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胡蘭成《山河歲月》,被一種清遠深美所打動。那是久遠的卻又可親可懷的親切。覺得遠,卻又聲聲在耳邊……仿佛沒有了年代,但分明又有年代。
人或者文字,到了清遠深美,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好份清幽與日月散淡,都陷落于清亮山河中,個個不能自拔。
對于高處的東西,都應該放棄對它的夸獎。至美至深的東西,都是無言。
有人拿顏真卿書法與王羲之比。有一書法家說,顏真卿書法,還有說得出的好。而王羲之,大美難言,靜水流深。
最好的東西,那種清遠之氣早就不磅礴——像蘇州,小細節(jié)里洞穿2500年光陰。說出哪里有震撼的美?卻也沒有,但是,枝枝葉葉,全讓它腐蝕了。說到底,杭州雖美,還有一片明媚和傳奇在里面夾裹著。而蘇州,美到徹底,美到有些窒息。輕輕嘆息一聲,在燙金的樸素里嘆為觀止。
是因為,那紅了櫻桃綠了蕉的時刻,只能是無言。你我之間,有些無言的東西,不說最好。就象過年期間發(fā)短信,真正的好友,不再發(fā)短信,需要客氣來往的,才會短信來去,轉些不輕不重的問候。隨既也就隨水面消失了,連羽毛都不濕。
多年故舊見面。他離婚,卻并沒有十分愴然。只說因緣盡了。
滿屋的書里他埋在里面,仍然眼睛里閃著理想之光。
我們曾去798。他說,總也難以忘記在那里看到的陳丹青的那句話:人一生所追逐的,不過是延續(xù)少年時的夢想。我?guī)缀踹z忘怠盡,但他還記得。
大約十幾年前,我和另一個朋友騎車去鄉(xiāng)下偏僻的中學看他——因了他的江湖才氣和種種曠世傳說。
他是時間的異類。
他在鄉(xiāng)下中學教歷史。住兩間低矮平房。那天停了電,他正讀凡高傳,喝一種南瓜湯。停電的夜晚有一種凄然和美妙。我們三個聲音低沉地說著一些理想和美夢……說著南方的一些城市。詩歌、段落、片斷、山河歲月。正是夏天,院子里有野草與野花,開得極茂。
那院子里鬼魅的香經久不散。綿綿到十幾年后的氣息中。
那時他尚年少輕狂,自是語出狂言——后來又在南孟的小酒館中喝醉。待我離鄉(xiāng)多年去所謂城市中功成名就,他仍然居鄉(xiāng)下。
霸州小城中一個叫“文豐”書店中遇到,他眼神依舊干凈熾烈。我只想到清遠深美四字。彼時我小有名氣,并且熱烈地出席各種簽售會與發(fā)布會。他仍然讀書,帶著邋遢潦草落魄的氣息,他是石床孤夜座,圓月上寒山的人。卻又有著遠古的荒意,似漢書,又似晚唐的落寞才子??墒?,比他們又天地寬闊。
我們多年不見,但并不隔閡——像昨天才一起醉過。
十幾年前,曾在食堂打飯回來,一人一盒。吃著并談論著海德格爾和卡夫卡,幾度逢秋心不涼。常常從別人嘴里聽到他半絲一絲消息。依然沒錢,動蕩。在鄉(xiāng)下中學教歷史,有很多男女學生與他一起狂熱著……那些人走入社會全都冷靜了,他依舊有內心的狂熱和癲狂。像俄國那些些患了肺結核病的病人,臉色泛著蒼白的潮紅。可是,因為內心世界的狂亂,又顯出一種非常動蕩的狂熱、潦草。
但分明有一種別致的干凈。那是世上少有的一種清遠深美的東西了。隱于他的內心,浮于他的眼中。
我與他是禪客相逢。
在辛卯年的春節(jié)。我們在他獨居的小屋中喝茶。沒有暖氣,屋里亂得讓人心酸。但也心安。
說起多年來看的書?;蛘呤裁匆膊徽f。我蹲在地上翻他的書。看到養(yǎng)生或者《蔣介石傳記》。笑了。盜版書很多。亦翻到陳丹青筆記,還有四書五經。
靜聞真語的剎那。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薄而輕。他始終在底層,也始終在高處。他提及我出的書,我忽然臉紅起來?!皶充N”二字讓我汗顏,他始終文錦心,我早就玉琴斜。
落雪臨窗時,看到小區(qū)里有人放炮。亂響中已過多少年。
想起年少時,曾切切地問,什么是深美?如今霓裳裹身,我卻知道自己丟了些東西……那些輕艷的浮夸的東西啊,把內心打得七零八落,我不如一個隱于鄉(xiāng)下的歌者活得踏實自在肯定。
他早就無論魏晉。
那個下午,被一種清遠靜美的東西襲擊了。
雖然看上去仍舊是不動聲色的??墒?,內心里已經被飽滿或者說沉靜打破了。
有的時候,夢中人是必須的。
可有的時候,醒來就更為必須。
萋萋旖旎和喜出望外是因為重歸于了最初。裴艷玲在獲得三度梅花獎之后說:“我得一切歸零,我得從五歲開始?!蔽鍤q,是她最初登臺的時候。
“我變壞了。不如從前干凈了?!迸崞G玲又說。我聽了之后。恍如天地雷動。在高人面前,覺得低還不夠,孤帆一片日邊來時,從來不自知。
而這不自知,竟然是天地大美。
曉東說我不自知。我呆呆地著看她。她真聰明玲透到頂。我竟然歡喜這蠻古荒荒的不自知呀。
有了這三個字,我心里就有了些許的安慰。清遠深美其實就離得近了。離得近了,就靠近了那春來江水,就靠近了那日出江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