎn)過身去,說:“劉峰,你可以走了,我想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p>
4
就在郭氏父子作最后一別的那天深夜,在海南島三亞市,一場掃黃大行動正在進(jìn)行。一個娛樂場所里,真正的劉峰正趴在一個妓女的身上做事,關(guān)著的房門被突然踢開,公安人員奪門而入。
“不許動,我們是警察!”喊聲四起。
劉峰抬起頭,看到一群人站到了他的床邊,照相機的閃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掃興地?fù)u搖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衣服套在身上……
半個月前,劉峰到了??谕侗纪瑢W(xué),六萬元成了合伙資金。他的同學(xué)一年前來到海南,在圈地的熱潮中注冊了一家公司,辦公地點只有一張與別人合用的寫字臺,大部分時間是挾著皮包四處游蕩。劉峰不想說出出賣身份的個人隱秘,苦著臉告訴同學(xué)說:“真是倒霉,我所有的個人證件,剛剛在馬路上被人竊去,沒想到這個地方小偷這么猖獗。”
同學(xué)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從抽屜里掏出一張名片,打了一個電話,用半生不熟的粵語和對方說了一通,然后沖劉峰一揮手說:“走,去給你補辦證件,都說好了?!?/p>
兩個人坐上出租車,在??诘拇蠼稚掀吖瞻藦?,到了一條環(huán)境雜亂的小巷里。他們走進(jìn)一個沒有掛牌子的寫字間,里面是一個有著相當(dāng)規(guī)模的代辦證件的地下工場。半個小時過后,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證件制作完工。一手交錢一手取貨, 劉峰拿到了在外表上與正式證件極為相似的全套身份證件和相關(guān)檔案證明。
在海南,劉峰逐漸習(xí)慣了用嫖妓的方式,來解決個人的生理需要和放松繃緊的神經(jīng)。他覺得這種方式省時省心省力,對事業(yè)有利,對身心有利。那個晚上,面對著突然出現(xiàn)在床前的掃黃人員,他并不怎么驚慌。這類事情的善后,不過就是罰點錢而已。他感到極度不快的是,他正是在快樂的巔峰上被強行地中斷。
他慢吞吞地穿著衣服,嘴里嘟囔說:“執(zhí)法嘛,也要講點人道。突然的驚嚇很可能會給我今后的性生活,帶來嚴(yán)重的后遺癥。”
“廢話少說,快,到外面集合。”公安人員說。
全市在同一時間里做著同樣事情的男男女女,由警車一車車送進(jìn)公安局。在審訊室里,他們被一一驗明身份,登記在冊,接受相關(guān)的處理。劉峰從最初的不滿中清醒過來,他沒有像有的嫖客那樣,不停地向警官認(rèn)錯悔過,或者對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企圖蒙混過關(guān)。他默默地看著一片混亂的場面,排在長長的隊伍中間等候處理。
輪到劉峰上場了。他不做任何解釋,將自己的身份證遞上前去。面對公安人員檢視的目光,他還回以燦爛的一笑。
公安人員在紙上記下他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并讓他簽字畫押。他被告知罰款二千元,并將通知所在的工作單位。他當(dāng)場交付了罰款,接著走出審訊室。
他摸摸口袋里的身份證,心里暗自好笑。等他出了公安局的大門,他將把它毀掉。然后,再花一些錢,請人重新制作一張新的身份證。
5
在傍山臨海的小旅館里,郭純用劉峰的證件,辦理了住宿登記。一個中年人引領(lǐng)他,進(jìn)了二樓的一個房間,然后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
打開電視機,屏幕上正在直播香港工商會的一次大型聚會,商業(yè)巨子們談笑風(fēng)生,正在評論特區(qū)籌委會的組成方式。他又一次看到他的父親。在公開場合,郭董事長看上去精神抖擻,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十幾歲,而他的太太跟隨在他的身后半步,做出夫唱婦隨的姿態(tài)……郭純想到了在養(yǎng)老院生活的母親。
在郭純看來,母親一生命很苦,這種境況在很大程度上是父親造成的。此刻,造成這一切的那個人,卻在電視上人模人樣地晃動,那樣子讓郭純感到真是惡心。
他厭惡地按下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走到落地鋼窗前,眺望窗外。遠(yuǎn)處海灣里,有一艘豪華的巨型游輪,正在緩緩地駛離維多利亞港,開始它漫長而奢華的環(huán)球航行。郭純的目光像那些在海上俯沖徘徊的海鷗,久久地追隨著巨輪,直到它消失在水天相連的海平線下面。再過一個小時,他將去九龍的一個律師事務(wù)所,去見一個人。經(jīng)人介紹,那個人開價五萬港幣,同意幫他辦理去某個第三國的全部手續(xù)。他默默地注視著海灣的景色,打發(fā)時光,內(nèi)心的喜悅和緊張交織成一張網(wǎng),將他緊緊地包裹……
猝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嚇了他一跳。
電話是旅館總臺打給他的。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
“劉峰先生嗎?有人要見你,請到大堂來一下,可以嗎?”
不祥的感覺在郭純的心頭一掠而過,這一瞬間他有過逃遁的念頭,但他還是鎮(zhèn)靜下來,說:“請稍候,我馬上下樓來?!?/p>
在旅館的大堂里,穿不同樣式制服的一男一女,用刻板的聲調(diào)對郭純作了自我介紹。男的是香港移民局的,女的是地區(qū)防疫站的。看過郭純的護(hù)照以后,女防疫站說:“劉先生,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有些事需要你予以合作。”
郭純一時懵懂,不安地問:“什么事?我一個小時以后還有一個約會?!?/p>
男移民局在一旁曖昧地笑笑,說:“與你的身體健康有關(guān),也可以說是一種健康檢查吧。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p>
女防疫站則顯得比較嚴(yán)肅:“這是例行公事,你去了就知道了?!?/p>
郭純跟著兩人,先到了防疫站抽血化驗。在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男移民局帶著郭純來到移民局。
“劉先生,我說出來你不要害怕?!蹦幸泼窬指糁雷?,對郭純說,“我們接到通知,海南三亞市的那個妓女的血液中,查出了艾滋病毒?!?/p>
“你說什么?我怎么一點也聽不明白?!惫兏械侥涿?。
“每一個與她有過性關(guān)系的男人都受到跟蹤檢查。劉先生你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蹦幸泼窬植]有在意郭純的困惑,繼續(xù)說,“找你找得好難啊。唯一的線索是那個記錄在案的身份證號碼。通過全國聯(lián)網(wǎng)檢索,海南方面發(fā)現(xiàn),劉峰是香港東亞公司上海辦事處的人。線索追查到了上海,又聽說你現(xiàn)在香港出差,于是他們請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協(xié)助,緊急檢索近期抵港的內(nèi)地人員。我們通過旅館的住宿登記,才找到了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郭純松了口氣,“但我認(rèn)真地告訴你,我沒有做過那種事。”
男移民局說:“劉先生,我們都是男人,你的行為我可以理解,不過出了這樣的事,是誰也無法事先預(yù)料的。如果血液檢查呈陽性反應(yīng),我們將做一份備案,你自己也需要作一些防備措施?!?/p>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冤案!郭純暗自在心里叫了起來。小劉啊小劉,你不能這樣坑害我的,你什么姓名都可以用,為什么偏偏還是要叫劉峰呢?
郭純急于洗清自己,一時激動,脫口而出地說:“我不是劉峰,你們找錯人了。”
男移民局笑著說:“你在旅館還說你是劉峰,怎么出爾反爾呢?何況你的護(hù)照和身份證也已經(jīng)對上了?!?/p>
郭純急得臉色蒼白,說:“你們搞錯了,這個劉峰不是我,我也沒有去過三亞市。那個人是冒充的。”
男移民局舉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激動,解釋說:“劉先生,這種事情并不算什么。我們只是出于人道和地區(qū)安全的考慮,作一些例行的檢查和備案,你不必如此反應(yīng)過激。至于你個人的私事,我們是不能也不想干涉的。”
郭純覺得這是個大是大非問題,氣憤使他忘記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走到桌前,沖著男移民局,義正辭嚴(yán)地說:“我可以負(fù)責(zé)地告訴你,我不是劉峰,我叫郭純?!?/p>
男移民局向后躲閃。職業(yè)的本能告訴他,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可能另有隱衷。
“你不要激動,請你回到原來的位置,我們有話慢慢說?!彼目跉庾兊脟?yán)肅起來,“你的所有入境證明都寫著是劉峰,怎么又成了郭純?”
郭純這時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為了顧及自己的清白,他忽視了問題的另一面。
“就算我是劉峰吧。”他決定認(rèn)了這樁窩囊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p>
“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男移民局毫不憐憫地盯著他。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郭純的真實身份上來,這是移民局真正的職責(zé)所在。他追問,“你剛才提到的郭純又是誰?”
“沒有郭純這個人,這是我胡編的?!惫兪缚诜裾J(rèn)。
“不對,我并沒有聽錯,你的確說了,你是郭純。”男移民局搖搖頭,“你必須講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p>
郭純沉默著。男移民局盯著他。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男移民局說:“如果你不想回答,我們將請求大陸警方協(xié)助,查清你的真實身份?!?/p>
透過辦公室的玻璃隔斷,郭純看到了外面站著的保安。他連奪路而逃的可能性也沒有。走投無路之際,他想到了父親。危難時刻,父親是不會拋棄親生兒子的。
“我的真實身份,你們可以打電話問香港東亞公司的董事長,”郭純閃爍其辭地說,“他會向你們說明一切?!?/p>
“東亞公司董事長的電話號碼?!?/p>
“5311315……” 郭純松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
男移民局迅速記下電話號碼,然后跑到隔壁的房間里打電話。
這個電話只用了短短的幾分鐘,短得就像男移民局到衛(wèi)生間去洗了洗手。男移民局回來了,臉色陰沉,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坐在椅子上的郭純:“郭董事長否認(rèn)東亞公司有郭純這么一個人,而且他還證實,東亞公司的劉峰前段時間是在香港,目前下落不明。在此以前,公司已經(jīng)跟劉峰解除了一切關(guān)系,并登報公開申明過……”
沒等他說完,郭純失聲地叫了起來:“他,他怎么可以這樣做!”
男移民局繼續(xù)說:“郭董事長已經(jīng)委托他的律師,前來處理這一事件……”
父親的律師姍姍來遲。他當(dāng)著郭純的面,對男移民局說:“我現(xiàn)在正式申明,東亞公司董事長并沒有一個名叫郭純的兒子?!?/p>
“那么,這一位是劉峰嗎?”男移民局指指郭純問。
律師斷然地說:“我公司已將劉峰登報除名,所有與劉峰有關(guān)的事宜,一概與本公司無關(guān)。 ”
律師的話是負(fù)有法律責(zé)任的,他們都是曾經(jīng)宣誓忠于法律的人。
“你們把董事長叫來,”郭純急紅了眼,高聲說,“我當(dāng)面來問他,他到底有沒有一個叫郭純的兒子?!?/p>
男移民局說:“劉先生,不要激動,律師就是董事長的全權(quán)代表。他到場就是董事長到場。你不能無理要求?!?/p>
律師轉(zhuǎn)過身來,伸手按在郭純的肩上,冷靜地說:“你不是劉峰,也不是所謂的郭純。如果你堅持要這么說的話,本公司將起訴你侵犯公司權(quán)益和誹謗董事長,到了那時候,你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也不夠支付賠償金的。”
“這么說來,董事長是不想見我了?”郭純還想作一番努力。
“是的,他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了,他沒有一個叫郭純的兒子。他不會受人訛詐的?!甭蓭熣f。
“那么,他在上海辦事處的那個郭純,也是不存在的?”
“是的,我們核查清楚了。那個叫郭純的人,是一個沒有身份的盲流,他所有的身份都是假冒的,所以已經(jīng)將他趕走了?!?/p>
電話鈴響了。男移民局接聽電話后,對郭純說,“防疫站來電話,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你沒有傳染病。”
“事實證明,我是清白的。”郭純看到了一絲希望。
“先生,我們現(xiàn)在不說艾滋病,說的是你的身份?!蹦幸泼窬州p輕地拍拍郭純的后背。
6
因冒名頂替非法出境的罪名,郭純被押送回上海。遣送證明上寫著:
曾用名劉峰,自稱郭純,待查。
在羅湖海關(guān)等待通關(guān)的時候,郭純心情沮喪,低著頭排在隊伍中間。在他前面還有十幾個人。他的身后是男移民局。海關(guān)的那一頭,那個來接他的大陸民警站在那里,神情嚴(yán)肅地等著他。
一個報販在隊伍里穿行,叫賣:“看報看報,東亞公司董事長家事之謎……”
郭純懷疑自己聽錯了,當(dāng)確信報販說的正是東亞公司以后,馬上向他招手:“喂,買一張報紙。”他給了報販一張十元的港幣。報販遞上一份厚厚的報紙,隨后要找零。他接過報紙說:“不要找了,不要找了。”他無暇顧及旁人的眼光,急急地翻開報紙,閱讀那條新聞。
頭號黑粗體的大標(biāo)題,下面是郭董事長的照片。
新聞寫道:“……日前,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在一次例行檢查中,遇上一個名叫劉峰的大陸男子,在盤問的過程中,該男子否認(rèn)自己是劉峰,自稱名叫郭純,是東亞公司董事長留在大陸的兒子。據(jù)記者向有關(guān)方面核實,東亞公司董事長赴港前并沒有婚姻史,公司方面也斷然否定該男子的說法,并稱此事是劉峰不滿公司對他的處理,而實施的惡意報復(fù)。到底是劉峰誣陷東亞公司,還是其中確有隱情,目前尚無定論。此事很可能會給資產(chǎn)幾十億的郭氏家族造成沖擊,本報將繼續(xù)追蹤報道?!?/p>
郭純問身后的男移民局,“他們怎么不登我的照片?”
“你的照片如果傳出去,就是我們失職了。”正說著,男移民局猛地拉了一把郭純,自己向前一步,擋在面前。沒有等郭純明白過來,他的眼前閃光燈一亮,有人在照相。男移民局忙說,“低下頭來,不要讓記者照正面。這些人無孔不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通過晃動的人群縫隙,郭純看到了記者窮追不舍的臉。他突然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愉悅,推開男移民局,沖著照相機的鏡頭點頭微笑。過關(guān)的人流在移動,閃光燈跟著郭純移動的腳步不停地閃亮。直到通過檢查口,被大陸警方接管,那些閃光還追隨著他的背影。
郭純想,這些照片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報紙,不管結(jié)果怎樣,這也算立此存照,將來有據(jù)可查。想象父親看到這些報道以后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先是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意:“這就是你六親不認(rèn)的后果?!焙芸?,這種快意被苦澀所淹沒。他想起了母親對父親的評價:他一定有他的難處……
但是,命運并不是一個人自己所能左右。郭純想,大家都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