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誰給了我,不是一雙眼,而是一具倒轉(zhuǎn)的望遠鏡,世界離去,一切變小,人群、街道、樹叢并不失其特征,只是凝縮了。
以前我寫詩也有過這樣的時刻,所以我認識距離,興味索然地注視,裝成“我”而其實非“我”,而現(xiàn)在經(jīng)常如是,我自問意義何在,是否我已進入永恒的詩的狀況。
曾經(jīng)是困難的事物已成簡易,而我覺得沒有必要在寫作時提及它們。
現(xiàn)在我身子康健,從前則常病,因為時間馳過,我總是恐懼于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深受折磨。
世上的景觀每一刻都令我驚訝;它的喜劇性使我無法了解怎可企望以文學去對付它。
以我的撫觸,我的軀體覺出每一頃刻,我降服災(zāi)難。且不求上帝為我消災(zāi),如果他不為別人消災(zāi),為什么一定要替我消呢?
我夢見自己立于海上一片突出的尖巖上,大魚在游動。我怕自己如果一下望便會跌落,所以我背轉(zhuǎn)身,以手指抓住粗糙的石壁,背向海慢慢地移動,我到達一個安全處。
我曾經(jīng)欠缺耐心,且容易因需要花費時間打理我所謂的瑣事,諸如清掃及煮食等?,F(xiàn)在我專注地切蔥,擠檸檬,且預制五花八門的醬汁。
在一片幾乎全屬城市的風景中,緊靠著高速公路,一個池塘,匆忙的人群,一只野鴨,小樹林。路過的人見了,即便叫不出名字,也會覺得寬慰。
我同他們。他們了解我到什么程度?詩人曉得,別人識得的他與他本人不同,死后亦如是,陰間傳不回信息來改正那個錯誤。
過去是不準確的。任誰活得夠久的話,便知道他曾目擊的一切已遭到謠言、傳奇、夸大或忽略的風聞所改變?!巴耆皇悄菢影?!”──他也想叫嚷,但沒用,他們只會看到他的唇啟閉,聽不到他的聲音。
“如今你在非洲了,快活么?”他們問一個來自美國的黑人?!爸挥泻谌?,沒有那些可惡的白人了。”“惱人的是我討厭黑人的愚蠢同無知,我假想自己是來自非洲一個格外聰明的部落而自我安慰?!?/p>
在他生命的終了,詩人想:我曾投身于當代甚多令人著迷而又愚蠢的理念,有必要將我置于浴缸刷洗,直到所有的污穢盡除。而我就是因為那污穢方成為20世紀的詩人,也或許是上帝要如此的吧,那樣我對他才有用。
來自何方?這雙唇,廿歲,微沾胭紅,波浪般的栗發(fā),松散而不成綹,睫毛與秀眉框架下的一雙麗眼在宣告什么?她出生時正當我講授杜司妥也夫斯基,而且意識到已經(jīng)年老而難以自處的那個時候。
出生,不止息地進行著,而我,如果還容許繼續(xù)活下去的話,當會一再地下沉,且被欲望及驚訝所?;?。
我所欲求的那些標的啊,正是為了那些我才熱烈而崇高地奉行禁欲主義的。而每當我思及你委交予這苦楚的大地的,你的唇以及手以及乳房以及腹腔時,我是多么遺憾!
你早年所寫的詩及小說與追尋真理的意欲剛好相反。于是你覺得羞恥,因為那些全屬子虛。沒有一樁是曾經(jīng)發(fā)生的,其中的感情也不是你的親受。語言所展示的它的絨繩,原是用來掩蓋那些,即使沒有那些,也與空無相等的東西。
一個人要是不信自己有點優(yōu)越性的話,可能會一無成就。這個結(jié)論得自于觀察別人的成就,像倒過望遠鏡來觀看一樣。爾后,就是想忽略其所造成的傷害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