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關(guān)心。所以我回國了，以母親難以想象的速度。

是因為一個女孩。在我出國學(xué)習(xí)工作的這幾年，一直聽母親在電話里念叨著一個女孩的名字，說她好，心地善良，還讓她搬進(jìn)了家里。

起初，我并不在意，母親是個醫(yī)生，有著悲天憫人的天性。據(jù)母親說，女孩家在外地，這幾年沒少照顧她?？墒?，在我家吃吃住住倒沒什么，權(quán)當(dāng)她照顧母親的回報，卻不承想母親還動了收她為養(yǎng)女的心思，如果干媽干女兒什么的隨口叫叫也罷，卻說要正式走法律途徑。

不知為什么，我心里隱隱覺得不安，趕緊從加拿大飛了回來。

找出鑰匙開門，扭動半天，卻怎么也打不開，我只得敲門，可也沒有人應(yīng)?！翱赡軏寢尦鋈チ税?？”正萬般無奈的時候，一個與我年紀(jì)相仿、眉眼清秀的女孩提著菜籃到了我家門口。見到我，她有些喜出望外，說：“你是紀(jì)萍吧？我見過你的照片。你媽媽在家午睡，可能沒聽見你敲門?！彼贿呎f，一邊忙著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我猜想，她就是我母親口中那個千好萬好的女孩小薇。

我心里有些委屈，自家門口，卻是一個不相干的女孩的鑰匙才進(jìn)得了家門。更可氣的是，進(jìn)了家門的她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招呼著我坐到沙發(fā)上，接著便門也不敲一下地進(jìn)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立刻從房里迎出來，一臉的興奮和激動，本來我是很想念母親的，可心里窩著火，臉色自然就有些難看。

小薇很會察言觀色，似乎見出我的神色不對，便說：“我?guī)堵断氯シ奖?。?/p>

露露是條狗，是我特意在加拿大養(yǎng)了一年之后送給母親的，是為了讓它帶著我的氣息回到母親身旁，給母親做伴。可如今，它卻乖巧地窩在小薇的懷里，根本忘了我才是它的女主人。

2

女孩出去后，我便開門見山地說明了我回來的目的，舉了我在國外接到的很多案子給母親聽，試圖讓她明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特別是像她這樣有名有利的空巢老人，是很多人覬覦的對象。

我講得唾沫橫飛，母親一直沉默不語，以為母親終會理解我的苦心，但半晌，她問道：“你讓小薇走了，那你回來陪我嗎？”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母親有些失望，她沒再與我爭執(zhí)些什么，而是徑直去了外面，找回了那個叫小薇的女孩。

看著母親和她一起說笑，一起進(jìn)了廚房，一塊擇菜，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甚至想撒一個善意的小謊，告訴母親我愿意回國，等安撫好了她再說。

可是那天的談話不歡而散后，母親似乎就不愿再提及這個話題。我思來想去，決定從小薇身上下手，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為了母親后半生的幸福，我一定要試一試。

一天中午，趁著母親午睡的間隙，我第一次進(jìn)了她的房間。這里以前是書房，我四處打量了下，除多了張床和一個簡易的衣柜外，我們原來的東西都還整齊地擺放在原地。

這讓我有些吃驚，既然蠱惑了我的母親，就應(yīng)該有點野心不是嗎？或者按自己的喜好將書房據(jù)為己有，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搬進(jìn)我的房間，而這種寄人籬下的低調(diào)，反倒讓我躊躇起來。

但猶豫了幾秒，我還是狠下了心，對正在埋頭寫稿的她說：“我不喜歡你，能離我母親遠(yuǎn)點嗎？”

她頭也沒抬一下，很平靜地回答道：“我知道，我正在找房子?！?/p>

她的平靜讓我的內(nèi)心又小小地慚愧了下，還以為她會糾纏不休，沒想到……我反倒不安起來，話有些語無倫次：“其實……接著住……不是不行，只是別再惦記著合法收養(yǎng)的事?！?/p>

她這時才抬起頭，很吃驚地看了看我，然后萬分篤定地說：“放心，我會說服你母親的?！?/p>

那語氣，就好像我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不管怎么樣，目的達(dá)到了，我的心情頓時輕松起來。

3

小薇有個出差的任務(wù)，臨出門前，她對我千叮嚀萬囑咐，都是關(guān)于母親的，說她的胃不好，要一日三餐按時做給她吃；說母親有起夜的習(xí)慣，她睡著后，要開著她房門口的小壁燈；還說母親晚上愛蹬被子，晚上醒來，要常去看看。

我口里應(yīng)著，心里卻不以為然，覺得她是刻意放大了自己的功勞。在我看來，母親并沒有老到需要人如此照顧的地步。

而事實證明也是如此，無需我操心，母親把一日三餐處理得很妥當(dāng)，我都幾乎不敢相信，握了半輩子手術(shù)刀的母親，退休了還有如此的廚藝。而她也很會打理自己的生活，早起鍛煉，午間小睡，夜晚早眠，看書讀報，一點也不像女孩說的那樣。

倒是我，反倒疑心起來，莫不是她也像我這般，安然地享受了我老母親幾年的無私照顧，反倒大義凜然地說她多么體貼入微吧？

正心存疑竇，夜里卻忽被母親房里驟然的響動驚醒，我忙過去開了燈，看見母親正佇在門邊，不停地用手撫著頭，看到我過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眼神怎么越來越不好了，平時起來看得見啊。”

我看著母親的樣子，才猛然想起女孩的話，母親睡著時，要開著她房門口的小壁燈。原來她這個習(xí)慣母親是不知道的，而她交代了我，我卻忘得一干二凈。

我趕緊扶著母親去衛(wèi)生間，又將她送回自己的房間。那一夜，我留在母親房里，看著她安然睡去，我才漸入夢鄉(xiāng)。午夜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孩子一樣蜷在床角，被子掉到了另一邊，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面。我慢慢挪動著被子，看著母親已經(jīng)臃腫的身體，才發(fā)現(xiàn)，記憶中一直年輕秀美的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老去。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買好了一天的菜，還親自將它們擇洗干凈。以為母親會為我的懂事而高興，沒想到她對著它們，卻大驚失色。原來母親并不會做飯，這幾天的飯菜都是她打電話從酒店預(yù)訂的，她不想讓我知道，只是為了讓我安心。看著母親一臉的慚愧，我的心里無比難受。

恰好這時小薇出差回來了?？粗覀冊趶N房里面面相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放下行李鉆進(jìn)廚房，我本是想幫些忙的，可是母親像看到了救星一樣，一刻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幫她遞油加醋，兩個人忙得不亦樂乎，我想，這才是她們一直生活的樣子吧。

反倒是我，幫不上忙也插不上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局外人。只是這一次，我沒有嫉妒。

4

幾天后，小薇告訴我，她找到房子了。

我的心沒來由地疼了一下，這不正是我希望的結(jié)果嗎？可我卻一點也不開心，甚至急切地開口勸她：“不用急著搬?！?/p>

她說：“既然決定了，就早一點走，我走了，你也可以安心出國了。”

我的臉一陣灼熱。她并未留意我的神色，自顧自地說：“其實，你一定要在國外幫人打官司嗎？現(xiàn)在國內(nèi)離婚的不贍養(yǎng)父母的爭財產(chǎn)的多得是，你不愁生意?！?/p>

見我不吭聲，她有些惱，說：“別以為你給她買一缸魚，送一條狗，她就不需要人陪了?！?/p>

也許是因為要離開了，那一天她和我聊了許多，我才得知許多母親并沒有告訴過我的事——

母親患了老年病，有高血壓，心臟也不好，安全起見，醫(yī)院不再讓她上手術(shù)臺，每周只是出一次專家門診。閑下來的時光，母親很寂寞。她恰巧是這個時候，被報社安排去采訪母親的。那時她是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實習(xí)記者，聽說她家在外地，母親當(dāng)場就落下淚來：“我有一個和你一般大的女兒，在國外，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看母親難過，小薇便經(jīng)常利用周末時間來看望她。后來，得知小薇租住的地方在龍蛇混雜治安較差的城中村，母親便強行讓小薇搬到她這兒住。母親說：“要是我女兒，住的是那種地方，即便外面的世界再美再大，我也會讓她回家的，就當(dāng)是為了你媽媽。”

那一刻，小薇哭了，她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當(dāng)親生母親一樣回報我的母親。

小薇說：“你太不懂你的媽媽了，她無私地對一個陌生的女孩這樣好，除了善良，其實也是希望她的女兒也能像我一樣幸運吧，在陌生的國度里，也能處處遇到對你好的人。她永遠(yuǎn)把你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不會強求你做什么。你無需做什么，可至少要待在她身邊，讓她經(jīng)常見到你，就會很開心了?！?/p>

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落，我從沒站在母親的角度上考慮事情。

我對小薇說：“留下來吧，如果你愿意，我們也許可以做一對很好的姐妹。”

小薇笑了，純凈明亮的目光迎向我：“不再害怕我會搶走你家的房子嗎？”

我羞得無地自容：“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這幾年我住在阿姨這里，省了不少房租，而且離報社近，因為敬業(yè)我工作了一年就轉(zhuǎn)正了，工資加了不少。如今我剛剛攢夠了一套房子的首付，也算在這個城市扎下根來。我想把老家的父母接過來安享晚年，如果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我還想說些什么，小薇笑著打斷我：“別再傷感了，我還在這個城市，還會?；貋砜窗⒁痰摹Ｆ鋵嵅⒉皇俏乙x開了，而是你要回來了，對嗎？”

看著她明快的笑容，我的心也變得輕松起來。是啊，我要回來了，很快，很快。

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