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王 開
1 夏月十二日,午時,薊遼督師府的氣氛驟然緊張,眾人屏住呼吸,聽探哨一報再報:八旗軍西渡遼河,正穿越寧遠城東;八旗軍至首山與螺峰山隘口;八旗軍在城北五里處設(shè)扎大營。
督師端坐大堂,喝令左右,授意軍機,之后手提長劍,率領(lǐng)參將副將出門而去。我心里陡然一緊,憋著淚,頂著雨,一路跟他登上城墻。
這一次與1626年正月二十三日不同,彼時寧遠城尚余新年喜慶,艷紅的炮仗皮與白雪映襯,春聯(lián)還閃著墨汁的光澤。與這份熱鬧相反的景象是,寧遠住戶門窗緊閉,大街小巷空無一人。古怪的靜謐中,一只老鼠鉆出洞穴,晃兩下尖胡須,眼里流露驚恐之色,一縮頭,瞬間沒了蹤影。
因缺乏查閱依據(jù),我無法確認那一天的天氣情況,但我分明感知,大戰(zhàn)前夕寧遠城上空翻滾的云層。
天陰郁晦暗,雨時急時徐,我撐著傘,放眼四望:寧遠城方方正正,威嚴中不失幾分閑淡,幾株芙蓉將粉扇子似的花朵伸過城墻,裝飾來往的觀光客。樹下的百姓人家,由街巷劃出區(qū)塊來,各自安守生活。也有一間小學(xué)校,一座孔廟穿插其中,稀釋了堆聚寧遠城的戰(zhàn)爭粉塵,傳播著儒家文化溫婉的氣息。遠處,首山云霧昭昭,渤海正漲潮,淹沒了養(yǎng)殖魚蟹的灘涂。
三百八十六年前,寧遠城正蒙難。
督師定睛觀察來勢洶洶的后金軍團,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寒風(fēng)吹來,他的猩紅征袍梳起水紋浪,掩蓋了微微發(fā)抖的雙腿——我覺著,這種生理反應(yīng)很正常,因為他沒有勝算。
屈指細數(shù),督師本是福建邵武的縣令,借著進京朝覲之機,被御史候恂破格提拔,任職兵部。末流小吏因何平步青云,已不為我們關(guān)注,重要的是,個人職務(wù)的升遷,意味著朝廷在遼東敗局的扭轉(zhuǎn)——據(jù)悉,督師上任之前,曾與革職聽勘的熊經(jīng)略有過交談,廷弼問,操何策以往?督師答,主守而后戰(zhàn)。廷弼聞言心喜,視他做收復(fù)失地的不二人選。
督師乍到遼西,委任兵部僉事、山海監(jiān)軍,一切事宜均應(yīng)服從經(jīng)略,爾后方可動作。但督師一到寧遠,就毫無遮掩地暴露性格:王再晉堅持放棄遼東,退守山海關(guān),重修城池邊墻,以衛(wèi)京師。督師決意鞏固寧遠,將防線推出山海關(guān)二百里外,再連通錦州。兩人意見相左,督師便給首輔葉向高寫信,陳明心跡。這件事情干得叫人捏把汗,若擱在今天,恐怕督師一輩子的功名前途到此休矣。也可能,慣于奴顏媚骨的我們,根本就拿不出督師的勇氣,敢直上司的羅鍋。所幸王再晉大度,所幸這封信沒有層層批轉(zhuǎn),直接落在葉首輔手里。葉首輔閱罷,急與大學(xué)士孫承宗商榷,其結(jié)果,是大學(xué)士出關(guān)替代王再晉,親理遼東事務(wù)。
國家命運把兩個文人捆綁在一起,他們要筑一道鋼鐵般的遼西走廊,抵御后金。
督師與大學(xué)士修筑城池,整飭邊事,為的就是迎接這一場惡戰(zhàn)。
我覺著,下令開炮之前,督師內(nèi)心的擔(dān)憂和怕都有道理——他的良師益友孫大學(xué)士受閹黨排擠,被迫離職。取而代之的兵部尚書高第,盡玩些釜底抽薪的勾當(dāng),竟下令裁撤各處防御部隊。督師守遼四年,付出太多心血和汗水,他望著錦州、右屯、大凌河、松山、杏山、塔山撤出的軍民,一路丟棄的糧谷,稟高第,寧遠不撤!
可寧遠不撤有何良策?我俯視城下嘈雜的商業(yè)街,老舊的民居,在心底問他。彼時的寧遠,滿打滿算不足二萬人,誰敢指望對未來充滿焦慮的平民同仇敵愾,士兵們面臨強大敵人,誰又敢保證戰(zhàn)斗意志不動搖?這場仗,與其說督師泣血山河,不如說他輸不起。真的輸不起!
我為他尋出四個理由:
一是,寧遠落入敵手,他愧對師長們的厚望。
二是,寧遠失守,高第將乘機報復(fù)督師藐視上級,殃及東林黨。
三是,寧遠戰(zhàn)敗,督師報國的雄心全被千夫指為狂妄。
四是,寧遠城毀人亡,督師罪累子孫。
寧遠孤懸關(guān)外,不僅在地理位置,還在政治環(huán)境。不利條件都擺在那兒,能為督師倚重的,恐怕就是架設(shè)城上的十一門弗朗機,因此,他沒答我的話,只看了一眼炮手羅立。
2 寧遠城共開四門,東春和、南延琿、西永寧、北威遠。淋著鼓樓的細雨,我想,按舊制,四門該有匾,字體遒勁,筆畫縱橫著魏晉遺風(fēng)。而今只簡稱東門西門,南門北門。我就琢磨,待寧遠城恢復(fù)原貌之日,四門舊名也一起復(fù)原吧,以便歷史纖毫畢現(xiàn)。
當(dāng)年,努爾哈赤勒馬永寧門外,打量著叫做袁崇煥的主帥,懷疑他角斗后金的資本——一個書生,無丁點兒實戰(zhàn)經(jīng)驗,憑萬余人之力,企圖據(jù)城固守,豈不可笑?他默默說道,紙上談兵的小子,本汗馳騁遼東時,你尚在襁褓,本汗勇奪遼沈,你還沒諳熟用兵之道,我以幾十年的血拼,和你這白面書生對陣,難免欺你之嫌呀。
督師似笑非笑,心底回敬道,天命汗,今我用滿頭青絲,換你蒼然白發(fā),誰勝誰負,請見招。督師再看一眼羅立,那個他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忠誠炮手,點燃引信,炮彈出膛,射向殺氣騰騰的八旗軍團。
轟——
寧遠城山呼海嘯。
甕城之上,我撫摸著一門葡萄牙制造的弗朗機,彈膛雖集著雨珠兒,仍覺熱得燙手,就像剛剛發(fā)射完炮彈。而綿密雨聲,裹夾著隱隱殺聲、炮聲,那細細的雨珠兒,如同彈到空中又重重砸下的身體、戰(zhàn)馬、旌旗、石頭和金屬碎片。那一天,后金的沖擊波一次次發(fā)起,明軍的抵抗異常頑強。
督師和天命汗都殺紅了眼。
惡戰(zhàn)持續(xù)到二十六日,若按戰(zhàn)局走勢,這還是勝負難料的一天。但一次偶然,讓戰(zhàn)事急轉(zhuǎn)直下:天命汗中炮負傷。
戰(zhàn)爭不可思議地結(jié)束。
于節(jié)節(jié)敗退的明朝廷來說,寧遠之戰(zhàn)堪稱大捷,鼓舞人心士氣。仔細一想,這大捷又存幾分僥幸——假如努爾哈赤不中炮,亦不撤兵,跟督師死磕到底,先困你城池,再斷你糧草,外阻你救兵,孤城寧遠,又能堅持多久?這絕非無稽之談,事實上,后金攻城不下,的確派遣分隊突襲覺華島,火燒島上儲存的糧草。
一切假設(shè)必須服從現(xiàn)實,后金洶洶而來,怏怏撤退,給了明廷舉國歡慶的理由。然督師未見樂得起來,我亦不樂,原因有三:
一是,覺華島損失慘重,一萬五千多明軍和商民俱遭八旗兵屠戮,八萬余石糧料、二千多艘船化為灰燼。
二是,慶賀的酒宴還沒散席,天啟帝已盤算著給遼西增派力量,并馬上付諸實施。很快,寧遠駕臨一幫子太監(jiān),個頂個端著內(nèi)臣的架子,橫挑鼻子豎挑眼,唯獨沒有人坐下來,耐心與督師計議下一步防御步驟。
三是,主將之間裂隙。督師與王之臣、滿桂三人,戰(zhàn)時合力誓保寧遠,戰(zhàn)后卻生摩擦,互相彈劾有之,要么上疏求去,奏請“乞休”??偠灾?,寧遠城出現(xiàn)了戰(zhàn)后人事變動相當(dāng)詭異的局面。
軍資被創(chuàng)、制度無序、將帥離心,這樣的勝利,稱得上大捷?但朝廷需要,勾心斗角的官員們需要,全國百姓需要,所以督師如何不展顏,也要咽下抱怨,在吵吵嚷嚷的宦官圈子里周旋,努力調(diào)和同仁關(guān)系,繼續(xù)率兵駐守寧遠。更何況,督師對病入骨髓的朝廷尚存幻念,為顯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決絕,竟將老娘和妻子從東莞接來。游覽薊遼督師府的時候,我念及這個事情,繼而想到,督師守遼的決定一下,就已經(jīng)埋下慘死的伏筆,這是他個人、明朝廷,乃至歷史的遺憾,卻是中國式權(quán)制的必然產(chǎn)物。惜督師步步深淵,卻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至少平臺召對之前,他毫無察覺。
無論如何,寧遠一仗,袁崇煥由督軍而巡撫,他滿懷熱情地帶領(lǐng)軍民,陸續(xù)修繕寧遠、前屯衛(wèi)等城垣?,F(xiàn)在,寧遠城新磚補舊磚,在循環(huán)往復(fù)的時間接力中,已很難判斷督師摸索過哪塊磚,他在城上穿梭多少趟,或者如我這般,滿腹心事地專注于城墻中擠出的小棗樹,看飽蘸雨滴的枝葉朝下垂著,開著淺淡的花,那纖細的語言,是奔向大地的姿勢。
3 興城政府針對寧遠古城醞釀了一系列計劃,其中之一是部分移民,減輕老城的壓力,逐漸恢復(fù)舊貌。該項措施能否順利進行,還得以觀后效,但目的是好的,我愿意為它祈禱——寧遠城飽經(jīng)明清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摧殘,屹立到今天太不容易,我們應(yīng)該給它一個更好的交代,給歷史留下記憶的承載。
寧遠城有此規(guī)模,第一應(yīng)感謝袁督師。史籍確切說明,寧遠城始建于明宣德三年(公元 1428 年),隆慶二年(公元 1568 年)毀于大地震,之后寧遠城再沒有大型修筑的記錄。直到建州女真劍指遼西,督師以超人的戰(zhàn)略眼光看待寧遠,這座城才凸顯價值。
后金一戰(zhàn)撤退,督師抓緊時間修復(fù)寧遠諸城,調(diào)配部隊,建立寧錦防線。此期間,天命汗的身心倍受摧殘,他疼痛于炮傷折磨,憤恨竟栽在無名小子手里,終于帶著遺憾離世。
榮登大位的皇太極具有比其父更多謀的性格,他清楚地看到,后金要坐擁遼沈,占領(lǐng)遼西,必先砍斷明朝廷的左膀右臂——喀爾喀蒙古和朝鮮李氏王朝。因此,操持父汗大喪之時,他心里已經(jīng)合計著對策。作為優(yōu)秀軍事家的袁督師,想摸清對手路數(shù),當(dāng)然,也存干戈息止之意,于是派人前往吊唁,同時捎給皇太極一封信。
議和的把戲,就這樣半真半假地開始了。
事實告訴我們,議和之事沒取得任何實質(zhì)性進展,反將戰(zhàn)爭拖入臨界點——父汗安葬之日,是皇太極派兵攻襲朝鮮之時。面對督師的指責(zé),皇太極狡黠地笑道:我與袁巡撫議和,可沒說不打朝鮮。督師不好太多發(fā)作,本來,議和成與不成兩可之間,他的深意在為建立寧錦防線爭取時間,他也不能去援朝,不是不想援,是自顧不暇。
朝鮮李氏在皇太極兄弟子侄的強勢攻擊下,與新后金盟兄弟誓約。
然后,皇太極來了。
一切均在督師預(yù)料之中,只是時間比想象的提前,他緊急部署副總兵朱梅、副總兵左輔統(tǒng)余國奇、平遼總兵趙率教火速駐防錦州,御敵于遼西防線之前沿。
滿洲軍團遭到錦州明軍的有力抵抗,其中副總兵朱梅功不可沒。朱將軍墓在綏中李家村,給我印象極深刻的,是墓地牌坊前的兩尊石獅,那對石獅呈站立式,比之常見的蹲式不知威猛多少。想來,是工匠感念朱將軍功德,特意選了奇異的形制。
朱將軍等共同御敵,皇太極初戰(zhàn)受挫,索性直奔寧遠。這一次,他要替父報仇。
督師正在城上等著天聰汗。
一年多過去,兩人的心情均有別于1626年的正月。天聰汗鐵了心雪恥。督師胸有成竹——如今寧遠城人心思齊,軍民一致,給了他莫大的精神和感情支持。若說第一回交鋒督師只能抱城死守,今天,他敢于放手一搏了。最有力的證明,是他派總兵滿桂、副將祖大壽等率精銳出城迎戰(zhàn)。
東門春和,比之熱鬧嘈雜的南門延琿寂寥許多,即使白日里也少有人通過,剛好這樣的安靜,讓我望見兩軍搏斗的景象。這又是一場惡戰(zhàn),從早晨到中午,寧遠城殺聲震天,炮聲不絕,滿洲軍和明軍死傷累累。嗆人的硝煙中,督師立于城上,皇太極立于城外,兩人雖看不清彼此面容,已然猜透對手心思。
最終,督師逼退皇太極。這一仗真的令他高興,欣喜地給朝廷上疏說: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戰(zhàn),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拼命,不知有夷之兇狠剽悍?!?/p>
在城上,默背督師此言,我亦心潮起伏。想著,督師把敢與滿洲大軍貼身肉搏視為揚眉吐氣的果敢,在他心里,智勇者不是死守,而在掌握主動,進退自如。此次寧錦大戰(zhàn),才算真的大捷,是督師軍旅生涯中的一次驕傲,身為命官的盡職盡責(zé)。
然督師因空前的勝利處境尷尬:朝廷頒布的慶功名單中,督師作為遼東巡撫、寧錦大捷總指揮,僅列第八十六位,“升官一級,賞銀三十兩,大紅繅絲二表里?!倍粠妥娱廃h、宦官竟趁機雞犬升天,封侯重賞,還擠壓督師,迫使他寫下《乞休疏》,稱病回歸故里。
寧遠城雨水淅瀝,漫步中的我渾身透濕,感到絲絲涼意——古今有別,但古事今事義理相通,即成事者必遭怨嫉,善攀附之人八面見光。關(guān)于督師與努爾哈赤父子的再次過招,我說不出太多感慨,但我至少能望穿雨幕,目送督師攜家人告別寧遠城,落寞一路,風(fēng)雨飄搖。
4 督師急流勇退乃明智之舉,他就該呆在東莞老家兼一閑職,讀書交友侍奉老母,日子散淡而舒服。可天啟帝一死,崇禎一繼位,命運徹底將他擲向地獄。
崇禎帝推翻魏氏奸黨,東林派重新啟用,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都御使,督師薊、遼、登、萊、天津軍務(wù)。到達北京之后,崇禎急召督師咨詢遼東方略,督師有感朝廷重用心情澎湃,承諾五年復(fù)遼。督師又說,凡有利于邊疆之事,皆不利于自身,敵人也會想方設(shè)法離間邊臣關(guān)系。言外之意,將來傳出什么流言蜚語,還望皇上明察秋毫。崇禎對督師這種擔(dān)憂的回答,是賜予尚方寶劍,以示信任。
我想督師跪接尚方劍的那一刻,定是渾身噴張書生意氣,以為真正到了許身報國的時候。他聰明的太過天真,忽視了朱由校和朱由檢皆姓朱,忘了當(dāng)權(quán)者一貫出爾反爾的德行。但說什么都沒用,我們作為旁觀者,無法修改時間,改變當(dāng)事人的態(tài)度。
很巧,督師重返寧遠的日子也在七月,時間是1628年。
遠在盛京的皇太極審視著這位南方書生,奇怪他哪里來的驚人能量,他想著,誘降、對壘的手段全使過了,既然不能收為己用,那就剩下最后一招。遼西的仗怎么打,天聰汗自有妙計。
皇太極在盛京調(diào)兵遣將做軍事打擊部署的時候,督師在整頓關(guān)寧錦防務(wù)。當(dāng)他聽說滿洲軍團破大安口,殺奔京畿,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急調(diào)祖大壽、趙率教等弛救京師。這一路狂奔極其辛苦,督師由山海關(guān)出發(fā),晝夜兼程,終于在大戰(zhàn)之前趕到。
這是督師與皇太極之間展開的最慘烈的一次交鋒,督師與祖大壽率遼軍忍饑挨餓,迎戰(zhàn)廣渠門。而他的兵力只有九千,滿洲軍團及左翼蒙古騎兵多達數(shù)萬,從兵力來講,督師明顯處于下風(fēng)。
真正的生與死的較量開始了,這場惡戰(zhàn)不歇氣兒地進行十小時,殺得天地失色,最后,雙方各自暫退。皇太極對此心有余悸,說,十五年來,未曾遇過如此勁敵。也正因此,皇太極下了借刀殺人的決心。
后來的事情,歷史已經(jīng)給了我們結(jié)果:崇禎中了皇太極圈套,毫不客氣地收回當(dāng)初承諾,先下督師于大獄,再將督師磔刑菜市口,替皇太極除了心腹大患。
督師眼看著自己為國家披肝瀝膽的心臟活活被劊子手剜掉,看著他誓死保衛(wèi)的人民像豺狼一樣,發(fā)出獰笑,伸出利爪,爭食他的肉,奪喝他的血,他會疼嗎?這是我為什么在薊遼督師府眼中含淚的原因。我明知那是一場表演,前后不過十幾分鐘,負責(zé)表演的人也不大認真,對話缺乏情感,在廳堂議事還習(xí)慣性地顫動大腿,但我就是在整個過程中雙眼潤濕。
我為督師哭,為一個民族哭。
想來,督師千古奇冤,連乾隆皇帝都看不過眼了,命人查找他的子孫,朝廷要恩養(yǎng)。督師舍命捍衛(wèi)的國家人民,殘害起他來歹毒之極,卻贏得敵人后代的敬仰,豈不是絕妙的諷刺?
走下城墻的時候,雨已停歇,我站在城根往上看,眼前就出現(xiàn)幻覺:疲勞的督師坐在筐子里,被人從城下吊到城上,這個過程中,他還在想著請求皇上準許他的兵馬進城休息,好迎接下一次戰(zhàn)斗。他根本就沒想到,第二次平臺召對,皇上已經(jīng)拋棄了他。
1 溫泉與海,是寧遠的兩個文化符號。遠在唐初,溫泉就開始浸潤寧遠人的生活。后來,蒙古部落不惜千里之遙,架著勒勒車,趕在端午節(jié)那天到寧遠沐浴湯泉。海給寧遠帶來的正能量更多,海濱度假、休閑旅游已成寧遠的招牌,由此孕育的泳裝產(chǎn)業(yè),在全國乃至世界都排上座次。
體驗寧遠溫泉很愜意,且益于思考——肌膚享受暖水滋潤的時候,我腦子里沒來由地蹦出一個人,猜他也常借助裊裊蒸騰,沖洗濃重的殺氣,自我撫慰心靈。
教我思維漫無邊際的人是祖大壽,他在寧遠土生土長,祖宗兒孫,親朋好友,同僚士卒,全在這塊陸地上。他的雙腳如同一棵樹的根須,牢牢扎在寧遠城。
祖氏一族,骨子里傳承著尚武精神。晉朝時,其遠祖任鎮(zhèn)西將軍,明初祖氏一族由滁州遷至遼陽,宣德五年(1430)再遷寧遠衛(wèi),之后,祖氏族中,有人歷任百戶、千戶、指揮僉事、指揮同知。較之先人們,大壽的父親祖承訓(xùn)軍旅生涯更顯功績,他參加過援朝抗倭戰(zhàn)爭,聲名也在抗倭戰(zhàn)爭中得以傳世。
大壽性格的形成,源自祖氏的一脈相承。大壽系祖承訓(xùn)長子,字復(fù)宇,據(jù)說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大壽青年時代在廣寧軍中供事,受巡撫王化貞賞識,升為游擊。天啟二年(1622年),后金突襲廣寧,王化貞雖組織抵抗,怎奈技不如人,將廣寧拱手相讓,大壽遂率部分遼兵撤駐覺華島。薊遼督師割韭菜似的換了兩茬,老臣孫承宗出關(guān),與袁崇煥一起守遼。大壽就在關(guān)鍵時刻被重用,協(xié)助袁督師修筑寧遠城。
天啟六年(1626年),即天命十一年正月,努爾哈赤來攻寧遠,大壽堅守城南,兼顧城東。激戰(zhàn)中,大壽指揮守軍積極防御,后金在城南與城東均未實現(xiàn)突破。第一次寧遠之戰(zhàn)宣告結(jié)束,大壽作戰(zhàn)有功,受朝廷封職獎賞。他和袁督師的感情,也在炮火燒灼下凝結(jié)。
2 寧遠最具魅力的不在溫泉,不在海浴,亦不在新磚老磚咬合的方城,細研究的話,延琿街的兩架牌坊才是寧遠文化的代表。我這么說,皆因那兩架牌坊完全屬于明代,它的建筑背景、材質(zhì)、雕工等等,多角度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藝術(shù)特色。牌坊的另一番意義還在于,它們極力夸耀的兩個忠臣——祖大壽和祖大樂兄弟,后來都背叛了國家。但我對他們的背叛,沒有任何憎恨和鄙夷,尤其大壽降清給我的悲涼況味,極近寧遠時,愈發(fā)刻骨。
兩架牌坊中的一座,專為大壽所立,贊揚他效忠朝廷,鎮(zhèn)守邊疆,掃平戰(zhàn)亂的功績。如果仔細觀察,額枋邊柱刻著有趣活潑的一個人戎裝騎馬出征的浮雕,馬兒四肢粗壯而短,體現(xiàn)了明代動物雕刻的風(fēng)格,最讓人思緒連篇的,是誰全副武裝,欲馬上征戰(zhàn)?無疑,工匠通過畫面告訴你,此人乃祖將軍,他正為保衛(wèi)遼西走廊奮勇戰(zhàn)場。
沉寂一年的皇太極卷土重來,直撲錦州,勢頭之猛烈甚于其父汗。袁督師兵力有限,考慮再三,派大壽、滿桂、尤世祿飛馳錦州。大壽等與錦州城內(nèi)守軍里應(yīng)外合,皇太極啃不動第一打擊目標,揮師轉(zhuǎn)攻寧遠。
大壽作為袁督師的干將,又一次與皇太極面對面交鋒,他和滿桂、尤世祿三人同心,力阻皇太極于寧遠城外?;侍珮O屢屢發(fā)動攻勢,大壽竟像根釘子,拔不掉,砸不彎,袁督師借機狂發(fā)炮彈,與皇太極互相炮擊。一時間,寧遠城硝煙火海,哀嚎不絕。攻方與守方僵持,精明的皇太極料定這一仗仍難獲勝,遂以天熱為由,撤回盛京。
再戰(zhàn)寧錦不下,皇太極極其惱火。而在明朝廷,卻于渺茫中看到希望的光芒,權(quán)貴們情緒熱烈,點數(shù)著誰該記功,記幾等功,數(shù)來數(shù)去,竟千人余。這么多有功之臣,連總指揮袁督師都排不上號,僅象征性地頒發(fā)一點物資獎賞了事,大壽自然也撈不到太多好。我認為,大壽出生入死,親歷戰(zhàn)陣,他一定對此心懷不滿,私下里和袁督師嘮叨怨怒,為自己,為督師,為參戰(zhàn)遼軍鳴不平。
他若沒有思想波動,就不是血肉之軀。
更讓大壽喉頭哽咽的是,袁督師在勝利的鑼鼓聲中離職了。徜徉商業(yè)氣息濃郁的延琿街,有那么一刻,我看見大壽穿越四百年時光,現(xiàn)身牌坊下,日影將他的沮喪拉得老長老長,黯然送別督師。爾后,他揮鞭打馬離去,頭也不回。
英雄的寧遠彌漫著失望情緒,具體到大壽,他心生悲觀、寂寞。但他不能放棄這座城,祖氏的傳統(tǒng)不允,袁督師行前也會有囑托。他的妻子兒女部屬親朋財產(chǎn)都在這兒,他必須頂住壓力,誓與城共存亡。
大壽在抑郁中守著寧遠,這期間,皇太極曾借給天啟帝吊喪,致書大壽,表達議和意愿。大壽看完信,一字未復(fù)。他也沒有意識到,隨著天啟皇帝的死,崇禎皇帝繼位,他和袁督師、皇太極之間重續(xù)糾結(jié)關(guān)系。
我有一百種理由相信,大壽聽說袁督師再度起用,擔(dān)任薊遼督師的消息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振奮。他也為崇禎和袁督師說的那句“復(fù)遼,朕不吝封侯賞。卿努力解天下倒懸,卿子孫亦受其福”歡欣,這讓他深切感受到朝廷對督師的倚重,督師地位高了,意味著大壽一類的猛將有了軸心,收復(fù)失地指日可待。
大壽的預(yù)計沒有錯,袁督師重返寧遠,大壽受封前鋒總兵,掛征遼前鋒將軍印,駐守錦州。此舉等于讓他站在抗擊滿洲的最前沿,替寧遠、山海關(guān)、乃至北京擋皇太極射來的當(dāng)胸一箭,這是督師對大壽莫大的信任。
基于大壽的不合作、袁督師再次掛任薊遼,皇太極再攻前夕,打的還是投石問路的牌。史書說,他先后給袁督師發(fā)了六封議和信,試圖和平談判。不過,這一次皇太極判斷失誤,問題在于,袁督師已立下五年復(fù)遼誓約,豈能掌摑自己,引滿朝文武恥笑,招致殺身之禍。而皇太極也從督師辣手整頓軍紀,斬殺毛文龍等果斷行為,看出議和是萬萬不能的。遂率領(lǐng)大軍,繞過關(guān)寧錦防線,取道蒙古,破邊墻入塞,殺奔崇禎老巢。
3 說不清為什么,寧遠的水文化與戰(zhàn)爭文化割裂開來,寧遠人向外來客介紹他們的溫泉,他們的海,以及那座古老的城,都是各講各的,好像它們之間沒有內(nèi)在聯(lián)系。但那個大雨天,我乘車奔馳在寧遠的新城老城,在風(fēng)雨渤海的岸邊駐足觀潮,心中想到最多的,是終年生活在這片海洋和陸地上的人就像一個兩棲動物,他可以騎著馬呼喝來去,也樂于漫步海岸,陶醉海風(fēng)的吹拂。我覺著,大壽和袁督師的工作和生活中,一定有這樣的情節(jié)。極可能他們的某一個靈感或成熟的思路,就從一次看似悠閑的散步中獲得。比如,袁督師寫給朝廷的奏疏。
督師說,臣在寧遠,敵人越關(guān)西進的算盤必不得逞;臣憂薊門薄弱,恐敵人鉆了空子,宜宿重兵把守。
觀此言,督師可謂苦口婆心,只是,崇禎和朝廷官員們終日忙碌,沒工夫搭理督師,結(jié)果不幸言中。
即便督師早有預(yù)測,一旦變成事實,也險些讓他亂了方寸。史書這樣記載道:
崇禎二年即天聰三年(1629年)十月二十九日,薊遼督師袁崇煥由寧遠往山海關(guān),行至中后所,得報八旗軍團破大安口,立即部署趙率教點四千兵馬,弛救遵化。
三十日,皇太極抵遵化。督師緊急抽調(diào)大壽,隨其入京。
十一月初一日,京師戒嚴。崇禎于慌亂之中,諭選智略者御敵。這時,袁督師和大壽等正渾身汗水,策馬狂奔京師。
初四日,皇太極攻陷遵化。
初十日,袁崇煥得崇禎諭旨:“調(diào)度各鎮(zhèn)援兵,相機進止。”被迫調(diào)整防御部署。
十五日,袁崇煥和大壽抵河西,商議進京師援救。奈何崇禎下令,不準督師越薊州。
我以后來人的眼光看得明白,事到此時,崇禎已被流言蜚語蒙心,不再信任督師,可憐督師一心保衛(wèi)圣駕,渾然不覺圣上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十七日,袁督師率大壽到達京師廣渠門外,忍著饑渴寒風(fēng),露宿扎營。
二十日,皇太極率八旗鐵騎滾滾而來。京師腳下,狼煙四起;京城之內(nèi),人心惶惶。遭遇勁敵,督師和大壽只有一個念頭:拼死抵抗,絕不能退半步。兩軍對峙,萬籟俱寂。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號角聲、喊殺聲,驟然響起,雙方人馬攪成一團,刀來劍往,難分彼此。那一天,在多爾袞三兄弟為首的左翼八旗旋風(fēng)似攻擊下,督師與大壽背抵城墻,血濺薊門。目睹這場惡戰(zhàn)的朝鮮使臣向他的李氏國王如是描述:“賊直到沙窩門,袁軍門、祖總兵等自午至酉,鏖戰(zhàn)十?dāng)?shù)合,至于中箭,幸而得捷。賊退奔三十里。賊之不得攻陷京城者,蓋因兩將力戰(zhàn)之功也?!?/p>
然而,袁督師的拳拳報國心卻被閹黨流言及皇太極的反間計所害。
大壽親眼看著督師被捕,驚得丟了三魂七魄。他憤怒、恐懼,顫抖著回到大營,與何總兵率遼軍離京出關(guān)。
誰能想到大壽離京時的表情?他必定咬著牙,青著臉,回望北京巍峨的城墻,狠狠地罵一句,策馬奔回遼西。
大壽一聲招呼不打,帶著人馬走了。接下來驚呆恐懼的是老臣孫承宗,他明白老部下為什么突然撤走,更擔(dān)憂大壽一走,京師怕是無人能保。
焦急萬分的孫承宗派人帶上自己和袁督師的手書,急吼吼追趕大壽。
大壽手捧督師親筆書信,義憤填胸,傷心哭訴。為解救督師,大壽真的剖出肝膽:“京師城門口大戰(zhàn)堵截,人所共見,反將督師拿問。有功的人不蒙升賞,陣亡的人暴露無棺,傷者呻吟冰地,立功何用?收復(fù)遵化,皇上哪知我們的功勞?既然說遼人是奸細,今且回去,讓他們廝殺!……”
大壽一字一句,動容動情,遼軍一片嗚咽。那哭聲猶如海潮,隔著數(shù)百年時光,傳達我的耳畔。當(dāng)時,我正站在祖氏兄弟牌坊下,念著額枋上刻的“廓清之烈”四個大字。
掃清夷患,忠貞者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可大壽哭也好,罵也好,卻不相信他們誓死捍衛(wèi)的朝廷已無法理可講,亦不念人情道德。朝廷的所作所為,只是叫他傷感,他說出這番話,是希望朝廷理解督師,理解為國守土的遼軍將士。他還幻想,憑著遼軍勞苦功高,拯救身陷牢獄的督師。而這正是大壽的可愛之處,讓我對一個叛將懷景仰之情,一走近他的紀念建筑,心底肅然起敬。
4 后來讓我們知道,大壽的忠義并未感動崇禎,盡管他回師入關(guān),在孫閣老領(lǐng)導(dǎo)下一口氣收復(fù)永平、灤州、遷安、遵化四城,崇禎仍然殺了袁督師。
由于史籍的疏漏,今我無法知悉督師死訊傳到大壽那里,他是什么樣的心情。我覺著,大壽的第一反應(yīng),唯有慘然一笑。
皇太極計殺袁督師成功,也未必得意,因為一個沒有對手的人,會有失落感。因此,他不想大壽重蹈覆轍。
在皇太極眼里,大壽不獨他一人,而是寧遠錦州乃至遼西走廊四百里的精神標桿,祖氏對整個遼西的影響無人匹敵,降了大壽,意味著寧錦全線崩潰。而對付大壽最有效的辦法是圍,困住這只虎,挫他的銳氣,磨他的勇氣,消解他的斗志。
崇禎三年(1630年)即天聰四年七月,皇太極來了,困大壽于大凌河城。
彼時的大凌河城,連大壽在內(nèi),副將八人,參將游擊約二十人,騎兵七千,步兵七千,夫役商賈約萬余人。大壽幾次突圍,均被皇太極逼回城內(nèi)。山海關(guān)、寧遠、錦州方面的援兵也被滿洲八旗打得落花流水。內(nèi)外阻隔的大壽,很快嘗到坐困的滋味。
皇太極拿捏著分寸,展開勸降手段。大壽仍采取老辦法,置之不理。皇太極不急不惱,端坐城外和大壽耗著。
大凌河告急,監(jiān)軍道張春和吳襄統(tǒng)兵四萬,由寧遠飛馳二百里來救大壽。這一仗,以援軍覆滅告終。十月底,張春為首的二十三名降將分別寫信勸降大壽,大壽毫無所動?;侍珮O的親筆招降信也打了水漂,激不起絲毫漣漪。
大凌河城內(nèi)斷糧斷炊,人吃人的慘劇天天上演。
若保衛(wèi)人民到自相殘殺的地步,保衛(wèi)之意義何在?被保衛(wèi)的人民為了活命,還原野獸本性,實施保衛(wèi)者焉能不脊背生寒?大壽智慧,如何參不透這玄機,于是開城投降。但何可剛骨頭硬朗,死于八旗軍亂刀之下。餓瘋了的大凌河人沖上去,分食了他——一想到何可剛,我總為他悲切,他從寧遠轉(zhuǎn)戰(zhàn)錦州,錦州轉(zhuǎn)戰(zhàn)京畿、京畿戰(zhàn)到灤州永平,又從錦州戰(zhàn)到大凌河,結(jié)果和袁督師一樣,為人民而死,人民待他卻比豺狼還狠。我覺著,寧遠城該樹一座碑,悼念他的功績,瞻仰他的氣節(jié)。而不應(yīng)只是在紙頁里看到短短幾行記述。
大壽降了,不過,他跟皇太極玩了心眼兒,誆騙皇太極放他到錦州,然后里應(yīng)外合,占領(lǐng)錦州城。這貌似貓三狗四的伎倆,由大壽使出來,有點兒詼諧,也隱著凜凜的成分。那就是,寧為主子的喪家犬,不做敵人座上賓。話又說回來,大壽這般的效忠,于一個患上敗血癥的國家,無非讓它多遭幾天罪,歷史多了一段故事可講。另一方的皇太極呢,有意無意著了大壽的道兒,成全了大壽的計策。大壽一入錦州,再無音訊。滿洲高層異常惱火,集議殺掉大壽家人部將,因為自明金開戰(zhàn)以來,還沒有哪個降將敢開這么大的玩笑戲耍后金。對于大壽的去而不返,皇太極的做法則高明得多,他大度包容,加倍善待大壽的一干人等。
這些事情,錦州城里的大壽盡收眼底,但皇太極始終沒撼動他的心。接下來的七年間,大壽一直與皇太極為敵,兩人曾在中后所,也就是今天的綏中相遇過,皇太極再次勸他投降,大壽不理睬。后多爾袞統(tǒng)帥攻明,崇禎急調(diào)大壽入援。崇禎十二年(1639年)十二月,清軍攻占濟南,大壽又往,直到三月才完成使命,奉召返回寧遠。不久,大壽再次被派駐錦州,直到崇禎十四年(1641年),皇太極再次來圍。
這一次,大壽自知難逃此劫了。而他業(yè)已老邁,當(dāng)年的少壯和慷慨激昂,都被時間退化成行動遲緩,須發(fā)飄然。但他不能脫下那身征袍,過去他是遼西的擎天一柱,到現(xiàn)在他依舊主宰遼西人的精神世界,他必須戰(zhàn)斗到最后。
漫長的圍困開始了,皇太極表現(xiàn)出十足的耐心,氣定神閑地坐在城外,指揮兄弟子侄們輪番圍城。期間,皇太極輕松滅掉洪承疇十三萬援軍,洪軍門被押解到盛京,不日降清。最有可能救錦州于水火的洪軍門投降了,明朝廷再無合適人選來挽救大壽,他只能靜候死神。
一年后,錦州城尸骨遍地,慘不忍睹,若再堅持下去,城亡人也亡。直到末路,大壽信念不改,倒是祖夫人不忍百姓無辜受死,苦勸大壽歸降。大壽走投無路,一聲嘆息,由部下抬他出城。而他走后,祖夫人悄悄上吊自殺。
大壽降清,不削弱他的英雄氣概,起碼就我個人來講,感情、理性兩個層面都理解他。說到底,他不是敗在軍事行動上,而是敗于朝廷的政治制度。還有祖夫人,一個懂大節(jié)義的女人,她真的了不起。在寧遠的時候,我吃了太多的海鮮和遼西豆腐,也切身感受了寧遠溫泉與海的魅力,了解了溫泉與海給予寧遠無窮的發(fā)展?jié)摿?,但我特別想去看看祖家舊址祠堂或者墓地,拜祭大壽和祖夫人。可惜,祖家舊址無跡可循,祖家墓地在文革中遭毀,這也算大壽及夫人的又一個遺憾了。
1 他是寧遠的一團灰影,寧遠人對待他,持一種親密又疏遠的復(fù)雜心態(tài)。親密,因他是鄉(xiāng)黨,疏遠,為他一生的板蕩。
吳三桂,是寧遠字典里一個夾纏不清的詞條。
在寧遠,我很期望看到與三桂有關(guān)的遺物,像老宅院、一件器皿什么的,但終究心愿落空。三桂斑斕了寧遠的記憶,他本人可供追思的東西卻幾近空白。三桂不同于袁督師,也不同于祖大壽,寧遠的一切風(fēng)情均可牽連上他,也有意無意地避諱他,所以我在寧遠東逛西逛,才只在文廟的一間耳房里,從排列著寧遠歷代名人的木牌上發(fā)現(xiàn)他父親吳襄的名字。
后來聽說,綏中鎮(zhèn)北上帝廟的小學(xué)校,是吳家的一處宅子,院內(nèi)有棵銀杏樹,乃三桂親手所栽,心里就存下念想。
吳三桂,是寧遠永遠解決不了的矛盾。寧遠人無法割除與他的一鄉(xiāng)水土情分,又不能神采飛揚地展示他的才干,他是寧遠一顆明亮而晦暗的星。
一代梟雄吳三桂,1611年出生于寧遠,這一年,是明萬歷三十九年。套用現(xiàn)在出鏡率較高的詞“拼爹”,喻三桂的青少年時代很恰當(dāng),至少在當(dāng)時的寧遠,沒有誰家的孩子比三桂出身更好——親舅舅祖大壽,親爹吳襄。把親舅舅擱在親爹頭里,是因為遼西沒有第二個家族的威望勝過祖家,祖氏一門人丁興旺,尤有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弼等為首的軍中武將,武將中的猛將。說起來,時吳襄也不過是祖家軍中的一名將官,因續(xù)娶祖大壽的胞妹,沾了祖家的光,吳氏又成寧遠望族的一支。
查吳家原籍,在安徽歙縣,后遷高郵。至于遷來遼西,因吳家從事著販馬職業(yè),多來往關(guān)內(nèi)外,常寄住遼西,到明中晚期,吳家便定居寧遠中后所。
吳襄深得父親言傳身教,但他沒有把祖?zhèn)鞯那笊寄苓M行到底,而在中途轉(zhuǎn)入行伍,個中緣由,因時間關(guān)系已成無解之謎。值得注意的是,吳襄幸得李成梁垂青,升為千總,并在一次對后金戰(zhàn)役中奪后金戰(zhàn)馬三百,初顯軍事才華。
三桂十一歲那年,吳襄考中武進士,被任命參將。個人身價的提高和依仗祖氏的裙帶關(guān)系,吳襄多了與關(guān)外軍中高層接觸的機會,他不失時機地讓二兒子三桂認時任寧錦監(jiān)軍的太監(jiān)高起潛作干爹,為兒子的未來拓開一條路。
吳襄本人的官運,渤海浪潮般的起起落落:崇禎二年(1629年)十月,已升為都司僉事的吳襄隨袁督師和祖大壽入衛(wèi)京師。第二年隨祖大壽收復(fù)永平四城,因功升任團練總兵官。祖大壽被困大凌河后,吳襄發(fā)兵寧遠,在監(jiān)軍道張春指揮下飛馳增援,不料四萬人馬皆敗,大凌河也落入皇太極手里。吳襄作為主帥之一,罪責(zé)難逃,被朝廷削職,令帶罪立功。
吳襄垂頭喪氣半年余,機遇來了——山東孔有德叛明,高起潛帶祖大弼、吳襄前去平叛。吳襄抓住時機,在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出色,先官復(fù)原職,再加官都督同知,駐守寧遠城。然而好景不長,僅一年功夫,吳襄又丟掉總兵職務(wù)。崇禎七年(1634年)夏月,皇太極入邊襲擾宣府、大同,所過之處盡遭劫掠。朝野震驚,苦無良策,這時吳襄雪中送炭,請求入關(guān)增援并獲準。吳襄與各路援軍進入山西,意欲磨刀霍霍立功名,孰料明軍膽怯八旗軍團的凌厲,猥瑣不敢前,致使八旗軍從容洗劫太原、宣府等地,吳襄與張銓昌等均被朝廷以貽誤軍機、逗留不進罪逮捕入獄,革去遼東總兵之職。這對吳襄不啻沉重打擊,他上疏自辯,請朝廷看在父子們不顧身家保疆土的勞苦,多加寬恕,吳襄在上疏的最后說,天地覆載之恩,微臣不能報,而臣子吳三桂世受國恩,亦必殺賊仰報萬一矣。
由此可見,年輕的三桂在關(guān)外軍中嶄露頭角,走進崇禎及朝廷命官們的視野,是以吳襄企圖用兒子的潛力為自己開罪增加籌碼。
2 人說三桂俊朗舒展,白皙風(fēng)流,這話不管他人信否,我是信的。三桂成長的地方,有山有海有平原,氣候濕潤,物產(chǎn)豐饒。他享受著上天的恩賜,同時也心安理得地享用顯赫家庭擁有的尊貴,時令瓜果、珍貴海鮮,亦或?qū)庍h街坊的民間小食,甚至北京、江南各地的精美食物,都可以通過山海關(guān)咽喉,直接送到吳府,帶著京城的甜膩和江南的溫婉味道,擺放到三桂的食桌上。舅舅和父親的地位,又讓他生來就有高人一頭的優(yōu)越感。我曾在游走寧遠街頭,品嘗寧遠的豆腐、水果和肥美海鮮時,特意替三桂體驗一下,果然不是庸常人能感受到的美妙,那三桂不超群,還有誰呢?
一個人的氣質(zhì)和相貌得益于天賦,很大程度上也是養(yǎng)出來的。
生于武人世家,三桂自然對武將的好處心領(lǐng)神會。他又區(qū)別于崇尚武德,不重文飾的粗莽漢,據(jù)明末稗史記載,三桂幼年師從董其昌,受一代文宗儒家文化教育熏陶,武將素質(zhì)中又多了幾分書卷氣,成就了他勇猛細膩的性格。
三桂青少年時就歷官都督指揮、中軍等軍職,成為關(guān)寧鐵騎中最年輕的將領(lǐng),無疑是“拼爹”的結(jié)果。但后來的諸多事實告訴我們,三桂本人的剽悍與驍勇,確實讓很多人難望項背,包括他的親兄弟及一大堆姑表兄弟。
三桂善戰(zhàn)勇猛的最早顯現(xiàn),是在崇禎元年(1628年)那一場令人目瞪口呆的救父傳奇。時舅舅祖大壽為前鋒總兵掛印征遼前鋒將軍駐錦州,吳襄作為屬下參將,于彼年秋收季節(jié)帶五百兵卒出城“哨探”。在距城百里處,竟與八旗兵不期而遇,八旗兵人多勢眾,將吳襄團團圍住,吳襄左沖右突,且戰(zhàn)且退。
危急時,三桂隨舅舅祖大壽佇立錦州城,登高一望,四十里平原秋色宜人,煙云如黛。陶醉間,三桂驚見父親陷入重圍,急忙跪求舅舅出手相救。祖大壽堅拒外甥求告,斷然道,我以封疆為重任,焉敢妄自行動?三桂再三懇求,哭著說,總爺不發(fā)兵,兒請率家丁拼死相救。祖大壽心軟默許。三桂起身下城,率二十余家丁沖向后金軍隊。
救父心切的三桂沖亂后金包圍圈,硬是拓開一條血路逸出。城上的祖大壽見此情景,不禁贊嘆外甥的勇氣與膽魄,命城上軍士擂鼓助威,親自出城接應(yīng)吳氏父子。脫離險境的三桂見了舅舅,顧不得鼻梁淋漓的鮮血,翻身下馬,付塵跪泣。祖大壽攙扶起外甥,撫摸著他的脊背安慰說:“兒不憂不富貴,吾即請封拜?!?/p>
三桂第一次表現(xiàn)出勇者氣概,贏得舅舅嘉許,也獲得朝廷封賞,賺來忠臣孝子的美名。就連皇太極聽說,也稱他好漢,不無感嘆地說,我若得此人,何憂不得天下!
這是三桂給皇太極的第一印象,也是他與清王朝大半生糾纏的開端。
三桂城下救父,典籍中不乏記載,內(nèi)容幾乎眾口一致,說三桂從四萬八旗兵中奪回父親。反之,他和父親統(tǒng)共五百余兵力,我覺著,這已經(jīng)不是傳奇,而堪稱離奇了——五百對四萬,三桂豈不成了天人?有可能吳襄遭遇四萬八旗的先鋒,情急時被兒子撿回條性命。
沒有親歷者口述,和歷史較真似乎無甚意義,關(guān)鍵在于三桂勇闖敵陣救父的過程屬實。我頗感興趣的是,三桂好戰(zhàn)如噬美食的性格,究竟成就哪里?有天晚上,我在綏中海邊喝酒,幾個人熏著海風(fēng),吆五喝六,興至極處,三桂猛地打心底里蹦出來,刷刷兩閃,直奔大海,消失墨黑之中。端看著他的背影,我有所醒悟:山海綏中乃三桂老家,因而三桂即有山的硬度,也有海的深不可測和平原似的開闊,家鄉(xiāng)的地理特性,恰好與他個性吻合。他的整個人生歷程,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給予足夠的解釋。
但這也是宏觀概括,其實三桂的奮勇因子,應(yīng)傳承舅父一門。縱觀三桂的前半生,滾刀尖趟烈火的戰(zhàn)場上,無論血拼李自成,還是剿滅南明小朝廷,他的毅然決絕都與舅舅如出一轍。而他善于攀附、多謀多思的另一面,則源于父親吳襄的血液——別忘了,吳家早先是販馬的。販馬,就要懂馬,說白了,就是擅長相馬,摸透馬的脾氣,輕松駕馭馬,才能干好這個行當(dāng)。再有,販馬本利益趨之,有得賺才做,賠本的買賣沒人吆喝。吳家的價值取向,隨著三桂逐漸走向成熟,被他熟練運用到效命的政治集團上,打交道的人的身上。但這一切看起來,只是一個男人向往成功的運作模式,可算本性,又未必本性。人的本質(zhì)是干凈的,我只不信,三桂沉靜的使出那些招數(shù),應(yīng)付各色人等時,內(nèi)心一點也不波翻浪涌。
3 三桂以總兵身份再度登上寧遠城的時候,我在楊樹的綠蔭梢上等著他。我說,我是你的醫(yī)生。三桂投給我奇怪的眼神。我說,你雖躊躇滿志,心底如履薄冰。三桂無語。
聰明絕頂?shù)娜?,把馭馬與馭人的理論融會貫通,先后攀援監(jiān)軍高起潛、經(jīng)略方一藻、經(jīng)略洪承疇、新安謝四新等政要,加之自身硬條件,蒞任寧遠總兵。這時,他的舅舅祖大壽駐防錦州,爺倆兒相聚二百里,戰(zhàn)略地位在伯仲之間。
皇太極拉開松錦決戰(zhàn)的序幕。
皇太極故伎重演,把大凌河圍城打援的手段,全盤移植錦州。這一次,他先在義州屯田,蠶食錦州周圍地區(qū),等時機成熟,一舉圍困錦州。三桂識破皇太極計策,講出他的擔(dān)心,建議朝廷增調(diào)薊鎮(zhèn)兵力會合錦州,集中力量擊敗清軍的進攻。
事實印證了三桂的分析,崇禎十三年(1640年)即崇德五年的五月開始,皇太極頻繁發(fā)兵襲擾錦州、松山、杏山、寧遠,三桂等人也在方一藻統(tǒng)一指揮下,與清軍展開激戰(zhàn),在寧錦一線與清軍形成膠著狀態(tài)。
崇禎十分清楚錦州失守的嚴重后果,集合包括三桂在內(nèi)的十三萬人馬,準備與清軍決一死戰(zhàn)。本來,根據(jù)洪承疇的戰(zhàn)略意圖,十三萬大軍且戰(zhàn)且守,步步為營,直至逼退皇太極。怎奈高居廟堂的命官們不了解戰(zhàn)局,以農(nóng)民軍在中原地區(qū)再度崛起為由,追著洪軍門速決遼東戰(zhàn)事,免得耗費軍餉,貽誤戰(zhàn)機。洪軍門礙于壓力,誓師寧遠,倉促上陣,不日迫近錦州,受困籠中的祖大壽也趁勢突圍,穿破清軍的二重封鎖線。
遠在盛京的皇太極聞軍報,快馬加鞭弛至錦州,他沉穩(wěn)地站在大營高崗,俯瞰明軍陣營,很快識破明軍前有攻后無守的弱點,組織清軍反攻,徹底擊潰洪承疇。混亂中,明軍競相逃跑,三桂也奪路呼號。
三桂奔回寧遠,渾身血土,一臉愧色。
那天上午,寧遠城大雨如注,渤海的風(fēng)夾著波濤,狠命摔打海岸線。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感知海的力量,心底驚駭,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站在海邊的風(fēng)雨亭里,海水拍擊著腳下的懸崖,模糊了我安慰三桂的聲音,我說,兵敗如山倒,你撤的沒錯,不然的話,要么你戰(zhàn)死,要么你投降,但當(dāng)時這兩種情形都不適合你。三桂聽罷,居然淚下如雨,鼻梁上橫斜的傷疤,在雨水中格外清晰。
錦州丟了,十三萬大軍灰飛湮滅。崇禎的震怒不亞于九天雷霆,處罰的圣諭一道接一道,三桂躲在寧遠,日夜忐忑??傻葋淼热?,戲劇性地一幕上演了,這對寧遠,乃至三桂個人來說都算利好的消息:關(guān)薊各邊就近遼兵赴三桂總統(tǒng)。
三桂跪地聽宣,心中悲喜交加。這次不是朝廷的誤判,而是崇禎再挑不出比三桂更合適的人選來主守關(guān)外。他要洗刷損兵折將的恥辱,就得把握天降的機遇,挽救松錦決戰(zhàn)的敗局——是的,實在不能把“臨陣脫逃”四個字扣在三桂頭上,那是一場尚未開始就注定失敗的戰(zhàn)役,他們的真正對手是朝廷里頭那些動不動就跳著腳狂呼亂喊的官員,他們七嘴八舌的鼓噪將十三萬大軍葬送。但要重振士氣太難了,三桂一面感恩圖報,一面心里敲鼓?,F(xiàn)在,集合遼西三鎮(zhèn)及山海關(guān)等處兵馬,統(tǒng)共不足四萬余兵卒,萬余匹馬,如果皇太極再加強攻勢,他如何守住寧錦防線,繼而保住山海關(guān)和北京?
三桂要應(yīng)對的另一個考驗,恰恰來自他的強硬對手皇太極。
十三萬大軍慘敗,松錦開城投降,直接后果是洪承疇、祖大壽等集體歸清,三桂頓成遼西走廊最令人矚目的人物,三桂的抉擇去留,顯得舉足輕重。本來,三桂在皇太極心中占有分量,這一來愈發(fā)急于收良將于麾下,納遼西于版圖。于是,針對三桂展開積極外交,希望他審時度勢,盡早降清。
皇太極的手書、同僚、姑表親戚的書信雪片似的飛落三桂案頭,他只字未復(fù)。那天在風(fēng)雨亭,他還陷在戰(zhàn)敗的失魂落魄中就說,我不能降,也不想死。三桂的潛意我明白,他高傲的思想中,無法親近游獵民族,這不單是中央與邊疆的爭斗,更在民族出身和民族文化的差異使然,他不愿意渾噩地笑納皇太極的許諾,背上背信棄義的千古罵名。
鑒于三桂的態(tài)度,皇太極有些慍怒,再去信時,言語含威嚇之意。就在這段時間,三桂還示威似的與清軍交過幾次手,且取小勝,被明朝廷視為國家干誠,上下一片贊揚聲。時隔數(shù)百年,再閱讀那些史料,我覺著,大家都錯估了三桂。我以為,三桂與大清國勢不兩立的堅定下面,藏著一顆躁動的心,他越與皇太極膩著,作用越在崇禎和皇太極那里凸顯,雙方無論是誰,都不敢對他稍有小覷。以三桂的聰明,想必已經(jīng)明了舅舅和洪軍門等人的結(jié)局,對于他意味著什么,但他也不能輕易跨過那道綱常倫理的坎。三桂再用他的特殊方式權(quán)衡,內(nèi)心驚濤駭浪,表面保持最大的沉默。
另一方的皇太極卻在1643年神秘死亡,他沒留下任何遺囑,誰來繼位,誰統(tǒng)兵西進解決吳三桂這個心腹之患,都成為他身后的棘手問題。
4 年輕的大清政府經(jīng)歷了一場駭人的變奏,多爾袞屈居攝政王。
此時,崇禎離上吊的凄慘境遇又進一步:大順軍勢如破竹,在陜西擊敗總督孫傳庭,四萬九精銳全軍覆沒。事已至此,三桂成了崇禎惟一的指望。然而崇禎面臨兩難:抽調(diào)三桂入關(guān),等于放棄寧遠,不調(diào)三桂入京師又恐人心不穩(wěn)。崇禎腹背受敵,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朝廷的命官們,又一次玩起模棱兩可的把戲,說起話來兩頭堵。崇禎問吳襄討主意,吳襄老練圓滑,奏稱,可讓臣子吳三桂以抵擋大順軍為由撤出寧遠入關(guān)。
崇禎猶豫不決間,大順軍殺奔京城,消息傳來,崇禎出奇地果斷:立命吳三桂為平西伯,即刻入京。
第三方的多爾袞主動介入,打著趕走大順軍的旗號,挺進遼西。這位北京的老對頭,儼然成了漢天子的大救星。
多爾袞辛苦跋涉在行進路上,寧遠開始大撤退,城里城外哭天搶地,一片狼藉。許多年后我躺在某個近海的房間里,聆聽窗外的嘩嘩大雨,想著三桂離別寧遠時的悲愴與絕望。我猜三桂對寧遠的情意沒有虛偽,對寧遠的眷戀真誠無欺。就像一只狼,它再怎么兇殘,對待自己的崽子和巢穴,也有一種天然的親愛。寧遠城所有人中,其實三桂最不想走,他的私宅、田產(chǎn)、親情友情都在這里,一朝人去,吳家和祖家多少年的心血化為烏有。而且,就在幾個月之前,他閑居在家的老父吳襄突然接到崇禎下?lián)艿馁旱?,詔命吳襄提督京營,攜家眷入京。三桂心底明白崇禎用意,他的思想不再搖擺,給崇禎寫下一封決心書,用吏科給事中吳麟征的話說,三桂抱定了馬革裹尸之心。
于公于私,三桂都想在寧遠與多爾袞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三桂必須得撤,但他要帶上全城的人,不能拋下一個。
三桂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坐在黑暗的雨聲里,看到他目光中的堅毅和艱難。我理解這時的三桂,故土難離,他舍不下寧遠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可要全部帶走,難度太大了,從下決心到下命令,三桂再三猶豫。直到再沒有磨蹭的功夫,才領(lǐng)著一城老小擔(dān)著擔(dān)子,趕著車,互相攙扶著離開家門。就在那個我難以成眠的雨夜,我看著三桂騎馬走在頭里,后跟著眼神迷茫的寧遠人,這支長長的隊伍沒有一點笑容,沒有喧嚷嘈雜,他們沉默著,逶迤著,緩緩走向山海關(guān)。
三桂趕到京城數(shù)百里的豐潤,噩耗傳來:大順軍攻占北京,崇禎皇帝上吊死了。三桂猛然愣住,勒住馬,呆了片刻。然后,掉轉(zhuǎn)馬頭返回山海關(guān)。這時的三桂,心里充滿哀傷和絕望,他除了山海關(guān),再無其他去處。
命運把三桂甩到詭異的境地,他去往哪里,要再三掂量。
先是李自成捎來招降信,開列的條件讓三桂怦然心動。于當(dāng)時的他而言,投靠李自成恐怕是最穩(wěn)妥的一條路,主要在他與李自成素?zé)o結(jié)怨,與多爾袞多年死磕,結(jié)為宿敵。事實上三桂與李自成也達成一致,問題出在劉宗敏身上,如果他不搶吳家財產(chǎn),不奪三桂最心愛的女人,逼得三桂走投無路,他轉(zhuǎn)投多爾袞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然則命運就這么安排了,當(dāng)事人無力掙扎。
三桂為了陳圓圓怒發(fā)沖冠,用普世價值衡量,未免輕賤。倘擱在我,他值得大書特書——試問天下男人,有幾個百折不回的情種?貌似縱橫天下的男人,不愿為一個女人付出一星半點兒,不愿替一個女人擔(dān)當(dāng)責(zé)任的數(shù)不勝數(shù)遍地皆是。我倒覺得,三桂僅這一點,就堪當(dāng)天下男人的典范。
為了平胸中一口惡氣,三桂放下尊嚴,再四致書多爾袞。被逼到死角的他,不在乎什么銀子官位,只要有復(fù)仇的機會,一切均不在話下。多爾袞比他的兄長皇太極智商高得多,好生為難一番三桂,才接受他的剃發(fā)叩拜,然后讓他與李自成消耗,考驗他的誠心。三桂惟有浴血拼殺,多爾袞給三桂的封賞,亦遠非崇禎和李自成的許諾可比。三桂從此追隨多爾袞,馬上征戰(zhàn)半生,終究受封藩王。
三桂把云南經(jīng)營成自己的王國,一輩子為人該享的福都享了。我卻不信,三桂真的快活賽神仙,我不信他泛舟滇池的時候不想念渤海灣,他賞玩奇石珍寶時不懷念老屋院當(dāng)央的那棵銀杏樹,他將半個昆明做為私人花園,與陳圓圓覽勝觀景,就全然忘了寧遠城的風(fēng)煙?我想三桂的情感深處,一直藏著個寧遠城,只是他心中有愧,即便權(quán)勢熏天也不敢踏上還鄉(xiāng)之旅,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