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關于SOS
SOS,是“急救”的英文縮寫。SOS兒童村,則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有關。
我們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于1945年。隨著日本天皇頒布投降詔書,無論對戰(zhàn)勝國還是戰(zhàn)敗國而言,一場可怕的噩夢結束了。
然而,對很多人來說,災難并沒有結束,比如戰(zhàn)爭孤兒。這些可憐的幸存者,其父母甚至所有的親人,都已葬身戰(zhàn)火,在一片狼藉的戰(zhàn)爭廢墟上,他們像一些無足輕重的碎屑。著名的馬歇爾計劃,大約很少有他們的份額,當然,教會不乏收容所或孤兒院之類的機構,但幼年失怙的孩子,最需要的是一個溫暖的家。
格邁納爾博士,是一位奧地利醫(yī)生。他有一顆濕潤的靈魂,也有一雙靈巧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醫(yī)治過無數(shù)傷病者,面對無助的戰(zhàn)爭孤兒,格邁納爾決定用自己的手,去縫合更大面積的社會創(chuàng)傷。
1949年,第一所SOS兒童村在奧地利的茵姆斯特誕生。此后,格邁納爾窮其一生,推動并完善了這項前無古人的事業(yè)。
SOS兒童村是一種制度創(chuàng)新,與以往的兒童福利機構很不同。其一,兒童村由20個左右獨立的家庭組成,像一個自然村落。其二,每個家庭有獨立的居所,有一位母親和五六個孩子,孩子按年齡與性別合理布局。其三,男孩進入青春期后,會從家庭中分離出來,進入村里的青年公寓。其四,兒童村只接納身體健康心智健全的孤兒,也就是說,對社會而言,它比一般的孤兒院有更強大的造血功能。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兒童村的設計,可謂深得老子之“道”:村落,囊括了人與自然及社會的雙重關系;母子母女,是最基礎的人倫關系;兄弟姐妹,則是最天然的手足倫理關系。SOS有些像母系氏族社會,但更精致也更科學,因為兒童村實施的是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管理。對于孤兒而言,原始的家已不復存在,但SOS為其提供了最接近自然的成長環(huán)境。
因為接地氣,SOS根深葉茂。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它已經(jīng)遍布世界一百多個國家,擁有近五百個兒童村,相關的教育或輔助公益機構近兩千個。
SOS的總部在維也納——一個古老又美麗的音樂之都。
煙臺SOS兒童村,奠基于1984年。它位于依山傍海的山東煙臺福山區(qū),像一個依偎著大海的搖籃。
她從海邊來
張雨霄出生于山東海陽市行村鎮(zhèn)三里莊村。
村子很小,離海只有幾里地,村民世世代代亦耕亦漁。自從明清實行海禁以后,海邊的農(nóng)民都是最窮的,所以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光棍。
張雨霄是母親的第六個孩子,其中兩個夭折,所以她是老四。四個孩子,都是清一色的女孩,比“五朵金花”只少一朵。
沒有男孩就意味著斷了香火,在1950年代,這不啻于人生最大的災難。月子里母親一直哭,一直哭,把眼睛都哭瞎了,后來吃了大量中藥才漸漸復明。一位鄰居正相反,四胎全是男孩,老四恰好與張雨霄同齡,每當那位驕傲的鄰居帶著兒子走來時,母親會抱起張雨霄落荒而逃。
然而,母親的自卑沒有傳染給女兒,張雨霄自幼便陽光而自信。入學念書以后,她不僅學習好,而且能歌善舞,從小學到中學,所有的晚會都有她的獨唱節(jié)目。三個姐姐甚至沒有讀完小學,但張雨霄這個曾經(jīng)最“多余”的老小,竟一氣讀完了高中。
她是三里莊第一個高中生,且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可謂鶴立雞群。她的夢想是當歌唱家,然而,對一個農(nóng)村女孩而言,這個夢想太奢侈。當時的農(nóng)村,年青人唯一的出路是當兵,但那是男孩的專利:當上幾年兵,好好表現(xiàn),混上“四個兜”,就是退役也吃商品糧了。
高中畢業(yè)后,張雨霄干過代課老師,干過供銷社代銷點營銷員,干過團支部書記。正是花一樣的年齡,生活很充實,但也很空虛,因為那個狹小的世界里沒有她渴望的愛情。母親經(jīng)常感嘆說:“千萬別讓女孩子念書,念書一多,心一野,就找不到婆家了?!?/p>
28歲以后,迫于父母和姐姐們的壓力,也礙于朋友的面子,張雨霄相過兩次親。那是個物質上雖貧瘠但精神上不乏浪漫的時代,兩次相親,她感覺都像凌遲。此后她更加篤定:如果邂逅不了心儀的人,寧可一生獨身!
1986年,張雨霄來到了兒童村13號,這一年她正好30歲。
她沒做過母親,沒侍弄過孩子,但她有文化,有熱情,有愛心。她突然感到,此前自己一直被囚禁在一個狹小的籠子內,甚至已經(jīng)長滿了青苔,而現(xiàn)在,她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家,有了一個很大很大的舞臺。
當時,兒童村草創(chuàng)未就,條件十分簡陋。13號的全部家當如下:幾張床和被褥,一張桌子幾個凳子,一套鍋碗瓢盆,一個蜂窩煤爐子。
這就是張雨霄的起點,不是創(chuàng)業(yè)從而發(fā)家致富,而是學著做母親。這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事業(yè),也是最瑣碎最辛苦的事業(yè)。
洗衣,做飯,收拾,采購;冬要棉,夏要單;秋天要窖白菜,冬天要買煤;哪個孩子學習跟不上,要單獨輔導;哪個孩子學琴,要陪著去少年宮;哪個孩子病了,要日夜守候。
成年的兒女走了,幼小的兒女又來了,像一條扯不斷的流水線。完成流水作業(yè)的不是按鈕,不是電能風能,而是一雙母親的手。
最多的時候,張雨霄帶著9個孩子,最大的12歲,最小的3歲。10口人的飯,蒸饅頭要用籠屜。13號的燈,每晚都會亮到深夜,因為只有這時,張雨霄才有空洗衣服,那時沒有洗衣機,每一件衣服和尿布都要用手搓。
繁重的勞作,日復一日地重復。
不是一天,不是一月,不是一年,是整整27年。
27年后,張雨霄有了20個兒女,包括現(xiàn)在還未成年的6個,共計14個兒子,6個女兒。五月初九,是張雨霄的生日,今年,天南地北的兒女全部趕到煙臺,熱熱鬧鬧為母親過生日。加上媳婦女婿及第三代,這個大家庭已經(jīng)有近30口人,場面很宏大。生日蠟燭吹熄的那一刻,張雨霄眼前一片光明,心中滿是欣慰。
她出生在海邊,春末夏初,是個雨夜。那是春天的雨,也是夏天的雨。
雨從海上來。
溫暖的雨,似乎淅淅瀝瀝下了57年。
媽媽印象
畢銘陽,被送到兒童村時只有3歲。按SOS的標準,這個年齡太小,而且他走路和說話都不利索,分明有問題。
張雨霄收養(yǎng)了他。
這個兒子確實有問題:尿床尿到很大;智商很低,學習跟不上;體弱多病,每年都要住幾次院。
張雨霄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
對此很多人不解,張雨霄說,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你上哪“退貨”啊。
跟畢銘陽一茬的孩子,很多都成家立業(yè)了,但他還跟著媽媽。
畢銘陽說,我就跟媽媽親,死也不離開媽媽。
李永勝,原籍河南,來到兒童村時7歲,讀一年級。
關于媽媽,他最深的記憶是那個他發(fā)燒的夜晚。
那時,兒童村還沒有醫(yī)務室。他感冒了,媽媽因為忙,起初沒太在意,后來一量體溫,39℃。媽媽說,哎呀不行,再燒下去就燒壞了,必須打針。
已經(jīng)是深夜了,媽媽背著他去找姨夫打針。
姨夫曾經(jīng)是軍醫(yī),后來轉業(yè)到了煙臺。
路很遠,似乎永遠都走不到。他一會兒睡過去,一會兒醒過來,每當醒來的時候就問媽媽,快到了嗎?媽媽說,快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當他因打針疼醒的時候,才知道是真到了。
這時,他看媽媽的臉,那樣放松那樣慈愛。
袁翠霞,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原籍山東濱州工作,為她的工作,媽媽跑了好幾趟。
高考時,媽媽沒有陪她。她不愿意媽媽陪,因為媽媽實在太忙。
但當她從考場出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媽媽。
媽媽怕增加她的心理負擔。
自己也有了孩子后,女兒才知道媽媽多么堅強又多么不容易。
只一個孩子,她就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而媽媽養(yǎng)育了20個孩子。
媽媽把她兒時穿過的衣服,托人捎來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包。媽媽在電話里說,有些還可以給孩子穿。其實女兒明白,媽媽是怕她忘了過去,是提醒她要處處節(jié)儉。
打開包,就像打開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多么熟悉,多么親切,多么溫暖。衣服雖然舊了,但還是那么清爽干凈。這就是媽媽,這就是永遠窗明幾凈的13號。
抱著一堆衣服,女兒淚流滿面。
趙青,父母因病去世后,跟大她8歲的姐姐一塊兒生活。
最初也最深的記憶是,一大早,姐姐蒸饅頭,她燒火。因為瞌睡,她的頭發(fā)給燒焦了。
第一次見到媽媽時,有些陌生,也有些親切。媽媽梳一根油亮的大辮子,笑著,牙齒那么齊那么白。
她的頭上,生滿了虱子。媽媽給她洗頭,洗澡,剪指甲,換上新衣服。晚上,睡在松軟的床上,被子都是香的,她一覺睡到大天亮。
有時起夜,她會聽到媽媽的呻吟聲。跑過去問媽媽,媽媽說,沒事,你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漸大,她知道媽媽患有腰肌勞損。
成年后,她知道自己有一個最好的媽媽。
剛開始做生意時,錢不夠,媽媽把所有的積蓄拿給她。
遠在西安,她想得最多的還是煙臺。
走過很多地方,蓋過很多被子,她最喜歡的還是兒童村13號的棉被。
媽媽幾乎每天都要曬被,那樣輕,那樣松軟。
那是媽媽的味道。
那是特蕾莎的遺澤。
摘自《祝你幸福·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