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克
如何闡明一棵楊樹的生平?
如何為它書寫豐厚的日記?
臨街看到的變化過于細微,
以致楊樹喪失記錄的激情。
從衣飾的色彩到云朵之形,
甚至從生至死的超級循環(huán),
氣息的微妙,要求更多的
單詞句子的對應(yīng)。
而回到自身又是多么遼闊:
枝干的存在與葉片的虛無;
脈絡(luò)之溪具有與眾不同的
容貌,流向,聲音,速度。
彼此聯(lián)絡(luò)借助于小小麻雀,
借助于風(fēng),而秘密的電臺
來自感應(yīng),而且從不需要
巴士多余的印證。
2011.1.9.12:15
你的白頭發(fā)又多了,
我心酸,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
或許應(yīng)該開解自己:
這是自然規(guī)律,并不是自己的責(zé)任,
如同秋天的后半部分,
主要的旋律是凄涼的天色。
我還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知道的,你知道的。
黑頭發(fā)之中的白頭發(fā),白頭發(fā)之中的
黑頭發(fā),如同往昔的散落的回憶。
我知道它們是可以計算的,但是沒有
計算的心情。
此刻我能做的,就是
為你寫一首詩,寫一個
微不足道的小禮物,
微不足道的不夠甜的小糖果。
微不足道,無足輕重,
仿佛一根不起眼兒的正在變灰的黑頭發(fā)。
我可以戲謔地說起這些,
可以換一種更為輕松的語調(diào)。
仿佛這么說,災(zāi)難就會變得輕一些,
頭發(fā)就會變得黑一些,
仿佛染色劑,或者焗油膏,
仿佛我們共同的立場與嗜好,
民主與看電影,一起流淚,
為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男男女女,
為一根長在別人腦袋上的白頭發(fā),
或者一塊頭發(fā)之間的荒地……
我睡不著,因為咳嗽與不安,
因為敏感的權(quán)利,因為正從
黑暗之中掙扎著醒來的白光,
因為你,因為象征著你的人生的白頭發(fā)。
它們配得上更大的詩篇,更多的
輕輕吟誦的夜曲。
而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本事,
我只有更大的睡不著,更多的
不安,更小的饋贈。
或者為了適應(yīng)與顯現(xiàn),
而長出更多的白頭發(fā),照著這個
漆黑的冬夜。
2011.1.15.7:05
冬天切忌旅行,
因為孤獨加倍。
哈氣融開了玻璃,
望見如豆的燈光。
孤月下面寂靜的泰加林,
如蔫頭耷腦的染霜豆秧。
一片黑影從車身掠過,
什么鳥?過路的云……
人影拓印著路基,
經(jīng)驗著冷不防……
2011.2.19.0:31
風(fēng)涼,裹了毯子。
熱咖啡,脆吐司。
海浪的呼吸太快。
石棉瓦的笑臉來得太快!
冰塊還有一些,
正在消融的邊緣,
仿佛巧克力,
而且越來越多。
藤椅,金屬餐具,
白色的玻璃杯子,
小聲交談猶如絮語,
全是不可及的星辰。
跨過電視,跨過
火車上看見的一切。
短裙,白腿,
柳枝泛青的表皮。
旅程表就在桌上,
骯臟的鄉(xiāng)村多么帶勁兒!
石頭看起來粗野,
其實比誰都精致。
時間沒停,
只是隔出一個單間,
也可以把綜合的腥味兒,
看做是新鮮。
2011.4.13.10:3
5
夜路適于沉思,
更適于變魔術(shù):
從一個編輯
變成一個獨立的人,
噗地一聲從一大股
虛無的白煙中。
想著關(guān)鍵:
合頁是關(guān),鋼栓是鍵。
關(guān)于門的知識
還有更多,如果不想
將它們引申,如性,
如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
越來越無知。
只知結(jié)縭于東山之上,
而不知縭還是
鞋頭的絲飾。
只知組織的罪名,
而不知寬帶之義,
不知自身
并非此刻唯一的活物。
你驀地轉(zhuǎn)身——
什么都沒有。
路燈照著斑駁的樹影,
風(fēng)手撩撥著硬發(fā)。
你回轉(zhuǎn)身來,
繼續(xù)行路,
而心里猶如明鏡:
此時此刻,一個鬼魂,
緊貼在你的身后,
冷著血眼兒。
2011.6.21.16:09
去波斯特看望朋友,
經(jīng)過吉別洛·索科大樓,
對面的博物館嚇我一跳:
腦門披著紅色蓋頭,
黃色的刀,黃色的錘。
咬文嚼字的學(xué)者寫著
書法:不倫不類,
講究轉(zhuǎn)腕的速度。
陽光的鐵流燙著表皮,
吱吱啦啦,好像炸著丸子。
我是否像婦人一般,
從背包里取出陽傘?
猶豫了一會兒,
伸手橫在眉前。
熬進辦公平臺,
熱風(fēng)吹拂著面包上的黃油,
咖啡沫正在歸隱。
業(yè)余演員臉上的油彩,
因為停水而存留,
看上去夸張而又鬼魅。
2011.6.29.11:46
我不在你的視野里。
對煤油燈來說,蠟燭是奢侈品。
對鄉(xiāng)村的回憶來說,
就是避免談?wù)摮鞘械姆N種。
流言什么的,見多了。
漫不經(jīng)心的自夸說明更多的問題。
鑰匙卡在鑰匙孔里,
而天空留不住一架波音747。
真正的墳?zāi)故谴蟮?,是更高的天空?/p>
群星就是一群石頭,漂浮著
更多的被拋棄的孩子,
沉默著,旋轉(zhuǎn)著,更多的旁觀者。
而我曾經(jīng)迫切地想要成為
一團斯坦尼斯拉夫式的火焰,
忘了面具之下的究竟是誰,
忘了這是夢境而不是現(xiàn)實。
聞得見鐵銹的腥氣
(和魚腥有著不小的差異),
敏感于文字與眼神,耿耿于懷正對著
更大的更深的漠視。
我不在你的愛里。
煤油燈的煤煙在棚頂?shù)膱蠹埳袭嫵?/p>
未來的眼暈,而蠟燭則在稿紙的頂端,
遺留短促的銜接的陰影。
2010.9.10.8:17
只顧瀏覽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
忘記它是有味兒的——
豬和牛的排泄物就不說了,
你怎么受得了毛皮的味道?
還有攻擊者的吸管,
露天廁所的藝術(shù)……
天上的繁星果真能夠
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力?
更深的黑暗使燈光
仿佛真正的窮人;
更紅的月亮使曠野
更加陰森。
風(fēng)與楊枝營造出
一個鬼魅的世界,
同時喚醒相關(guān)的歷史知識。
私人記憶活靈活現(xiàn)。
不管是鼾聲還是囈語,
都通過一架隱形的喇叭放大。
比音樂廳的效果更驚人,
而且清晰,各有各的層次。
若是冬天,就只能
聽見自己的呼吸,就只能
存在自己外殼的周圍。
心跳聲干擾著烏鴉的聲樂練習(xí)。
鎮(zhèn)靜源自了解,
恐懼來于無知。
更深的恐懼仍舊是了解的果實,
多么厲害的鄉(xiāng)村,
在寂靜之上還是之下?
熱氣騰騰的卡車穿過
黑白分明的針葉林。
白的不是骨頭,是雪……
2010.10.23.12:15
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趴在木凳上寫詩,或者
讀一本舊書,比如1980年版的
《金薔薇》。我想念那些
春天開過的花兒,夏天開過的
花兒,而且不是因為它們
和消逝的記憶相似,不是因為
他們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暫。
誰的生命不是短暫的呢,如果與
永恒的天與地比較。
我只是單純地想念她們而已,
就像想念我曾經(jīng)用過的一根麻桿鉛筆。
——怎么覺得這里還是散發(fā)著
回憶的氣味呢?仿佛夜色的氣味。
你已經(jīng)注意到了,人稱換了三次,性別也
換過了,但是流淌在你心底的激動
卻沒有變過,像此時此刻日光燈管的聲音,
開始是聽不清的,然后聽清了。
聲音由細小而壯大,到最后仿佛
一個交響樂團,豐富,細膩,甚至熱鬧。
從暮秋向初冬過渡,從午夜向清晨
慢慢靠攏,微細的喜悅通知每一根
神經(jīng)了吧?連最遙遠的邊疆也知會到了吧?
在一個木制的喇叭匣子里,聽見兩個說話的人,
甚至聽見一匹馬的咴咴聲……
2010.11.7.1:57
如果我是一個旅行者,
我會把圣母安息教堂寫到日記本里,
寫它的外觀,它的顏色,它的孤寂,
籠罩的巨型的葡萄藤……
問題是我就住在它的附近,每天
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就與沒有看見
一樣。你好像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熟視無睹這個中文詞匯包裹的冷漠,
包裹的殘忍,你又怎會明白?
仿佛某些親人或者某些舊書,
在這里,只有生病了或者不見了,
才能使你意識到:他們曾經(jīng)活過。
或者某些器官,鼻子,耳朵或者更大的
肺葉。更大的圣母安息教堂。
你寫別的東西的時候,偶爾會
寫到它,或許這樣是更合適的:
暴風(fēng)雨或者暴風(fēng)雪襲來的時候,
我剛剛走到圣母安息教堂附近……
就這么一筆帶過吧,許多事情都是
這樣保存的,尤其是關(guān)于這個時代
或者全部歷史的奧秘……
2010.11.7.2:17
忙碌的農(nóng)民把秋天抬得很高
為了充分地生活
我們在內(nèi)心保留了理想
鄉(xiāng)村的旋律,散漫、稀疏的音符像最小的花朵
陽光照射在空地上
搖搖欲墜的,除了蘋果
還有風(fēng)中的樹葉
天氣預(yù)報說晚上有中雨
我抬頭看,除了女人
和我們的孩子,還有幾朵云囤積在村后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