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相聲演員你必須內(nèi)行。舉個例子來說,北京京劇院唱京劇的,連跑龍?zhí)椎亩际窃趹蛐W了七年,畢業(yè)之后他才能跑龍?zhí)?,拉幕的也是從戲校學出來的??墒侨缃竦南嗦暎堰@一點忽略了。相聲最重要的是基本功。應(yīng)該是從七八歲開始學,學到十八九歲出了師,跟著師父在臺上摸爬滾打,二十幾歲,逐漸地找經(jīng)驗,到三十來歲,進入成熟期。要有這么一個過程。可是,中國相聲界百分之八十五的相聲演員,在三十歲之前都是從事別的工作的,沒有學過相聲。我們曾經(jīng)統(tǒng)計過,我們有一張單子,但是因為傷人太重不能念,我們算了算,廚子居多。都是那行混不下去了,轉(zhuǎn)到我們這行來的。你琢磨他好得了嗎?中國的演出市場也很好混,會個一兩段兒,就能走遍天下。為什么呢?中國地方大??!比如說我到了山西榆次,演一段兒,五分鐘,拿了三萬塊錢,走了。再到別的地兒演,反正中國地方大,到死都轉(zhuǎn)不過來,慢慢騙去吧。
一百多年前開始有相聲是為了什么?是為了掙錢吃飯。說相聲就相當于剃頭、修腳、趕大車、當廚子,是一門手藝。當年,相聲不是為了諷刺人,不是為了教育人,不是為了歌頌誰,什么都不為,就是為了活命。說相聲的人是為了活命,觀眾是為了找樂。我們的節(jié)目要注重的就是一個娛樂性,就是讓人開心。如果說從我的節(jié)目中你感悟到什么,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沒有強加給你。尤其現(xiàn)在,時代在發(fā)展社會在進步,缺錢的、缺車的、缺房子的、缺德的,缺什么的都有,進了這個屋,我給不了你這些個,我能給的就是保證你來到小劇場能夠忘掉煩惱,高高興興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這個年代,有這么一地兒讓你開心,不好找。觀眾很累,他上這兒來,花二十塊錢上課來了?胡說八道。演員不要拿自己當圣人和教師,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這點很重要。
還有人說了,要拋棄傳統(tǒng)相聲。真的,有相聲大腕兒說過,我們寧可要不完善的新,也不要完善的舊。這是糊涂,無知者無畏。打清末到現(xiàn)在一百多年,這么多老先生,把中國語言里能夠構(gòu)成包袱、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擺在這兒了,你無論說什么笑話,這里邊都能給你找出來,有現(xiàn)成的你不用,你非把它拋開了,單憑你一個人,你干得過一百多年來這么些老先生的智慧嗎?你沒有這么大的能耐。好比說廚師炒菜,你可以發(fā)明新的菜,但最起碼你要知道什么叫炒勺,哪個叫漏勺,你拿個痰桶炒菜說是革新,誰敢吃???
剛回到劇場的時候,觀眾不熟悉,我就立了一個規(guī)矩,只來一位觀眾也得說。有一天,能容兩三百人的劇場真的只來了一位觀眾,開場的老先生叫邢文昭,劉寶瑞先生的親傳弟子,說一個單口相聲,臺上一個人臺下一個人。說到半截,臺下觀眾的手機響了,老先生停下來看著他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接起來說兩句就掛了,繼續(xù)聽老先生說相聲。到我上場的時候,我指著他說,你要好好聽相聲,上廁所必須跟我打招呼,今天動起手來你跑不了,我后臺人比你多。他哈哈大笑。今天說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但那時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在廣德樓演出,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大柵欄里連條狗都沒有。下午場散了,賣了十幾張票,把票錢拿過來,我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錢放到一塊兒,給大伙買盒飯。吃完盒飯,一起拿著竹板站在門口,呱唧,呱唧,呱唧,聽相聲了。頂著風,頂著雪,站在那兒喊,拉觀眾。真的有一兩個人進來了,趕緊有人往后臺跑,穿大褂上臺說相聲。我愿意干這個,所以,我不覺得苦。我也想找別人跟我一塊兒干。但是誰會跟我一塊兒干呢,這是一個不賺錢的行當。這個過程當中,有人來了兩天就走了,有人因為不賺錢半途退出了,但是也有人堅持下來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
三五十人坐在下面聽你說相聲是件很享受的事情,那時候我就沒指著說相聲掙錢,就是想盡一個相聲演員的良心和責任。我能多拉攏一位觀眾是一位,能多搶救一個活兒就是一個。當時就抱著這目的。能走到今天說明我們的道路是選對了,說明這十多年來我們的工夫沒有白下。
友人去天津小劇場聽相聲,回來笑道,有兩大特點:第一,七段相聲有五段在罵郭德綱;第二,七段相聲有四個說的是郭德綱的包袱。我大笑,我早知道。其實所有罵郭德綱的人,他的潛臺詞都是:我要是郭德綱多好。
網(wǎng)上罵人者無非幾種,一種是聽相聲的專家,他們的理論是活的不如死的,死得晚的不如死得早的,罵最紅的才能顯示出自己的內(nèi)行來。這可以理解,誰沒個業(yè)余愛好?。∵€有一種是閑得慌的,逮誰罵誰,沒有道理,沒有原因。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些人的生活和家庭不幸福。一個人需要在這么一個不會帶來后果的環(huán)境發(fā)泄,可見其空虛的程度。最后一種,就是和相聲有關(guān)的了。從罵人的帖子中,感覺得出來某些人是我們的同行,或是相關(guān)人士。他們不明白,海與山爭水,海必得之。有這工夫,干點兒正事不好嗎?
某些國人真悲哀,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有句話與諸君共勉:在人群中生活,有必要保持一定的狼性!
帝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人死曰不祿,庶人死曰死,罵我的死曰歐耶。
我跟于謙合作到今年已經(jīng)十幾個年頭了,實話實說,不容易。我們沒打過架、沒鬧過別扭、沒拌過嘴,從來沒紅過臉,說相聲的難得有這樣的搭檔。為什么呢?有竅門嗎?就是尊重,互相尊重。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你不尊重我,我也尊重你;你又不尊重我,我還尊重你;你還是不尊重我,我還是尊重你;你老是不尊重我,我弄死你。
交朋友有幾個竅門,跟辣椒似的,熱情;跟圓白菜似的,有層次;跟藕似的,留個心眼。我都做不到,我就是一個山藥。鐵棍山藥——逮誰捅誰,咣唧扎在肺管上,你能不恨得慌?當然,我現(xiàn)在好多了,改脾氣了,人老奸馬老滑。在不斷的斗爭中,學著去沉住氣。以前,看見不會說相聲的人站在臺上說相聲,我追到他家里跟他打架,他根本沒學過相聲?,F(xiàn)在,他在臺上說的都不是人話,我最多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你的衣服真好看。畢竟見到人也得摟住火,二貨也是有自尊的。
有仇不報非君子,見死不救是小人。
有很多學相聲的孩子希望復(fù)制我,但這極難。你希望復(fù)制的是我成功之后的光鮮,并不是成功之前的艱辛。你愛的是相聲帶來的名利,而并非是愛相聲。如果要我對年輕人有什么話說,無非就是調(diào)整心態(tài),看準方向,往前去。都看見賊吃肉了,誰看見賊挨揍了。站臺上張嘴這么一說可能就值一毛錢,但是知道怎么站那兒說,無價。
圣人教導(dǎo)過我們:有主兒的干糧不能碰。
鏡子能看到自己,玻璃能看到外頭所有人,關(guān)鍵是中間那點兒銀子。
有人問我有無辦法還原自己的形象。我大笑,還原不了,也不必還原。話說回來,何必還原。認識你的人,你的家人,他永遠說你是好人。恨你的人,刁難你的人,永遠說你是壞人。還有一些沒準主意的來回跑,讓他跑吧。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讓他們找去吧。
古人言:觀人于忽略,酒后,臨財,臨難。
古人言:誠意妥于未言之前,則出言而人信之。
一個人的一生如果不受點兒委屈,不被人冤枉,不被人誤會,你這一生就不完美。張文順先生說過:一輩子沒個仇人,活不下來。
攻玉于石,石盡而玉出;淘金于沙,沙盡而金露。有位皇上說過:大米飯埋不住四喜丸子。
院內(nèi)柿子樹結(jié)果甚多,摘下幾個眾人分食,極甘甜。這幾日風大,樹葉全掉了,枯枝上僅掛著柿子,好看。有喜鵲登枝,一口一口地啄食。家中小兒要驅(qū)趕,我忙攔擋:別這么獨,讓它吃。你這輩子不差這一個柿子,它這輩子頂多吃一個柿子??此袞|西吃,也是種快樂。(教育孩子,處處著眼,莫等他胸懷小了再開導(dǎo),那可就悔之晚矣。心有多大,天有多大,莫讓人論孩子少家教,難聽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孩子毀了)
有孩子問:相聲在哪兒演最合適?我笑了:在哪兒都合適。在茶館演,演員和觀眾都是為了自娛自樂;在小劇場演是為演員自己;在大劇場是為普通觀眾;在體育館演是為演員家屬;相聲大賽是為名;內(nèi)部包場是為利;出國商演是名利兼得。至于在電視上演,是為了讓不聽相聲的人認識我。一千個人看完留下一個喜歡的就值了。
有徒侄攜作品請教,我亦仔細推敲,斟酌橋段。修改后的作品頗整齊,足可商業(yè)演出。又見徒侄面有難色,似有心事,細問方知此子供職于專業(yè)院團,新作品目的在于比賽、得獎、晉級,而非商演。觀侄無奈,遂大修大改。先確定立意品位,再摘去包袱笑料及官場不悅之處。撫案無語:豈有伶人顛社稷,從來奸佞誤乾坤。
如果你認為人人身上皆有善,那是你還沒有遇到所有人。
端著茶杯,閉目養(yǎng)神。門開,小球球走進來。這孩子六歲,他的小爺爺與我是朋友。球球笑笑:“爺爺,來一下。”我點頭,任他拉著我走向另外一間房。屋內(nèi)電視上兩位相聲藝術(shù)家在教育人。“爺爺,他們在干什么?”“呵呵,孩子,這兩個哥哥在‘反三俗。”“爺爺,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他們?yōu)槭裁床徽f相聲?”“唉,孩子,別難為人了,他們不會?!薄芭?,可憐的哥哥?!?/p>
不要和豬打架,自己會弄一身臟,而且會讓豬快樂。
(史東彬、李中一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過得剛好》一書,辛 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