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餅
南方
2009年,周櫻在義烏小商品城的飾品店里開始實習生涯。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對那些小東小西情有獨鐘。Bling bling,水鉆,金色,寶石藍,每個詞都像來自女生專屬星球,光是想到它們,周櫻就覺得幸福。
但當這些詞成為工作呢?
周櫻覺得嘈雜。義烏的小商品城里,幾平米的攤位,令人咋舌的攤位費,川流不息的人群,南來北往膚色各異的客人,常常令她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遠在東北的一座小城。
冬天的夜晚,那座小城像一個童話鎮(zhèn),街上早早不見人影,大家都在家里看電視,取暖。周櫻和奶奶一起做手工,手糊紙盒子,一個拿兩分錢。就是這兩分錢,讓她了解到了南方。
手工活是叔叔帶來分派的,他開了一個紙板廠,專做各種不怎么掙錢的紙盒子,這里交通閉塞嘛,有錢賺的東西根本不會來。有時候叔叔來了,會和周櫻坐一會兒,吹噓一下他的見多識廣,他說你知道嗎,在南方,那個叫義烏的地方,空氣里都飄著人民幣的味道。
周櫻考到了浙江杭州上大學,一個很三流的學校,學貿易,大專。她第一次離開小城,驚異地發(fā)現南方的便利店是開24小時的,半夜來了大姨媽也不用著急,光是這一點就足夠收買她,她決定在南方定居。
現在,這個決意在南方定居的姑娘,開始在義烏一個攤位上實習。老板是個50來歲的阿姨,姓馬,人不錯,常常帶她出去聽課。她做筆記,聽得云里霧里,馬老板和她討論的時候,她就嗯啦啊啦,好在老板只是想找個聽眾,并不指望周櫻能提供什么見解。
有空的時候,周櫻會把架子上的戒指拿下來,一整盒,上百只,一只一只試戴過去,伸出手左左右右地看。
這時候,隔壁攤位那個小王,就會嘲笑她,唉呦喂,等你當了富婆,會成什么樣???
周櫻給他一白眼,不理他。小王長得挺胖,一條好粗的坦克鏈掛在脖子上,看起來像個壞人。
理想
吃飯和上廁所,是市場里最懶得面對的兩件事,但這些對于小王來說都不是問題。
叫快餐的時候,他很積極,比叫飯更積極的是他到周櫻碗里夾菜。周櫻的午飯都是馬總帶的,馬總家里有阿姨,阿姨的手藝還可以,所以這些菜常常被偷襲,最后大部分都落入小王的口中。
小王跑廁所的時候,會讓周櫻看自己的攤位。說出來笑死人,他賣韓國頭飾,看起來和他的坦克鏈不是一個主人,但又真的是一個主人。
品位這件事,好難把握。
逢周末或是出貨,小王會送一個頭箍給周櫻。有時候是波點狀的布料頭箍,有時候是塑料的糖果色頭箍,有時候是鑲鉆頭箍。周櫻不要,小王還生氣,說自己不給面子。
就這樣,周櫻有了無數的頭箍,家里多得像賣頭箍的。有一次杭州的同學過來,拿走了十幾個,過幾天給她來電話,說,再給我發(fā)兩打頭箍,大家都說好看,我準備去賣賣。
周櫻只好去王胖子那里進貨,他給的價奇低,和送的沒什么區(qū)別,周櫻覺得過意不去,市場關門以后請他吃飯。
夏天的時候吃個大排檔,喝點啤酒,很享受,也很適合談談人生,還有理想。小王喝了酒,話少了,卻一直拉著周櫻問理想,她說不出,只是笑,目前最大的理想或許也只是十個手指戴滿鉆戒那么俗氣而富有吧。但是這樣又和戴坦克鏈的男人有何差別呢?
想到這里,周櫻才覺得自己是有點看不起小王的。這種看不起有點特別,是對一種沒有得到的金錢的憤世嫉俗,是對某種文化的追求。
快散的時候,小王大著舌頭說,我我我的理想就是建一個老年村莊,里面住滿了老人,衣食無憂,每天除了看戲就是打牌。
周櫻仔細看了看夜色中路燈下的這個胖子,覺得他,真的挺有理想,和很多人不一樣的理想。
感情
很多年前叔叔說過,義烏的空氣里到處飄揚著人民幣的味道。
在這種味道的熏陶下,你不成為一個商人都很難。周櫻辭了馬總的工,從小王這里拿貨,再拿到杭州去賣,韓版的貨,特受歡迎,利潤也嚇人,有時候一天能掙半個月的工錢。
賺了錢,周櫻感謝小王,常常請他吃飯。有人說,一個人和一個人經常在一起,就容易出感情,兩個人變成了朋友,至少一個月不見會想念會聚聚的那種。
熟了以后,很多話都好說,周櫻問小王,你多老了啊老王,有沒有女朋友,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
小王順勢攬過她的肩膀,說,就想找你這樣的嘛美女。
周櫻捶他。
那種都在拼搏的歲月,諸如此類的玩笑,沒人會放在心上。
2012年,周櫻用倒買倒賣賺來的錢,在杭州郊區(qū)的一棟樓里,開了一個小型公司。員工很少,卻算是個小而美的公司,利潤不低。小王常過來杭州玩,兩個人也結伴去參加商會,一些免費的經理人課程。有一次,在上海,一起參加一個活動,兩個人半夜去黃浦江邊看夜景。走得累了,一起坐在江邊,周櫻把頭靠在小王的肩膀。是該靠一靠吧,一個人闖蕩的生活并不容易,尤其是一個女孩子。
小王問她,怎么樣,是不是很舒服?
周櫻說,你的坦克鏈太粗,咯到我了。
小王抱了抱周櫻,笑著放手。是戰(zhàn)友也好,是愛人也好,那種感情濃之又濃,卻說不出口。就這樣吧抱一抱吧,像一個伙伴,像太空中漂浮著的兩顆星。
又過了半年,小王不怎么往杭州跑了,周櫻有點失落,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閨蜜說了,我要是小王我也不來了呀,誰會做沒有希望的事呢?
愛情是有希望、是兩情相悅才應堅持的事嗎?周櫻問自己,沒有答案。
生長
又有一次,老樣子,一起吃飯。只不過小王帶來了一個女朋友。那晚大家都沒有開車,過馬路的時候有一輛車疾馳而過,全體被嚇了一跳,小王卻下意識只拉了周櫻的手。
周櫻有點尷尬,小王的女友卻笑笑,拍他的肩,豬頭,我在這里。
是她愚鈍嗎?不,是她聰明。
周櫻忽然覺得他們才是一對。小王明明是個好男人,無不良嗜好,品行端正,努力賺錢,事業(yè)小成。他應該要有一個足夠聰明的女孩才能配得上。
自己呢?自己就像一個灰姑娘,自卑,多年來別人無心的一句話,都會記恨很久。那年剛到市場不久,那個和藹的自己所愛戴的馬總,趁自己去廁所,和小王說,不要和小周走得太近,她北邊來的,小心被她騙光。
當時她像被無緣無故打了一頓,很委屈。從此沒有比努力賺錢更重要的事。
但是有了錢又怎樣呢,就會有自尊,就會有幸福嗎?這些東西難道掛鉤嗎?
2013年夏天,杭州城常常突破40攝氏度,熱到發(fā)瘋,周櫻去澳大利亞度假,那里是涼爽的冬。在飛機上,有個男人和自己搭訕,本來不想理他,但看到他脖子上戴著的坦克鏈,周櫻又改變了主意。
她想王胖子了。那個快樂的,細膩的,上進的,忙碌的小王。其實戴坦克鏈的也不一定是壞人。也可以很有理想。也可以有很正統(tǒng)而成功的人生。
周櫻覺得這種人,像童話故事里的那棵豌豆,會一直一直向上生長,直入云霄。
想念
有的想念不能開個頭,一旦開了頭,就變得沒完沒了。
周櫻想念過去,在義烏打拼的那段日子,也曾設想過自己的愛情,應該是很浪漫的,會像市場上的那些飾品一樣充滿光澤、美好。每個少女對愛情的幻想都基本一致,好像幸福的長相都一樣一個道理。
記得有一次,有一個男孩追周櫻,帶她去放天燈。那段時間好像很流行天燈,寫一個愿望,慢慢放上天,不管有用沒用,像拜了一次神或佛一樣內心舒服。
從市場出去的時候,正好遇到小王,他走在人群里,挺矮的,又胖,淹沒在人群中。周櫻和他打招呼,他笑了一下。追求者呢?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這讓周櫻很不舒服,回來后就再也不和他聯絡了。
很多事要回憶起來才知道,自己原來在心底里,或許深藏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喜歡。但這些喜歡都過氣了,像李碧華說的,過了氣的喜歡,就像夏天里的棉襖,是多余,不是嗎?
但周櫻還是主動去了義烏。給小王打電話,他還是老樣子,很忙,大大咧咧,指揮著人發(fā)快遞,說你來啊來啊來了再說!到了義烏,還沒完全入秋,熱火朝天,人人都很忙。市場里馬總還在,大家一起去吃飯。吃完了就剩小王和周櫻兩個人,周櫻問,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
就你帶來杭州那一個啊。
那哪算是女朋友,就是一起玩的女同學。
周櫻很驚喜,是這樣嗎?那為什么后來不來了?
你又不喜歡我??!我覺得沒希望,就不來了。
小王喝了酒,真的挺可愛,句句實話。周櫻的心撲撲跳得飛快,然后她聽到自己問,聲音像來自外太空般夢幻:那現在咱倆還來得及嗎?
中外文摘2013年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