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洲
1,
在我淺灰色的記憶里,九十年代初期的重慶就像一個微型的火柴盒。城市暫時還沒有迎來它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時代,火柴盒的周圍,是一些綠油油的樹木和積滿淺水的稻田,而火柴盒的內(nèi)部,矮小的建筑隨著山勢起伏,略顯孤單的街道上,總是奔跑著趾高氣揚的汽車。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候的汽車全都開得像風一樣快,一百米之外,喇叭就開始鳴叫,亢奮的聲音由遠及近,一直會近距離地追進你的耳朵,追到你不由自主地向它行注目禮為止。那時候,汽車司機是高檔職業(yè),幾乎每個人都是一副金領(lǐng)的派頭,即使談戀愛,好像也隨時可以把任何一位姑娘塞進后備箱里帶走。我的父親是一位資深警察,他除了喜歡用皮帶和棍棒問候頑劣的我之外,就是喜歡駕駛一輛捷達警車在城市里縱橫捭闔。重慶的道路蜿蜒曲折,那時的路面大多由碎石子鋪成,捷達警車帶上我,快樂地顛簸著,快樂地行駛在有些凹凸不平的路面。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深處,一個比較詩意的鏡頭就是:制服閃亮的父親,一邊哼著 “駿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一邊駕車帶著他頑劣的兒子沖向陽光燦爛的街頭。
那些年,每到春節(jié),這輛車就會載著父親和我奔赴老家守歲。我那愁腸百結(jié)的老家,離遙遠的主城大約有200多公里距離,其間還隔著兩座后來被隧道直接貫穿的大山。當時的盤山公路,曲折陡峭,彎道密布,應該不弱于后來我做旅游雜志時多次經(jīng)過的川藏線。不過,我的父親憑著嫻熟的技術(shù)和老捷達的結(jié)實耐用,總是會輕松地帶著我在除夕之前回到老家的煙火里。有一年,山中大雪濃郁,白茫茫地鋪滿視野,在大山的腰脈線,各種車輛都在拋錨,我們的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qū)е铝讼ɑ?,這時候,父親跳下車,提起前面的引擎蓋,探下身子鼓搗了一小會兒,然后很用力地關(guān)下來,這個過程中,他還順便在車頭的什么部位上踢了兩腳。然后,那車居然就發(fā)出憤怒的轟鳴,丟下各種拋錨的同類,重整旗鼓沖向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深處,一直沖進我老家除夕的煙花爆竹和臘肉的濃香里。
其實,父親對這輛捷達是有著特殊感情的,因為他總是會說 “兄弟,走嘍”,或者會說 “兄弟,別趴下”。這輛車也就真的如同他的老戰(zhàn)友或者老兄弟一樣,退役前一直像個沖鋒的戰(zhàn)士般沒有趴下過。如果遇到什么小麻煩,父親只需要簡單粗野地鼓搗一會兒或者踢上兩腳,它就會像匹烈馬一樣快活地重新上路。許多年之后,世事變遷,父親的兩鬢早已貼上了明月,主城到老家的大山,也已經(jīng)被一些幽暗的隧道現(xiàn)代化地穿越,鋪上抒情詩般流暢的高速路,但是每一年歲末,我依然還會和父親一起返鄉(xiāng),只是,坐在汽車里的父親,說出來的話總會讓我小小地憤怒一下:嗯,這車不錯,不過還是沒有老捷達好……天,他居然會是這樣的口氣。
2,
實際上,和我同時代成長的那批少年,大多都對車標有著精確的熱愛。重慶明晃晃的街道上,少年們很早就習慣了對各種車標的辨認和驚羨。早些時候的城鄉(xiāng)差異化,其實可以從汽車上得到準確的體現(xiàn),因為當鄉(xiāng)下的少年還在追著拖拉機奔跑的時候,腰插彈弓的城市孩子早就開始趴在窗戶上,小臉通紅地辨認著各種車標。
其實我對車標沒什么興趣。作為一個比較著名的叛逆少年,我接受的教育方式一般就是:被一頓胖揍之后,父親將門反鎖離去,留下驚慌的嗚咽和半屋的淚水。接下來,我就只能趴在窗戶上,一輛一輛地數(shù)汽車玩,數(shù)著數(shù)著,天就黑了;數(shù)著數(shù)著,父親的怒火也就像汽車一樣遠去了。不過,或者是因為數(shù)車的時間比較多,每想到少年時代,記憶里就會有一輛一輛的車接連不斷地駛出來,一直駛到老重慶和我個人的青春深處,白色的是捷達,黑色的是桑塔拉,這一白一黑,基本就構(gòu)成了市場經(jīng)濟初期馬路上最簡單和最美麗的風景。
重慶是一座工業(yè)城市,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他是淺灰色的、冒著濃濃白煙的。
在離我家不遠的江北岸,一條河流淺淺地掛向天際,河流的旁邊,獅子般睡臥著一個巨大的汽車廠。很多次陽光熱烈的午后,我總是會率領(lǐng)著一群膚色閃亮的少年,從街道拐角的地方呼啦啦沖進工廠,我們的目標是廢鐵,而廢鐵后面,隱藏著收購站遞出來的幾張毛票。那時候的汽車工廠,由一些奇怪的味道和事物組成:煙卷、油膩的紗布,滿地溫熱的微微卷起的鐵屑、空氣中飄蕩著的汽油味道……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個少年對汽車工廠最初的記憶。我?guī)е锇閭冐堃粯哟┻^各種不同的車間,在鐵花飛濺或者巨大的捶打聲里,尋找著換錢的目標。玩伴的一位叔叔,其實就在汽車廠里擔任著一個不緊要的職務,有時候他會穿著油膩的勞保服在傍晚的夕光里出現(xiàn),手里托著可以裝下一個兒童腦袋的茶缸。看見我們,他縱橫著油污的臉會雕刻出一絲微笑,然后指著一堆鐵皮或者什么物件說:喏,拿吧,能拿多少拿多少。
實際上,這就是多年前我對汽車工廠的記憶,雜亂、散漫,甚至充滿灰色的破敗。那些油污和空氣中迷亂的景象,就這樣在炎熱的陽光下,陪伴著一個少年彷徨而憂傷的青春期。很多次,當我繼續(xù)站在窗戶邊數(shù)汽車的時候,內(nèi)心也產(chǎn)生過小小的懷疑:那些穿過地平線的車隊,難道就來自于這樣一個凌亂、嘈雜的源頭?
3,
白色的捷達和黑色的桑塔拉從記憶里慢慢駛出來,在時間的隊列中,更多的車標開始小跑步出現(xiàn),如同九十年代初的市場經(jīng)濟終于放棄羞澀,露出米核桃褪皮后堅挺的斑斕。而那個在少年時代一直讓我充滿懷疑的汽車源頭,也終于在許多年后和我重新相見。2012年夏天,當我接到 “中國作家走進一汽大眾采風活動”通知的時候,心里居然有些小小的忐忑。少年時代那些充滿古怪圖案的畫面、以及淡淡汽油味籠罩著的雜亂的巨大車間,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采風的目的地,是一汽大眾位于成都龍泉驛的分廠。那是一片綠草如茵、巨大得甚至有些浩渺的廠區(qū),剛剛從流水線上下來的新鮮汽車,像一個騎兵集團般整齊列隊,衣冠楚楚地一輛輛鋪到藍色的天邊。四周很安靜,綠草、花朵、濕漉漉的植物、一塵不染的車道,間或還有鳥鳴,貼著過路的風聲……我有些吃驚,難道少年時代從記憶里駛出來的汽車,現(xiàn)在擁有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花園洋房般的源頭?而廠區(qū)內(nèi)嚴禁吸煙,一群熱愛煙草的男作家,甚至需要坐一輛專車到廠門外才能完成自己小小的惡習。
龐大的車間籠罩著忙碌的人群,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代替了工業(yè)時代的巨大打擊樂,工人們操縱著憨態(tài)可掬的機器人,像搭積木一樣地完成著流水線上的工序,他們把汽車最終定型成品的地方叫做 “結(jié)婚”,所有的零件到了這個婚房全都幸福美滿、珠聯(lián)璧合。從此,零件們將永遠交配在一起,老死也不分開,然后,婚禮結(jié)束,送出洞房,送進社會……我坐在觀光車里,有些興奮地隨著那條奔騰的流水線流動。但是不知為什么,后來我卻突然有了一些小小的憂傷,我想起少年時代雜亂的飄蕩著古怪氣息的汽車工廠,突然感覺到一切都在遠去,時代、懷舊,以及記憶深處那些懵懂的青春。
一位工程師在聊天中告訴我,一汽大眾成都分廠的前身,是四川旅行車制造廠。運營得最艱難的時候,甚至連溫飽也不能保證,他還記得之前廠里那些廢舊的時光、懶洋洋的生意和叼著煙頭等待機器運轉(zhuǎn)的日子。后來,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變化,激情、狀態(tài)、生活以及像人民幣一樣挺起來的腰。破敗的廠房和鐵水沉渣般的歲月已經(jīng)遠去,代之而來的是從心靈到經(jīng)濟的一種崛起,在帝國般龐大的廠區(qū),胖胖的陽光下,陳年舊事或者已經(jīng)像那條安裝在地下的廢水管道般不能相見……工程師有些懷念自己多年前的汽車工廠,就像懷念自己當年在廠門口遇見的師妹,師妹是一朵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到了別人的家里。其實,這樣的懷舊,和從大地上流動的汽車無關(guān),只和青春、寂寞,以及內(nèi)心的底片有關(guān)。
但無論如何,一個時代就這樣遠去了,遠得只剩下一個若有若無的背影。這個消逝的過程,簡單得就如同重慶街邊的兩位老者下象棋:大街灰暗,淡黃色的背景里,一把蒲扇一局棋,下著下著,計劃經(jīng)濟就丟了一個車,或者掉了一門炮。
4,
一直以來,我對汽車品牌的熟悉程度都比較低。那些在黃昏的大街上穿來插去的車標,和我總保持著相安無事的距離。曾經(jīng),在我少年時代的夢里,總會有一輛輛的汽車從地平線上接連不斷地駛出來,像一匹匹顏色不同的奔馬,慢慢地跑出橄欖色的夢境,一直跑出了九十年代……但那只是站在窗邊數(shù)了太多次汽車數(shù)出來的夢。我從來沒有奢望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那些疾馳著一掠而過的車隊中的一員。惟一的一次,是我代表所工作的旅游雜志,去參加一次漫長奔襲的汽車越野。我們從廣西的桂林出發(fā),要穿過貴州、重慶、四川,迂回云南,最后進入到離蔚藍天空最近的西藏。清一色的奧迪,黑色典雅的Q7,11輛,從漓江邊的夏日晨曦里啟程。馭車的車手膚色閃亮,技術(shù)嫻熟。我被安排坐在領(lǐng)跑的第一輛汽車里,耳邊環(huán)繞著Beyond樂隊的 “海闊天空”或者 “逝去的日子”,車外的景物和初起的陽光在風中向后移動,像往事在高鐵時代飛快地流逝,恍然中,我真的就有了一種從地平線奔向未知夢境的感覺。很多次從天窗上回頭,我看見長長的車隊,蜿蜒在貴州的群山里,或者重慶燈火闌珊的山水之間,或者成都平原巨大的落日余暉下……很多次,我都感覺自己少年時代的夢境,正在被奇妙地還原,或者被時代的洪水重新席卷一遍。我突然就想起了活動初期,一家媒體做的那個充滿詩意的新聞標題:從廣西到西藏,其實只隔著一輛奧迪的距離。
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個叫做奧迪的車標真正進入了我的心底。四個銀色的環(huán),像四種不同的夢境手拉手環(huán)繞在一起。但是,我的老父親仍然只熱愛他的捷達。卸甲退休后,父親除了在屋頂花園伺候葡萄、燈籠椒、豇豆和后來長到20多斤的冬瓜之外,就是熱愛用各種各樣的釣竿,去偏僻的河岸或者波瀾不興的江邊,垂釣世事和游魚。很多次,我祈求這個性格倔強的老警察,希望能夠接受兒子送給他的禮物,一輛適合遠程垂釣的城市越野,但都被他冷冷地拒絕了。
現(xiàn)在,我的父親仍然開著一輛廉價而扎實的柴油版捷達,奔走在重慶的山峰和溪流的邊緣。父親真的老了,但他的駕駛技術(shù)仍然非常嫻熟,他仍然會很響亮地開關(guān)車門,或者拍打著方向盤說 “兄弟,走嘍”,然后那車就會一溜煙地沖向比露水還早的早晨。其實,在老捷達的車標里,一直裝著父親遠去的青春和激情,裝著他孤獨的釣竿和兒子們的擔憂,也裝著他的晚年和魚群般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