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冰

打的不是“更”，是寂寞

在黑暗中穿街走巷，給“打更”這個職業(yè)增添了別樣的神秘，而更加神秘的，是其源遠流長的歷史?！按蚋逼鹪从谠嫉奈仔g(shù)，最初主要起驅(qū)鬼的作用，而當時的打更人必須是受人尊敬的巫師才有資格擔當。在一段頗為悠長的歲月里，打更不僅僅是為了巡夜報時，更是當時懵懂無知的人們用來驅(qū)鬼的利器。時至今日，我們在很多古老的文學作品中都能看到這打更驅(qū)鬼的習俗。

更夫是比打鐵、箍桶、補鍋碗、戧刀磨剪更久遠的老行當。那時候沒有鐘表，人們晚上也少有娛樂，基本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晚上的報時就全靠打更了。于是，不僅是繁華的京都和郡縣，就連偏遠的農(nóng)村和自給自足的小鎮(zhèn)，都沿襲著敲鑼打更、查夜巡邏、防火防盜的傳統(tǒng)，打更人可謂集報時、消防、城管的職能于一身。人們根據(jù)聽到的梆子聲和吆喝聲計算時間，按慣例該做什么就做什么，過著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

打更工作手冊

別以為打更沒有技術(shù)含量，有些細節(jié)絕對嚇你一跳！

打更得組團

更夫通常兩人一組，一人手中拿鑼，一人手中拿梆，打更時兩人一搭一檔，邊走邊敲，“篤篤—咣咣”……打更人一夜要敲五次，每隔一個時辰敲一次，等敲第五次時俗稱五更天，這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為什么不打六更（凌晨五時）呢？古人早睡早起，五更一過便開始起床做家務(wù)了。也有迷信的古人說，五更天后正是鬼亂串的時候，此時不宜用更聲驚動它們免生禍端。

工具精選材

打更用的梆子由一塊結(jié)實的木頭制成，也有用竹筒做的，中間挖一條縫，用一根實心的木棒敲擊發(fā)出梆梆聲—這種單調(diào)的聲響都可以傳出很遠。打更的梆子聲節(jié)奏緩慢，吆喝聲也要有節(jié)奏地拖長。這樣的打更聲和諧地融入了無邊夜色，不僅不會驚擾熟睡的人們，還會在一定程度上讓人感到安全。 此后打更工具逐漸演化成只用銅鑼，少了幾分質(zhì)樸，多了幾分喧鬧。

節(jié)奏白癡請走遠

打更有著許多講究：慢打、快打、連打，一下、二下、三下……絕不能打錯，否則，聽更的會搞不明白。打落更（晚上七點到九點）時，要一慢一快連打三次，聲音如“咚—咚！”，“咚—咚！”，“咚—咚！”；打二更時，要打一下又一下，連打多次，聲音如“咚！咚！”，“咚！咚！”；打三更時，要一慢兩快，聲音如“咚—咚！咚！”總體來說就是由慢到快，連打三趟便收更結(jié)束。

文學修為必須有

打更人的更詞也有考究，由詞頭與詞尾組成。詞頭除了打更的時間數(shù)字外，一年四季都不會變，至于詞尾則根據(jù)具體時節(jié)有些許變化。

春、夏、秋三季：“一更鑼響，驚動街坊；上下往來，買賣客商；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冬天：“一更鑼響，驚動街坊；天氣寒冷，嚴禁火燈上床，免遭禍殃”。

更夫的工作十分辛苦，他們常年備著馬燈、銅鑼、蓑衣、斗笠、水靴等裝備，這樣可以保證更聲春夏秋冬風雨無阻。最難熬的，莫過于他們整夜不能合眼，除了報時就是寸步不離守著計時的滴漏和燃香，來掌握準確時間。這對責任心無疑是種巨大的考驗，所以古人有時會拿更夫開涮。有句俗話叫“打更人睡覺—做事不當事”就是明證，還有句話叫“落手打三更”，意思是一更天打成了三更天，這可真是逆天了！

良伯

小時候，常聽到村子里“當、當、當”的鑼聲之后，便是一個蒼老的聲音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洋火放高，不許娃們撈；洋火放矮，就要錯拐”，“窮灶門，富水缸”……

村里人都稱這位打更人叫良伯。良伯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外地逃荒到村里來的，從此再沒離開過。

每天晚上，良伯都斜挎著燈籠，一手提著一面銅鑼，另一手一邊敲幾下，一邊吆喝著在村寨的大街小巷里來回巡視。無論是夏天酷暑難耐，還是冬季寒風呼嘯，都能看到他瘦弱的身影：“關(guān)好門窗，小心火燭；寒潮來臨，關(guān)燈關(guān)門；早睡早起，鍛煉身體……”

舊時把一夜分作五更，兩小時為一更。良伯敲一更的時候，正是晚上七點到九點。被父母早早趕上床卻無法入眠的我，就多了一項娛樂：心中默數(shù)著時間，等待良伯的更聲。二更即九點至十一點，那時候的我早已經(jīng)在睡夢中露出微笑，而母親卻在微弱的油燈燈光下給我們縫補衣裳；三更鑼聲敲響的時候，整個村子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一些睡得少的老婦老頭，仍然在黑夜中睜大眼睛，靜靜聆聽著讓他們感覺踏實的更聲，慢慢合上了眼皮；四更鑼響，整個村莊萬籟俱寂，只有良伯一個人的腳步聲穿行在寂靜的小巷。

到了五更，村里很多人已經(jīng)開始舂米做飯了。年少的我貪睡，爺爺總是無奈地搖著頭，把我從被窩里硬拽起來：“一日之計在于晨，就連皇帝爺也得在五更天起床準備早朝，你小小年紀可莫要辜負了大好時光……”

我看一眼窗外仍然黑著的天，想回去美美睡個回籠覺?？墒浅肆疾母?，古老的村莊里還有些小生靈也在忠實自覺地給老人充當下手，毫不氣餒地把我的瞌睡蟲吵到了九霄云外：丑時雞鳴第一遍，也就是爺爺所說的“雞開頭口”……雞叫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時間也就到了黎明時分。

不過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五更天后也就在天大亮之前，天光陡然會大黑一陣，萬籟俱寂，一片漆黑，陰森恐怖。爺爺說五更后的天黑是牛郎借了別人的鍋，頭頂著鍋，走在還鍋的路上，蓋住了天，所以天就黑了起來。牛郎把借的鍋還回后，天就大亮了。這只是在當?shù)亓鱾鞯囊粋€美麗傳說，年幼的我卻深信不疑，心生掛念：良伯獨自在黑暗中守候著村莊，是否曾心生恐懼？

陣陣打更聲，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歲月，也貫穿了千家萬戶溫馨的夢鄉(xiāng)。伴隨著那讓整個村落安心的更聲，良伯的頭發(fā)悄悄變白，步履也漸漸蹣跚了起來。村里每年支付他一些“鑼錢”，其實就是工錢。這微薄的工資不足以支撐老人的生活。我大多數(shù)時候看到的良伯都是衣衫襤褸。

村民們心生憐憫：辛辛苦苦敲了一年的更，鞋子也不知磨破了幾雙，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卻那么忠于職守，保一方平安，理應(yīng)生活得更好些。于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號召大家集體湊些散錢，算是給良伯的年終紅包。老人顫顫巍巍接過錢，一時間老淚縱橫，不住嘟囔道：“這些錢足夠我老頭兒添件厚實暖和的新棉衣，打上兩斤燒酒，再割上幾斤嚼起來滿嘴噴香的肥豬肉，好好包頓餃子過個大年了……”

民國時期鐘表普及了，人們晚上的娛樂生活也大大豐富起來，古老的更聲在光陰里漸漸遠去。但有很多人仍然懷念打更時代那種平靜淡然的生活，磁器口古鎮(zhèn)就是這樣一個保留了傳統(tǒng)打更文化的地方。聽說許多人慕名而來，專門夜游磁器口，聽聽那悠揚的打更聲。

在現(xiàn)代樓房矗立的城市森林中，那打更聲讓聽者無限恍惚：時間流轉(zhuǎn)，時過境遷，一切早已物變?nèi)朔?，只有耳畔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仍婉轉(zhuǎn)悠揚：

“噔噔噔……天干物燥，小心火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