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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

        2013-11-15 18:18:49孫敏瑛
        清明 2013年1期
        關鍵詞:老五連勝支書

        孫敏瑛

        才不過下了兩三場雨,這天就涼下來了。天空高遠明凈,幾朵大而凈的輕云懶散地飄著,影子猶如一只只肥碩的黑羊,在莊稼地里、河道中、山岡上慢慢溜達。

        田地里,稻穗正在由青轉(zhuǎn)黃,幾只貪吃的雀子在田埂上小步跳著,跳幾步,又停下來歪著腦袋瞧瞧,似乎在琢磨,這稻穗兒啥時候才能填進肚子里呢?它們似乎比農(nóng)人更著急。這情景看了讓人發(fā)笑,急個什么呢?稻子長在地里頭,施肥、薅草、治蟲,該做的事一件不落地都做過了,剩下的,成熟起來就是稻子們自個兒的事,急又頂個什么用呢?

        八月初八這天,小月莊山前的兩幢屋子有兩場婚禮要辦。娶媳婦的,是后生張連勝和張連友。

        其實,喜日子是張連友的娘三月里先去挑來的。張連勝的娘一直在廠里做工抽不出身,到了六月里才去挑,沒想到,挑來挑去的,竟也挑了同一個日子。擇日子的先生說:“新郎屬兔,六月里、八月里、十一月里各有一個好日子。不過幾個日子比起來,還是八月初八這個日子最好,既得金又得利。其余那兩個日子,一個公公犯沖,一個新娘自己犯沖,都不太好?!睆堖B勝的娘說:“這個日子我們莊里已經(jīng)有戶人家挑了,要是今年沒日子了的話,我們不如挑下一年?”擇日子的先生搖搖頭說:“來年無春,‘無春年寡婦年’,你要想好了?!彼脑拠樍藦堖B勝的娘一跳。就這樣,七弄八弄的,兩家就定在同一個日子里辦喜事了。

        同一日嫁到小月莊來的,是韓曉蕙和金彩云,她們歲數(shù)相仿,長得都很漂亮,不同的是,韓曉蕙是從鎮(zhèn)上嫁過來的,而金彩云的娘家則在隔了小月莊五里地的流水莊。

        張連友當年曾和張連勝一起在鎮(zhèn)上學油漆活,他們一直租住在韓曉蕙家里。韓曉蕙她爸去得早,家里沒有男人,平時碰上換保險絲啊換煤氣之類的事情,韓曉蕙她媽總愛在樓道里喊人幫忙。張連勝脾性好,有求必應,時不時地幫著這母女倆,有時逮著閑還會跟她們聊上幾句。韓曉蕙在一家國營藥店做煎藥工,不是正式的,每天累得半死、臭得半死,工資卻只能拿半份,所以,她媽常常會因為心疼女兒而講幾句牢騷話,怪韓曉蕙她爸死得早,怪韓曉蕙沒好好讀書,只能做這種累死人的體力活。每次韓曉蕙她媽說的時候,張連勝都在一旁幫忙疏解,他說的話總是很得體,這讓在一旁的韓曉蕙心里很是熨帖。

        韓曉蕙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平時除了養(yǎng)花,就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她家的院子里,玫瑰也有,含笑也有,白蘭花、茉莉、海棠、銀桂和臘梅各據(jù)一方。春天剛起頭的時候是花開得最少的時候,那會兒,滿院子碧綠幽長的草,看上去靜靜的,但每一條枝子上,都有新葉拱出來,有花朵在孕育、在含蕾,過不多久,葉子就一片片長齊了,花兒也一朵朵開起來,六月雪、蒼蘭,還有鳳仙、菊……四個季節(jié),小院中總是熱熱鬧鬧芳香撲鼻。韓曉蕙種什么花都會活,且都開得特別有生氣,常有人抱了氣息奄奄的名貴蘭花來讓她救,她總能讓其起死回生。一次,張連勝對韓曉蕙說:“我猜你前世準是王母娘娘瑤池邊的花姑,你信不信?”

        韓曉蕙看著他,眼睛亮亮的,笑了。

        張連勝見她開心,就玩笑一樣對她說:“我家里有好多地,屋后就有一大片,隨你種多少花,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韓曉蕙嚇了一跳。

        張連勝拿手擋了一下臉,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臉上沒長花吧,你只要回答愿不愿意就好了?!?/p>

        韓曉蕙想了好一會兒,說:“我除了種花,別的啥都不會,這樣怕不行吧。”

        張連勝說:“行,當然行,我說行,就準行。”

        韓曉蕙又說:“那農(nóng)忙的時候,我不要割稻子,不要曬谷子,行不?”

        張連勝趕忙把頭點了又點。

        他們的戀愛很順利,張連勝他爸是個老實人,什么都由他媽拿主意,而他媽呢,就這么一個兒子,只要兒子喜歡,她哪里會講半個不字,再說張連勝挑的又是鎮(zhèn)上的姑娘,那可是很爭臉的事。

        張連友當年和張連勝一起學油漆,沒做幾天就撂下不干了,說是受不了那個味。張連勝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他,說到后來,彼此之間就有了些不愉快。張連勝覺得張連友沒出息,因為吃不了苦而回到鄉(xiāng)下,以后只能過他老子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張連友則覺得張連勝太死心眼了,難道鄉(xiāng)下人就不可以在鄉(xiāng)下做出一番事業(yè)?他回到鄉(xiāng)下后,在離小月莊不遠的一條老街上租了兩間屋子,像城里人那樣開起了小超市,慢慢將生意做起來。他店里的東西價格不比別的店貴,而且看得見摸得著,挺方便的,很受村民們的歡迎,附近的村民都喜歡到他店里來消費。他便一日日地將日子往好里過。金彩云是說媒的介紹的,見過幾次面,覺得還稱意,就訂了婚,跟著就是結(jié)婚。

        結(jié)婚這天,金彩云這一班人衣著光鮮地進小月莊時,噼里啪啦的炮仗聲幾里之外都能聽到。

        金彩云穿著一身酒紅色的婚紗,戴著一個粗粗的金鳳項圈,兩只金耳墜在太陽下光閃閃的,看得小月莊人咋舌不已。這會兒,韓曉蕙那一班人也到了。韓曉蕙是坐著轎車來的,送她來的三輛锃亮的奧迪轎車上,精心點綴著美麗的粉玫瑰、滿天星、百合和情人草。一個頭發(fā)披在肩上的男人,坐在最前面的一輛工具車上,扛著攝像機,對著婚車拍,那陣勢,一下子就將金彩云那一班人給比了下去?!暗降资擎?zhèn)上的,那排場和氣勢,就是不一樣?!毙≡虑f人嘖嘖贊嘆。張連友家的親戚聽了這話,臉上便有些掛不住。金彩云的堂姐金香玉眼疾手快,掏出一把紅米擲到韓曉蕙坐著的那輛車上,隨后又扔過去一只染紅的雞蛋。雞蛋是生的,一磕在擋風玻璃上,蛋清蛋黃啊什么的立馬就流了下來,粘著先前扔的紅米,將韓曉蕙的花車弄得很有些狼狽。司機從轎車里鉆出來,朝著金彩云她們喊:“干嗎啊,干嗎砸車啊,砸壞了有錢賠嗎你?”

        金彩云沒理他,一抽身,帶著一班人搶先進去了。

        韓曉蕙的婆婆一看這陣勢,臉都氣白了,因為金彩云不但拿生雞蛋破了韓曉蕙的喜,還搶了韓曉蕙的先,莊戶人家結(jié)婚,這是頭等忌諱的事了。

        結(jié)婚頭兩天,小月莊的婆姨姑娘們一撥一撥地結(jié)伴往韓曉蕙家和金彩云家趕。到韓曉蕙家去的,除了每人分到一捧喜糖和兩只喜蛋外,十幾個未出閣的姑娘每人還分到一個漂亮的胸針,這些胸針造型別致,看得姑娘們的眼睛都發(fā)亮了。

        韓曉蕙臉兒紅紅的,站在門口目送著她們又一窩蜂似的拐過西邊的墻角,到后邊金彩云家去了。到金彩云家的都分到一滿把糖和一雙紅雞蛋,婆姨們都笑嘻嘻地對金彩云的婆婆說:“新媳婦真耐看,一點也不輸給鎮(zhèn)上來的媳婦?!?/p>

        金彩云的公公樂呵呵地說:“那是那是?!睅讉€大老爺們就笑他說:“滿意得很吧!”滿屋子都是笑。有幾個姑娘,忍不住拿出胸針來比著看,金彩云也看見了,知道是前幢屋的韓曉蕙給的,她沒有特意給姑娘們準備禮物,臉上就有些不愉快。

        金彩云和韓曉蕙過門第三日各自回娘家,金彩云過了一夜就回來了,她跟莊里人說,剛辦完喜酒,娘家亂糟糟的,她看著心煩。

        韓曉蕙和張連勝在鎮(zhèn)上過了三夜,回來時,韓曉蕙將她母親養(yǎng)了快半年的寵物狗也帶了來。那是一條馬爾濟斯犬,她喚它“雪球”,渾身雪白的毛,黝黑的眼睛,黝黑的鼻子,腦袋上兩邊各扎著一根紅綢的蝴蝶結(jié)。它時不時地伸出小紅舌頭討好地舔韓曉蕙的手一下,有時又抬起頭來歪著腦袋四處看看,很嬌媚的樣子。他們到家時,身后已經(jīng)跟了一大串毛孩子。那些莊里娃們平素狗也見得不少,但都是一些普通的看門狗,黑毛的、黃毛的、花毛的,一條條高高大大,粗野得很,逮著機會就會嗚嗚叫著廝打成一片,還是頭一回見這么漂亮又溫順的小狗,都很興奮地誰也不肯走開。

        到家了,張連勝和他媽忙著整理他們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東西。韓曉蕙拿出一籃鮮花拆了,把花都分給孩子們,騰出籃子,鋪上一張薄薄的小毯,將雪球放進去,又從碗櫥里拿出一只小花瓷碗,往碗里掰了幾段火腿腸。大概是餓壞了,沒幾分鐘,狗兒就將碗里舔得干干凈凈,又仰起頭來討香腸吃。孩子們開心地歡呼起來。

        “做啥呢,這么熱鬧?”韓曉蕙聽見門口有人問,抬眼一看,是金彩云。她還記得結(jié)婚那天自己的婚車被金彩云她們用蛋破喜的事,心里頭還有些不高興呢,本來想不理睬的,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嫁到莊子上來,又和她前后幢住著,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想過安生日子,還是應該把關系處好。所以,她在臉上展開了一點笑,對金彩云說:“都在看小狗呢?!?/p>

        金彩云淡淡地看了狗一眼,問:“什么狗?怪漂亮的。”

        韓曉蕙笑著說:“要不要抱抱?”

        金彩云說:“不用了,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很怕狗。不過這狗看上去好像挺貴,多少錢?”

        韓曉蕙說:“不貴,是一個熟人轉(zhuǎn)手給我們的,才兩千?!?/p>

        韓曉蕙的話讓金彩云嚇了一跳,她笑了笑說:“你們家可真是有錢?!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到西邊的墻角,一轉(zhuǎn),就不見了,剩下韓曉蕙一個人站在那里,一臉的尷尬。

        晚上,金彩云跟張連友說:“從小到大,我只聽說過‘人往高處走’,只見過鄉(xiāng)下人嫁到鎮(zhèn)上去的,還從沒見過鎮(zhèn)上人嫁到鄉(xiāng)下來的,家里頭還那么有錢,又長得那么好,我看八成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沒人要了,才胡亂嫁到鄉(xiāng)下地方來的吧?!?/p>

        張連友正坐在桌前盤算第二天要進的貨,聽金彩云這么說,抬頭瞪了她一眼,把臉一沉,說:“做新媳婦就跟人鬧不愉快,會讓人笑話的,連勝和我雖然不說話,可是我和他從前那二十幾年的情分還在那里,不要你一來就把我們徹底變成冤家。我在韓曉蕙家里住過,知道她是個本分姑娘,你莫要亂嚼舌頭?!?/p>

        張連友這個態(tài)度嚇了金彩云一跳,她剛想還嘴,他盯著她繼續(xù)說:“我媽在這個村子里住了一輩子,從來沒有說過人家一丁點兒閑話,她是絕對不喜歡碎嘴婆的,以后少在人前搬弄是非,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家娶個媳婦是愛弄事的?!?/p>

        金彩云看了看張連友,雖然心里非常不快活,但想了想,還是忍了。

        晚上,韓曉蕙跟張連勝說起白天的事,張連勝連連打著哈欠,說:“那個女人,你少惹她,誰惹她誰倒霉,方圓百里,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韓曉蕙說:“我是見識過了,以后盡量不和她搭界??墒?,你是怎么知道她難說話的?”

        張連勝說:“說媒的以前到我家說過媒,我媽去流水莊偷偷打聽過,說她還有一個哥哥,也不好好做事,開著輛破尼桑,一天到晚不務正業(yè),騙女人的錢花,加上她的老媽,一個比一個厲害。路過的人撿了她家一個長到路上來的南瓜,她哥哥就把人家一嘴牙都打掉了,還罵人家祖宗十八代?!?/p>

        韓曉蕙笑了,說:“啊,還有這么一檔子事啊?!?/p>

        張連勝走到她身邊,抱著她。

        韓曉蕙推開他說:“你說說看,你當初是不是挺中意她的,不然怎么會讓你媽去打聽?”

        張連勝說:“我找對象哪里用得著打聽,看一眼就清楚了。我當時在鎮(zhèn)上學油漆呢,根本不知道這事?!?/p>

        韓曉蕙說:“如果你媽喜歡,你就會娶了她對吧?”

        張連勝用力捏了捏她的臉,說:“你有完沒完?我明天一早就回鎮(zhèn)上去了,你要好幾天見不著我。這些事有什么要緊的?逮著了就打聽個沒完。”

        韓曉蕙笑著打了他胸口一下,一邊說:“你還有什么瞞著我的?”

        張連勝摸著胸口剛才被韓曉蕙打過的地方,說:“好痛。”

        韓曉蕙笑起來,說:“就知道裝?!?/p>

        張連勝拉她過來,親了一口,說:“你別胡思亂想,我再怎么沒眼光也不會要那種女的,才初中勉強畢業(yè),能有多少智商,總不能讓我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吧?!?/p>

        其實韓曉蕙也不過是高中畢業(yè),可是被連勝這么一說,就覺得自己有多好似的,便心滿意足地笑了。

        張連勝家門口不遠處有一口寬大的圓井,前后兩幢屋子的村民吃的、用的,都是這口井里的水。石井臺高出地面兩三尺,一年四季井水皆清而滿。打水的人,彎下身子,拿著水桶略微一擺就是滿桶水,那井水是甜的。韓曉蕙非常喜歡,她覺得,拿那樣好的水洗衣裳、洗澡,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她一天里有無數(shù)次去那井臺上,有時是淘米,有時是去提澆花的水,有時則什么都不做,只是去看看井壁上滿布著的茸茸的青苔和潤濕的野草,看看井水里一枚小鉤似的清亮的月牙。

        那天早上,韓曉蕙一個人在井臺上提水,金彩云也過來,對著她說:“淘米呢?”

        因為之前的接觸都沒有給自己好印象,韓曉蕙對金彩云有些戒備,她看看金彩云,遲疑地回答:“啊,是啊?!?/p>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各洗各的,金彩云看著韓曉蕙的背影,又沒話找話地說:“我看現(xiàn)在整個小月莊就數(shù)你的身材最好了。”

        韓曉蕙聽了金彩云的話,臉上有些放松下來,接話說:“哪里?!?/p>

        金彩云繼續(xù)說:“不是嗎,來旺媳婦、永福媳婦漂亮是漂亮,但是一個太胖,一個又太瘦。胖的像南瓜,瘦的像金針菇,要是她們勻一勻就好了。”

        韓曉蕙聽她這么說,笑起來,米籮簌簌簌地抖,說:“怎么勻???如果能勻,胖子就不用那么辛苦減肥了?!?/p>

        金彩云笑得咯咯響,說:“我們連友最討厭胖女人了。以前他在鎮(zhèn)上做活的時候,有個大老板想把他的獨生女嫁給他,還答應給他一套別墅,他都沒動心。因為那老板的女兒不光臉胖身子胖,還有兩條壓得死人的大象腿?!?/p>

        金彩云說完,韓曉蕙也笑了,說:“這事我知道,當時就是我媽給說的媒。不過,那個人家好像也不算怎么有錢,他家的女兒也沒有那么胖,八成是你家張連友為了吹噓自己故意這么跟你說的?!?/p>

        金彩云聽她這么一說,把臉一沉。

        韓曉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不小心說錯話了。

        就在這當兒,來旺媳婦挑了兩筐番薯從地里回來,看見兩個新媳婦都在,便想過來打打招呼套套近乎。她把那擔番薯放在門口,拎了一只木桶走到井臺上。因為之前在地里干活,她穿了一身做姑娘時穿過的衣裳,看上去就像裹著一個大號的粽子。金彩云見她那副樣子,想起剛才勻來勻去的話,心想,來旺媳婦哪里都超大,真是想勻也勻不了,便憋不住笑了。知道她為什么笑,韓曉蕙也忍不住了,兩個人把來旺媳婦丟在一邊,笑到捂著肚子。來旺媳婦雖然不知她們?yōu)槭裁葱Γ且膊碌揭欢ǜ嘘P,便漲紅了臉,拎了一桶水氣鼓鼓地進屋去了,把門猛地一關,聲音老響。

        看著來旺媳婦氣鼓鼓地關了門,金彩云才停下來。

        歇了一會,金彩云問:“我沒說什么吧?”

        韓曉蕙說:“沒說什么啊。”

        金彩云說:“那么就是生你的氣呢。”

        韓曉蕙依舊笑著說:“怎么會生我的氣呢?”

        金彩云拔高聲音說:“我什么都沒說,當然是生你的氣了,你不是說胖的人不能勻嗎?她八成是聽到了。”

        來旺家二樓的窗戶啪的一聲打開,嚇了韓曉蕙一跳,雖然沒有看到來旺媳婦,但她知道,金彩云的話她都聽到了,她臉上的笑頓時僵在了那里。

        金彩云說完不再跟韓曉蕙打招呼,徑自拿了米籮和矮腳桶回后面那幢屋去了。

        韓曉蕙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

        自從這件事之后,韓曉蕙算是真正記住了金彩云的厲害,便留心著,不再跟她搭界。

        張連勝因為在鎮(zhèn)上做活,四五天才能回來一次,有時候碰上活忙的時候,一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也是有的。而張連友,他的超市就開在離莊子不遠的老街上,一早出門,傍黑回家吃晚飯。吃過晚飯,他常會帶金彩云出去,有時兩個人還牽著手去曬谷場看鎮(zhèn)上電影隊來放的露天電影。在回來的路上,有人曾瞧見張連友拔了路邊的狗尾巴草,繞一些小朵的野花進去,編成一只花冠讓金彩云戴在頭上;還有人瞧見張連友像城里人那樣摟著金彩云在村道旁的野甸子里親嘴。

        一次,韓曉蕙笑著對張連勝說:“現(xiàn)在我這個鎮(zhèn)上人過起了鄉(xiāng)下人的日子,而真正的鄉(xiāng)下人倒像是鎮(zhèn)上人那樣過日子呢?!?/p>

        張連勝說:“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鎮(zhèn)上你媽家住,省得我每天對你牽腸掛肚的。”

        韓曉蕙笑著說:“我們住鎮(zhèn)上,你爹媽咋辦?我看你還是快一些賺錢,在鎮(zhèn)上買個房子,讓他們也去那里住,這才揚眉吐氣?!?/p>

        連勝說:“我就是這么想的,不過,現(xiàn)在攢的錢才剛剛夠買一個客廳加一個廁所,還得再拼個兩年呢?!?/p>

        躺在床上,韓曉蕙心里想,其實就像這樣一直住在鄉(xiāng)村里與世無爭地生活也是挺好的,大家都一樣,再沒有誰會因為不是正式工而瞧不起她,而且,她喜歡鄉(xiāng)村的生活,如果不是和金彩云做鄰居,她覺得她目前的生活簡直就是完美。

        稻子一大片一大片地成熟了,站在田壟上望過去,金黃的稻浪一波一波地直鋪到遙遠的山腳,風吹來,稻穗刷刷刷響,空氣中有一縷縷的清香。

        小月莊的人開始在田里忙活起來。

        張連友舍不得歇了店里的生意,沒有回來割稻。那兩畝田里的事都是由金彩云和公婆一起收拾的。金彩云每天天一亮就起來,跟著公婆下田,割稻,脫粒,扎草把,曬谷子,沒省一點力氣。除了做事爽快,她還盡著心思做各種點心,前一餐她烙幾張金黃金黃的南瓜餅,下一餐她會包幾個雪白雪白的蜜棗粽,再下一餐又是肥嘟嘟的餃子……每當張連友家的田里開始吃點心的時候,總能吸引許多莊子里人的目光。金彩云的能耐沒多久就在莊子里樹起了名聲。

        然而,無論莊子里人怎樣夸獎,金彩云的臉上始終是不痛快的。因為,當她下死命地割稻、脫粒、扎草把、曬谷子時,韓曉蕙的生活卻沒有一丁點兒的變化。她依舊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漂漂亮亮的,有時候抱著她的“雪球”在田野里走過,看上去就像一朵荷花。

        小月莊這一年只有金彩云和韓曉蕙兩個新媳婦,眾人嘴上不說,心里頭可是要比的。那些莊稼活金彩云在娘家時就做慣了,她覺得怎么也不會輸給韓曉蕙。因此,早就攢足了勁要和韓曉蕙比一比。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韓曉蕙卻并沒有去田里,張連勝的爹媽也沒去田里,張連勝干脆待在鎮(zhèn)上沒回來。農(nóng)忙快結(jié)束時,來了幾個割稻客,三下五除二便將張連勝家那一畝多地收拾完了。這一切讓金彩云特別的熬心,好像用盡力氣打出去的拳頭都落在了空氣中一樣。

        其實,韓曉蕙也沒閑著,雖然一結(jié)婚她就辭了臨時工的工作,現(xiàn)在,除了家務活,她每天還忙著在屋后的兩塊自留地里種花。那地上剛收獲了番薯,空著呢,張連勝的媽也沒管她,由著她去。“十月小陽春”,也可以算是種花種樹的好時節(jié)。她從鎮(zhèn)上的家里移栽了一些水梔子、玉簪、四季海棠和三角梅,眼下,一溜兒排開的菊花開得正鬧呢。韓曉蕙每天侍弄著那些花草,心里頭非常舒坦。

        這天早上,韓曉蕙開了后門出來,見花地里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嚇了她一跳。那人聽見開門聲響回過頭來,居然是張連友。韓曉蕙有些遲疑,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該回到屋里去。她嫁過來那么久,還從未和張連友打過照面。

        張連友卻很大方的樣子,笑笑地對她說:“這些花種得不錯。”見她不答話,他又笑笑問:“多少錢一盆?”

        韓曉蕙說:“只是種著高興的,沒想過要賣。你不是知道的嗎,鎮(zhèn)上我家院子里的花還要多,我不是從來沒有賣過?”

        他說:“那我能不能問你要兩盆,放到街上的店里?!?/p>

        正說著,聽見金彩云站在后面樓上窗口一迭聲地喊張連友,張連友抬頭沖她說:“咋了,著火了,喊得那么急?”

        金彩云說:“不喊你喊誰啊,誰叫你是我老公?!?/p>

        張連友說:“發(fā)神經(jīng)?!?/p>

        見張連友不過去,金彩云從上面狠狠地用眼睛剜了韓曉蕙一眼,砰地將窗子關起來了。

        韓曉蕙看看張連友,玩笑說:“你老婆吃炸藥了。”

        張連友笑笑說:“是得好好教訓教訓,無法無天了?!?/p>

        說笑間,韓曉蕙將一盆黃龍爪和紫松針給了他,那盆綠菊張連友也想要,韓曉蕙沒舍得給。

        張連友吃過早飯去街上時,將那兩盆花放在摩托車后座的筐里帶去了。

        韓曉蕙將“雪球”關在屋里,只在為它打掃的時候,才將它牽出來,狗鏈子要么拴在前門的廊柱子上,要么纏在后門口的一棵山棗樹上。

        這天上午,趁著天好,韓曉蕙將狗窩里的毛毯拿出來洗凈了,放在太陽下曬,又回屋里將狗窩整理了一下?;氐胶箝T牽狗時,狗卻不見了。

        她有些奇怪,連忙在山棗樹邊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她抬眼看了看后面這幢房子,只有金彩云家的門開著,難道是進她屋里去了?她正想過去看看,卻見金彩云出來了,見了韓曉蕙也不理,還一下將臉背過去。見她這副樣子,韓曉蕙把話咽了回去,她在心里尋思,如果雪球進了她家,應該早被她趕出來了,她說過怕狗,應該不會把狗關起來。她著急地往四周看。難道是鏈條沒纏好,狗自己跑走了?她心里像沸了一鍋油,飛快地跑到附近的田里找。田里留著稻茬、豎著草把,很難走,她兩只腳的腳腕處都被戳破了,可是,她在附近找遍了,連堆得高高的稻草垛下都沒漏過,卻仍然連雪球的影子都沒找著。天一寸寸黑下來,她走得筋疲力盡才回來。

        張連勝的母親在做飯,張連勝的父親在灶前燒火。見她回來,張連勝的母親就問她:“是去哪兒了,怎么飯也沒做?”

        韓曉蕙心里灰灰的,說:“雪球不見了?!闭f著,眼淚就下來了。

        張連勝的母親說:“怎么好好的就丟了?找過了沒有?”

        韓曉蕙一聲不吭,上了樓,衣服也不脫就躺在床上。

        她躺在那兒,聽見婆婆雪球雪球喚著尋到外面去了,心里異常難受。

        韓曉蕙一宿沒合眼,她留心著屋外的動靜,希望雪球能自己回來。狗是能認路的,再說,已經(jīng)是深秋了,天一日比一日涼,它能跑到哪兒去呢?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她迷迷糊糊地聽到狗溫柔的狺叫,心里涌上一陣喜悅。可是,等她飛快地跑下樓,一開門,外面卻空空如也。

        韓曉蕙愣在那里,眼睛里快要流出淚來。

        左邊有開門聲,來旺媳婦出來,說:“狗跑了?”

        韓曉蕙看著她。

        來旺媳婦笑笑說:“跑了就跑了唄,一條狗而已。我早想吱聲了,前一陣子,你把狗拴在我家門前的柱子上,將柱子弄污了,害得我們當家的病了一場?!?/p>

        韓曉蕙氣得笑起來,說:“這真是好笑,你們來旺生病,怎么能賴在我們雪球身上。”

        來旺媳婦漲紅了臉,高了嗓門說:“是風水先生說的,門前弄污了,還會有好事嗎?”

        她們吵的時候,金彩云從后面過來。

        韓曉蕙正要再說,見金彩云出來看熱鬧,心里非常不痛快,就不再理來旺媳婦,進了屋,關了門。

        胡亂吃過早飯,衣服也沒心思洗,韓曉蕙一個人去街上。這是她嫁過來后第一次上街,她也不知道上街去做什么,只是心煩意亂,不能再像個沒事的人那樣待在屋里。雪球的不見就像一記悶拳打在她的心上,砸得她心窩子隱隱作痛。她很后悔,當時應該去金彩云家里看看的,一定是她把雪球藏起來了。如果當時能進去看看,說不定就找到雪球了。只要能找到雪球,就算和金彩云扯破臉皮吵一架又有什么關系?一想到雪球或許正挨著餓、受著凍,想到它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整個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樣,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一邊往路旁已經(jīng)開始枯黃的草叢里找。明知是徒勞,但是她多么希望雪球會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跳出來,哪怕渾身都是泥,她也不會嫌它。她會讓它像往常一樣挨著她,柔軟的,溫暖的,用小紅舌頭舔她的手……

        她胡思亂想著,到街上這段只需要三十分鐘不到的山路,她居然花了一個小時。

        不是集市日,街上人不多。經(jīng)過郵局時,她進去給她媽打了一個電話。

        家里應該裝電話的,她提了幾次,可是婆婆不同意,說:“裝個電話要三千塊,我給人做小工,一天才賺十來塊,這么多的錢我是舍不得花的。況且,我覺得沒什么要緊的,安了電話還要交月租費、電話費。這費那費的,會把家里的錢一點點卷走?!?/p>

        韓曉蕙嘆了一口氣,她因為沒有賺錢,沒有說話的資格,她的想法都是算不得數(shù)的。

        因為沒有電話,結(jié)婚后,她幾乎與世隔絕,她不喜歡串門,她也沒有覺得莊子里哪個女人是可以和她說說話的,她每天除了做飯和洗衣之類的家務,就是關在后院種她的花草,有時候,和咻咻地在她腳前腳后跑著的雪球說說話,現(xiàn)在,雪球居然不見了,她覺得,自己心里憋屈得快要爆炸了。

        電話撥通了,可是一聽到那邊媽媽喂喂兩聲,她一句話也沒說,又把電話給掛了。

        就算她跟媽媽說了又管什么用呢,白白讓媽媽操心而已。

        韓曉蕙心里亂亂的,站在郵局門口好一會兒,看見對面是一家超市,便下了臺階,走過去。

        才到門口,就見張連友站在門口的柜臺里面跟她打招呼。他笑笑地對她說:“這超市是我開的?!?/p>

        韓曉蕙打起精神說:“原來是你的店啊。”

        張連友笑笑說:“你上次送我的那兩盆花,剛擺上就被兩個老顧客給買走了,我也沒好意思跟你提,喏,這是六十塊花錢,你拿去吧?!?/p>

        韓曉蕙不肯,推辭說:“不用了,跟你說是送的,怎么能收你錢?”

        張連友說:“收下吧。你再送我兩盆不就結(jié)了?!?/p>

        韓曉蕙聽他這么說,便不再堅持,她拿了幾塊透明皂,又拿了幾桶家常面,走到狗食架邊時,她習慣地用手去夠那些雪球愛吃的罐頭,就在剎那間,心里像被擰了一把,淚水涌出了眼眶。

        到了門口,她用剛才張連友給的錢付了賬,他在收錢的時候,笑笑地對她說:“我想在店里設一個花卉區(qū),你專門給我提供花吧?!?/p>

        韓曉蕙還沒從她的情緒里回過神來。

        張連友笑笑說:“我是生意人,不會白給你好處的,所得利潤五五開,咋樣?”

        韓曉蕙看了看他,說:“我一直喜歡種花,但還沒想過要賣花?!?/p>

        張連友聽她這么說,便笑了,說:“你不是沒事業(yè)嗎?我看,整個莊子只有你是成天啥也不干的,這能行嗎?鄉(xiāng)下人的舌頭可是刀子,能刮得死人呢?!?/p>

        張連友的話讓韓曉蕙心頭一凜,的確,在她還未到鄉(xiāng)下前,她以為鄉(xiāng)下民風淳樸,鄉(xiāng)下人好說話,可現(xiàn)在才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在藥房里的時候,那些正式工雖然瞧不起她,但都是背地里的,從沒有人當面這樣給人難堪。

        她想著,聽見張連友又在說:“你如果做得好,我連勝哥也能松快些,到時候就不用去聞那難聞的油漆味了。我當年在城里當學徒的時候,不是手上癢就是身上癢,我們行內(nèi)人都知道,油漆可不是好東西,毒著呢?!?/p>

        韓曉蕙沉默了。

        張連友拿出幾個小飯格子,對她說:“待會兒有車貨要運來,我得抓緊時間吃飯。”

        她看了他的菜格子一眼,便整顆心懸在那里,撲通撲通狂跳,腳都有些軟了。她聽見自己用軟得像抽了筋似的聲音問張連友:“這是狗肉對吧?”

        他點點頭說:“是啊,要不要來一塊?味道還不錯?!?/p>

        一塊一塊烤好的狗肉像一顆顆釘子,釘?shù)巾n曉蕙的眼睛里,她知道先前自己抱著的一絲希望已經(jīng)完全落空了。

        張連友不知道她為什么在剎那間變了臉色,就問她:“你怎么啦?”

        她渾身發(fā)冷,站在那里。

        “真狠,”她說,“真狠?!北阍僖踩滩蛔×?,哭起來,一邊抹淚,一邊說:“沖我來好了,為啥要害我的狗,還吃它的肉啊?!?/p>

        張連友也變了臉色說:“你說什么,這狗,是你的狗?怎么會?我老婆說是她哥從打狗隊那兒要來的小狗肉。”

        韓曉蕙從街上回到家里,已是黃昏。公婆早已歇了,鍋里放著涼了的飯和菜。她的頭昏昏沉沉的,一點也不想吃。她拿了雪球的盤子來,將飯菜拌了一點放在小狗窩前,看到空空的狗窩時,她整個人傻在那里。

        張連友家關著門,沒有一點聲息。其實,就算看到金彩云,韓曉蕙也不能夠跟她吵了,她又氣又傷心,一點力氣都沒有。

        不多會兒,張連友從街上回來了。韓曉蕙站在二樓后面的窗戶口,看見他把車開到門口停下,看見金彩云來給他開門,看見張連友進去重重地關了門。不一會兒,就傳來吵架的聲音。韓曉蕙心里恨恨的,如果可以,她真想沖到張連友家里去,用手扯住金彩云的頭發(fā),將她的頭往墻上撞,問一問她究竟是吃啥長大的,竟長了那樣一顆毒心。

        后面鬧了很久,天擦黑的時候,聽見金彩云家的門吱呀一聲響,金彩云氣鼓鼓地跑出來,張連友在身后沖著她嚷:“上哪兒?去了就甭回來?!?/p>

        轉(zhuǎn)瞬,韓曉蕙家門口就響起金彩云的哭罵聲。韓曉蕙心怦怦跳著,趕忙下樓去,婆婆就坐在家門口,不明就里,見金彩云拉長聲音哭著,一邊哭一邊說:“狗明明是我哥送來的,怎么就冤枉人說是人家的狗啊。真是被狐貍精迷了心竅啊,怎么幫著人家糟蹋自己的老婆?!?/p>

        韓曉蕙站在婆婆身后,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氣得一下子沖出來。張連勝的媽臉都氣歪了,對著韓曉蕙喊:“還不端盆水來淋死她,這個白虎星,坐在誰家門口號喪呢?!?/p>

        有了婆婆這句話,韓曉蕙便咚咚咚地跑到廚房拿了一只平時給雪球洗澡的大臉盆,接了一盆水,才到門口,卻被金彩云扯住了頭發(fā)。婆婆見韓曉蕙要吃虧,連忙拿了豎在門口的掃帚過來打金彩云。三個女人亂成了一鍋粥。張連友跑過來,一把扯開她們,將金彩云往后屋拽。韓曉蕙手里還拿著臉盆,站在一攤水里,氣得渾身發(fā)抖。張連勝的爸剛從地里回來,見老婆和兒媳遭人欺負,也一把火沖上來,拾起臉盆跑到后屋金彩云家門口,使勁扔過去。臉盆砸在連友家的門上,砰的一聲響。韓曉蕙幾乎要跌坐在地上。

        兩天后的晌午,韓曉蕙正在樓上理一堆花籽,忽然聽見前門一聲巨響,她嚇了一跳,剛要下樓去,就聽見有人站在她家門口罵:“他媽的,誰以后再敢欺負我妹妹,管她是不是鎮(zhèn)上來的,我一定叫幾個哥們把她給輪奸死,看她以后還敢不敢……”聽那罵,韓曉蕙知道是金彩云的哥哥,她氣不打一處來。明明是金彩云做錯了事,居然還來罵人,真是沒有天理了。她下了樓,想出去理論一番。但是,到了門口,又停了腳,她想了想,覺得自己這會兒不能出去,公公婆婆連勝都不在家,出去只能白吃虧。她丟了手上的花籽,輕手輕腳回到樓上。

        外面好像圍了好些人,有咳嗽的聲音,也有過路的打聽出了什么事的。那個人繼續(xù)說:“臭娘們,我知道你在里面,當心點,你以后不要惹我妹妹不愉快。不然你等著瞧好了,非把你整死不可?!?/p>

        他惡狠狠的聲音夾著擂門聲,讓韓曉蕙覺得屈辱,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默默地拿被子蓋住頭,在被窩里委屈地流淚。

        自那以后,韓曉蕙和金彩云就徹底不說話了。兩個人每次見到,就像仇人一樣。

        白露過了沒幾天,韓曉蕙去街上,張連友站在超市門口訕訕地朝她打招呼。

        “上街???”張連友說。

        她拿眼睛斜了斜他,沒有答應。

        他說:“我老婆沒見過世面,你就不要跟她計較了,我妻舅說的也都是混賬話,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她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心想,夫妻倆不是穿一條褲子的嗎?不然咋能過到一起?假惺惺什么?

        張連友說:“我吃了你的狗肉,也覺得很對不起你,我應該還你狗錢的,又怕你傷心,就沒敢提?!?/p>

        韓曉蕙臉上仍結(jié)著冰,她說:“算了,這些話你以后不要再提了。”

        她走出去兩三步,張連友對著她的背影說:“你思量思量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事,我上次是說所得的利潤五五開,現(xiàn)在,我決定三七開,你七我三,怎么樣?”

        她站住,回過頭對他說:“拉倒吧,根本還沒啥呢,你老婆就說我狐貍精,還要她那個流氓哥哥來威脅我,我看,我還是躲遠點的好?!?/p>

        這些事,韓曉蕙都沒有告訴連勝,她怕連勝知道一火起來就會把事情鬧大。金彩云不好惹,她的哥哥更是個流氓,惹上了,只會讓自己家倒霉,而且,她知道,莊子里很多人都等著看熱鬧呢,她不想因為自己讓連勝家成了大家恥笑的對象。

        那天中午,因為張連勝說要回家,韓曉蕙便和婆婆商量準備包餃子。剁好了餡,才發(fā)現(xiàn)鹽壇里沒鹽了。婆婆剛燒著火呢,韓曉蕙只好趕緊洗了把手去村東邊老五的店里買。

        老五店門口聚了十來個人,很熱鬧,韓曉蕙一眼瞥見金彩云也在,便心里沒來由地一沉。她走過去,聽見老五正叫人猜謎呢。老五笑著讓大伙兒聽好了,他說:“五叔抱二嫂,抱抱輕巧巧。雙腳張開來,滋味慢慢來。”他說罷,大伙兒一陣哄笑,有個粗嗓門的后生說:“老五,是說你自己吧,這也算謎?”

        老五見韓曉蕙過來,便停了話,問她:“新媳婦要什么?”

        韓曉蕙看周圍那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很不自在,就趕緊說要鹽。

        有個聲音喊起來:“叫新媳婦猜吧,她是鎮(zhèn)上來的,見多識廣?!?/p>

        大伙兒又是一陣哄笑。

        韓曉蕙漲紅了臉,想等老五拿了鹽來,付了錢就走??墒抢衔鍏s說鹽沒有了,要到后屋倉庫里拿。

        一個后生過來碰碰韓曉蕙的胳膊,說:“新媳婦,你猜猜?!?/p>

        韓曉蕙討厭他碰自己,就不吱聲讓開了。金彩云打了那人的頭一下,說:“人家鎮(zhèn)上來的,高雅著呢,哪里會猜五叔的下流謎語?!?/p>

        聽她這么說,拿鹽回來的老五說:“你們這些笨腦殼,我的謎怎么會是下流謎語,正經(jīng)著呢,是你們自己思想不正,想得下流?!?/p>

        幾個后生說不信,叫老五拿出謎底。

        老五就說:“謎底是‘手拿筷吃飯’?!?/p>

        眾人都笑了。

        老五說:“難道在這個世上還有比吃飯更正經(jīng)的事?鎮(zhèn)上來的新媳婦,你不猜這謎語,怕是也想歪了吧?”

        韓曉蕙聽見金彩云夸張的笑聲,那種笑讓她覺得刺耳,里面有很侮辱的成分。她真想過去抽她個耳刮子,可是,笑話她的又不是只有她一個,又怪得了誰。

        她白了一眼老五,老五卻笑笑,說:“新媳婦,我還有個謎,你要不要猜?猜一種人的動作,猜得出來,我可以白送你一包鹽?!?/p>

        韓曉蕙拿過鹽,扔下兩張五角的紙票,背轉(zhuǎn)身子就走。

        老五不理會眾人的奚落,說:“仔細聽好了,從地里回來,最想做的事,一根硬邦邦的長條東西,直直地插進洞里,快的話,兩下就好了。不然就抽出來,再插進去,不達目的絕不終止。猜猜看是什么?”

        有個男人大嗓門問:“這事,白天晚上都可以做嗎?”

        老五想了想,說:“這個事晚上可做,白天也可以做。白天看得較清楚,晚上烏漆麻黑的,只好一邊摸著,一邊插進去?!?/p>

        眾人哄笑起來,有人說:“老五,你沒有成過親,經(jīng)驗倒是不少啊。”

        老五笑笑,得意地說:“猜不出來吧?再給提示:最好不要發(fā)生那種讓別人胡亂插進去的事,也千萬不要隨便去插別人的,否則要出事的!”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婦說:“老五,真是夭壽啊,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事?!?/p>

        老五裝作委屈的樣子,說:“我沒有啊,謎底就是‘拿鑰匙開門’,又有哪點不正經(jīng)了?”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韓曉蕙走出好遠了,沒有聽到老五在說什么,但是聽見金彩云笑得嘎嘎響,她心里充滿了厭惡。

        連勝回到家里,吃著餃子,他媽就忍不住把丟了狗和金彩云哥哥來砸門的事給說了。張連勝沉著臉,好久,才說:“咱不跟她一般見識,躲遠點吧,我說過那家人不好惹。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我多賺錢,早點在鎮(zhèn)上買個房子,一家人都搬去住,就算把氣給爭回來啦,這就比拿腳扇他們耳光還更讓他們疼?!?/p>

        韓曉蕙原先還怕連勝知道了會去鬧事,可是現(xiàn)在聽他居然這么說,意思是讓她忍著??伤械氖露疾皇撬腻e啊,這讓她覺得失望,她在心里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那天上午,韓曉蕙在后門口給幾棵八角梅涂生根粉,她用濕泥包裹住傷口,扎緊。被日頭照著,她臉上有了汗,她想快點做完,就沒顧得上擦,那些小汗珠自己攢起來,沿著臉頰往下滑,滑溜進土里,倏然不見了。

        韓曉蕙是在快做完的時候聽到永福家后院子里的動靜的。開始那聲音還小,忍著似的。有推搡,有喘氣聲,到后來,她聽見女人的呻吟,聽見那男的低低的在喚“心肝心肝心肝”。她臉上不禁燒起來。她聽連勝說過,永福這兩年跟人家做卷簾門賺了不少,下半年生意好得不得了,三天兩頭跑外面,前一陣子剛接了一筆業(yè)務,到外頭去了。這么快就回來了嗎?一回來就急著跟媳婦親熱,也不顧隔墻有耳。

        她笑了笑,怕人家知道她在這里不好意思,就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屋里去。

        沒想到,這當兒,永福家的后門開了,出來一個男人,居然不是永福,而是老五。老五看見站在地里的韓曉蕙,尷尬地笑笑,說:“我跟永福屋里的算賬呢,上回他欠了我一盒煙錢沒給。”

        一聽老五跟人說話,永福媳婦雪梅從門口探出頭來,臉色煞白。

        韓曉蕙一時間也傻了,她異常難堪地站在那里,只聽到心在撲通撲通地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

        這以后,每次韓曉蕙去老五店里買東西,老五都是一臉討好的樣子,還常常會額外給她一點禮品。莊里人在一邊看著,有幾個就打趣起來。沒多久,閑話就悄悄傳起來了,韓曉蕙只知道每次出門,都會看見有人背著她竊竊私語,她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也不知道這居然跟她自己有關系,而且這個話已經(jīng)在迅速地變成一個大漩渦。

        趁著天氣干燥,莊子里的人開始拉著板車去后山上弄柴,韓曉蕙也跟了去。她本來是和連勝說好一塊兒去的,可是一大早的,連勝的兩個徒弟打電話來,把他給叫回鎮(zhèn)上去了。連勝告訴韓曉蕙,現(xiàn)在刷油漆不用請老師傅了,他帶了兩個徒弟,以后自己可以多賺些,這樣,也好早些在鎮(zhèn)上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韓曉蕙喜歡連勝把她看得那樣重,她說過的話他都放在心里,而不像莊子里有些男人那樣有事沒事的,總愛把他們的老婆打來打去,鬧得家里不得安生。如果不是她喜歡種花,她一定早去鎮(zhèn)上和他在一起了。

        她沒有帶柴刀,只帶了一個耙子、幾個麻袋,用耙子耙落在地上的松針,看到枯枝就拗斷了,裝進麻袋里。耙了兩麻袋,有些累了,就坐在山腰上歇了一會兒??匆娤旅嬗袎K地很平坦,野菊開得一片燦爛,就想,倘若將這塊地開辟成花地,倒是能種不少花呢。她這樣想著,山間的野風吹到臉上來,夾著野草的香,舒服得很。

        等到將麻袋裝滿了,她扯了幾根野藤扎了袋口,在山路上一路滾下來。

        正滾到半道上呢,她看見老五從下邊上來,看見她,遠遠地遞過笑來,看得韓曉蕙很是厭煩,她沒有理他。他卻討好地幫她把一袋阻在一棵大樹下的松針踢下去,一邊跟韓曉蕙說:“那天的事,你能不能當沒看見?”韓曉蕙白了他一眼,說:“這種齷齪事,我還怕說臟了口呢。”后面五六個莊里人見他們在道旁竊竊私語,就笑起來,一個說:“老五春心蕩漾啊,居然跟到山上來了?!表n曉蕙一聽這話,心里一沉,轉(zhuǎn)頭問老五:“他們這個話什么意思?”老五笑笑說:“別理他們,莊里人向來愛開玩笑?!?/p>

        這會兒,金彩云也從上面擔了一擔柴下來,聽見他們的話,接腔說:“老五,你該注意影響,你自己是單身漢,人家可是有夫之婦;鎮(zhèn)上來的,也要講道德,亂搞我們是不答應的?!?/p>

        韓曉蕙心里一把火騰地燒起來。她望著金彩云,說:“你這么說什么意思?”

        金彩云聽她這么說,笑起來說:“怎么這還聽不明白,你小學沒畢業(yè)吧?我是說,你長得好看我沒意見,可你要是出來勾引人,我們就絕不答應?!?/p>

        “我勾引誰了?你哪只眼睛看見了?”韓曉蕙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你沒勾引人,那你干嘛無緣無故送花給我老公???”

        聽金彩云這么說,韓曉蕙明白了,原來她是在吃醋。她白了金彩云一眼,說:“你腦子有毛病啊,應該去精神病醫(yī)院看看。明明是你老公自己問我要的,你自己去問他啊,我不跟你這個鄉(xiāng)下女人扯不清?!?/p>

        金彩云笑笑說:“鄉(xiāng)下女人?你以為你不是鄉(xiāng)下女人?你現(xiàn)在嫁在哪里?難道你嫁到城里了?”

        邊上有女人在笑,韓曉蕙氣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金彩云回頭,沖她呸了一聲,揀了一條平坦點的小路走了,背影消失在樹木交織的綠影子里。

        老五見大家都沒有提雪梅,知道韓曉蕙沒有到處說,便放下心來。他打著哈哈,說:“好啦,別吵啦,都是我的錯,好不好?”

        有人在旁邊插話,說:“老五,你這是在護誰呢?”

        說罷,眾人都笑。

        韓曉蕙氣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兩腳軟綿綿地回到家里,才推開門,就見婆婆坐在松木椅子里哭,公公則在一邊唉聲嘆氣。她心下吃了一驚。婆婆見到她,便放聲哭出來。

        婆婆只顧自己傷心,韓曉蕙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像熬著一鍋油。好半天婆婆才哭歇下來,告訴韓曉蕙他們被老板給辭退了。

        “說是有人吩咐,不能讓我們在他的廠里做,不然他的廠別想開。老板說這個人得罪不起?!逼牌趴拗f。

        “什么人要這么做?”韓曉蕙吃了一驚,“是我們莊里的人嗎?”

        婆婆說:“我問了,老板就是不肯講,硬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讓我們結(jié)清工資回家,我們這把老臉都丟盡了,以后怎么活?。俊?/p>

        韓曉蕙看著傷心的婆婆,心里頭難受。她開了門跑到太陽底下,太陽不知道她內(nèi)心的憤懣,依舊不緊不慢地照著。連勝不在身邊,這一連串的事又不能和旁人說,心里頭憋得悶悶的。山那邊吹過來的野風將她的頭腦吹得清醒了一些,她想,既然有人說這個話,就應該找到那個生事的人,當面問問他為什么無緣無故地害她公婆。她想明白了,就趕緊去街上,找到公婆做工的廠子,見到了廠里的老板。

        老板剛接了一個電話準備往外走,韓曉蕙便說了來意,老板打住她的話,說:“你來這里跟我理論個啥,這個事沒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我們開廠的,最怕碰到地頭蛇了?!?/p>

        聽到“地頭蛇”三個字,韓曉蕙明白了,忍住心頭的火說:“那你告訴我,那個人是不是姓金?”

        “這可不是我告訴你的,是你自己說的?!崩习逭f,“你知道就好,我就一個兒子,可不想他有什么差池。你們也不必再找來了,決定了的事,我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如果我總是今天決定明天又反悔,我廠里的工人又怎么會服我管?”

        韓曉蕙知道事情已無轉(zhuǎn)圜的余地,只好回去。她回到家里,見婆婆坐在那里,神情呆呆的。見她回來,婆婆的眼睛一亮,雖然韓曉蕙出門的時候沒有跟婆婆說是去街上,但是婆婆知道她是找老板說去了。

        韓曉蕙看見婆婆像孩子一樣無辜又企盼的眼神,心里一酸,她裝作輕松地說:“我去把老板說了一頓,我說本來就打算不讓你們做了,明年我們生了娃娃,你們得幫襯著帶孩子呢?!?/p>

        婆婆聽她這么說,知道回廠里沒有希望,就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公公婆婆不再去廠里做事了,但因為習慣了早起,每天天還蒙蒙亮,露珠還沒在草葉上干透呢,就早早起來,打掃院子、做飯,可是,吃了早飯就沒事做了。一堆碗,洗個半天;一張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一件衣服或者一塊抹布,也可以在井臺上洗半天。有一次,來旺媳婦當著大伙兒的面數(shù)落韓曉蕙的婆婆,說她要是再這么用水,非得把井弄干了不可,大家伙都不會答應。韓曉蕙的婆婆聽了不服氣,跟她爭辯了幾句。過了兩天,一大早,韓曉蕙的婆婆打掃后,端著一盆衣服到井臺上去洗,卻發(fā)現(xiàn)那口井不知啥時候加了一個鐵蓋,鐵蓋被一把鎖給鎖上了。

        韓曉蕙婆婆高了嗓門問這井是誰鎖上的?問了好幾遍,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回答。她氣得直哆嗦。

        韓曉蕙在屋里聽見婆婆聲音不對,趕緊跑出去,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她默默地把氣得發(fā)暈的婆婆扶回屋里,讓她靠在床上。婆婆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說:“我得去問他們要鑰匙。”

        韓曉蕙勸婆婆不要去,她對婆婆說:“要了也不會給的,自己白尋不愉快,還讓人笑話?!?/p>

        婆婆說:“那往后沒有水用怎么辦?”

        韓曉蕙心里亂亂的,但她還是勸婆婆說:“我們家的衣服也不多,以后就拿到河埠頭洗,反正也沒幾步路。淘米的水、洗菜的水,我們可以買來用,一天一擔水,五塊錢也夠了?!?/p>

        婆婆嘆了一口氣,說:“這日子怎么過??!全家人坐吃山空?!?/p>

        韓曉蕙默默地開了門出去,準備到井臺上幫婆婆將臉盆端回來。井臺上這時站著三個人,是來旺媳婦、永福媳婦,還有金彩云。她們在一起,裝作沒看見韓曉蕙的樣子,低頭洗手里的東西。韓曉蕙一看就明白了,她知道,這前后兩幢屋子的人,就他們家沒有井臺的鑰匙。她走過去,拿起臉盆的時候,實在憋不住,說:“你平日里拜菩薩拜得勤快,現(xiàn)在又專門搬弄口舌,生出惡毒的心,拜了也是白拜。難道佛祖會保佑你們這樣的惡人?”

        金彩云聽她這么說,笑起來說:“佛祖不保佑我們,難道只保佑你?保佑你在你公公婆婆老公都死光了以后,你一個人還能活幾百年?!?/p>

        聽她紅口白牙這么咒家里人,韓曉蕙簡直要發(fā)狂。她一下子將雪梅手里的濕衣服搶過來扔出去,沒有扔到金彩云,卻砸在來旺媳婦胸前,來旺媳婦一臉尷尬地叫起來:“你發(fā)神經(jīng)啊,什么東西亂扔?!?/p>

        韓曉蕙端起衣服就走。

        她回到屋子里,掩了門,聽見門外還在罵,婆婆還在樓上哭,她心里想,這些人,明里暗里欺負他們,準備把他們一家往絕路上逼呢。她告訴自己要把這件事記在心里。她跟婆婆說:“我們家不會永遠這樣受人欺負的,我一定會找一條路出來。”

        婆婆嘆息著說:“活了這大半輩子,現(xiàn)在怎么凈受人欺負了呢?”

        過了兩天,韓曉蕙去街上找張連友。

        “你終于想通了?!睆堖B友以為她同意跟自己合作,就開心地說。

        “我公婆讓你老婆給整丟了工作,我得賺錢養(yǎng)活自己,”韓曉蕙說,“不過,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你合作的,你賺了錢,要養(yǎng)活你老婆不是,那不就變成我養(yǎng)活她了嗎?我再大度再傻,這個事我還是不會做的?!?/p>

        “你們之間的成見是越來越深了?!睆堖B友嘆了口氣。

        “你要搞清楚,那是我的緣故嗎?我不愛管閑事,都是你老婆一個人弄出來的,我看她精神不正常?!?/p>

        “不正常倒不至于,她見不得漂亮女人跟我說話。上次我招了一個漂亮的售貨小姐,硬是讓她給趕跑了。”

        “別人的事我不管。”韓曉蕙說,“如果她再亂嚼舌頭,我就跟她拼命,我不會再忍了?!?/p>

        韓曉蕙在張連友那兒出了一口氣,心里有一點點舒坦起來,她邊走邊想,自己得趕快把事業(yè)做起來,該到鎮(zhèn)上去老師同學和朋友處聯(lián)絡一下,找找路子,她希望自己能順利把事業(yè)做起來,不再讓別人這么糟蹋他們一家。

        才走到莊口呢,她婆婆就慌慌張張地迎上來。她見婆婆面如土色,忙問:“媽,出啥事了?”

        婆婆緊緊抓住她的手說:“趕緊……去鎮(zhèn)上……看看?!?/p>

        婆婆說完拉著韓曉蕙的手就走,火急火燎的,一邊走一邊念菩薩。韓曉蕙感覺事態(tài)嚴重,也不敢問出了啥事,一顆心懸了起來。

        她隨著婆婆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才知道是連勝帶的兩個徒弟出了事。下午做事的時候,清漆不夠用,連勝去商場買,留下兩個徒弟。兩個徒弟由師傅管著,沒日沒夜地干活,早干累了,想趁師傅不在的時候偷一會兒懶。他們出門來,在過道那兒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便掏出煙想吸幾口解解乏,誰知才抽沒幾口呢,不知道怎么回事,門邊上那罐香蕉水居然就著起火來了。小徒弟嚇得光知道喊,年長的那個為了撲火,臉上、頸部、前胸都有燒傷,好在隔壁那戶人家剛巧是消防隊的,拿了家里的三四個干粉滅火器來,才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人被緊急送進了醫(yī)院。

        韓曉蕙坐在病床前,心里涼涼的。護士過來給傷者測了脈搏,量了血壓,主治醫(yī)師初步檢查后就走開了,連勝追到走廊里,苦著臉問醫(yī)生情況到底怎樣,會不會死人。

        醫(yī)生看看他,就將診斷結(jié)果告訴他。張連勝心里亂亂的,什么也聽不懂,只是一些詞語自己蹦到他的耳朵里來——小水皰、撕脫、創(chuàng)面燒焦、吸入性損傷、病?!B勝臉色蠟白,韓曉蕙也在一邊心里直擂鼓。

        “完了完了?!睆堖B勝說。裝修公司那兒要賠錢,醫(yī)藥費還要付一大筆,這幾年眼看著就白苦了。這些都像沉沉的鉛塊,緊緊地壓在韓曉蕙的心上,其實她心里比張連勝更著急,但是她不能說出來,張連勝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那些沒用的東西,而且,她怎么能怪他呢?她不斷地安慰著連勝,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之后的這個冬天,韓曉蕙和張連勝一直在忙,兩個人白天黑夜的輪流在醫(yī)院里照顧連勝的徒弟,連過年都沒好好過。換紗布、涂藥膏,韓曉蕙都做得很細心,一日三餐都是她在媽媽家里做好了送到醫(yī)院的。有時候,徒弟的老婆從鄉(xiāng)下來探望,她有老胃病而不能吃硬飯,韓曉蕙就另外給她做粥,紅棗的、米仁的、芝麻的,餐餐都不會重樣。怕天氣冷,韓曉蕙還特意給徒弟的老婆買了一件過年穿的大衣和一個取暖寶,讓她帶回鄉(xiāng)下去好焐手。她做事是那樣的細心,讓徒弟一家非常感動,他們自己說,著火的事,主要責任在徒弟自己,不該在做事的時候吸煙,連勝沒讓他賠裝修費就算謝天謝地了。

        連勝徒弟年輕,植了皮,一點一點在慢慢恢復中。過了年,到了暮春,終于可以出院了。

        那是一個好天氣,張連勝和韓曉蕙在住院部結(jié)了賬,送徒弟一家離開。

        站在陽光下,吸著新鮮的芳草氣息,張連勝抱歉地對韓曉蕙說:“這段日子苦了你了?!?/p>

        韓曉蕙笑笑說:“一家人跟我說這話做啥?”

        “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的,可是,現(xiàn)在居然弄成這樣?!?/p>

        “這不能怪你。都過去了,不要再想它了,我們還有許多日子,得往前看?!?/p>

        “嗯,我會加倍做事,把這些錢都給賺回來?!?/p>

        “這些日子我也想過了,我也得找點事做,你說呢?我不能把擔子都讓你一個人挑?!?/p>

        “我知道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

        韓曉蕙看見連勝的眼睛,那樣專注,那樣熱切,且充滿信任,就像他當初向她求婚的時候那樣。她笑了。

        他們一起去她媽媽家。

        聽說事情終于了結(jié)了,韓曉蕙的媽媽松了一口氣。在韓曉蕙去臥室整理的時候,她媽媽拿了一個信封出來。她對連勝說:“莊里的人好像都不好相處,我就這么一個女兒,不希望她過得委屈?,F(xiàn)在,我把攢了多年的五萬塊養(yǎng)老錢給你們,家里安個電話,再找個什么門路出來才好,不要老是讓人瞧不起,老是讓人欺負。”韓曉蕙從臥室里出來,聽見媽媽的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十一

        韓曉蕙和連勝回到莊子里。

        快要夏天了,日頭已經(jīng)有些烤人,韓曉蕙知道,這個剛剛過去的春天,她錯過了許多她喜歡的風景,后院里,去年秋天種下的花苗都已抽枝散葉了,風里夾著一股清甜的香氣。如果是往日,這時候應該是韓曉蕙最喜歡的時候,可是,她心里沒有一點點開心。她在家門口看到幾個莊里人,他們都只是遠遠的不咸不淡地打一下招呼。來旺媳婦、永福媳婦、金彩云及后排屋的雪琴和蓮花,她們都在井邊上忙,只是拿冷眼看她。韓曉蕙心里明白,從去年冬天連勝出事后開始,他們家就已經(jīng)被這莊里的人徹底拋棄了,從來沒有人來說過半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哪戶人給過他們經(jīng)濟上的支持。前一次,她回莊里拿衣服,見金彩云她們坐在房子的東面墻下曬日頭。她們說得嘻嘻哈哈的,一見她過來,就集體噤聲,連眼皮也不抬,好像她是不祥的人,誰一跟她說話就會把霉運傳過去。

        想起這些,韓曉蕙嘆了一口氣。這些人,怎么都一個樣呢?誰這輩子不會遇到點難事?她們怎么知道她們自己是不是能一個個順順當當?shù)嚼希?/p>

        她到支書家門口的時候,看見他正在門口哄他的孫女玩。遠遠看見韓曉蕙過來,愣了一下,抱起孫女,好像要避開的意思。

        韓曉蕙快走幾步上前,說:“支書,我有個事要跟您商量?!?/p>

        支書本來想抱著孫女進屋里去的,見被韓曉蕙堵住,只好站在那里,尷尬地笑笑說:“連勝家的,有啥事?”

        “我想承包莊里的地辦一個花木基地,請您幫幫忙?!?/p>

        “那不可以的,我們莊里的地都是各家各戶自己種的,從來沒有承包過。莊稼人不種地做什么?”

        “那……山上的地不屬于個人所有,我去開一塊出來怎么樣?”

        “那也不行,我們每年要注意森林防火的,在山上亂開地,引起火災怎么辦?”

        支書一口回絕,讓韓曉蕙愣了一下,她原來還以為這個事很好辦呢。

        支書說:“我得給孫女喂奶粉了,沒啥事你還是走吧。”

        韓曉蕙看了看支書,知道多說也沒用,就轉(zhuǎn)身回來。一路上,她把這事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一定得辦成,家里已經(jīng)這樣了,再不另外謀事,莊里人只會越來越瞧不起他們。

        晚上,韓曉蕙帶著兩罐奶粉外加一條中華煙重新去了支書家。她原來還想支書會推讓一下的,沒想到,支書居然什么都沒說,接了她帶去的奶粉和香煙,就放到里屋去了。等他出來,臉上就有了笑意。他說:“我今兒個問過莊里的其他人,他們沒有人愿意把地租給你?!?/p>

        聽他這么說,韓曉蕙心上寒起來。她說:“這個莊子里的人真是好奇怪,我也沒有得罪他們,怎么都這樣?”

        支書訕訕地笑笑,說:“你嫁過來才半年,還不曉得我們莊里人的習性,大家當面不說,背后都是要說的。永福媳婦雪梅不止一次來說過,說你總是愛在她家后門口弄花,害得她連門也不敢開,整天屋子里黑黑的,都煩透了;還有,來旺媳婦說你背后說她胖,她老公還沒說她呢,要你一個外人嫌棄什么,還說你以前總是把狗拴在她家門口,害得她家里人生病,你不但一分醫(yī)藥費都不出,還說人家迷信;連友家的又說你勾引她家男人,還勾引了老五……”

        韓曉蕙聽著這些話,氣得不知道該說些啥。支書把手一揮,說:“還有說得更難聽的呢,說你是白虎星,自從你嫁到連勝家以來,他家就一直倒霉,公婆丟了飯碗不說,連勝事業(yè)又不順……”韓曉蕙聽不下去了,她打斷支書的話說:“我沒閑心聽這些嚼舌頭的話,你看我租地的事還有沒有法子想?”

        支書看看她,說:“租地的事,在我們莊里是不可能了,不過,梅嶺莊的支書與我有交情,我前些日子聽說他們莊里有五十畝地要出租,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租出去了,聽說承包費要高于周邊莊子,一畝三百塊,錢得一次性預付完。如果你有意的話,我倒是可以幫你打聽打聽?!?/p>

        韓曉蕙聽支書這么說,尋思了一會兒,眼下沒有地,就什么也做不成,就算在梅嶺莊,離家遠一點,也得試試看。

        支書看她答應了,就到屋里去打電話。韓曉蕙在外面等著,好容易支書才出來,說那邊答應了,讓她第二天過去。

        韓曉蕙心里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韓曉蕙早早就起來了,居然是雷雨天,嘩嘩的雨水從天上一個勁地倒下來,看那陣勢,根本沒有要停的意思。她心里著急呢,帶了預先準備好的錢,撐了把傘就沖進雨幕里。一路上,雨點密集地打在雨傘上,像擂鼓一般。十五里地,到那兒時,她全身上下差不多都被淋濕了。梅嶺莊的支書正鎖了門往外走,看見她來,覺得有些意外:“我以為你不來了?!敝f,“這么大的雨,我正準備去水庫看看呢。”

        韓曉蕙笑著說:“說好要來的,下冰雹也得來?!?/p>

        她跟在支書身后,去看了看地??催^之后,她放心了。這塊地位置很好,十幾畝地靠近山腳,不但肥沃,而且因為地勢高,根本不用擔心會被淹。山上有泉水,灌溉也方便。

        她回到梅嶺莊村部就把錢給付了,還像模像樣地和支書簽了合約。

        剛簽完合約,還不到五分鐘呢,辦公室里的電話響起來。支書去接了,放下電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他支支吾吾地對韓曉蕙說:“這塊地,我能不能不出租了?”

        韓曉蕙心里明白,準是有人在搗鬼。就笑笑說:“我不管你聽到什么話,你好歹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也見過世面,這合同可不是亂簽的,你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果你違約,你現(xiàn)在除了還我本錢,還得賠我三倍的錢?!?/p>

        支書點點頭說:“你怎么得罪那個人的?”

        韓曉蕙心里明白他說的是誰,就說:“我知道你是說誰,這個人是個壞種,我從來沒有得罪過他,是他的妹妹,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老是覺得我礙著她,一直在莊子里拉幫結(jié)派孤立我,還害我公婆丟了工作。我是不怕的,我把地租在你們莊子里,以后看護的、搭棚的、種花的,都會雇你們莊里的人,可以解決你們莊里好些勞動力呢,還有,我還可以無償幫你們在村道兩邊種上芙蓉花,秋收以后,這花開得會特別耐看。”

        支書聽她這么說,想了又想,終于下定決心,一拍大腿,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我好歹也是部隊出來的,老是怕這種地頭蛇怎么成?到時候,你多照顧我們莊里人,大家都擁護你,我就不怕他興風作浪。”

        聽支書這么表態(tài),韓曉蕙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氣。

        十二

        韓曉蕙忙開了,她在梅嶺莊招了十來個勞力,讓他們先給地除草、平整、清理小石頭子……先將生地整成熟地,她自己則去鎮(zhèn)上的花木市場購了一批花卉,像白蘭花、桂花、芙蓉等。她娘家的院子里,那些樹長得快要擠在一起了,她去疏了六七十棵花樹出來,讓院子看上去疏朗而美麗。還有以前保留的大量的花籽,都一一叫人種到現(xiàn)在開墾好的地里。全都是她自己喜歡做的事,她一點也不覺得累,一點不覺得為難。她看她的地里,白蘭花、雛菊、美女櫻、風鈴、滿天星和薰衣草,都一塊一塊插著牌呢,想到不久之后這里將開滿燦爛芬芳的花朵,她就覺得十分歡喜。她每天一早就去地里,傍黑了才回小月莊來,這樣過了半個月后,眼看各類花苗都出了泥土,那些新種的花樹也都綠油油的抽著葉,全都成活了。她便和連勝去她高中老師所在的學校接業(yè)務,她對老師和校長說:“把母校打扮得漂亮是我應該做的,但也希望老師能支持學生。所有的苗木,我不會賺一分錢,只要本錢收回來就可以了。我會在學校操場上種桂花樹、臘梅、白玉蘭,圖書館那一塊,應該種各色月季,而教學樓周邊我會種上香樟。從明年開始,一年四季,學校都有不同的風景,看上去就像一個大花園?!币幌蚓蚣毸愕睦闲iL也被她說動了,答應把學校交給她打理。韓曉蕙拿了學校預先支付的八萬元,覺得有了信心。回去的路上,連勝跟韓曉蕙說:“等我把這次工程做完,結(jié)了賬,我也給你當工人?!?/p>

        韓曉蕙說:“你愿意和我一起干,這當然最好了。咱爸咱媽都得派出去干活,你不會心疼吧?”

        連勝笑笑說:“他們閑著,快閑出病來了,你有事叫他們做,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p>

        韓曉蕙讓她婆婆記賬,誰上工幾天,誰做了多少事,都讓她給記在一本簿子上,月底就按這個本子上的記錄發(fā)工資,多勞多得,誰也不會偷懶。他公公則將地分成五塊,每塊具體由兩個人負責,成員用抓鬮的方式?jīng)Q定,大家都做得稱心如意。才過了兩個多月,苗圃就郁郁蔥蔥芳香一片了,吸引了附近莊子許多人來看花。韓曉蕙兌現(xiàn)了當初和梅嶺莊支書的諾言,將村道上都種上芙蓉花。這個花,平日里可以看它的綠葉子,等秋天開起來的時候,明媚絢爛,可以遮了收割后稻田的荒涼。做這事,雖然花了一大筆錢,但她連本錢也不要,算是感謝梅嶺莊村民對她的苗木基地的支持。她是事業(yè)剛起頭的人,能這樣慷慨,整個梅嶺莊的人都被感動了,大家義務出力,將這些芙蓉花種在村道兩旁,梅嶺莊變漂亮了。韓曉蕙進進出出的,沒有一個梅嶺莊的人不夸她大方,沒有一個梅嶺莊的人不喜歡她。有時候,她接了梅嶺莊人的笑,會嘆息地在心里想,如果小月莊人也能像梅嶺莊人那樣好講話就好了。

        連勝結(jié)束了城里的業(yè)務,也來幫韓曉蕙了。兩個人一個一個學校和企業(yè)跑過去,一圈下來,接到不少訂單。有些也想搞綠化的企業(yè),因為業(yè)務忙,一直沒空專門抽出時間去種,現(xiàn)在有人專門給他們解決這個問題,使他們的單位或企業(yè)看上去美麗蔥郁,讓每一個來參觀或談業(yè)務的人都心情舒爽,這是雙贏的事啊。

        有一次,連勝在和韓曉蕙談下一筆業(yè)務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跟韓曉蕙說:“我們裝修公司的老板娘每天都在喝一種綠色的汁,我上次問過了,她告訴我說,那是小麥汁,喝了可以明目提神,還可預防心血管疾病、關節(jié)炎、糖尿病。我們也可以種一些,看看是不是有市場。如果成功,就又是一片天下;如果不成,小麥種子也不貴,花不了幾個錢?!?/p>

        韓曉蕙聽他這么說,眼睛一亮,說:“那你以后就管這小麥苗的事吧,你先種種看,我會幫你的?!?/p>

        連勝信心滿滿地說:“種別的不會,種麥子誰不會?。俊?/p>

        兩個人說得開心,就把這事給定下來了。

        說干就干,連勝和韓曉蕙將屋后的花木都移到梅嶺莊去了,將家里留的小麥種子撒下去。他們一家,原本是莊里最閑的人家,現(xiàn)在,變成了莊里最忙的人家。為了方便,他們不但安裝了電話,還四個人每個人買了一部手機。每天晚上家里有人的時候,不是手機鈴聲就是電話鈴聲,熱鬧得很。

        除了種小麥、種花,一家人還要到河埠頭弄水。后來,等韓曉蕙的花卉基地上軌道后,他們沒空自己去埠頭運水了,韓曉蕙從梅嶺莊請了一個漢子來,每天專門給他們家從梅嶺莊運兩車水來。

        十三

        這天,韓曉蕙在家后院里觀察那兩壟麥苗,那些青青的麥苗長得很好,都快可以收獲了。連勝和她的辛苦沒有白費。為了推銷,連勝去鎮(zhèn)上找了報社,刊登了一個專供花卉苗木和小麥苗的廣告。第二天就有好些電話打進來。

        才不過三個來月,韓曉蕙的銀行賬戶上已經(jīng)有二十幾萬,到明年這個時候,就可以去鎮(zhèn)上買房子了,一想起來,韓曉蕙就覺得非常舒心。她正想得開心呢,忽然聽到身后吭哧吭哧的聲響。

        回頭,就見兩頭碩大的花豬一左一右正埋頭在吃她身后青青的小麥苗,那些青翠的小苗風卷殘云般被拖進豬鼻子下,轉(zhuǎn)眼便沒了蹤影。

        韓曉蕙站在那里,心疼得腮幫子都酸了,她跑到地頭拾了兩塊石頭扔過去。兩頭豬嗷嗷叫著往回逃。

        那兩頭花豬是金彩云家的。它們拱倒豬欄跑出來的時候,金彩云正蹲在她家的馬桶上解手。她從墻上一個老鼠掏出的小洞里 見韓曉蕙的臉,正急著想拿手紙呢,沒想韓曉蕙已操起石頭砸了她家的豬。她冷著臉出來。韓曉蕙看了看她,若無其事地蹲下繼續(xù)做自己的事。

        “是哪個砸了我家的豬?”金彩云盯著韓曉蕙問。

        韓曉蕙繃著臉沒吱聲。金彩云就抬高了嗓門說:“沒人應我可要罵了??!”

        韓曉蕙站起來,說:“是你們家豬先吃了我的小麥苗你沒瞧見嗎?”

        “不就幾根臭麥苗嗎?它們可是畜生,你就那點德行,和畜生一般見識?”金彩云看見她家花豬后腿上血淋淋的,心疼得直冒火。

        韓曉蕙冷冷地看了看金彩云,說:“畜生是不懂事,那是得靠人管的。這次就算是一個警告,如果下次再過來,小心我在地上撒敵敵畏,藥翻了我可不管?!表n曉蕙說完,也不管小麥苗了,轉(zhuǎn)身進了后門,砰的一聲,將臉都氣白了的金彩云關在了外面。

        韓曉蕙靠在門背上,心還在怦怦直跳,兩腿發(fā)軟幾乎站不住。從她嫁到連勝家起,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今天上午應該是最快意的一刻了。她當然也想到了金彩云的哥哥會來報復,但是,她覺得自己不能再一味地忍讓下去了。

        晚上,韓曉蕙和連勝說起這事,連勝沉默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說:“我明天找連友說一聲,讓他老婆收斂點,我們現(xiàn)在那么忙,沒工夫跟她繞?!?/p>

        韓曉蕙說:“凡事都應該講道理是不是?我就不信她家能永遠這樣橫下去,我就不相信我這一輩子都得看這些臉色。等我們在鎮(zhèn)上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車,就把這里的房子賣了,永遠不再回到這兒來。”

        連勝把她擁到懷里,拍著她的背,表示贊同。

        十四

        從小暑以來,直到秋分,兩個半月了,沒下過一滴雨,山上水庫里的水漸漸少下去,眼看就要不夠用了。那天,韓曉蕙把花卉基地的工人都集中在一起,向大家討教給花卉解渴的好方法。大家紛紛出主意,有說再挖一口井的,有說去找鎮(zhèn)上的氣象局讓他們?nèi)斯そ涤甑模踔劣姓f跳大神求雨的,讓韓曉蕙哭笑不得。說得晚了,韓曉蕙天擦黑的時候,才從梅嶺莊回來。在離莊子不遠的地方,被來旺媳婦攔住了。韓曉蕙心里有些奇怪,她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來旺媳婦。

        來旺媳婦遞過來一把鑰匙,討好地對韓曉蕙說:“井鑰匙給你送來啦,早該送來的,總被一些事耽誤了?!?/p>

        韓曉蕙沒有接她遞過來的鑰匙。來旺媳婦就把鑰匙往她衣服口袋里一塞,然后,有些神秘地壓低聲音說:“彩云的哥哥犯事了,你聽說了嗎?”

        韓曉蕙淡淡地笑笑,說:“你們不是很要好嗎?你怎么在背后說她?”

        來旺媳婦一拍大腿,說:“別提了,我是鬼迷心竅,怕她那個哥哥唄,心里哪里愿意跟她好?呸,我早知道她哥不是好東西,沒料到竟然是個殺人犯,殺了人,還把尸體藏在他家院子里的井里,又拿水泥把井口封了?!?/p>

        韓曉蕙突然聽了這事,嚇了一跳。

        來旺媳婦湊近來,用更低的聲音說:“我有個親戚在公安局,上午到我們莊子里來調(diào)查金彩云,問她哥哥去了哪里。下午我打電話問他來我們莊里做啥,他告訴我,金彩云的哥哥最近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直沒露面。他的堂弟借住在他家,因為沒水用了,想到把他封了的井打開,好弄點水出來。沒想到井口一鑿開,居然撲上來一股惡臭,里面竟藏著一具女人的尸體……”

        正說到這兒,一陣冷風吹來,韓曉蕙不由得渾身一激靈。她臉色蒼白地從來旺媳婦身邊走過,往莊子里去。來旺媳婦追在她后面喊:“連勝家的,你別跑呀,我還有事跟你商量呢?!?/p>

        韓曉蕙停下來,取出剛才來旺媳婦塞在她兜里的鑰匙,遠遠地扔過去,說:“這個還給你?!?/p>

        來旺媳婦站在那里,傻了眼。

        第二天一早,韓曉蕙和連勝一起剛要出門,支書來了,他站在院子里,一臉笑意地對他們說:“這么早就出門啦!”

        連勝淡淡地應了一聲,問他有什么事。

        支書說:“我聽說你們在梅嶺莊的事業(yè)做得很順,而且越做越大了。看來我當時給你們指的路是對的?!?/p>

        支書一開口,韓曉蕙就明白他要說什么,她笑笑說:“這條路是我們自己爭取來的,你給我們消息,也不是白給的,是我花了上千元換來的,我們不是早就兩清了嗎?”

        支書尷尬地笑笑,說:“曉蕙你是干事業(yè)的人,是大伙兒有眼無珠怠慢你了。以后,我們莊子里也可以整出地來租給你。莊子里有那么多種地的好手,你也可以招來當種花工人。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說對不?”

        韓曉蕙不說話,就拿眼珠盯著支書,千言萬語都在眼神里傳遞著。支書也一定知道她心里想說什么,又賠著笑說:“再怎么生氣,也是一個莊里的人,能幫就幫一把吧?!?/p>

        曉惠畢竟是經(jīng)了世面的厚道人,見支書為著全村人跟她說軟話,就頓了頓說:“這事以后再說吧,我心里記下了?!?/p>

        就和連勝鎖了院門,出去了。感覺背上一直掛著支書的眼珠。

        十五

        又一年的春天,韓曉蕙在花卉基地里忙著,春陽暖融融的,一叢叢橙黃、潔白、雪青的小蒼蘭盛開著,韓曉蕙看著,心里就不自覺地生出許多的歡喜。她原先并不知道,蒼蘭竟有那么多的顏色,原先在她家院子里種的,只是一種橙黃色。坐在邊上,久了,總會讓人錯以為空氣原本就是那樣的香,覺得人生就是那樣的美好。而在那個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許多年以后,自己可以用這種愛好來改變處境?,F(xiàn)在,她在梅嶺莊的花卉基地因為辦得好,得到了媒體的關注,常有記者來她這兒采訪,問她創(chuàng)業(yè)的動機,問她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與否,還講起她不計前嫌,讓小月莊的人到她公司謀一份差事,等等。還問她花或花樹的習性。曉惠對每一種花、每一棵花樹的習性和偏好都是那樣的熟悉,總是讓那些來采訪的記者聽得入迷,忘了先前要找她的目的。有人覺得她像百合一樣美,又像蘭花一樣安靜。她看了記者的文章,臉上一直笑笑的,不管說她像哪一種花,她都喜歡。她的花卉基地里有越來越多的觀光者,有遠途來的旅游團干脆把她這里當成了世外桃源。

        連勝這段時間沒有到花卉基地來,因為他一直在忙,鎮(zhèn)上那幢新房他得抓緊裝修。對裝修一事他是很拿手的,交給他辦,韓曉蕙放心。

        他們沒有將小月莊那幢老屋處理掉,連勝的父母不肯離開那個地方,現(xiàn)在莊里人也沒有再為難他們了。門外那口井,拿掉井蓋,又恢復了原樣,只是,原來安裝過的痕跡還在,被螺絲鉆出的小洞像一個個傷疤,遠遠看去,那么觸目驚心。

        韓曉蕙說服連勝的父母,花了十幾萬元從鄰莊接了自來水來。那水源是更遠處的大水庫里的水,由城里公家人管著,消毒、檢測,不會落下一樣,水質(zhì)有保證呢。家里做了和城里一樣的衛(wèi)生間,淋浴間、洗衣臺都有,要洗衣服,站著就行了,不用像在井臺邊蹲著那樣累。連勝的母親用慣了,覺得挺方便的,每個月也才五六十塊水費,比原來買水要省許多,也就不說什么了。

        金彩云的哥哥被公安局抓住判了死刑后,張連友和金彩云鬧了一段時間的離婚。張連友說不想跟死刑犯的家人一起過日子,也怪金彩云像個掃把星,把他的財運掃掉了。金彩云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后來,張連友實在沒力氣跟她鬧了,再加上金彩云懷了孕,終于將日子往平穩(wěn)里過。

        倒是永福的媳婦雪梅,有一天在與老五偷情的時候,被突然從外面回來的永福撞了個正著。永福離婚后,迅速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讓小月莊的人眼紅了好一陣。

        老五則娶了雪梅,兩個人也在莊里生活。有時候,永福的新媳婦會去老五的店里買東西,給她拿東西找錢的常常是雪梅。

        韓曉蕙每次想起這事,都覺得有些奇怪,但漸漸她心里也釋然了。她對發(fā)生在小月莊上的那些事,都慢慢放下了,內(nèi)心平靜了。一個莊上的人,就像一片地里的莊稼,枝枝葉葉被風吹著,總會相碰相磕,有什么多慮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眼光只有往前看,路子才會更寬,日子才會更好。想到這里,韓曉惠深深吁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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