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聲
有些人和有些事我們從不主動提起不是因為忘記了,不是因為不在意,而是因為太深刻,因為太在意,舍不得翻出來回憶……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五個年頭了,每逢小年、春節(jié)、母親節(jié)我都會情不自禁地要將母親的照片拿出來細細翻看。無論生活多么忙碌,總有一種情緒會因時節(jié)、氣氛、聲音、甚至溫度隨著一切母親而引發(fā)的記憶泛濫成災,將我沉溺于超過我一半生命的愛里。
母親的生命跨越了中國動蕩艱難的年代,在那些苦難的日子里,母親以自己的信念頑強地與折磨她的命運抗爭,為子女,為丈夫,為生存,為了她真情付出的一切期望與美好。
母親出生在舊社會,普通的窮人家的媳婦,傳統(tǒng)的中國女人,小腳、善良、勤勞、聰慧。母親雖不識字,沒有讀過私塾,卻能完整地唱說名著?!段饔斡洝?、《三國》都是我兒時母親講給我聽的,也是母親小時候在唱熟人那聽來的。母親聰慧,她只要聽過別人唱過的評書就可以依樣復述,她能在簡陋的毛邊紙上畫出栩栩如生的繡樣,她給我們兄弟姊妹親手縫制的衣裳,那細膩的針腳和漂亮的花樣,她在那物質緊缺的年代用野菜一類的食材給我們做出的美味。
母親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在她90年的生命年輪里只有最外層的幾年光景在母親的記憶中顯得格外纖細,所以多數(shù)關于母親年輕時的事都是母親講述給我的。我不知道這是否與她的信仰有關,也或者是因為她對生命的熱愛和珍視,對生命的渴望與眷戀,無論這生命是否關乎自己。
母親的一生有過13個孩子,我是母親的第12個孩子。從大哥出生到有二哥的十年里母親一連丟了4個孩子,眼看親生子連續(xù)夭亡對母親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母親曾因喪子病重癱瘓,因為家里窮沒有錢為母親醫(yī)治,母親在家臥床近兩年,躺在床上不能動的滋味對于好強的母親來說無疑是折磨。我知道,母親對自己從不驕矜,我出生的那年母親已42歲,我同兄弟姐妹一樣都是母親自己接生。自我出生的第三天母親就開始下地干活,也許是因為那些歲月太過艱辛根本不允許要求母親有任何的驕矜。母親是怎么支撐起來的我不得而知,但總有奇跡在母親身上發(fā)生,因為沒有接受什么像樣的治療母親卻奇跡般地漸漸好了起來,我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原因,母親亦不能。母親在講述這段歲月的時候,眼中是堅毅、是感激、是平和,至今回想仍讓人不禁心生敬佩,有種想要深深擁抱她的沖動。
1944年的中國還沒有解放,那年姐姐生天花,沒有任何治療的條件。那個年代天花是很嚴重的傳染病,在日本人統(tǒng)治下的地區(qū)若是有人得了天花是要被燒掉的,不管是仍活著還是已死去。有得了天花的家庭是也要被封閉隔離,甚至周圍的區(qū)域也要被圈禁起來。母親不忍自己的孩子還活生生的就要被燒掉,便將姐姐偷偷用棉被包起來,夜里悄悄送出去,在近家的地方找塊地把姐姐松松地埋了起來。日本人找上門來要人,母親就只說孩子已經(jīng)死了,日本人要見孩子的尸體。母親就哭說尸體丟了,被狼狗叼走了。日本人抓不到病人也找不到尸體,面對看似膽怯傷心的母親也不愿在病區(qū)久留便沒有再追究了。日本人走后,母親又趁夜里將姐姐挖出撿回來,藏在家里細心照料,默默守護,因為母親機智聰慧姐姐撿回了一條命。
母親從不輕易放棄任何生命,對于生命她非常珍視,也許這也與她懂得醫(yī)理推拿接骨有關。母親的推拿接骨的手藝是母親家里傳下來的,小時候我們兄弟姐妹或是鄰居的孩子若有頭疼腦熱之類的毛病母親就為我們刮痧。周圍鄰居、單位的工友甚至素不相識的人有骨傷、關節(jié)錯位之類的毛病母親都會熱情幫忙診治,即便是深夜上門母親也不回絕,有求必應。在老大連的沙河口即便是現(xiàn)在,尚在的老人提起母親仍會贊不絕口,稱其一絕。母親為鄰里診治從來不收任何費用,即使我們家里其實很窮很窮。
兒時的記憶瑣碎而模糊,只記得父親每天忙碌,母親則縫縫補補,替人洗衣做飯,納鞋底,糊火柴盒貼補家用。記憶中我?guī)缀鯖]有見過母親說過累,甚至連生病都很少很少。母親一直勞作,而母親的正式工作應該是從母親51歲才開始。
1958年,大躍進時期倡導全民勞動,社區(qū)的婦女被組織起來成立社區(qū)生產(chǎn)隊參與全民勞動之中。那時已年過半百的母親也報名參加,有了自己正式的工作。因為母親不識字也沒有什么文化,能夠參與的工作也只能是手工活——紡繩。為了生計我們兄弟姐妹放學之后也有了新工作——拆繩,麻繩浸泡在冷水里,然后在砧板上梳,梳得好像發(fā)絲一樣粗細再由母親用紡車紡成繩。麻雖不粗利卻很韌,紡繩總是要用手指粘搓麻線,而這過程麻線也同樣好像吮食母親的手指。常年紡繩的工作使母親手指粗糲干裂,關節(jié)處也扭曲變形,以至于母親年老時,手已拾不起針線一類細小的物品。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成長歲月中家里最困難的還是自然災害的那幾年。那時蔣介石揚言要反攻大陸,國家號召參軍入伍,二哥三哥都當兵走了。姐姐因兒時得天花落下的毛病,腿腳不方便干重活。父親是老黨員講究高風亮節(jié)不占公家一點便宜,自家的還要分給別人一些,家里的苦和難、生活重擔幾乎全部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那幾年的記憶每每回想起來都好像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隱隱的生疼。
哥哥們走后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家里的糧食都盡著我吃,母親幾乎把所有的口糧都給了我。母親每天幾乎不吃什么東西,身體浮腫得特別厲害,手指腫得看不出血色,彎曲都有像浸水后一樣緊繃繃的白痕,最后手指腫得連紡繩的紡車都握不住。為了吃飽,我曾將家里的戶口本偷出來,把自己的戶口轉到合作社的集體戶口。那時的糧食都是按照人口分發(fā)的,集體戶口把每個人的口糧放在一起吃大鍋飯。我那時年幼不懂事,只知道大鍋飯自己可以吃得飽,偷戶口轉戶口被家里知道,父親很生氣害怕父母責罰,我就躲在外面不敢回家。飯也不在家里吃,自己在自家的閣樓陽臺上拿破衣服破被子搭了個窩,白天正常去學校上課,夜里躲在閣樓的陽臺上,聽著母親在樓前街上一遍一遍找我,一遍一遍喊我:“寶兒——寶兒——”。白天母親到學校找我,得知我白天會去學校上課,母親就知道我沒有跑遠。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母親夜里不眠不休地呼喚著“寶兒”,第三天我再也忍不住了,在陽臺上哇地大哭起來,母親聞聲找到了我,原諒了我。
為了解決糧食問題,工廠組織到農(nóng)村開荒種地,母親為了家里孩子能吃上飯也報名去農(nóng)場勞作。
農(nóng)場離家特別遠將近十公里,母親只能住在農(nóng)場,每個星期只有一天假。那個年代也沒有什么交通工具,只有每個星期農(nóng)場往來工廠的一輛馬車。母親放不下家里的孩子和父親,每個星期都要回來看我們。星期三農(nóng)場的車會將母親送到機車廠西門,然后母親再徒步走上很長一段路。有時為了給家里捎些東西,母親會自己扛著她在農(nóng)場偷偷攢下的蘿卜纓、地瓜葉之類可以吃的東西獨自一人從農(nóng)場走回家。那時農(nóng)場到城里都是山路,大連的林子里還時常有狼出沒,母親到家時常常都已經(jīng)是深夜,稍微收拾照看下我們又天不亮出門往回走,趕回農(nóng)場干活。就這樣,母親每個星期都要回家一次,如此往來農(nóng)場與家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直到三哥回來母親才稍稍輕松了些。
回憶那段歲月就好像人在饑餓難耐的時候吞下芒刺在胃里一般,胃疲憊的蠕動消化堅硬的芒刺,隱隱的絞痛。夜色中那孤單的小腳老太太,扛著大包匆匆走在山間路上的瘦小身影總會伴著那段記憶浮現(xiàn),時不時還可以聽到山上狼的哀嚎……
所有關于那段饑腸轆轆的記憶就是刻在我腦中如此的母親,那種感受說不出是心痛還是胃痛,或者都在痛,隱隱的痛。
母親的一生都在苦難中堅忍,她從不附和別人,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文化大革命,所有的人都去造反,學校里的孩子在造反,工廠里的婦女在造反,街道的老太太在造反,唯有母親不去。母親看不慣打人的文化大革命,母親見不得流血的文化大革命,母親的信仰在現(xiàn)在人眼中甚至可以說是迷信。即使在那樣瘋狂造反破四舊的年代,母親依舊偷偷供神。不同于他人,母親供奉的不是觀音、菩薩之類的佛,而是保家仙。我至今依稀記得藏在墻壁洞里的狐仙像,母親說狐仙是神醫(yī),可以保孩子們和家里人不得病。即便家里窮的吃飯都成問題,母親仍然每逢初一、十五偷剪大字報來供奉保家仙?,F(xiàn)在想來母親的信仰其實是那么的質樸與執(zhí)著,她不求大富大貴,只是想一家人平安而已。
文革過后,街道的生產(chǎn)隊要解散,年已六十的母親也被要求回家,可母親偏不。母親紡繩紡得好,又時常幫助工友看病,被視為生產(chǎn)隊的帶頭人。雖然母親年歲大,可工友都不愿讓母親回家,母親也堅信工作下去早晚廠子會給一個說法。之后小工廠搬了家,母親也如愿轉正成街道工,每天拿著職工板票坐電車上下班。那時母親已六十多歲,售票員看到母親這樣年紀的小腳老太太拿著職工板票坐車總會問一句,老太太你這是拿著誰的板票。母親很少解釋,日子久了電車的售票員都知道興工街有個小腳老太太,六十多歲還在上班工作……
母親為了我們這些兒女一直辛勤勞作到71歲退休,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母親是隱忍熬過的。也許是因為母親的一生都在為一家人的生計奔忙,除了對于生活困苦的隱忍,也包括對于浪漫追求的隱忍。
母親走后的這些年我時常想,或許人的一生追求往往都是在“得不到”和“已失去”,無論歲月如何沖洗唯有愛會永久地沉淀下來。
母親的心是浪漫熾熱的,這一點我們身上都遺傳了母親的品性。因為母親的晚年多數(shù)時間是有我相伴的,母親陪伴我,我陪伴母親,所以唯有我感受到母親對于浪漫的追求,對于生活的熱愛,對于愛人的眷戀。
在很多文學作品中總會有類似“人生如戲”的句子,母親晚年的生活就好像電影《返老還童》的故事一樣。
隨著我們子女漸漸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母親再不用辛苦的工作。為生計奔波大半生的母親安享晚年衣食無憂,兒孫滿堂的日子。也許是因為母親的一生都在為兒女忙碌從沒有為自己考慮過,母親年老的時候是總會回想自己年輕時候的人和事。也許是因為沒有得到或者已經(jīng)失去,母親格外喜歡回憶年輕時追尋愛情的事情。
父親去世之后,母親把所有的惦念都放在兒女身上。每到我下班的時間母親準會趴在窗口張望,望著我回來的路,等著我回來的身影。也許母親一直在計算著我回家的時間,也許母親就是每天在窗口張望我回家,每當我一開門,母親肯定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我了,滿臉是笑地接過我手里的包,拍著我的肩,滿眼的溫柔迎我進門……
也許是因為母親年輕的時候沒有體會過愛情,或者母親一直向往著愛情而沒有時間體會愛情,隨著母親漸漸衰老,母親不知不覺地將她的愛轉移在我的身上。對我,母親仿佛有著更多的依戀和愛,我似乎是兒子與丈夫兩個人雙重身份的交疊。只要我一下班如果母親沒有在門口等我,我到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到母親的房間看望母親,母親只要見到我就是滿心滿眼的高興。那種幸福甜蜜的目光,好像對幼子一般的細膩,又好像對至親的愛人一般熾熱。只要我回到家就不能再出門了,只要出門母親一準就不高興,有時母親甚至會不知不覺跟著我到我與妻子的房間。無論我在家里干什么母親的眼里只有我,我走到哪母親就跟到哪。若我晚回家或是出差,母親在家就會坐立不安好像丟了什么似的,甚至夜里站在街口等我。妻子擔心母親也會在另一頭街角,一邊等候我,一邊看著母親。
隨著母親老化,我在母親眼中越來越模糊。母親一會兒而叫我乳名,一會兒將父親的名字與我的乳名連在一起叫。對于我的依戀也越來越濃,甚至吃飯的時候都就只會癡癡地看著我吃,自己不吃,好像我吃了她就飽了……母親83歲那年,已經(jīng)完全將我視為父親了,時常喚我“老頭兒——老頭兒啊——”,好像是少女熱戀一樣的溫情。那時我回到家,首先要到母親的房間看望母親,母親一見到我就環(huán)抱著我在我懷里說上好一陣兒話。好像我就是父親,好像她就在父親的懷里,幸福的享受著與愛人在一起的溫暖。我這里安慰母親,把母親哄好回到自己房間就不能再出門,不然母親見到就會膩著我不愿離開。每當如此,我都覺得心酸,母親飽受了一生的苦難,老了所追求的就僅僅是這點溫存,她越緊地依靠我,越讓我覺得母親愛的深。
那段日子對我既痛苦又幸福,我愛母親一如母親愛我,只要母親喜愛的我都竭盡所能找到給母親。我給母親的都是我認為最好的,可我終無法替代父親,我只能扮演父親,滿足母親一生對于愛和愛情的追尋。母親在老,就像返老還童一樣記憶越來越小,直到母親最后退化到像小孩子一樣不記得我們了。每年我都為母親過壽,母親的生日就像家里的年節(jié)一樣,一家人必須要聚在一起為母親過生日。母親90歲最后的生日,孫男娣女圍著母親一起其樂融融六十多人的合影,讓人見了都會情不自禁地會心生羨慕之情。
母親生前是非常講究的老太太,六十歲起母親就為自己準備好了身后的衣服,七十歲再為自己重新做一套,八十歲母親自己做不了就請老鄰居幫忙縫制一套。如今,母親離世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種仿佛世界都要坍塌的壓抑我找不出詞語來形容?;鸹赣H時我沒有守在跟前,一想到要與母親永別,我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承受。那天記憶都定格在母親靜靜地躺在那里,我觸摸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冷冷的,那冷擊穿靈魂讓人感覺錐心的疼……
母親走后我很少會主動回憶母親,母親仿佛也知道我不忍想念她,也從來不到我的夢中。而妻子卻時常會夢到母親,好像母親托付她要好生照顧我。妻子每每說起夢中的母親,我都會開玩笑地對妻子說:“你可得好好對我,不然我母親就把你帶走……”
因為我相信,母親放不下我,就像我放不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