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
我跟他呀,實際上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當(dāng)時我家在上海的鄉(xiāng)下有兩家繅絲廠,他父親是我們家的賬房先生,一個蠻和氣的老頭兒。
他15歲就不讀書了,整天跟著他父親幫我家收賬、出貨、跑腿,當(dāng)了伙計。
我那時才7歲,剛剛讀了點書,有時候他沒事就拉著我到處跑,教我背古詩,畫畫兒,我倆就這么在鄉(xiāng)下待了8年。
我是16歲被父親送到上海讀女校的,他那時已經(jīng)24歲,已經(jīng)說好一家的姑娘,可他偏偏要到上海來,于是,那個冬天我放學(xué)的時候就看到他遠(yuǎn)遠(yuǎn)地在墻角等著我。
那時候他在上海一家綢緞莊幫人做事,業(yè)余時間自己還在讀書,我感覺他是個蠻有志氣的男孩子,對他的好感也一天天增加。
可我的家里人對他都不以為然,他不再到我家來了。只是偶爾到我放學(xué)的地方跟走出校門的我談上幾句話,或者塞給我?guī)讐K小點心便匆匆走了。
那時,他穿著長袍的瘦長身體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在夕陽下特別可憐。
讀了兩年書,我父親就急著給我找人家定親,我跟父親吵翻了天,從家里跑了出來。
我找到了他,要他帶我走,隨便什么地方??伤挂辉俚貏裎蚁然丶遥f我家對他家有恩,他不能做這種拐人家女兒跑的事情。
我說:“是我要跟著你跑的,你不是喜歡我嗎?那你為什么不敢?guī)易???/p>
為了讓我在他那兒吃上一頓飽飯,他把棉袍拿去當(dāng)了。
到了我家,父親把他堵在門外罵個不停,我看他含著淚默默地回頭走了,瘦瘦的身影一晃一晃的,很長。
19歲那年,我嫁人,艱難地走過了那些年。1981年,正當(dāng)我們的日子好起來的時候,老伴突然得了肺癌,在醫(yī)院只住了3個月便走了。
身邊空得慌,我回了趟老家。
那是1988年吧,在老家待了8天,村里有個老人聽說我回來了,趕來看我。一進(jìn)門他就問我,還記不記得恒生?
我想起那個冬天含著眼淚從我家門前走開的那個男孩。
老人說:“吳家大小姐,恒生現(xiàn)在在臺灣,40年前他跟部隊過去的,他托人找你,你這次回來,最好能留一個確切的信兒。”
我想了想,只是問了問他在臺灣好不好,有沒有給他們留下地址。
回到上海,我突然有些后悔。
1989年的中秋節(jié),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到我屋里廂來過節(jié)。
那天晚上,有人敲門,兒媳婦去開門,之后她站在走廊里直喊,說是找我的。
一個瘦瘦高高的老頭兒站在我的門前,西裝革履的挺精神,只是頭發(fā)已經(jīng)雪白,整齊地梳向后邊,臉上還架著副眼鏡。
我端詳了半天,實在不知道這老頭兒是誰。
老頭兒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我找吳秀花女士,想來沒有找錯,我剛剛從臺灣來。”
我明白了八九分,感到有些意外,可又覺得好像終究有這么一天,他會找到我。
我說:“你……你是恒生……大哥?”
要不是兒媳婦在場,我差點要叫他恒生哥。
我不知道他從哪兒知道我的地址,在人海茫茫的大上海,找一個人并不容易。
“可你當(dāng)初怎么會到臺灣去呢?”我問他。
“當(dāng)時,我從你們家門口走掉以后,就沒有再回綢緞莊,在碼頭上東游西逛打點零工,勉強(qiáng)混口飯吃。
“一天,我送一個軍官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到頭等艙,可沒等我離開,船就鳴笛起錨了,一個國民黨軍官拽著我的手腕,把我?guī)У搅说着?,就這樣我被帶到了臺灣。
“到臺灣后,我被編進(jìn)了部隊,后來做到后勤部主任,1981年退役時我已經(jīng)60歲了。
“很多人勸我在臺灣成個家??晌矣X得臺灣不是我想來的地方,再說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我一個人挨了過來,陪我的就是你小的時候穿破的一雙襪子。那是因為破了你扔在我家的,我把它收了起來。”
恒生真的把那雙襪子拿了出來,那是一雙上面有粉紅蝴蝶結(jié)的白布襪子。
看著這雙我8歲時穿過的襪子,從68歲的恒生的懷里掏出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和恒生兩個人,經(jīng)歷了這么長時間的折磨,40年啊,人能活幾個40年?可恒生他就整整等了我40年。
他說有一次在臺北看到一個女人特別像我,他就跟著人家,一路走到人家家里去,那個女人的丈夫出來差點揍他一頓。
后來,他有了錢,有許多女人來找他,喜歡他的老實、忠厚,可他不肯,他說他有老婆,在大陸的上海等著他呢。
后來我們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恒生說多一間臥室給孩子們回來住,方便。
因為在臺灣孤獨了那么久,恒生特別喜歡熱鬧。
我們成家以后,恒生真的像變了一個人,他陪著我去東南亞旅游,還送了我一個玉鐲子,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什么都想買給你,可是沒有錢。在臺灣的時候,我有了錢,可是又看不到你。”
可那天買完這個鐲子,我哭了。
有些東西是錢換不來的,有些東西是拿一輩子的時間換來的。
1998年6月,恒生早晨起來說自己心臟不舒服。我說你先躺著,我買回小菜來喊兒子開車過來,陪你到醫(yī)院看看。
可是,等我回來,恒生躺在床上已經(jīng)去了,他臉上很平靜,看樣子沒什么痛苦。
后來,醫(yī)生說他是大面積的心血管破裂,心肌梗死,猝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