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了假肢,林曼怡終于可以站起來了,三年了,終于可以告別輪椅上的日子。白水興奮得手舞足蹈,像個孩子。
林曼怡走了幾個來回,雖然緩慢蹣跚,可終究是站起來了,她仰臉長吁了一口氣。白水上前緊緊地抱住她,曼怡,我就知道你能行!今天一定要出去慶祝一下,去諾蘭西餐廳,你最喜歡的那家!
那天,林曼怡喝了一點紅酒,臉很快就紅了,眼睛有點模糊??粗媲暗哪腥?,她心情復(fù)雜。就是這個男人,在兩年前開車把自己的腿撞成了粉碎性骨折,也是他最后娶了自己。這個該千刀萬剮的男人毀了自己一輩子,可也一直照顧著自己。
她至今都記得,當(dāng)時自己清醒后歇斯底里的瘋狂,完全沒有出生二十多年來一貫的矜持,拼命地扯著白水的頭發(fā),白水狼狽、惶恐但沒有躲避,任她發(fā)泄。
白水喜歡她,她不是不知道,可每天像蒼蠅一樣叮在自己身邊,還開車撞到自己,這簡直是災(zāi)難。白水還狡辯,不是他撞的,撞的人跑了,自己是來保護她的!
后來,白水向自己求婚,看來這就是他的陰謀。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沒有。深愛的肖雷離開了自己,這是唯一維持自己這輩子生活質(zhì)量不明顯下滑的機會。白水的陰謀得逞了。
林曼怡享受著白水細心的呵護,卻很少讓白水碰她的身體,更不允許自己懷上他的孩子。白水日日夜夜的努力也無法稀釋她內(nèi)心的怨恨。
林曼怡帶著醉意,瞇著眼睛問白水,如果你沒撞到我,我該過得多么好?白水苦笑,曼怡,那么多年了,你何必一直這么糾結(jié)?
如何能不糾結(jié),自己的青春、夢想、未來,一切的一切,在那一刻灰飛煙滅。白水對她的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在婚禮上發(fā)誓,要對她好一輩子,可比起他卑劣的陰謀,所有的好都不值一提。
二
林曼怡第二天就去學(xué)校了,她在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被學(xué)校安排進圖書館工作。
上班第一天,她就遇到了肖雷,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肖雷滿面春風(fēng),說曼怡,知道你今天上班,特意買了一盒你喜歡的日本UCC咖啡。還沒經(jīng)她同意,就拿起她的杯子,沖好放在她面前。那神情仿佛他們不是分手三年的情侶,而是一直都在一起。
林曼怡從心里怨恨肖雷。當(dāng)初自己出了車禍,他決絕地離開自己,沒有一點憐憫,讓自己受到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打擊。那段歲月,只有親身經(jīng)歷,才知道有多痛。
可她并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林曼怡驚訝自己的隱忍到了一定的境界。她淡淡地笑,謝謝。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還有什么能讓自己失態(tài)呢?
肖雷那天坐了很久,也喋喋不休地說了很久。無非是解釋當(dāng)初為什么不能留在她身邊,這幾年一直很內(nèi)疚。他說他恨自己,不能抵抗家人的壓力。
林曼怡一邊喝咖啡,一邊寵辱不驚地看著肖雷。
肖雷說,曼怡,為了慶祝你的重生,今晚我請你去上島咖啡。林曼怡努了努嘴唇,為什么不呢?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白水還在等她。一直以來都是他幫她打水、洗臉,甚至如廁??涩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不是嗎,她已經(jīng)站起來了。
三
林曼怡仿佛又回到了初戀時光。
肖雷下班后,總會帶她去瘋。碰碰車、電玩、看電影……都是小孩玩的游戲,可都是林曼怡喜歡的,她太需要釋放,也可以說是發(fā)泄。
那天傍晚,他們在海邊的沙灘上玩耍,肖雷用沙子堆成一個心形,把林曼怡抱著放在中間。林曼怡抬頭望著他,你愛我嗎?
肖雷咬著她的鼻子,說,當(dāng)然。
電話響了,是白水,問她在哪,怎么不回家?林曼怡說,如果我說,現(xiàn)在是和一個男人在沙灘上玩,你信嗎?然后是一氣放肆的瘋笑。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林曼怡總能堵得白水說不出話。
那晚回來,白水依舊打了水,親手給她洗腳。可他一直都沒說話。林曼怡看在眼里,竟有一絲滿足的快感。
躺在床上,林曼怡胡思亂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原本她是應(yīng)該和肖雷在一起的。如果不是車禍,他們早就結(jié)婚了。林曼怡甚至想,如果按時間推算,他們現(xiàn)在都該有個可愛的寶寶了吧。
況且,肖雷也解釋了,其實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可當(dāng)時我的家人真的不允許,你知道,我是一個孝子。所以,不能怪肖雷,要怪只能怪白水,這個千刀萬剮的白水。要不是他開車撞了自己,自己怎么會落魄到嫁給三等殘廢的地步。
四
以后的日子,他們開始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吵,每次吵完了,白水總會向她認錯:曼怡,是我不好,衣服收得晚了,沾了露水;曼怡,是我錯了,我不該做黑魚湯不放辣椒,雖然你的喉嚨一直不太好……
林曼怡覺得是該結(jié)束這段無聊的婚姻了。她不需要白水每天虛偽的照顧。她要像天使一樣飛到心愛的肖雷身邊。
終于,在那個雨夜,林曼怡吃著白水每晚按時遞過來的銀耳蓮子羹,忍不住發(fā)了脾氣。不錯,她是偏愛銀耳蓮子羹,可再好的東西吃了三年多,還有什么味道。就像這婚姻,溫吞水一樣,泛不起漣漪。
我們分手吧。當(dāng)林曼怡說出口時,白水驚呆了,于他,就像本世紀最惡毒的玩笑。白水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同意。林曼怡沒有像一般女子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樣太沒有風(fēng)度。
但她可以不回家。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子不按時回家,她的丈夫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狠狠地揍她,抑或離婚。白水怎么會打她呢?他幫她收拾東西,還不停地嘮叨,以后不在你身邊,照顧好自己。記得腿上的關(guān)節(jié)處經(jīng)常換藥,下雨腿疼,就多用熱水敷……
林曼怡不耐煩地打斷,這些年都聽厭了。走的時候,除了自己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什么也沒有帶走,她已經(jīng)有了愛情,什么都不再重要。
五
告訴肖雷的時候,肖雷滿臉的驚訝,他開車帶她去超市,拉回一大堆吃的,將冰箱填得滿滿的。
肖雷說,今后,這就是我們的家了,聽得林曼怡心里暖暖的。
就在這個家里,林曼怡開始學(xué)做飯、洗衣服、拖地。她說要做回小女人,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每次林曼怡剛拿起拖把,肖雷就上來搶了過去,把她按到沙發(fā)上,扔給她一包薯片,說小女人應(yīng)該是蜷在沙發(fā)里的??粗弥习岩槐橛忠槐榈卦诘卮u上游弋,林曼怡想,這就是家了,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幸福了。
那個美艷絕倫的女子出現(xiàn)時,肖雷正在給林曼怡削蘋果,長長的蘋果皮,不經(jīng)意間就在肖雷揮舞的刀尖盤旋出來。
是林曼怡開的門,門一打開,巴掌就落在她的臉上,林曼怡踉蹌著倒地,狼狽到連假肢都脫落了。肖雷沖了過來,擋住了她,舉起手,就給了那女子一耳光,那響聲清晰到讓三個人都呆住了。
女子一下就被打懵了,流著淚決絕地說,有本事你這輩子就陪著這個殘廢。然后甩手而去。
林曼怡整個下午都在流淚,任肖雷怎么勸都不說話。怪不得別人,是自己不經(jīng)意間搶了別人的老公,沉浸在幸福中都忘記肖雷是有妻室的。
后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一人抱著一瓶酒,往下灌。
兩個人都喝得爛醉,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肖雷說,曼怡,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好嗎?林曼怡含糊地搭腔,為什么呢?
肖雷說,當(dāng)初都怪我,剛買了新車去找你,喝了酒在路上迷迷糊糊地亂沖,撞到了你。我都沒勇氣留下來救你……我是逃兵啊,這輩子欠你的,還你……話沒說完,就癱在了桌上。
林曼怡頭嗡的一下,頓時呆住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她拿起桌上的酒,全部灑在了自己的頭上。
六
第二天天還沒亮,林曼怡就離開了。她發(fā)了條短信給白水,只一句:我錯了。然后退下手機卡,從窗戶扔了出去。
她想起這幾年來白水對自己的照顧,細致入微??伤齾s只有恨,以至于從不曾想過為他生個孩子。和肖雷在一起真是為了愛嗎,不也是為了報復(fù)白水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可她何曾信過白水的勸解。
想起當(dāng)初結(jié)婚時,白水跪在自己面前虔誠的表白,今天是誰卑微了誓言?她將頭埋進膝蓋,無聲地哭。
遠離那個讓她糾結(jié)的城市,林曼怡不動聲色地活著,正常地吃飯睡覺,盡管吃得很少,睡得很少。她習(xí)慣了華燈初上,霓虹斑駁了整個城市,站在落地窗前,朝著上海的方向發(fā)呆。
彼時,她已經(jīng)元氣大傷,連流淚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唯有在電腦前寫字,能短暫忽略心底纏繞不清的疼。那一年,她發(fā)表了第一篇長篇小說《割》。
在書店簽名售書的活動很成功,當(dāng)天就賣出了近萬本。傍晚,林曼怡收拾好準備離去,一抬頭,竟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以前經(jīng)常去圖書館讀書的女生,那個女孩主動和她打了招呼。
在書店對面的上島咖啡,女生欲言又止。最后,她忍不住弱弱地問,林老師,還記得白老師嗎?林曼怡使勁點點頭,嗯,怎么了?
他已經(jīng)不教書了。當(dāng)年收到你的短信,他滿大街地跑,發(fā)瘋一樣說要去找你,后來,被馬路上的車子撞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病退。女孩說著,眼角濕潤了。這件事全校的人都知道,我們都不明白,白老師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總是不珍惜!
女孩越說越激動,白老師失明了,還將你寫的一篇又一篇文字剪下來,貼在本子上,讓同學(xué)們讀給他聽。剛才在書店里我真想當(dāng)著那么多的書迷問你,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白水,我又錯了!林曼怡大腦一片空白,趴在桌子上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什么做的?
責(zé)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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