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是盎格魯薩克遜人后裔的馬修,是我的英文課老師。
馬修的模樣能滿足我對紳士的想象。
他的已略帶灰白的金發(fā),永遠梳得一絲不茍,常常讓我聯(lián)想到鄉(xiāng)下外婆織布機上的經(jīng)緯。皮鞋擦得一塵不染不說,還亮。褲線刀鋒似的筆挺,不同花色的格子襯衫熨得極為平整。
馬修老師上課的姿勢也好,站得筆桿般直。如果走路,頭也絕不晃動。他看你的時候,并不低頭彎腰,只是眼睛朝下,下頜微動,就算看過你了。
馬修一點不像我們那個女老師,穿著半短不長的裙子,踏著一雙塑料拖鞋——就是我們穿去洗澡夾腳趾頭那種。她總是坐在講臺的桌子上,兩條光腿還不老實地亂晃蕩。
馬修的形象,時常讓頂著一頭雜亂短發(fā)就趕來上課的我感到慚愧。
馬修有點胖,胖得還比較特殊。你從身后絕對看不出來的,全部都在肚子上。所以當他自嘲像有七個月身孕的孕婦時,我沒笑,我覺得比喻很是恰當。
他還有個特點,喜歡翹蘭花指,他當然不知道在中國人的概念里,這叫蘭花指。我班上有同學據(jù)此推測,認為他是GAY(同性戀)。而事實上不是的。
我那班上,有二十多個學生,大多是美國人。幾個口音古怪的外國人,除我外,一個臺灣人,一個俄羅斯人,還有兩個印度人和一個越南人。
第一次上課,就扯到各國的人口上。
對比了各國生育文化的差異后,他對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做了很多的評點。
我是這種人,心胸不夠?qū)掗煵徽f,還比較護短。我可以關(guān)著家門,在自個兒家里大罵特罵,但我不能容忍外人當著我的面,說我出生的那個地方有什么不好。有時候可能是真的不夠好,那也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太多,得給我留點面子。
所以我開始還能安靜地聽,當其他同學都熱烈發(fā)言的時候,我礙于自己口語不好,不想多說??神R修數(shù)落完中國計劃生育政策之后,居然說:“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家不多生孩子,一到美國就生很多孩子?!?/p>
我坐不住了,也不舉手,就坐在椅子上,很不禮貌地插話:“我們到美國來生孩子,是為了幫助偉大的美國,完美地體現(xiàn)它的人權(quán)和人性,好讓美國人都像老師您一樣,有批評中國的把柄?!?/p>
老師馬修也不說話,一雙灰藍色的眼珠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知道自己失禮,趕緊站起來繼續(xù)說:“想要中國人不搞計劃生育很容易,只需美國幫個小忙,移民三億來美國。老師覺得怎樣?也不需要高技術(shù)、有知識什么的,就農(nóng)民。美國多的是荒地,移民三億中國農(nóng)民,不給美國政府找麻煩,給些荒地,自給自足就成,您覺得怎樣?”
班里的美國同學“哇”的一聲,我弄不清那是不滿,還是感嘆。
老師還沒說話,那個俄羅斯人倒半真半假地接口了:“好主意,其實移民俄羅斯也成,俄羅斯也有大片大片的荒地?!?/p>
我不敢再說話,心里有點后悔,這門課要是掛了,我的損失可就大了,那可是找不回來的時間和綠油油的美元啊。
憑良心說,如果不談中國,他是一個出色的老師,一個非常有趣的老師。
跟馬修最后一次交鋒是學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
那次,他布置的作業(yè),是寫一段影評。他指定了一部有關(guān)我國西藏的影片,但是那部影片嚴重失實。
如果作業(yè)只是寫好了交上去,也沒問題,但他讓大家討論,而且每人還要念自己的影評。
我看了那部影片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任何不了解西藏歷史的人,看了那部電影,都可能萌發(fā)對達賴喇嘛及其民族分裂主義的同情。
影片討論時,同學們?nèi)缥宜?,都表達出了對達賴喇嘛的同情。
我的英文不好,討厭公開演講,也不想成為戰(zhàn)士,但那時候,我毫無選擇的余地,最后一個走上了講臺。
我那天開頭是這樣說的:“很遺憾,這是一部嚴重失實的電影?!?/p>
隨后,我一條一條列舉出了幾點很明顯的失實之處。
最后,我說:“我想破腦袋都不能理解,電影的制作者們?yōu)榱伺碾娪?,怎么可以如此不顧歷史事實?!?/p>
我講完了,下課了。馬修叫住我,說他不是一個歷史學家,但是他堅持認為,撇開我說的那些,那仍是一部十分好看的電影。
可惜我當時英文太差,反應很慢。等我想起來要怎樣回答他的時候,他已收拾好東西離開了。
自那以后,馬修沒有在班上再點評中國的事情。
而我一如既往地縮在角落里,做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學生。
他會在班上不動聲色地講笑話,議論他看到的新聞。
比如,他笑話美國的法官和律師。說他活到那么大歲數(shù),有過好多次做陪審員的機會,但最終都被否決了資格。原因是他看起來太有學問,太聰明了。而陪審員,笨蛋做做就可以了。他的聰明和學問,害他這輩子與陪審員無緣。
那學期的最后一節(jié)課終于結(jié)束了,同學們一個個跟他說再見。我擠在人堆里,隨大流跟他道再見,心里忐忑著我的破英文:這門課會不會掛了?
一周之后,我從網(wǎng)上查到了我的成績:A+。
盯著那成績,我發(fā)了半天愣。倒不是高興或者不高興,是有一點點想不通。
那以后,我在校園里偶爾還能看見他,他一如既往地紳士著,除了點頭和說“嗨”,再沒有任何其他的交談。
只有一次,說完了“嗨”,他又毫無表情地多加了一句:“那部電影,我不再放了?!睕]有停步就走了。
我沒反應過來,站在那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這些年過去,很多老師的影子都模糊了,唯有他,我還記得。
(吳慶云摘自《少年文摘》)
責編: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