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桂華
一
1982年的葡萄牙里斯本,充滿變數(shù)又給人希望。舊政權(quán)解體,新政黨上臺,修憲,改革,各種呼聲,各色機會,使得地處歐洲大陸最西端的古老城市,吸引了各路人馬,有人來參與變革,有人則來充當評論者和觀察者。
比如,林蔭道上走來的這個姑娘,她眉目俊美,烏發(fā)如云,一副斗志昂揚的模樣。她叫皮拉爾·德爾里奧,26歲,西班牙國家電視臺駐里斯本記者,女權(quán)運動的急先鋒。
眼前,她就要去采訪一位斗士,這人叫若澤·薩拉馬戈。
薩拉馬戈出身貧民,做過礦工、車工,后來成為作家。由于半個多世紀以來,葡萄牙一直處在獨裁政府統(tǒng)治之下,民主便成為薩拉馬戈矢志追求的東西。1970年,他加入共產(chǎn)黨,為此離婚;1974年,葡共領(lǐng)導的“紅色康乃馨”革命成功,他的生活漸趨正常。不料右翼勢力獲得了政權(quán),于是禁欲成了他革命到底的標志。
皮拉爾來到一棟幽靜的住所前,正要敲門,一個高瘦、目光深邃的男人用紙袋子提著一只死貓推門出來——正是薩拉馬戈。他說:“它死了,我得去把它埋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過彎彎曲曲的街道,走向海邊。皮拉爾剛剛看過他的新作《修道院紀事》,她喜歡小說里的愛情故事,勝過薩拉馬戈隱藏在文字叢林里對現(xiàn)實和宗教的批判。
她問:“關(guān)于太陽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鐵,磁鐵吸引鐵皮,鐵皮大鳥能將人送上天的描寫,就是你追求的人類大愛的傳遞嗎?結(jié)尾你為什么要安排獨手勇士和那位具有特異視力的姑娘死亡,難道他們奉獻于人類就不能得到個人的幸福嗎?您痛苦嗎?不是指失去貓,而是禁欲!”
薩拉馬戈回答:“小姐,你完全沒看懂我的小說,我從不寫愛情。我痛苦嗎?當然,但是這痛苦不會多過滅除自由之政權(quán)下的數(shù)百萬同胞。我所做皆因為我所愛,我無法甘愿為理想以命相搏的同時,去貪戀女人的懷抱。我遠離女人和愛情,正是因為我無比熱愛女人和愛情。”
皮拉爾回敬道:“難道我不是您熱愛的女人中的一分子,僅僅因為我是西班牙人?”說完,她驕傲地轉(zhuǎn)身離開。
二
1986年,葡萄牙完成“繼續(xù)革命”,選出60年來首位文人總統(tǒng),薩拉馬戈歡欣鼓舞地出版了又一本重量級小說《石筏》,借此表達國家重建,首先是文化上重建的觀念。他說葡萄牙和西班牙同屬伊比利亞半島,文化同宗,提出兩國應該成為共同體的大膽設(shè)想。
皮拉爾想把這驚世之作,翻譯成西班牙語推薦到自己的國家。此時的皮拉爾30歲,仍然孑然一身,在外國駐里斯本記者中以直言不諱著稱。薩拉馬戈同意將小說交予她翻譯。
可是,皮拉爾依然鋒芒畢露,翻譯過程中對小說提出修改意見。她說:“一個男人真愛一個女人,不會將她拋于孤島20年,兩人一起奮斗的幸福,多過空耗生命的等待,這個女人如果堅信丈夫會回來,也一定會微笑生活,而不是讓等待浸滿淚水。您一直遠離女人和愛情,卻總在替她們發(fā)言,因此可笑。”
薩拉馬戈對于一個譯者居然敢動自己的作品,感到怒不可遏:“我說過我從不寫愛情,你總是自以為是地以愚蠢的眼光來分析那些寓言細節(jié)!”
兩人爭執(zhí)不下,薩拉馬戈憤而剝奪了皮拉爾的翻譯權(quán)。皮拉爾毫不示弱,尖銳地指出薩拉馬戈男權(quán)思想嚴重,1970年,他之所以跟妻子離婚,并不是出于對她的保護,而是擔心她成為他革命道路上的累贅。
“您的追求總凌駕于女人之上,您跟那些獨裁者沒什么兩樣!”
這次之后,皮拉爾發(fā)誓再也不跟薩拉馬戈來往。但是沒多久,薩拉馬戈主動來電話了,他說:“我得承認,女人追逐愛情,男人追逐理想,這兩者沒什么貴賤之分!”
原來,薩拉馬戈找專家審閱了皮拉爾留下的一部分翻譯稿。專家評價說,她和他有著同樣犀利、洗練的文風,不僅忠實于原著,更忠誠于正確的思想,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譯者。
沒有什么比一個硬漢的認錯更讓人心碎的了,兩人的關(guān)系大大地向前邁了一步。
《石筏》被順利翻譯成西班牙語出版。思想交鋒帶來的活力,讓這部譯作甚至超越了原著的價值。他們彼此折服,又互相吸引。1988年,薩拉馬戈終于走下禁欲圣壇,跟比他小32歲的皮拉爾結(jié)婚。
此事在葡萄牙引起軒然大波,左翼人士指責薩拉馬戈晚年變節(jié),皮拉爾被視為西班牙艷女郎。薩拉馬戈不得不回擊說:“我體內(nèi)還有荷爾蒙,這種叫激素的東西,讓我成為共產(chǎn)黨,也教我怎么做男人?!?/p>
1991年,薩拉馬戈寫出《耶穌基督福音》,這部小說激烈地批判教會。葡萄牙有90%以上的人信奉天主教,小說出版后,抗議不斷,結(jié)果該書遭到政府的查禁。
薩拉馬戈一向反對政府對文學作品進行審查,他怒不可遏地決定出走,目的地是西班牙外島加那利。加那利位于大西洋深處,離最近的非洲陸地有300多公里,離西班牙國土有1200多公里,只有白沙、大海和藍天。當時已經(jīng)是電視主編的皮拉爾不忍放棄事業(yè),并惱怒薩拉馬戈總是以個人意愿為第一選擇,她負氣地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然而,畢竟她深愛著他,深知他對世界充滿憤怒,是緣于他比誰都活得清醒。他說只有信仰虛無的人,才會去信上帝。他信共產(chǎn)黨,追求公正和幸福,他出門從不揣錢包,但從早到晚都帶著黨員證。他將所有的稿費都用于公益,自己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
皮拉爾擔心他獨處孤島不安全,便前去探望。飛機、海船,漫長的旅途后,她登上蘭薩特島。夕陽下,小石屋前,站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薩拉馬戈正沖她微笑,似乎他們只是分別了一個上午?!叭绻麍孕帕硪话霑貋?,就不要讓等待浸滿淚水,這是你教我的!”他說。
皮拉爾分外羞愧,多年前她關(guān)乎等待的浪漫描繪,如今居然是由丈夫來實現(xiàn)的。
此后,個性強悍、意志堅定的女權(quán)運動的支持者和實踐者皮拉爾,成了女主人、女傭人、秘書,她牽著丈夫走路,攙扶他上樓,打理他生活中的一切。當她更深地走入丈夫的內(nèi)心,深知他所思所想時,才認識到真正的女權(quán)并不是非要跟男人一爭高下,而在于擁有更多知情自主的選擇。
皮拉爾的轉(zhuǎn)變,讓薩拉馬戈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犀利的文字經(jīng)常穿過迷茫海霧,不斷地刺向伊比利亞。
1995年,薩拉馬戈的小說《失明癥漫記》出版。故事講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爆發(fā)了一種傳染病,得病的人會失明,政府為遏制疾病蔓延,將所有的失明者關(guān)進精神病院。一個女人沒有得病,為了照顧失明的丈夫,她謊稱看不見也被關(guān)了進去。在那里,她看到失明者因為眼前黑了,心也變黑,以為人人都看不見,于是壞事干盡。
這本怪誕的小說,淋漓盡致地揭示了人性的善惡,指出目盲其實就是心盲的道理,在葡萄牙很快脫銷。薩拉馬戈以絕對的才氣,贏回同胞的熱愛和尊重。
三
1997年,75歲的薩拉馬戈病危,生命像要掉落大海的夕陽,即將收斂光芒。皮拉爾要激活薩拉馬戈的生命,讓他活得更長。她知道,對于薩拉馬戈來說,文字的拯救勝于醫(yī)藥。
整整一年,皮拉爾悉心照顧薩拉馬戈,與此同時,她開始將《失明癥漫記》翻譯成西班牙語,還物色優(yōu)秀的英、法、德文譯者,將小說翻譯成更多語種。她不辭辛苦地審閱這些譯稿,無數(shù)個夜里,為追求貼切地表達小說原意,又尊重各種語言的獨特之處而殫精竭慮。薩拉馬戈讓她不要那么辛苦,皮拉爾回答:“索菲亞將托爾斯泰3000頁的《戰(zhàn)爭與和平》謄寫7遍,相比之下,我能為你做的真不多!”
皮拉爾成功了,小說在歐亞和拉美地區(qū)出版并受到歡迎。
薩拉馬戈逐漸恢復,1998年,他前往法蘭克福參加書展時突然接到電話,被告知他獲得了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的理由是:“由于他那極富想象力、同情心和頗具反諷意味的作品,我們得以反復重溫那一段難以捉摸的歷史。”
得知喜訊后,薩拉馬戈沒有飛回葡萄牙——盡管那里正在歡慶他們國家誕生的第一個諾貝爾獎——而是直接飛回加那利群島的家里,跟皮拉爾度過了屬于自己的狂歡節(jié)。他向妻子舉杯致謝,說:“你是最好的譯者,最好的批判者,是你挖掘了我,你就是我的創(chuàng)造力!”
獲獎后的薩拉馬戈,依然保持著每兩年一部小說的高產(chǎn):1998年《所有名字》,2000年《洞穴》,2002年《雙重人》,2004年《清醒漫記》等等,2008年的《象之旅》還給了讀者一個巨大的驚喜。2009年,他幾乎只能在輪椅上度日,還出版了小說《該隱》。所以有評論者說,薩拉馬戈真正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從60歲開始的。
2007年,85歲的薩拉馬戈陪同皮拉爾回西班牙參加岳母的葬禮。他這樣送別比自己還小的岳母:“每個人的死都是上帝的死,人死完了,上帝也就不存在了!”薩拉馬戈意識到他也即將和自己的上帝同歸于盡,表現(xiàn)出少有的卻是十分幽默的面對死亡的浪漫,他要和皮拉爾舉行一場婚禮。
于是,一場沒有任何宗教色彩的婚禮,在親友的簇擁下舉行。曾經(jīng)的怒漢,孱弱得像個孩子,皮拉爾深情地擁抱著丈夫,成為他強大的支撐。
2010年6月18日,薩拉馬戈的生命終于像油燈一樣燃盡。消息傳來,葡萄牙空軍飛機飛往加那利,接回自我流放后再也沒有踏上故土的大師,并給予其國葬的厚遇。隨后老人的骨灰一半留在祖國,另一半則被送回海島,葬在一棵橄欖樹下。
如今,在加那利的橄欖樹下,皮拉爾延續(xù)著丈夫未竟的事業(yè)。2012年,經(jīng)她搜集整理,薩拉馬戈佚失59年的小說《天窗》出版,隨后在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全面推出。她還創(chuàng)立了以薩拉馬戈名字命名的基金,并親自打理。這個從不寫愛情的男人,因為遇上一個執(zhí)著奉獻于愛情的妻子,而在身后留下了動人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