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敏
阿土,是他外號。
阿土,愛哭,十里八村,左鄰右舍,人人都知道。上學哭,夜里哭,找不著媽哭,尿了床也哭。
只要一哭,他就磨蹭在地上,撒開腿,擦出皮,聲高氣足,沒完沒了。
漸漸地,哭,就成了他在人們生活語言中唯一的詞語。
就像他村落的名字一樣:苦楝子村。一眼望去,各家各戶門前和路口,以及百步之外的河邊和山頭,處處都站立著一棵棵苦楝子樹。
于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村落便因此得名,同時寫進了代代村民的戶籍。
而他,也因哭,住進了鄉(xiāng)親們的心里,并從未改變過、離開過。
苦楝子村,很小,依山傍水,紅墻褐瓦,二十余戶人家,不足百人。
村前村后,苦楝子樹,少則成千上百,多則滿山遍野。每逢春夏,紫色花朵,青色果粒,一瓣瓣,一串串,在枝葉婆娑下,散發(fā)出清新的淡香,彌漫整個村落和每戶人家。
要走進村落,就不得不經(jīng)過阿土家。
要了解村落,就必先認識阿土家。
因為,他家是村落的首戶人家,也是進出村落最有效、最便捷的路徑。
在阿土家大門口,聳立著一棵苦楝子樹,有四十余年,五米多高,聽說打從他父親年幼時就已破土發(fā)芽、生根。直至現(xiàn)在,樹干雖已龜裂,但卻枝繁葉茂,與青山、藍空交相輝映,渾然一色。
歷經(jīng)近半世紀的風雨春秋,開花結果,枯萎凋謝,可這樹,依舊沒挪動半步,以及跑開一點。
這,就是阿土家的苦楝子樹。
也是阿土的苦楝子村!……與這塊土地上的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難舍難分,不離不棄。
苦楝子樹在比阿土高的地方,永遠如此。阿土仰視它的時候,總要抬起頭,瞪大眼,好像在仰視一位不言不語的長輩。
阿土不知道它們來到這里居住有多少年,是先有村落還是先有它們,他也無從知曉。但他深深知道,它們肯定比自己年長,比自己個兒高,它們?nèi)~落了肯定還會再生,花謝了肯定還會再開,果掉了肯定還會再結。
一年是這樣。
五年、六年也是這樣。
就像父親對他講的話一樣,盡管是只言片語,但從來沒有食言過。
那年,阿土五歲或是六歲。
有個冬夜,七八點鐘,夜空不見星,也不見月。村落停電了,一片黑,只隱隱約約搖曳著從遠處三四間房舍流出的絲絲燭光。
阿土,膽小,不敢出門,便和小他兩歲的妹妹躲在屋子里。他們一邊圍坐在炭火盆旁取暖,一邊雙眼打量著只剩半根蠟的燭火。
什么都很靜。一丁點聲音都沒發(fā)出。
包括阿土的哭聲。
這一次,也是頭一回,阿土變了一個樣,只是安安靜靜地陪著妹妹,一起等爸媽響在門口苦楝子樹下的自行車鈴聲,一起等爸媽從城里拎來的兩毛錢一包的清湯,一起等爸媽也坐在炭火盆旁給自己搓手焐腳。
所以,阿土沒哭。
所以,今夜,風很輕,并一直往南吹。
阿土有個妹妹,叫靈子,小他兩歲,天天扎著兩條小長辮,穿著一身小花裙,在家里頭,忙上忙下。
擇菜和燒飯,挑水和洗衣,但凡農(nóng)村人的家務活,靈子樣樣都會,樣樣在行。因此,在鄉(xiāng)親們眼里,她倒像是阿土的姐姐。
可不管外人怎么看怎么想,靈子從不推、不托、不氣、不惱,只會吊一大嗓門說,我哥要上學呀。
是的。阿土上學早,因瞞了一歲,于是他六歲就坐進了教室。那段時間,阿土時不時地從學校帶來一塊新橡皮擦、一支新鉛筆或一本新作業(yè)本,并悄悄塞在靈子的掌心里。
久而久之,就會發(fā)現(xiàn),靈子慢慢地綻放成苦楝子樹上一朵紫色的花,晶瑩剔透,婀娜多姿,越盛開,也越蓬勃!……
說到阿土,就不得不提及他們倆。
一個是阿土的父親,一個是阿土的母親。幾年前,他們建了兩間房,從此便相依為命,結婚生子,扎根在苦楝子村。
幾畝菜地、一百余棵果樹,以及四頭豬和一窩雞,日子不算緊巴,也不寬余。他們知足,也夠安命。
可漸漸地,阿土上了學,靈子也喜歡上了小姑娘的漂亮打扮。一把鋤頭再也犁不出生活的方圓。于是,父親做了二舅的木工學徒,蹬著自行車進了城,用鋸子一下一下地鋸出了一天兩元的木屑日夜;母親也不時地跟著外婆打下手,做粉條,賣白糖,一根根,一兩兩,走村串戶,吆喝叫賣。
就這樣,他們的身影常常蕩漾在村口的月光里,搖曳出點點繁星、粼粼波紋。
但,阿土卻從沒見過。
四點,是初冬的凌晨,彎彎的月,遺落在了遠空,許久許久,沒挪動一星半點兒。只是不知道,它是否會銹成一把忘卻在深秋稻田里的鐮刀?
那是一把二十年前的鐮刀;
那是一把誰也磨不快擦不亮的鐮刀;
那是一把我母親收割了成百上千捆水稻的鐮刀。
可現(xiàn)在,它呢?它依舊靜靜地丟失在夜色里,不聲,也不響,無伴,也無友,從頭至尾,只一聲不吭地把從肌體發(fā)出的光,一點一滴,一絲一縷,亮在屋頂和窗臺、樹林和草叢、大街和小巷,以及向一盞路燈遠去的一個背影上。
是他的還是她的?
是年過五十還是不及而立?
是剛出家門還是夜不歸宿?
背影,越遠越長,越長越瘦,走到路燈下,彎腰,屈膝,伸手,一袋袋垃圾,放進一個齊肩的桶里,拉著,向下一盞路燈遠去。
轟一聲,隆一聲。
很靜。靜得只剩下拉桶兩個轱轆沉一下緩一下的聲音。
很凈。凈得只留下遠去的一個背影,在月光下,倒影成一把從水稻叢里穿過的鐮刀,不著一丁點痕跡。
于是,就這樣不由得想起鐮刀,在天還沒亮之前,是一種久違的暖意,以及奢侈的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