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東
該過年了,想給母親做條褲子。這事,前幾天去母親那里時,我跟她說起過。
人年紀(jì)大了,對過年就愈發(fā)地重視和講究。還是在新年吃團圓飯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開始籌劃這個年的“過法”了。穿新衣、放鞭炮、吃餃子、發(fā)紅包……凡是跟年沾上邊的,沒有一樣能逃出她的“議事日程”。近來,不管什么時候,也不管我是閑還是忙,只要逮著機會,她老人家總是反過來、倒過去地跟我嘮叨這點事兒。
老媽呀,你就不會省省心嗎?累不累呀?我心底這樣吶喊著,嘴里卻“好好好、行行行”地應(yīng)承著,一副乖乖女樣子。百孝順為先,既然做了人家的女兒,就要遵守做女兒的“道德準(zhǔn)則”。多年來,我已習(xí)慣這樣寬慰自己了。
那天下午,處理完手頭工作,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告訴她,坐公交車到某站下車,然后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廳里等我。
母親問我大概幾點到?她說,她不去快餐廳,就在站牌下等我。
“那好吧,就在站牌下碰面?!蔽姨匾鈬诟滥赣H,天冷,別去得太早了。
我比預(yù)定的時間,稍稍早到了一會兒。按以往的經(jīng)驗,母親應(yīng)該比我到得更早些??烧九葡?,卻找不見她的身影。
怎么回事?塞車,還是……我立在寒風(fēng)中東張西望,內(nèi)心隱隱有些不安。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母親大人終于從人群里“冒”了出來。
“你來多長時間了?不是說好了,讓我在快餐廳里等你嗎?”她訕訕地笑著問道。
我一眼就看出了母親的心虛。不用猜都知道,她肯定是來得特別早,嫌外面冷,就進了那家快餐廳。結(jié)果,忘了時間。
明明是自己理虧,還好意思先發(fā)制人。我有些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快走吧。去晚了,人家該關(guān)門了?!?/p>
是我輕慢的態(tài)度傷了母親的自尊,還是“謊言”被揭穿,令母親感到羞愧和自卑?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她微蹙著眉頭,低垂著眼皮,不再說一句話。
我轉(zhuǎn)身朝裁縫店方向走去,母親跟在我身后,極不情愿地挪動著她那沉重且略顯蹣跚的腳步。
可能是為了向我表示抗議吧?一路上,她始終跟我保持著七八步遠(yuǎn)的距離。我慢走,她就放緩腳步;我走得急些,她也加快步伐。那樣子,讓我想起她外孫女、我的寶貝丫頭,小時候犯錯誤或耍賴時的神態(tài)來。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一陣陣的酸楚。
母親是高級教師,退休前一直在中學(xué)擔(dān)任班主任工作,市級、校級先進教師的獎狀,她少說也要拿過十張八張的了。在管教學(xué)生方面,母親自有一套方法,尤其是“對付”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而今,母親老了,她變得越來越?jīng)]主見、越來越依附我,也越來越敏感、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經(jīng)不起“事兒”了。
我不敢再說一句話,那種時候,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把母親的眼淚給“逗”出來。我只能悄默聲地走自己的路,時不時地回頭瞄母親一眼。那天,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我感覺走了半個世紀(jì)。
到了裁縫店,我?guī)湍赣H選好一塊布料,店主又極熱情地推薦了一種。征求母親的意見,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我說,那就都要,干脆做兩條褲子吧。
“不要,不要,做那么多干嗎?”母親嘴里推托著,眼中卻很明顯地發(fā)出了熠熠的光亮,先前“苦巴巴”的臉上也終于浮起了笑容。
看得出,母親這是打心眼里高興——今年春節(jié)拜訪左鄰右舍,又有值得驕傲的談資了:她會用一種自以為含蓄、委婉的方式跟人家炫耀,說自己多么有福氣,說她閨女多么孝順,一下子就給她做了兩條“新”褲子。
我知道,母親一準(zhǔn)兒會這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