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詩人曾是個有著桂冠的稱號,詩人也曾成為瘋子和精神病人的代號。也許是這個世界變了,也許是在變化中的世界里變得不合時宜了??傊娙藷o論在過去和今天都是一群用不同眼光看待眼前世界的人。讀《段光安的詩》,我首先想到了這個問題,詩集的第一集輯名叫“高粱茬兒”。詩集展示了詩人眼前的世界:“燒黑的田埂邊際/烏鴉鳴叫著向夕陽沖去……土地奉獻得太多了,如母親乳房一樣干癟/一棵枯樹在寒風中搖曳/根在幽靜的和諧中完成自己/像父親的胡須/一茬接一茬延續(xù)”(引自《收割后的土地》)。世界是這個樣子,那么詩人在哪兒呢?詩人是蒼涼的原野上的《高粱茬兒》:“干癟的根/支撐著殘缺的身軀/在凜冽的風中/站立/鋒利的梗/沒有淚/執(zhí)著地望著/大雁遠去的天際”。這是一個悲劇英雄,也許并非詩人的自畫像,但他是詩人歌頌的對象:抗爭,堅守和守望!
這樣的形象使段光安的詩有了力度,有了骨質,雖然蒼涼卻充盈著浩然之氣。如《記憶之樹》中寫道:“一棵樹斜倚著巖峰/根緊緊抓住唯一的狹縫/樹冠貼近草尖/傾聽,只是傾聽……”高潔的堅守者,他守衛(wèi)著什么呢?大概答案就是詩意,讓我們去追索,在追索中與詩人共鳴。再如詩人筆下的《雨夜老馬》,讀這首詩讓我們想到著名詩人臧克家筆下的老馬,那是一個背負苦難的受難者:“總得叫大車裝個夠,/他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他把頭沉著地垂下!/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他有淚只往心里咽,/眼前飄來一道鞭影/他抬起頭望望前面?!?引自《老馬》)。這首詩,因為寫出了那個年代的中國苦難大眾的形象,永遠留在了中國詩歌的畫廊中。段光安寫的雨夜中的老馬,卻寫出了另外的一種精神,一種全新的形象,從而引起了我們的關注:“……夜雨淅瀝/如鬼魂涕泣/老馬蹄裂/深一腳淺一腳/警覺的雙耳一直聳立/車輪還是陷在滑坡的溝底/后腿一滑跪在泥里/本能的抗爭像電閃穿過骨髓/老馬一次再一次地掙扎著站起/一次再一次跌下去/跪著的四腿支撐著/就是不肯臥在泥里/痙攣的腿上滴著血/背上滲出血/一團火/一團黑火在雨中噴著熱氣/顫抖的路/瞬間通往遙遠的天際”《雨夜老馬》。這是多么慘烈的抗爭,這又是多么熟悉而又被我們淡忘了的場景。這首詩感動我,因為他喚起了往事。我曾在一個軍馬場當牧工,在那個風雨彌漫的山路上,我們趕著馬車,車上拉著一車木材,雷鳴電閃,坡陡路滑,我眼前就出現(xiàn)了雨中老馬的情景,同時,還有我和幾個運木材的同伴。只有向前,絕不能放棄,生死與共,風雨中馬與車,雷電里車與人,段光安的詩像火柴,點燃了往事,也點燃了我們內心的不屈和驕傲。
段光安的詩正如詩人自己所說的:“詩應當是有思想的靈魂,能超越時空,空靈地活在現(xiàn)在和將來?!痹娙斯P下的世界喚起了我們的記憶,我們發(fā)現(xiàn)那世界也是我自己的家園,這時,詩人得到了知音,詩歌也就成為讀者認可的世界而得到另一種時空——詩歌流傳的范圍和時間。除了這種源自生命的力量,詩歌還需要語言的力量,這就是詩歌語言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讀《段光安的詩》我感到詩人在這方面做了不少的努力,《老屋》、《回憶是粘的》、《辦公室的皮鞋》、《朋友的木棰》等,都有不俗的角度和構思。有些短詩也展示了詩人營造意境的才能,如《再步老橋》只有兩行詩句:“行人是缺氧的魚/待活兒的民工銹成橋頭的鐵釘”。這兩行詩把我們帶進了沉悶而凝滯的畫面中去!
結束這篇短文前,我要再說段光安的另一首兩行詩《新潮詩人》:“舉著時刻會爆炸的心/熙熙攘攘的人群遠我而去”。這是從丹柯的傳說演變出來的詩,這個變化,也發(fā)人深省。丹柯在黑暗中掏出自己火紅的心,引領著人們走出了困境,成為英雄。丹柯說的是傳統(tǒng)詩人的形象,用自己的心點亮人們的希望。而一些新潮詩人確實也真誠地掏出自己的心,那是躁動不安狂暴并隨時可能爆炸的心——也許這也是讀者遠離某些詩人的原因,這是詩人的不幸,還是時代的必然,令人思考。謝謝段光安的這本詩,讓我想說這些話。詩集中還有些詩可以寫得更從容一些,有些詩題新意不足,但我們看到一個對詩執(zhí)著并努力求索的詩人提供的成果,我發(fā)自內心地為他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