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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笑

        2013-11-15 16:01:46
        江南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張總副總莉莉

        郊 廟

        一個周日上午,我的大學同學李輝上門拜訪。妻子帶著女兒昨天去鄉(xiāng)下娘家過周末了,恰好我一個人在家。

        弟妹呢?溜溜呢?李輝一進門就大呼小叫。

        回鄉(xiāng)下了,中午我們到樓下的湘味館好好喝幾杯。我說。

        我和李輝曾同在省城一所大學求學,畢業(yè)后,一起回嘉州市區(qū)工作。大半年沒見李輝了,今天他能夠上門找我,我真的很高興。記憶中,李輝只在我和海棠舉行婚禮當天來過這房子。我和他參加過彼此的婚禮,相互見過對方的妻子,知道她們叫什么名字。

        我和李輝歲數(shù)相仿,都是三十老幾,奔“四”而去。但是在同學、朋友圈中,李輝更顯老成,工作上混得不錯,收入似乎也比較高,加之為人豪爽,朋友、同學聚會總是搶著買單;交際圈廣,誰有個事,首先總是想到他,而他也總是義不容辭。大家習慣稱呼他為“老李”,而他也以老大自居,對誰的媳婦都稱呼“弟妹”,海棠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們見面都是在外面,基本上喝酒為主,有時兩個人,有時加上我的一兩個朋友,或者他的一兩個朋友,給我印象較深的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夏一天。他是老李的高中同學,和我雖然一起喝過幾次酒,但彼此沒有留手機號碼。

        都是男人間的小聚會,沒有請過家眷,倒是老李提過一次,什么時候把我們幾個哥們的老婆、孩子都請出來,大團圓一回。我認為也就是隨便說說罷了。

        我請老李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在茶幾上擺好煙,倒好茶,就面對面坐著說話。

        我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個電話就夠了啊,小弟我隨叫隨到。

        唉,老李說,唉。

        這可不是老李一向的風格,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一細看不要緊,突然就覺得老李雙眼無神,印堂發(fā)暗,人也似乎矮了一截。我揣測他是不是遇見了什么難題,如果是借錢,幾千元給他救急,我還能拿得出來,多了就無能為力了,海棠這關(guān)也不好過。

        我嚴肅地說:“出什么事了嗎?”

        你知道我的工作單位的。老李沒頭沒腦地說。

        我當然知道,老李供職于一家大型國有建筑企業(yè),是嘉州市分公司的辦公室副主任。我說,知道,你們是造鐵路、公路的,要鋪設(shè)橋梁,開鑿隧道,偶爾也承接商品房建筑業(yè)務(wù)。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在辦公室主要分管接待工作,請客吃飯報個銷啥的,小事一樁,往往煙、酒有剩余的,可以相應(yīng)處置……”

        我摸不著頭腦,打斷他說,說要緊的,出了什么事?

        老李還是慢條斯理地說,省公司領(lǐng)導(dǎo)到嘉州檢查工作,或者同行到嘉州考察,我們定點接待的酒店是分公司附近的嘉州天堂大酒店,四星級,有協(xié)議,平時我簽個字就行,一個季度結(jié)算一次,從總經(jīng)理到各部門經(jīng)理,我都混得挺熟,人家知道我們單位是條大魚,服務(wù)上非常周到,有些我們沒想到的,人家都給我們考慮周全了,省了我不少心,所以,在那里,我要想辦點什么事,還是很方便的。

        我狠狠吐出一口煙霧,說,有屁就放,別凈瞎扯些沒用的。

        這一次,省公司分管安全生產(chǎn)工作的王副總帶隊到嘉州檢查市分公司的安全生產(chǎn)工作。近半年來,嘉州市分公司下屬各施工隊接連出事,死傷率較去年同期上升了300%,造成的各項直、間接經(jīng)濟損失也大幅飆升。市分公司一把手張總高度重視這次檢查工作,連續(xù)親自主持召開了數(shù)個會議,除做好檢查工作本身應(yīng)對外,還特別交代要提高接待規(guī)格,確保省公司領(lǐng)導(dǎo)一行人在嘉州吃得好,住得舒心,玩得開心。就這樣,辦公室請示張總同意后,臨時決定把接待的大本營從天堂大酒店移到五星級的香里格拉大酒店。省公司一行人吃住都安排在香里格拉大酒店,檢查前的分公司匯報會、檢查后的檢查組意見反饋會,自然也都安排在那里。再說啦,五星級的酒店,娛樂項目自然也比四星級的要豐富,KTV里的“公主”、桑拿中心里的女技師也比后者更年輕漂亮。

        王副總一行人從省城坐動車到嘉州,張總帶領(lǐng)班子一干人、安全生產(chǎn)部負責人和辦公室付主任——辦公室主任姓付,其實是正職,老李是副主任,還有一位唐姓副主任,分管文秘、信息和宣傳等——在動車站迎接。到達時間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等把省公司一行人送到酒店,差不多是晚飯時間了。張總本和王副總并排行路,到了總統(tǒng)套房前,擠開王副總的秘書小馬,親自推著王副總的小型拉桿箱到房內(nèi),半弓著腰,報告說,領(lǐng)導(dǎo)稍事休息,我先出去了。

        張總走過小馬身邊時說,領(lǐng)導(dǎo)休息好了就打我手機。

        小馬也輕聲說,放心吧,領(lǐng)導(dǎo)動作很利索的。

        歡迎晚宴安排在酒店二樓的香里格拉廳,是所有餐飲包廂里規(guī)格最高的一個,保底消費一萬元,還不含煙和酒水。

        事情壞就壞在小馬認識老李,不僅認識,還把他當作了知心朋友。這是有淵源的,一年前,小馬陪省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下來調(diào)研,晚上主任喝多了,除了睡覺別無所求,沒小馬什么事了。付主任把老李拉到一邊說,把大秘接待好,我老婆催得緊,說完朝小馬揮揮手,就走了。老李自然無話可說,他就是捧接待這晚飯的,想了想,只有兩個人,去唱歌太冷清,就帶小馬去了嘉州市區(qū)大名鼎鼎的海闊天空大浴場,兩人都去了按摩包房,接受了除直接做那事之外的所有服務(wù)。從海闊天空出來,老李注意到小馬一臉愜意,他本來想解釋一下不是他不給安排,而是海闊天空里確實沒有那種最“爽快”的服務(wù),看小馬神情還算滿意,也就不提了。倒是小馬說了一句,李主任啊,你們這里的小姐——不,你們叫技師——很年輕漂亮,我那個問過,才十九歲,就是那個事沒得做,我給她現(xiàn)金也不要,唉。老李心里咯噔了一下,剛才還奇怪小馬為什么非要把皮夾從包里取出來,帶進按摩包房里去,鎖在浴場提供的柜子里其實也是挺安全的嘛。

        老李說,領(lǐng)導(dǎo)真的要做?

        小馬說,我只是隨便試探她一下,并不是真的要做。

        老李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如果領(lǐng)導(dǎo)真的要做,剛才我就帶領(lǐng)導(dǎo)去另外地方了,在嘉州地盤上,我老李這點本事還是有的,不瞞領(lǐng)導(dǎo),我高中同學夏一天現(xiàn)在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保管安全。

        老李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很虛,雖說他的腦子里有嘉州情色一張圖,安排美女不在話下,但是要自己買單嗎?關(guān)鍵是,萬一出什么婁子呢?所以最好不要安排。而且,雖然是老同學管治安,但是犯在哪個派出所、哪個區(qū)分局治安大隊很難說,老同學都罩得過來嗎?所以,老李自己一般不偷腥,單位接待原則上也不安排美女。關(guān)于后面這點,張總是特意交代過的。

        一年來,小馬就沒有再下來過。老李自然也不會想他,覺得人家是省公司秘書,平日里服侍好領(lǐng)導(dǎo)要緊,哪有空經(jīng)常下基層?但是這次,小馬要下來了。老李知道,在省公司,小馬就是跟王副總的。省公司辦公室?guī)讉€秘書,對應(yīng)著省公司幾個老總,平日里分工寫材料,哪個領(lǐng)導(dǎo)下來,哪個秘書跟從,是有定數(shù)的。老李沒想到的是,昨天,小馬竟然主動打電話給他,說明天下來,好久沒見李主任了,要好好敘敘舊。老李以驚喜萬分的語氣說,那太好了,一年不見領(lǐng)導(dǎo),都想死領(lǐng)導(dǎo)了。

        為了做好這次接待工作,老李在酒店給自己開了一個標準間,空暇之余棲身之處,真正待在里面的時間不長。張總帶領(lǐng)一幫人去動車站接人的時候,老李就恭候在酒店大堂里了。人接過來后,老李在大堂把房卡分發(fā)完畢,一人一個套房。王副總住了酒店唯一的總統(tǒng)套房,小馬住他對面的套房;省公司其他人都住另外的樓層,而且也盡量不在同一個樓層。這是張總交代的,這樣找他們方便,彼此不要撞見。省公司一行人領(lǐng)了鑰匙,在市分公司有關(guān)人員的引領(lǐng)下到各自房間稍作休息。

        在大堂里,老李曾聽得王副總隨口對張總說,不都是天堂大酒店嗎?這里人生地不熟啊。但是老李沒聽見張總是怎么應(yīng)答的。老李不管這個,就去二樓的香里格拉廳,再次查看包廂狀況。當張總出現(xiàn)在包廂門口,親自像一個服務(wù)員那樣伸手彎腰,向著身邊的王副總做著請的手勢時,正在包廂內(nèi)無所事事、同時又因為擔心哪里是否還存在紕漏而多少顯得心神不定的老李立馬從沙發(fā)上起身,擺了一個比張總更低的彎腰,右手朝著主賓的位置。

        老李本是要走的。今天晚上出席晚宴的有哪些人,他自然一清二楚,他是屬于可以出席,也可以不出席的那種人。正往外走,卻被一個人拽住了——是小馬。小馬好像料準了他的心思,說,李主任要走?這怎么行?

        張總正拉開主賓位置的椅子請王副總坐下。瞅了一眼那情形,隨口說,馬秘書和我們的李輝副主任挺熟啊,那就別走了,我建議兩人坐一塊敘敘舊。見剛落座的王副總抬頭,張總又說,王總你看呢?

        王副總淡淡地說,客隨主便,我沒意見。

        老李就這樣參加了歡迎晚宴。

        歡迎晚宴上,主、賓雙方都心照不宣似的,絕口不提明天的檢查工作和前段時間市分公司下屬各施工單位的丑事。兩位主要人物,禿腦袋、大肚子的王副總和風度翩翩、身子稍微偏瘦的張總都放開了喝,其他人自然沒有克制的理由。

        吃飽喝足,大家起身時,張總請示王副總,是否去KTV唱歌,解解酒氣,就在四樓,足不出戶。自然這早就在計劃當中,老李已經(jīng)預(yù)訂了四樓KTV的包廂。但是王副總擺了擺大肚子說,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大家有得忙。

        王副總像領(lǐng)袖人物那樣揮了揮手,說,小馬,我們走。

        小馬尾隨著王副總,在包廂門口轉(zhuǎn)過身來,也像領(lǐng)袖人物那樣揮了揮手。老李分明感覺到,小馬單單朝他使了個詭秘的眼神,但是老李沒有放在心上。

        省公司其他人見領(lǐng)導(dǎo)如此,也就與邊上的市分公司的人不咸不淡地扯幾句,陸續(xù)出了包廂。

        市分公司的一幫人一下子虛脫了一般,像是卸去了肩頭上的千斤重負。張總已經(jīng)把心思轉(zhuǎn)到明天白天的安全生產(chǎn)工作檢查上了,正和安全生產(chǎn)部負責人嘀咕著什么。好在付主任首先反應(yīng)了過來,說,張總,我去送送省領(lǐng)導(dǎo)?

        市分公司的人習慣叫省公司來的人叫省領(lǐng)導(dǎo),原先只是在省公司來的人面前這么叫,表達對上級機關(guān)及領(lǐng)導(dǎo)的尊敬,但叫順嘴了,即便“省領(lǐng)導(dǎo)”不在面前,也都這么叫了。

        張總立刻醒悟過來,說,我去,我去,你們都到大堂里等我,李輝副主任處理一下,可以遲點下去。張總邊說邊走,人已經(jīng)閃到了包廂門外,追隨王副總?cè)チ恕?/p>

        老李還要在包廂里稍等,等服務(wù)員把賬結(jié)好,他好簽字。分公司其他的人就先走了,按照張總的吩咐,他們要到一樓酒店大堂里會合。張總對這次省公司的安全檢查工作異乎尋常地重視,如果家里沒有火燒眉毛的事,自然誰也不敢擅自溜走。

        建立嚴密的管理監(jiān)督機制,有法律的威懾力;加大先進設(shè)施設(shè)備的投入和使用;提高管理人員的管理水平,培訓(xùn)服務(wù)人員的服務(wù)力度,提高服務(wù)水平。同時加大洞庭湖旅游宣傳的投入,科學的利用宣傳技巧,深度挖掘特色文化,使其具有鮮明特色。

        如果是在天堂大酒店,犯不著每吃個飯就要拿單子給老李簽。在那里,雙方存在長期友好合作關(guān)系,如果是接待一批次客人的吃、住、玩(比如唱歌、洗澡),是在整個接待任務(wù)結(jié)束后,酒店營銷部把總的賬單拿給老李簽字就行了。老李覺得,這簡直就是摸了一把虱子放在自己的頭發(fā)里搔癢。但是沒辦法,分公司要提高接待規(guī)格,老李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只能將就一下了。

        為了做好這次接待工作,老李找到了香里格拉大酒店的營銷部,向前臺接待的營銷員說明這次接待工作的重要性,并主動要求先行放一筆押金在酒店,其間吃、住等消費簽字,接待工作完畢結(jié)算,多退少補。前臺接待的營銷員把老李引導(dǎo)到了營銷部經(jīng)理趙輝的辦公室。雙方互換了名片后,老李略微驚訝了一下。一個男人的名字,安在一個女性身上,有點張冠李戴的意味了。趙輝顯然已向前臺營銷員了解了一下大致情況,開門見山地表示,不需要放押金,貴方這么大的單位,我們還信不過嗎?

        老李表示感謝。但是對方不收取押金,他反而覺得心里空空的。好在趙輝提出了一個要求,詢問雙方是否能夠簽一個長期合作協(xié)議。

        老李沒這方面的心思,在天堂大酒店,他使喚起人來很順手,而香里格拉大酒店離公司遠,領(lǐng)導(dǎo)未必喜歡,如果老是放在香里格拉大酒店接待,費用支出也不好控制,這次只不過是形勢需要,臨時破了個例。但是面對趙輝殷切的目光,老李沒好意思一口回絕,試探地說,簽什么樣的協(xié)議呢?趙經(jīng)理有任務(wù)指標嗎?

        趙輝臉上掠過一陣不自然,但是隨即歸于平靜,說,我們香里格拉大酒店一般不主動找客戶簽訂消費協(xié)議,即便像你們分公司這樣,在嘉州市區(qū)是個大單位,我們也不會主動派營銷員上門打攪你們。我們的客源很穩(wěn)定,而且日漸增長,只怕接待能力跟不上呢。

        那就好,老李松了一口氣說,趙經(jīng)理看上我們分公司,是我們的榮幸,其實簽一個消費協(xié)議也不是不行。

        讓老李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趙輝果然接上茬了,說,我們營銷部沒有與客戶簽訂多少份消費協(xié)議的指標任務(wù),我們主要協(xié)調(diào)酒店各部門把重要客戶接待好,比如你們分公司,而且你們這次接待的又是省領(lǐng)導(dǎo)……

        老李打斷對方說,是省公司領(lǐng)導(dǎo),省領(lǐng)導(dǎo)是我們市分公司的人內(nèi)部叫的。

        那也無妨,趙輝嫣然一笑說,我們酒店可以按照接待省領(lǐng)導(dǎo)的規(guī)格接待你們省公司領(lǐng)導(dǎo)啊,雙方簽了協(xié)議,貴方的各項消費,我方都將給予最大額度的優(yōu)惠,與其他客戶消費沖突時,我方將給予貴方優(yōu)先安排,當然啦,貴方是個大單位,一定時間內(nèi)也要在我方消費達到一定的額度。

        聽著趙輝的前半段話,老李有些心動了。其實與分公司簽訂消費協(xié)議的酒店不止天堂大酒店一家,比如以供應(yīng)嘉州傳統(tǒng)名小吃為主的餐飲名店“地一角”。與誰簽訂或不簽訂消費協(xié)議,是辦公室的職權(quán),準確地說,決定權(quán)在老李手里,但是老李要向付主任、向張總匯報,因為接待發(fā)票是需要這兩個人簽字后才能入賬的。匯報也就是個形式,不存在付主任或張總不同意的問題。但是,聽了趙輝最后那句話,他立即打了退堂鼓。犯不著啊。在老李手里簽訂的消費協(xié)議,沒有誰敢給他下消費指標的。

        趙輝似乎看出了老李的顧慮,說,其實也就是個原則約定,真的某個時期達不到額度,我方也不會怎么樣的,可以削峰填谷方式計算嘛,要不李主任先看看我方的協(xié)議范本?

        老李已經(jīng)了無興趣,但是他覺得不好讓對方下不了臺,就敷衍說,我先考慮,我還是要求先放押金在酒店。

        趙輝自然也是個聰明人,不再勉強,了解了一下情況,報了一個數(shù)字給老李,說,要現(xiàn)金放在財務(wù)部,信用卡退起來麻煩。

        老李告辭。趙輝起身相送,說,接待上的事請李主任放心,我會協(xié)調(diào)好酒店各部門,以李主任簽字為準。

        但是老李分明察覺出了她語氣的冷淡和面無表情,好像是在和一個死尸說話。

        老李在香里格拉廳終于等到服務(wù)員把餐飲消費賬單結(jié)好,簽字。那數(shù)字嚇了他一跳,想起了沒有自帶酒水。不是忘了帶,是不讓帶。老李還專門給趙輝打過電話,請求通融一下,但是被后者婉拒了,說是沒有簽訂消費協(xié)議的客戶不能自帶酒水,出了問題誰負責任啊?

        本來張總是要請王副總一行人喝龍霞珠葡萄酒的,那是去年張總赴法國考察時帶來的,正宗的法國波爾多原產(chǎn)地出產(chǎn)。老李向張總匯報,龍霞珠不能帶了,除非和人家有協(xié)議,但是簽協(xié)議,要有保底消費。張總的臉色很難看,老李的心里很難受。

        老李心想大伙兒都在大堂里等著,正要下一樓,突然想起在四樓是預(yù)訂了一個KTV包廂的,既然王副總他們不去了,就要退掉,免得影響人家生意。于是就上了四樓。

        KTV門口一排十來個亭亭玉立的女孩一起向老李致敬:“先生您好!”說話的同時鞠躬接近90度。

        這陣勢老李自然經(jīng)歷過,天堂大酒店里的KTV也差不多,雖然是個私營企業(yè),但KTV也是外包的,深知沒有“公主”陪侍,生意勢必不好的道理,但是公安部門明文禁止營利性陪侍的,不要因為KTV一個項目影響到酒店正常經(jīng)營才好。香里格拉大酒店是純外資企業(yè),不知公安部門管不管。老李突然覺得,如果政府部門的服務(wù)態(tài)度有這么好,他愿意天天往那里跑。老李平時沒少與嘉州市建設(shè)、國土、規(guī)劃和稅務(wù)部門打交道,老李是不管業(yè)務(wù)的,主要是聯(lián)絡(luò)感情,比如給這些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安排一些娛樂休閑和外出旅游活動,但直接給領(lǐng)導(dǎo)派送美女,老李沒做過,倒也不是他辦不到,是張總不讓做。張總交代過,這事原則上不行,除非要害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有明確要求。但是至今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有這方面的明確要求。

        老李到了柜臺前——這里負責接待和收銀——說明了來意,報出了預(yù)訂的包廂號。老李正得意呢,預(yù)訂包廂的時候,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主動詢問接待小姐是否需要交押金。對方知道他已經(jīng)在財務(wù)部押了錢后,就說不用了。老李想,幸好沒有交押金,要不然可能會收一筆退訂費,就像鐵路部門收退票費一樣。

        先生,接待老李的收銀小姐笑瞇瞇地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預(yù)訂時間,即使退包廂,也要收取該包廂最低消費額的20%,離店時我們財務(wù)部會與你們統(tǒng)一核算。

        這……

        老李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又聽得對方說,不好意思啊先生,如果貴單位和我們酒店簽有消費協(xié)議,退包廂我們就不收取這20%了。

        老李正要發(fā)作,但想想還是自己理虧,當然也要怪這狗娘養(yǎng)的營銷部經(jīng)理趙輝沒有把其中的細節(jié)給自己說清楚。或者可以這次接待之前先簽一個協(xié)議,確保接待圓滿成功,以后屁都不理她。但老李轉(zhuǎn)念一想,對方不是建議他先看一下消費協(xié)議范本了嘛,也許那上面就有這方面的規(guī)定,是他自己不要看。

        這么一來,老李就放棄了給趙輝打電話的沖動,覺得是自己工作上的疏漏,怪不得人家,于是深吸了一口氣,平抑一下情緒,在對方遞過來的單子上簽上了大名。作為情緒的發(fā)泄,他故意把簽名寫得很潦草。對方不介意,看都不看,說,謝謝。

        老李恨恨地想,老子單位有的是錢,犯不著給你趙輝打電話,等這次接待任務(wù)一結(jié)束,老子一輩子都不再理你。

        老李急急下到一樓,卻找不到分公司里的任何一個人。想著要給付主任打個電話,又覺得沒必要,按時間推算,張總把王副總送到房間,就算談了一小會兒話,再回到大堂,給大伙兒最后交代一些明天應(yīng)對檢查的事,也花不了多久時間,大伙兒該是已經(jīng)作鳥獸散了。

        按照市分公司向王副總事先匯報確定下來的安排,明天上午先在香里格拉大酒店的一個小型會議室里召開簡短的匯報會,由分公司匯報半年來歷次安全事故發(fā)生后的整改情況。聽取匯報后,王副總將帶隊實地檢查。

        老李在腦子里把明天的事情過濾了一下,決定不了是回家還是睡在酒店里。應(yīng)該說這決定權(quán)在自己手里,如果回家,明天一大早就要過來,因為張總要陪王副總吃早餐,他自然要比張總更早到,何況,如果今天晚上檢查組里有人有什么需要,分公司不留一個人在酒店里也說不過去。但是,不回家,又要向老婆莉莉一番解釋。今天老李有接待,莉莉早就知道了,所以老李要解釋的是,接待,為什么搞得夜不歸宿,是不是“陪睡”?。渴虑槊鲾[著,不是解釋不過去,是老李懶得解釋,膩煩透了,所以他寧可回家。再說,時間這么遲了,檢查組里應(yīng)該也不會有人找分公司什么事了。

        正糾結(jié)著,老李聽到自己的手機鈴聲響了。一看是小馬,老李嚇了一跳,隨即又慶幸自己還沒有回家。老李馬上接起電話,恭敬地說,領(lǐng)導(dǎo)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服務(wù)的?

        與此同時,老李的腦子里轉(zhuǎn)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小馬還想去一趟海闊天空大浴場?可是不對啊,這次他是跟王副總出來的,敢擅自離崗?

        李哥也學會油腔滑舌了,小馬說,還在酒店嗎?

        在,在。老李忙不迭地說,他對小馬突然轉(zhuǎn)口稱呼自己“李哥”很不適應(yīng),就是一年前他帶他去海闊天空大浴場瀟灑時,他也沒這么叫。晚上在二樓吃飯,他也是人前人后稱呼他“李主任”。老李就料定對方是有事找他了。

        在哪里?小馬問。

        我在酒店大堂里呢,老李說,要不我去領(lǐng)導(dǎo)房間?

        我去你房間吧,你回來。馬秘書說,好像料定老李已經(jīng)在酒店開了房間一樣。

        老李把自己的房間號告訴小馬。兩人道了拜拜,老李立即乘電梯上樓。剛剛打開房間的門,小馬后腳就跟進來了。

        小馬夸張地與老李來了個熊抱,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李表面上熱烈響應(yīng),心里卻在揣測,難道小馬要求自己辦的是一件非常難以辦到的事?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倒也罷了,怕就怕什么難纏的私事。

        見老李要泡茶,小馬擺了擺手說,肚子飽,別弄了,坐下吧,你們分公司的人是不是都回去了?

        兩人落座。老李說,我不是在嘛,我不是人?省公司領(lǐng)導(dǎo)在此,我們哪敢撇下不管哪。

        小馬有點尷尬,說,我是說張總他們,李哥明知道我的意思,還故意擠兌我。

        老李笑笑說,咱們哥倆不是開開玩笑嘛。

        小馬說,那也是。

        小馬說完這話,再不說話。一向機靈的老李不知對方葫蘆里賣什么藥,一時竟然也不知說什么好。他總覺得對方不僅僅是來找他敘舊這么簡單。看小馬那神情,似乎還藏了一點心事,有點心神不寧的嫌疑。老李想主動點,又怕把自己套進去,可是不說話,場面又太僵。想了一會兒,老李終于想到了,說,領(lǐng)導(dǎo)抽煙否?說罷抓起茶幾上的香煙,抖了一下,遞到小馬前面。

        老李竟然想不起來一年前的小馬是否抽煙了,以及在歡迎晚宴上是否抽過煙。按理說,他自己是抽煙的,特別能留意身邊其他人是否是“同類”,這就好比誰開了某個牌子的車,到了街上遇見同個牌子的車,總是容易上心一樣。

        小馬本能地把手一擋,但是話說出口卻是,今天我就陪李哥抽一根。小馬就把自己的手由鴨掌變成了雞爪,抓了一根從盒子里跳出小半個身子的香煙,銜在了嘴里。

        老李給小馬點上香煙,自己也抽上一根。

        小馬一看就是個菜鳥,連連咳嗽。老李見狀,起身給他拿了一瓶礦泉水。

        小馬把香煙放下,喝了幾口水,情緒出奇地平靜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李主任,我還真有點事找你,我首先強調(diào)一下,這不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

        小馬嘴里的領(lǐng)導(dǎo)指的自然是王副總。老李說,馬秘書的意思就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領(lǐng)導(dǎo)有事盡管吩咐,只要嘉州市分公司能辦得到的,我老李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老李的話說得有技巧,他老李可以賣命,但前提是分公司能辦得到,或者說是分公司愿意辦的。但既然是馬秘書的意圖,表面上,就不好說分公司愿意不愿意辦,而只能說辦得到辦不到。

        小馬盯著老李的眼睛說,李哥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我跟了王副總幾年,王副總事業(yè)上成功,但家庭經(jīng)營失敗了。

        老李故作吃驚地說,怎么會呢?每個成功男人的身后都站著一個賢惠的女人。

        唉,小馬嘆了一口氣說,幸福的家庭個個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王副總的妻子,我叫她師母,患有重度抑郁癥。王副總的意思,是把她安排到省城第六人民醫(yī)院進行康復(fù)治療,去了幾次,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因為她自己鬧著要待在家里;但她待在家里,王副總面對的是一具行尸走肉,有時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精神癥狀發(fā)作者,抑郁程度越深,發(fā)作程度越怕人。

        老李不由自主地說,那王副總怎么辦?也許他可以工作忙為由,不回家,在家里也可以分居。

        小馬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你想到的王副總都試過了,王副總專門從第六人民醫(yī)院請了一個有經(jīng)驗、有耐性并且表面上也比較清秀的女護工在家里照顧師母,自己因為工作需要,有些夜里就沒有回家,在家里自然也是分房睡,由護工陪在師母房間。

        老李由衷地說,苦了王副總了,活鰥夫一樣。

        活鰥夫就好了,小馬說,問題是,剛才我說的是理想狀態(tài),沒能維持多久,更多的時候,王副總需要被迫做家庭作業(yè),繳納公糧,還要接受沒完沒了的質(zhì)詢,比如為什么夜不歸宿,與誰在應(yīng)酬,男的還是女的,年齡有多大啦,為什么好不容易在家里過幾夜,又要一個人躲起來……

        所以,老李說,出差對于王副總是暫時的解脫。

        人還需要放松,小馬說,要想從日積月累形成的緊張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需要徹底放松,以平和的心態(tài)帶隊開展安全檢查工作,李哥你想啊,面試考官心情不好,無論考生如何應(yīng)答如流,這個公務(wù)員還是考不上的。

        這話就有些赤裸裸了,但是小馬一開始就說過這不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老李自然已經(jīng)明白王副總需要怎樣的“放松”,但他還是說,李哥愚鈍,請問馬秘書,領(lǐng)導(dǎo)需要怎樣的放松呢?

        小馬說,李哥你說呢?李哥不是很有本事嗎?您一年前的話小弟我至今銘記在心,您的一個老同學在公安治安部門呢。

        老李不能裝糊涂了,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微笑著的小馬語氣里隱約的不滿了。老李之所以裝糊涂,是在考慮對策,比如要不要給付主任、給張總匯報此事,又覺得這事上不了臺面,是不是不要匯報的好?只能先說,兄弟的事就是我老李的事,俺老李還想在江湖上混下去呢。

        可能是多少察覺到了老李的遲疑,小馬說,經(jīng)濟上的事李主任不要考慮,先到我房間,我自有交代,關(guān)鍵是……李哥,你是不是有必要和你同學聯(lián)系一下?了解一下動態(tài)也好嘛,領(lǐng)導(dǎo)總是謹慎,咱們要給領(lǐng)導(dǎo)服務(wù)好,又不能給領(lǐng)導(dǎo)添一絲麻煩。

        小馬話里有兩層意思,一是經(jīng)濟方面的,一是安全方面的。老李已經(jīng)下了給領(lǐng)導(dǎo)服好務(wù)的決心,再不用考慮,立即說,這和請領(lǐng)導(dǎo)吃飯、住酒店是一樣的,馬秘書不用考慮,倒是請馬秘書把一下關(guān),交代一下別的什么事倒是有必要,我同學那里,馬秘書請放心。

        此事非同小可,叫個小姐到王副總的客房里去!馬秘書一走,老李第一件事就是給家里打電話,向老婆莉莉解釋省公司領(lǐng)導(dǎo)住在酒店,分公司領(lǐng)導(dǎo)要求他留店,不準回家。因為幾天前老李就向莉莉說過省公司檢查組要來的事,這回她也沒起什么疑心,只交代一句,沒什么事就早點睡。

        掛了電話,老李想起忘記問馬秘書一個事了,王副總的意思是圖個一時發(fā)泄呢還是抱一夜?老李的腦子很亂,比如剛才稱呼小馬,一會領(lǐng)導(dǎo),一會馬秘書的。老李也知道,小馬找他辦這事,也是鼓足了勇氣的,心里也是有忐忑的,比如當面稱呼他李哥,有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又叫他李主任了。

        這牽涉到工作紀律,機關(guān)有機關(guān)的紀律,企業(yè)也有企業(yè)的紀律。老李雖然答應(yīng)了下來,但覺得還不能馬上照辦。他愣了一會兒,給付主任撥手機。對方占線,老李又氣又急,在房間里兜圈子。當然,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繼而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是不是還得給馬秘書找一個?

        付主任回了電話過來,聽老李一說,顯然是傻住了,也無法定奪。過了好一會,有氣無力地說,找小姐不是件挺困難的事,只是沒有發(fā)票,財務(wù)上不好處理。

        老李差點要罵付主任是只糊涂蟲了,眼下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這樣做妥當不妥當。如果把王副總服務(wù)好了,明天的檢查工作十有八九會輕松過關(guān),但是萬一……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比如萬一被公安撞了?比如萬一日后這事泄密了?比如萬一王副總和小姐行事的時候發(fā)生了爭吵呢?一旦出事,他老李也沒有證據(jù)證明這事是省公司領(lǐng)導(dǎo)或其秘書交代的,只能理解為分公司的主動性賄賂,那就是給張總頭上兜大糞。張總沒有好果子吃,他老李的下場自然可想而知。老李覺得自己的心理比較陰暗,打電話給付主任,其實是在推卸自己的責任。

        老李說,付主任,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只是擔心萬一出事,雖然說高星級酒店公安部門一般是不查的,但萬一哪個好事的房客瞧見了,舉報呢?

        付主任馬上說,其實我擔心的也是這個,我倒是非常愿意自掏腰包請王副總的客,你不是有個同學在公安局嗎?好像還是個挺大的官。

        這邊我可以聯(lián)系,了解他們有沒有統(tǒng)一行動,老李說,統(tǒng)一行動不可怕,怕就怕有人舉報,人一旦抓起來了,我同學也不好辦,即使沒有人舉報,萬一省公司檢查組里有人平日里穿了王副總的小鞋,留神著呢?

        那你說怎么辦?付主任說,你見機行事吧,我老婆又在嘮叨了呢。

        老李意識到,差不多深夜了。付主任的老婆在催促他睡覺呢。這騷娘們,逼著老公繳納公糧也不看看時候。但是對方話說到這個程度,老李再糾纏下去就無趣了,但是他已經(jīng)把皮球踢出去了,不想輕易接回來,說,要不您請示一下?

        你傻呀!付主任這回干脆就把電話撂下了。

        老李碰了個大釘子,就考慮要不要直接打電話給張總,又怕張總罵他,這點小事都擺不平!可是不給張總匯報呢,萬一出點紕漏,省公司領(lǐng)導(dǎo)在嘉州地盤上出事,第一個問責的就是張總,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到時怎么給張總解釋?

        老李也并沒有把事情完全朝不好的方向考慮,他也設(shè)想過,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事情辦好,省公司領(lǐng)導(dǎo)滿意了,明天——可能已經(jīng)過了零點了,老李沒有特意看時間——的安全生產(chǎn)工作檢查輕易過關(guān)了,到時他再向張總匯報。雖然說給小姐的小費分公司肯定還不能報銷,但說不定張總會獎勵給他一個更大的紅包。老付年紀一大把了,不久以后他老李還興許能做上辦公室主任呢……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老李嚇了一大跳。

        老李看著床頭柜上的紅色電話機,反應(yīng)不過來。他房間里雖然有固定電話,但是他和誰聯(lián)系都是用手機的。分公司里的人找他也不會想到打他房間里的電話,老婆莉莉也懶得問他住在哪個房間。那么會是誰呢?

        是小馬?老李的心跳加速了,這是很有可能的,小馬剛才來過他房間,用房間內(nèi)線直撥,也可省去打手機的漫游費。

        電話鈴聲在執(zhí)拗地響著,容不得老李再細想,一把抓起了話筒。因不知到底是何人,老李客氣地說,你好。

        一個甜甜的聲音:“先生您好,請問您需要小姐嗎?”

        “不要!”

        老李一撂下話筒就后悔了,如果上門的小姐年輕靚麗,百般風情,又懂事理,轉(zhuǎn)送過去,不是可以省去他給王副總另找小姐的麻煩嗎?老李又想,王副總很可能也已經(jīng)接到這樣的電話,如果他直接要了,然后讓小馬通知他,不需要他提供了,那有多好啊。當然,老李不是糊涂人,所以他很快否決了這種荒謬的想法。王副總?cè)绻莻€普通嫖客,還需要自己的秘書出面嗎?吃白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習慣了領(lǐng)導(dǎo)的感覺,什么都是手下人奉上的,小姐自然也不能例外,今天更是個大好機會,遠離省城。而且,領(lǐng)導(dǎo)要的是安全,冒冒失失撞上門的小姐他都要,安全從何談起?

        老李與包括夏一天——市公安局有明文規(guī)定,公安民警非因公務(wù)出入娛樂場所,要事先報備,但真正能遵守的有幾個人呢——在內(nèi)的朋友們偶爾出入KTV,更多的時候帶著接待任務(wù)出入那里,與部分KTV里的媽咪混得熟,見面有說有笑??蠢侠钜贿M來,媽咪照例問他們要不要小姐,有時還附上一句,有新來的,要不要帶上來看看?老李基本也不拂媽咪的好意,說,盡管帶來。過程中,他的朋友們,更多的時候是他接待的部門領(lǐng)導(dǎo),與各自挑選的小姐在沙發(fā)上“米西”,不過癮的,輪流帶小姐到包廂的隔間或者衛(wèi)生間里“米西”。但老李氣定神閑,基本上不親自參與,偶爾做個樣子,程度上也比較膚淺,完全不夠深入。老李想自己的膽量還不夠,以至于在客房里接到一個小姐的電話都像屁股著火了似的忙不迭地撂下電話。他只有耐心等待下一個電話。

        老李的手機里留了幾個媽咪的號碼,實在不行,他考慮給她們中的一個打電話,送一位愿意出臺的KTV小姐——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公主”——過來,當然啦,年紀要輕,要漂亮,要懂得禮貌,要善解人意,嘴巴要緊……

        “滴滴滴……”

        老李愣住了,隨即他欣喜若狂地抓起話筒,禮貌也不顧了:“喂?”

        “李主任???”馬秘書氣呼呼地說,“王副總剛才接到了一個騷擾電話,你們這家酒店是怎么搞的?”

        老李驚得差點讓話筒滑出了手心。他把話筒緊緊地攥在手里,眉頭緊皺著,想著用怎樣的辦法打消馬秘書的怒氣。香里格拉大酒店又不是我們分公司辦的,老李首先想到為自己辯護,又轉(zhuǎn)念想馬秘書還尊稱自己主任呢,把副字都去掉了,還算客氣,于是就譴責起自己辦事效率確實太低,難怪馬秘書——抑或王副總——生氣了。

        “喂,李主任你在聽嗎?”馬秘書以為自己打錯了電話,所以語氣馬上緩和下來,“對不起,打——”

        “是我,”老李說,“我正在安排,一定要找一個合適的?!?/p>

        “那好吧,”馬秘書說,似乎還遲疑了一下,“其實領(lǐng)導(dǎo)也不一定有那么個意思,但我相信李哥的辦事能力?!?/p>

        放下電話,老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梢姡●R并沒有真的責怪他沒有采取措施,切斷打向王副總房間的電話。老李知道,除非客人有要求,總機房才會給某個房間的內(nèi)線電話設(shè)置免打攪功能。這確實是工作上的疏漏,他應(yīng)該早點通知總機房,切斷打向總統(tǒng)套房的內(nèi)線電話。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又不對,如果是檢查組的其他人找王副總,不讓打房間電話肯定不行,用省城的手機給省城的手機打電話,就算事實上花不了多少錢,人家心里肯定不爽。

        心急火燎地等了十幾分鐘,老李終于放棄了就地取材的打算,正要給一個KTV的媽咪打電話,房間里的電話鈴聲“滴滴滴”地響了起來。

        還是一個甜甜的聲音:“先生您好,請問您需要小姐嗎?”

        老李無從判斷這個聲音是不是剛才那個。他一連說了三個“要”字,以體現(xiàn)出自己的急切心情。小姐馬上要來到,盡管這樣老李還是不停地看手表。五分鐘過去了,老李聽到了門鈴響。他就像是一個打了多年光棍的男人,終于要把新娘子娶上門了一樣,撲向門口,拉開門,把小姐給迎了進來。

        五星級酒店里的小姐確實驚艷,高挑的身材配以同樣瘦長的瓜子臉,身材凹凸有致,清純氣息和風塵氣味如此巧妙地融于一身。語言談吐也非常得體:“先生晚上好,能夠為您服務(wù),是我莫大的榮幸?!?/p>

        老李竟然有點慌張,套用當下的時尚說法,是小姐的“氣場”把他給鎮(zhèn)住了。老李把這種感覺歸咎于自己還是第一次與直接賣淫的小姐打交道的緣故。KTV里的“公主”多是賣弄風情,與客人混得熟了,客人慷慨地給予一些禮物,部分“公主”才會愿意出臺。而流竄于酒店客房里的小姐才從事著最直接的賣淫活動。

        第一眼,老李就決定了,就是她了,王副總應(yīng)該不會有意見。

        小姐,不,姑娘你是哪里人氏?老李無話找話地問道。

        我姓方,小姐禮貌地回答,先生您叫我小方好了。

        盡管答非所問,但小方禮貌好,老李也不好意思追問了。

        老李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在充當著嫖客的角色,他想可不能讓小方把自己瞧扁了。他說:“你別誤會,是這樣的,我把你介紹給一個重要客戶,由他決定是打炮呢還是包夜?!?/p>

        是您請客嗎,先生?小方很關(guān)心這個。

        是我,老李點了點頭,小費我出。

        行,小方說,不管是打炮還是包夜,我都樂意為您效勞。

        小方分別報了打炮和包夜的價格。

        老李皺了一下眉頭。如果小費最終由他承擔,打炮價格勉強可承受,包夜的價格未免就離譜了一些。但是,包夜的價格也就是打炮的兩倍多,如果王副總包夜,干三次以上,也就相當于是他老李賺了。這么一想,為穩(wěn)妥起見,他決定先付小方包夜的錢。

        老李覺得自己像在開玩笑,說:“小方,我先付你包夜的錢,我的客戶如果是包夜,你服務(wù)好就行了,天亮之前離開他的房間,如果是打炮,你再回到我的房間,讓我也打一炮,就不用退錢了?!?/p>

        小方微笑著說:“先生您如果怕我逃跑,可以現(xiàn)在就朝我身上打一炮。”

        老李覺得真是豈有此理,給省公司領(lǐng)導(dǎo)安排小姐,自己先打上一炮,這成何體統(tǒng)?老李連忙制止道,不許胡扯!關(guān)鍵是要把我的重要客戶服務(wù)好,禮貌要好,什么也別問。

        老李想到王副總在等著呢。王副總是個急性子吧,讓他憋著可不好。老李準備給馬秘書打個電話,打內(nèi)線電話,但老李的手還沒夠著電話,電話卻又開始“滴滴滴”了。

        老李又愣在那里了,他腦子中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說不定是個更漂亮更風騷的小姐,反正眼前的交易還沒做成,如果也能請過來,比較一下就好了。

        老李接起了電話:“喂——???馬秘書你好,我馬上送過去?!?/p>

        小馬告訴老李,領(lǐng)導(dǎo)沒有那個意思,但既然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就讓人先到他的房間好了。

        此時的老李只有完全放棄給王副總更換小方的打算了。老李本來就對小方很滿意。他覺得,五星級酒店里的小姐隨便拉出來一個,都令人滿意。

        老李掏出自己的皮夾,數(shù)了一疊百元鈔票交到小方手里。正要告訴她小馬的房號,門鈴響了。老李急急地向小方使了個眼色,把自己的皮夾扔在茶幾上,去開門。

        站在門外的是三個酒店保安模樣的人,他們一眼就看到了小方手里的鈔票。老李不免心生怨恨,不是使眼色讓她把錢收起來嗎?

        保安甲解釋說:“先生,我們在監(jiān)控室里看到一個小姐進了你房間,怕你受騷擾,所以就來了?!?/p>

        老李覺得保安甲應(yīng)該是三個保安中的頭兒。

        他木頭人一樣看著另兩個保安從他身邊擠過進了他的房間,盤問著小方什么。老李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角的余光瞥見小方把手上的一疊大鈔不情不愿地遞給了保安乙。

        “她是我的朋友,我們是朋友,”老李徒勞地掙扎著說,“要不然你們問她?!?/p>

        “可她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保安乙差點要笑岔了氣,“先生你不知道,這位小姐曾經(jīng)在我們的保安部辦公室里寫過三次保證書,每次都保證如果再被我們逮著,就送區(qū)公安分局治安大隊去。”

        老李說到這里,都差點哭出來了,顯然他還沉浸在不久前的苦難經(jīng)歷中。我也為老李抱不平,我想那個晚上老李肯定被送去公安部門了。我起身給他的茶杯里加了水,又遞給他一支煙,安慰道:“你是清白的,你是在為單位辦事,身正不怕影子歪,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

        這么個大男人,就那么抽抽噎噎的,他沒有哭出聲音,但他的清鼻涕卻滴到了茶杯里,我裝作沒看見。事實上我對這個故事的后續(xù)情節(jié)很感興趣,但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視為幸災(zāi)樂禍。我說:“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吧,這樣好受一些?!?/p>

        保安丙從小方的手提袋里掏出了避孕套、潤滑劑等“作案”工具。既然人贓俱獲,他們就沒有理由不把老李和小方送到治安大隊或者派出所去了,按他們的說法,是實在忍無可忍了。事不過三,小方是第四次在香里格拉大酒店“作案”被抓現(xiàn)行了——天知道事實上是第幾次了?

        保安丙對老李說,先生,一些小姐流竄作案,自恃年輕貌美,不惜血本在我們酒店開了房間,不斷地打內(nèi)線電話,然后到客人房間里作案,因為我們酒店總機房對外面來的電話是有控制的,如果是同一個號碼不斷地毫無頭緒地要求轉(zhuǎn)接不同的房間,我們就掐斷了,不讓接,但內(nèi)線電話不好控制,因為沒有客人要求,我們不能自行給其設(shè)置免打攪功能。

        聽保安丙這么一說,老李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正擔心保安們會把他和小方一起扭送到公安部門呢。他正準備硬著頭皮給趙輝打電話,如果她能“救”他,他立馬和她簽訂消費協(xié)議。實在不行,還可以打電話給夏一天,老同學的顏面是沒有辦法顧及了。

        如果他們有這個打算,是懶得費口舌與他講這番道理的,而且這個保安好像在和他推心置腹地談話。

        老李好像把自己撇清了,說,既然小姐在你們酒店開房間騷擾客人,而且寫了保證書,她們的身份資料你們肯定記錄在案了,下次不讓她們開房間就是了。

        那是的,保安乙說,我們也是這樣做的,但是她們會借用同伙的,有時甚至是男人的身份證開房,防不勝防啊。

        她打電話也就罷了,還經(jīng)常亂敲門,保安甲說,所以她們剛住進去時,我們往往并不知情,打內(nèi)線電話我們也不好隨時掌握,但是她們出來在走廊上一路敲門,我們就注意上了,所以我們就過來了。

        老李覺得自己真倒霉,如果他不是回絕了第一個打電話進來的小姐,而是立即就要了,人早就送到王副總房間里了,哪里還生出這么多枝節(jié)。

        小方突然說,你們也是替人家打工的,不要把人家往死里逼,將來生個兒子不長屁眼。

        保安甲說,你有什么話跟我們經(jīng)理去說,我告訴你,不要這么囂張!

        你們酒店干凈呀?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哪個小姐不賣肉?客人打一個內(nèi)線電話就過來了。你們就是肥水不想流外人田嘛。

        老李不由得朝床頭柜子上的廣告牌看了一眼。那玻璃里夾著的廣告他是看過的,正面是美容美發(fā)廳的內(nèi)線電話,服務(wù)內(nèi)容寫著美容美發(fā)、休閑按摩。老李當時還奇怪,美容美發(fā)廳里的服務(wù)內(nèi)容自然就是美容美發(fā),自然要到美容美發(fā)廳里去,到客房里怎么美容美發(fā)?美容美發(fā)廳里怎么還有休閑按摩?反面是桑拿中心的內(nèi)線電話,上面的服務(wù)內(nèi)容寫著各式推拿,精油開背什么的,老李就沒有多想。

        如果小方說得沒錯,酒店就確實逃脫不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嫌疑。而且老李覺得,如果酒店里的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真的提供賣淫服務(wù),那多半也是外包了出去,出了問題,酒店方自然把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老李有些懊悔地想,今天真是陰溝里翻船,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早知如此,直接從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里叫個小姐,送到王副總房間,事情早擺平了。如今還把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

        保安甲懶得再與小方理論,拿過保安乙手里的鈔票,對小方說,我?guī)闳ノ覀兘?jīng)理那里,酒店今天恰好他值夜班,人贓俱獲,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保安甲又對保安乙、保安丙說,你們照顧好這位先生,所有住店客人都是我們的上帝,我去去就來。

        保安甲就押送著小方出去了。保安乙過去把房門帶上,好像擔心走廊上經(jīng)過的客人看見房內(nèi)的情狀。

        老李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也生出一絲慶幸,他認為小姐肯定被送公安部門了,而他,應(yīng)該不會被扭送,否則他們怎么會被分開呢?只是老李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半小時后,保安乙的對講機響了。保安乙說,好的,我知道了。

        老李乖乖地跟隨著保安乙、保安丙到了酒店保安部經(jīng)理辦公室,人名牌上顯示,經(jīng)理名叫李燈。這名字真是莫名其妙,老李覺得好笑,好不容易把自己控制住。

        老李遞給李燈經(jīng)理一支煙,主動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番。

        保安部經(jīng)理李燈聽了后,沒有表情,說:“我真想把抓到的每一個小姐都送去勞動教養(yǎng),可酒店內(nèi)部有紀律,以批評教育為主,否則,她還輪得到第四次寫保證書嗎?”

        老李松了一口氣,小方已經(jīng)被釋放了?老李說,你們讓她走了嗎?本來今天晚上就沒什么事嘛。

        李燈說:“寫了保證書,勒令退房走了,但是,你們已經(jīng)談好了交易價格,并且付了嫖資,就算沒有發(fā)生嫖宿的事實,也已經(jīng)違法了?!?/p>

        老李想,他們明擺著是要把那所謂的“嫖資”吞掉了。只要自己沒事,老李已經(jīng)不心疼那些錢了。

        “她是外來戶,”李燈興致很高的樣子——他顯然很欣慰老李沒有提到那些錢,“就是單干戶,游擊隊員,破壞酒店的正常經(jīng)營秩序,所以雖然不能阻止她們住進來,但一看到她們?nèi)タ腿说姆块g我們就要制止?!?/p>

        老李旁敲側(cè)擊地問:“那你們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真的可以提供全套服務(wù)?”

        此刻,老李心里還在糾結(jié)著,要盡快完成小馬交代給自己的任務(wù),不然明天的安全生產(chǎn)檢查不過關(guān),自己就是罪魁禍首。損失一些錢算不了什么,把省公司領(lǐng)導(dǎo)哄高興了,到時張總會獎勵給他一個大大的紅包。

        但是李燈顯然誤會了老李的用意,以為他是在套自己的話,立即說,沒有,絕對沒有,我們酒店是合法經(jīng)營,雖然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承包給私人經(jīng)營,但是我們酒店也會承擔起管理責任,不會讓它們藏污納垢!

        老李很失望,看來還得找外面KTV的媽咪,可是那樣一來,恐怕黃花菜都涼了,王副總都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了。

        李燈看老李失望的樣子,不免得意,心想自己也是個久經(jīng)江湖的人,怎能如此容易被你把話套出來。李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酒店沒有小姐,也不歡迎小姐,很多客人抱怨受騷擾??腿巳绻枰蓍e放松,可以打內(nèi)線電話到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我們有經(jīng)過正規(guī)訓(xùn)練的技師上門服務(wù)?!?/p>

        老李不甘心,說:“我聽說幾乎每個大酒店的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都提供那個服務(wù)的?!?/p>

        “我們這里沒有。”李燈斷然地回答。

        老李還能說什么呢,真不知王副總?cè)胨藳]有?

        見老李不語,李燈沒話找話地說:“我們有時也想逮一兩個小姐送給公安部門邀邀功,可是……最終我們還是把不懂事理的小姐趕出酒店了事,這道理你懂得的?!?/p>

        老李看上去還心有余悸:“他怎么就相信了我的話呢,在我自己看來,這解釋都很荒謬,接待領(lǐng)導(dǎo)!他如果找王副總核實情況,那么天就塌下來了?!?/p>

        “這事也沒什么了不起,”我一個勁地安慰這位朋友,“酒店保安絕對不可能把小姐和客人送到公安部門去,我聽說公安部門接到舉報去查一些酒店里的賣淫嫖娼事件,酒店方面還橫加阻撓呢。”

        老李笑了一下,在我看來,很像是在偷笑,但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惹得他偷笑,所以我斷定那是苦笑。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任務(wù)完成了沒有呢,”我笑著提醒他,“你們的王副總不會空等待一場吧?那可不好。”

        老李突然顯得很憤怒。他瞪圓了眼睛,拿起杯子狠狠地啜了一口,狠狠地把茶葉渣子吐回茶杯里,又重重地把杯子撂到茶幾上,只差把茶杯撂翻了?!八麐尩摹?,我從分公司辦公室副主任的職位上被撂下來了,這就是我今天特意來告訴你的。”

        我大吃一驚,原來事情還在后頭。一方面我為朋友感到難過,一方面我又很想了解他現(xiàn)在到底是怎樣的一副狀況。原來他的烏紗帽丟了!“這真是他媽的!”我也罵了一句。

        “你也感到奇怪了吧,”老李甚至有點得意地笑了,“今天我要告訴你的還不只這些,我告訴你,”他把頭湊向我,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我從分公司辭職了。”

        我分明看出那是凄涼的笑。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在我的印象中,老李一向是個穩(wěn)扎穩(wěn)打的人,如果事情不是把他逼到了懸崖邊上,他是不會做出辭職這等大事來的。當然,他辦公室副主任的官也不應(yīng)該丟。

        “你快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蔽野崔嗖蛔×恕?/p>

        “很簡單,”老李見我的急切心情終于原形畢露,反而慢條斯理起來,看他的神情,倒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很簡單的嘛,紙里包不住火,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找小姐的丑事敗露了,就是說,東窗事發(fā)了……”

        “可這不是你在找小姐,”不知為何,我倒覺得自己是在狡辯,好像老李真的撐飽了沒事干去找小姐了一樣,我的語氣顯得底氣不足,“你不是在替單位接待上級領(lǐng)導(dǎo)嗎?你們分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可以替你出面澄清事實。”

        老李笑嘻嘻地看著我,看得我頭皮直發(fā)麻。

        “你跟我一樣的幼稚,”老李以詭秘的口氣說,“辭職算什么,我老婆,莉莉女士要與我離婚?!?/p>

        “你別打擊我了,”我乞求道,我實在忍受不了這一浪接一浪的沖擊波了,“你得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p>

        老李像打量一個怪物那樣打量著我,慢騰騰地說:“你覺得事情很奇怪嗎?不,在我看來,這些事情都是順理成章地發(fā)展下來的,”他頓了頓,以表示接下來透露出來的是一個絕密消息,“剛才我說錯了,事實上,昨天我和莉莉去民政局領(lǐng)了離婚證,所以今天能夠一身輕松地來找你?!?/p>

        如果老李沒有在騙我,那么現(xiàn)在唯一值得我欣慰的是,老李看上去似乎已變得很堅強。他將一切都看開了。

        老李沒有圓滿地完成任務(wù)。本來,完成這任務(wù)應(yīng)該說并不困難。但反正,陰錯陽差,他沒有完成任務(wù)。老李并不是沒有考慮過再到房間里守株待兔,或者打電話給酒店的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試探一下,能否叫個可以提供全套服務(wù)的小姐過來,或者打電話給外面KTV的媽咪。問題是,老李離開李燈辦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間,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了馬秘書那狗一樣的表情,頓時心灰意懶。聽說馬秘書還是個建筑學的碩士研究生,狗屁!

        老李就在那一瞬間下了決心,回家。他在歡迎晚宴上喝了一些酒,但這么長時間折騰下來,這么多事情折騰下來,身上已經(jīng)沒酒氣,即使有交警凌晨攔路測酒駕,老李也不怕了。

        一路順利,很快到了家里,但是門被莉莉反鎖了。老李只好站在門外打電話。

        莉莉已經(jīng)入睡,接了電話自然還是來開門了,困得很,什么也沒問,馬上又上床了。老李洗了澡,很快睡到老婆身邊。看著那熟悉的臉龐,一股內(nèi)疚之情無可抑制地涌上了他的心頭。瞎忙乎啥呢?讓這么好的老婆獨守空房,是他老李罪過啊。

        老李關(guān)掉了手機。他平時睡覺是不關(guān)手機的,分公司有規(guī)定,所有中層以上干部都必須保持手機24小時暢通。讓望穿秋水的馬秘書見鬼去吧,反正他不是說領(lǐng)導(dǎo)沒有那個意思嘛。

        但老李畢竟心里有事,雖然睡得晚,還是早早就醒來。老李發(fā)覺自己變成了一個逃犯。一個很嚴酷的事實擺在他眼前,他得為自己昨晚不負責任的行為付出代價。他面臨著兩個選擇:一是馬上趕回酒店,當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二是繼續(xù)睡覺。破罐子破摔的老李決定今天哪里都不去,就窩在家里。他不想看見馬秘書。

        莉莉照例一起床就去擺弄那副組合音響。按她的說法,這是沖鋒號,可以使人精神飽滿地去面對一天的工作。莉莉在市文化局上班。

        為“沖鋒號”這事,他們還沒少吵過架,雖然都是很善意的,小規(guī)模的。“我再睡五分鐘也不成嗎?”他老是這么說?!安怀桑 泵看嗡紨蒯斀罔F地回答。

        心煩意亂的老李扯上被頭蒙住了自己的臉,用自己的耳朵感受著莉莉鼓搗出邁克·鮑頓的情歌,去洗臉刷牙,去廚房煎蛋和泡牛奶。

        “又無緣無故地擺官架子了,其實屁都不是?!?/p>

        老李聽得莉莉說。老李能感受到莉莉嬌嗔的意味。莉莉不止一次地不無自豪地流露過她以他為榮的意思?!翱磥?,我并沒有嫁錯你?!彼f。雖然他不是公務(wù)員,只是一個企業(yè)里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但是在這個社會上,他是個會辦事的“能人”。

        他們都是嘉州人,在省城的那所大學里求學時就談戀愛了。大學畢業(yè)的時候雙方都沒有下定決心結(jié)婚,而且有一段時間他們的感情已走到了邊緣。老李深深地明白她嫁給他多少顯得有點勉強,按她自己的說法是,當初他們的戀愛路人皆知,名聲已經(jīng)破壞,只有嫁給他了。

        老李在單位里埋頭做人,表現(xiàn)乖巧,所以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就從辦公室秘書這小不點的職位上升了上去,升到了副主任的份上。在負責分公司對外的副主任崗位上,他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接待工作非他莫屬。老李對坐在他對面的老主任不無蔑視。老主任姓付,所以為表示表面上的尊敬,老李每次都是叫他主任,而不是付主任。也不能叫正的付主任,那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老李的心中總是免不了一絲滑稽的感覺,覺得自己到他那個年齡,至少應(yīng)該是副總,一不留神就是一把手了。可是老李也悲哀地意識到,雖然自己上到副主任比較快,可是他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待的年頭很長了。

        老李覺得自己對不起莉莉,他每次與朋友們或者接待對象上KTV,總是對莉莉說自己有接待任務(wù),主要是吃飯。莉莉當然深信不疑。他很少與KTV里的小姐——老李老是改不過口來,現(xiàn)在流行叫“公主”,叫小姐多難聽啊,可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美好詞匯,就這樣一個個被糟蹋掉了——“米西”,即便有,也就是做個樣子,不會太深入。盡管這樣,老李還是覺得對不起莉莉。

        老李在被窩里甕聲甕氣地說:“今天我不去上班了?!?/p>

        莉莉說:“我知道你們分公司又給你放假了,昨天接待很累吧?我知道你就是吃這碗飯的?!?/p>

        “這樣吧,反正你不上班,自己起來弄點吃的,我先去了。”莉莉走過來,掀開被頭,吻了吻他的額頭,算是告別。

        “今天車子我開了?!崩蚶蜃唛_幾步,又說。

        “你終于來了,”第二天,萎靡不振的老李出現(xiàn)在付主任面前時,后者毫無掩飾地說,“你完了,張總一個勁地問我,李主任哪里去了,”付主任不忘了為自己邀功,“我只有為你開脫,說是你肚子疼,臨時上醫(yī)院了?!?/p>

        老李像個犯了錯誤的學生在老師面前坐下,不弄出一點響聲。在平時,老李雖然表面上對付主任尊敬得很,可哪里會把他真正放心上?老李知道自己在幾位老總心目中的重量,而老付呢,都這么老了,就讓他從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吧,時日不多了。聽說老付有心申請內(nèi)退,就是提前退二線的意思,也不知真假。

        現(xiàn)在老李犯了錯誤,就矮人一等了。他現(xiàn)在忘記了工作分工的原則,恨恨地想,接待工作應(yīng)該是主任出面的,他這個副主任是越俎代庖。

        老李不吭聲,知道付主任憋不住就會把昨天的檢查情形抖出來的,那無疑是對自己的一種恩賜。不過付主任說得對,老李開始考慮到哪里弄一張醫(yī)院的就診證明來,備用。

        矮人一等的副主任老李在正的付主任前面默默地整理桌子上的資料。這顯然是個著意表現(xiàn)出來的拍馬屁行為,不過也多少帶有一點真心,因為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很感激起付主任來。如果付主任昨天在張總面前添油加醋地說上幾句他的壞話,他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不僅人消失了,而且一天不開手機,真是豈有此理!

        “昨天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付主任把腦袋湊近了些,“你手機一天都沒開,不要告訴我你的手機掉在水里淹死了,你家里的電話沒人接,莉莉上班去了,你去哪里了?不要告訴我你真的上醫(yī)院了?!?/p>

        老李的警惕性上來一些了,付主任開始打探了。有個事老李自然不好明說,他為了睡得塌實,把家里的電話線也拔掉了。他反問道:“主任,你跟張總說了沒有?我說的是馬秘書的要求。我死也要死得個明白?!?/p>

        老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說,他不是已經(jīng)著手給王副總找小姐了嗎?差一點就把小姐給人家送上門去了,這事為什么隱瞞付主任呢?可是很多事情都會以訛傳訛的,到頭來黃泥巴夾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付主任突然說,沒什么啊,前天夜里,省公司領(lǐng)導(dǎo)知道你還留在酒店,就讓小馬找你要一份昨天上午的分公司匯報材料,要事先看一下。

        老李腦子“轟”了一下。但是他仍然無法斷定付主任有沒有向張總匯報過馬秘書的要求。但是既然付主任矢口否認老李向他匯報過此事,老李自然也不好強行向他匯報前天夜里以及昨日凌晨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戲劇般的經(jīng)歷。付主任一點都不感興趣。

        見老李傻傻的,付主任寬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啊,你突然發(fā)急病,所以昨天一天沒有現(xiàn)身,僅此而已,這不是很正常嘛,省公司一些人知道你是市分公司的接待大使,可是接待大使偶爾也會生個病什么的嘛。

        老李低聲下氣地說:“主任,這事只有你能說得清,張總前面還得你美言幾句?!?/p>

        付主任正眼瞪著他,終于說:“說得輕松,我能說馬秘書叫你給王副總找小姐,你拒不從命,就從香里格拉逃掉了嗎?我不是叫你見機行事嗎?你怎么可以擅自離崗?”

        老李就不能回避問題的嚴重性了。本來他還是真的有點相信付主任的話了,自己生病而已,沒什么了不起的。而現(xiàn)在看來,自己卻是嚴重的瀆職!

        老李忍耐住了自己的情緒,盡量裝作很坦然地問道:“安全產(chǎn)生工作檢查,進行得怎么樣?”

        “他們昨天上午聽取匯報,爾后實地檢查,下午繼續(xù)實地檢查,取消了向市分公司反饋檢查結(jié)果意見的環(huán)節(jié),連晚飯都沒吃,傍晚坐動車走了,形勢似乎比較嚴峻?!备吨魅我馕渡铋L地盯著老李的眼睛說。

        老李走在通往張總辦公室的走廊上。邊上一些辦公室的門開著,無意中有人看見老李,都忙不迭地偏過頭去,好像他是個瘟神。沒有人像以往那樣親切地叫他李主任,有一兩個在走廊上迎面撞見,大概是拗不過情面,向他點了點頭。沒有人駐足,與他聊上幾句,關(guān)切地問候一下他的病情什么的,自然更沒有人問他為什么突然消失了一天。老李覺得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也許張總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像一個即將溺斃者,拼命地游向那根稻草。

        老李是不請而去的,他甚至沒有征求一下付主任的意見,更沒有像付主任非正式建議的那樣,帶上一張醫(yī)院的就診收據(jù)去,他只帶著一張嘴巴去。付主任閃爍其詞,老李仍然搞不清楚王副總的齷齪張總是否已經(jīng)明了。老李想,付主任在張總面前說他生病了,這一點應(yīng)該不會有錯。

        老李希望自己會博得張總的同情,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十幾年前,剛剛大學畢業(yè)的自己,就是在人才市場上被當時還是市分公司人力資源部部長的張總看中了才來到這個單位的。老李的心頭一陣狂喜,他的指頭結(jié)實有力地敲在張總辦公室的門上。

        還好,張總辦公室里沒人,老李避免了在門前走廊上等候的尷尬。

        張總一抬頭,聰明的老李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是一位不速之客了,而不是張總的得意下屬。張總甚至懶得與他打聲招呼,他表現(xiàn)得像一個垂危的病人,有氣無力地指了指自己桌子前的椅子。肅穆的氣氛感染了老李,他也表現(xiàn)得像追悼會上死者的親戚或朋友,陰沉著臉走過去坐下。盡管他是多么希望,在自己的臉上綻放當年自己生氣勃勃的大學生的青春風貌和純潔無邪,以勾起張總的美好回憶。

        老李不合適宜地想,所有的錯誤都犯在他不該昨天不來上班。

        難堪的沉默,叫老李如何開得了口?

        咆哮吧。老李在心底對張總說。

        張總終于語氣平靜地說:“因省公司臨時有急事,王副總急著趕回去,取消了向市分公司反饋檢查結(jié)果意見的座談會,連晚飯都沒吃,傍晚坐動車走了?!?/p>

        這些情況,付主任已經(jīng)告訴過老李了。老李覺得張總的話應(yīng)該還沒有說完。

        果然,張總頓了頓,指著擱在自己桌子上的一份材料說,但小馬交給了我一份書面的檢查結(jié)果反饋意見書,難道,我們每次出了事故后的整改工作都只是走過場,毫無成效?這怎么可能!

        老李很想看一看那份反饋意見書上都寫了些什么,但是張總沒有這個意思,他不敢動。

        此時的老李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了,他只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張總。知遇之恩,何以為報!老李就像被批斗的地主,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你把頭抬起來!”張總的咆哮中夾雜著明顯的嘶啞聲,像是CD唱片被放音機的指針劃破了,也像是老式磁帶夾帶了。

        老李只有把頭抬起來,但他不知道張總要他干什么。他的目光追隨著同時也是回避著張總的目光,以了解對方要他把頭抬起來的意圖。

        老李懶得為自己辯護,完全放棄了傾訴欲望?!斑@是什么?”張總往自己坐的椅子下方指著。“是腳,張總?!崩侠钫f,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你是用這個思考問題的嗎?”

        “是,不,不是,張總?!?/p>

        看著張總把逼向自己的頭顱收了回去,靠在椅子上仰天長嘆,老李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他殺害了張總一世的英名和夕陽般燦爛的晚節(jié)。他甚至殺害了張總的全家和張總早已作古埋藏在萋萋青草下的雙親。

        毫無疑問,老李沒有資格殺害一手把自己招錄進來并提攜起來的張總,所以他鼓起勇氣對奄奄一息的張總說:“張總,我生病了?!?/p>

        張總大概是悲憤過頭了,就像一個熬過了生理極限的馬拉松運動員,又能感覺自己可以輕松地跑步了。他收起了仰天長嘆的姿態(tài),把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臉正面朝向自己心愛的下屬,緩緩?fù)鲁隽朔胃裕骸靶±?,你像大學剛剛畢業(yè)時一樣單純?!?/p>

        “對不起,張總……”

        “住口!”張總又咆哮起來了,但隨即又降低了聲調(diào),好像知道自己氣力不濟,“老付也與你一個德性,說你病了,笑話!”

        “我真的病了,”老李說,“我可以拿醫(yī)院的收費收據(jù)給……”

        這回老李是自動住口的,因為他想起了他沒有帶什么醫(yī)院的收費收據(jù)。

        張總像打量一個怪物那樣打量著他。

        “你傷透了我的心。”張總吐出了也許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

        老李無言以對,他還有必要再狡辯下去嗎?老李準備起身走人,稍稍往后挪了挪椅子。

        張總說:“我送王副總他們到動車站,下車后,馬秘書把我拉到一邊,交給了我這份書面檢查結(jié)果反饋意見書,你知道他還對我說了什么嗎?”

        老李知道,自己是完全、徹底地把小馬得罪透了,狗嘴里自然吐不出象牙。老李說,肯定說我的壞話。

        馬秘書說,張總,你們的李主任可真會享受,王副總讓我找他要一份你們分公司歷次安全事故的整改匯報材料,可是我在走廊上看到一個小姐捷足先登進了他的房間,好久沒出來,就沒有好意思打攪他,準備第二天早點要過來看一下,王副總要在會前看一下分公司的匯報材料嘛,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他了,竟然手機也關(guān)機了。

        張總轉(zhuǎn)述完馬秘書的話,看著老李的臉。老李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綠,由綠變灰。

        老李往后推開了椅子,直起身來,正要說如果沒其他事他就先走了,但張總一只手掌往下壓了壓,表示他還不能走。

        張總繼續(xù)轉(zhuǎn)述馬秘書的話:“張總你別誤會,李主任的接待工作我們王副總是很滿意的,只是你也要關(guān)心一下下屬的婚姻問題啊,李主任一大把歲數(shù)了,該解決人生大事了吧?!?/p>

        張總的臉上居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對眼前的人抱著深深的同情,與他自己一樣,他們兩個都是失敗者,該同病相憐才是。

        “你說呢,小李,省公司領(lǐng)導(dǎo)交代給你的任務(wù)真的很難完成嗎?”

        張總?cè)匀粵]有把話說清楚,老李至此仍然不知道付主任到底跟張總都匯報了些什么。如果付主任已經(jīng)把那事匯報了,依張總目前這個態(tài)度,老李自然沒有再匯報的必要,而且可能進一步加劇張總對他的厭惡;如果付主任還沒有匯報,也就是說,張總還不了解內(nèi)情,老李現(xiàn)在匯報,也許還有挽救余地,趁張總還沒有宣布對他的處理決定。可是老李也明白,不管怎么樣,他終究還是有機會完成小馬交代的任務(wù)的,是他自己逃掉了。

        老李又一次走在了十字路口。

        見張總把手伸向桌子上的香煙,老李搶先把自己的手伸過去夠到了香煙,抖出一支,哆哆嗦嗦地湊到張總眼前。張總拿去了,銜在嘴上,眼睛愣愣地看著老李掏出打火機,火苗躥起在他眼前?;鹈缁鹆Τ渥?,老李堅持著不把打火機移開,但是張總無動于衷。

        老李的手哆嗦了一下,因為被打火機燙著了。老李的手一哆嗦,火苗就熄滅了。

        張總嘴上的煙沒有點燃,但是他像模像樣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煙霧,說:“我的小李,我不想免你的職,但我想讓你回家過一段日子,我看著你就痛苦。”

        老李明白,這就是停職的意思了。停職是一種處理方式,是冷處理,過一段時間,也許風平浪靜,重新履職,也許就免職了。

        有一點老李明白,那就是張總雖然轉(zhuǎn)述了小馬的話語,可是看他的神情,也未必完全相信小馬說的就是事實,他只是懶得去計較細節(jié)罷了。

        張總努了努嘴巴,老李終于把他的煙給點上了,心底里不知為何輕松了不少,好像這樣就可以大大地彌補自己的過失。老李想了想,說:“張總,那我明天起就不用上班啦?”

        張總一張嘴,吐出了大口煙霧和對眼前這個人的滿腔厭惡,揮揮手說:“這兩天你收拾一下,把只有你能處理好的處理好,把其余工作移交給付主任還是唐副主任,你們辦公室自己定。交接好就回去在家休息,工資獎金照發(fā),行了吧?”

        “行!”老李底氣充足地回答,只差對張總感激涕零了。

        “就這樣你離開了市分公司?”

        “怎么會呢?這還只是停職罷了。”老李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能從他的苦笑中體味到他此時心境的凄涼。我突然覺得很悶,好像我好端端的生活無端地被老李拖進了一個陰沉沉的地獄。我又點上了一支煙,好像煙霧能驅(qū)散沉悶的氣氛。

        老李也點上了一支煙,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說:“有茶喝,又有煙抽,中午還有酒喝,還講故事給老同學聽,我的日子算是過得如火如荼啊。”

        我想,只有處于極度絕望的人才會這樣看得開,工作丟了,老婆丟了,還這么嬉皮笑臉的。我為自己能夠成為老李的訴說對象而感到榮幸。

        “你剛才沒在聽我講故事嗎?張總怎么跟我說的:這兩天你收拾一下,把只有你能處理好的處理好,把其余的工作移交給付主任或唐副主任,交接好就回去在家休息,工資獎金照發(fā),是這樣嗎?”

        “行了,行了,”我說,“你接著說下去,是不是你回家不久,分公司就通知你,你被免職了,然后你一氣之下,把職給辭了?”

        “我騙你的,其實分公司一直沒有免我的職,我回家后,分公司與我就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我唯一跟單位發(fā)生關(guān)系就是每個月到銀行里把工資取出來,錢好像也沒少,可是這樣過日子我實在憋得慌,我打算好了,不久就辭職,剛才我說過我已經(jīng)辭職了嗎?”

        我正想說是的,我覺得一連串的打擊已經(jīng)搞得老李神志不清。但是老李顯然沒讓我回答的意思,輕飄飄地吐出一口煙霧,說,你得先聽我說說我在分公司里最后兩天的悲慘遭遇。

        我看老李的鼻子又一抽一抽的了,聲音又開始變得哽咽了。

        老李能明顯地感覺到來自分公司同事們的敵意,甚至連自己辦公室里熟悉的椅子、桌子、杯子、電腦和資料夾等,也都長了眼睛,正一眨一眨地嘲笑著他呢。付主任知道了老李沒與自己打聲招呼就去找了張總后,明顯地流露出不愉快。張總準備給自己放長假的決定,老李不知道付主任事先知不知道。

        付主任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必須說幾句外,他懶得和老李說一句多余的話,假惺惺的安慰話也懶得說。好像老李是瘟神,瘟氣是會從他的嘴巴里出來的,一不小心自己就被感染上了。老李奇怪付主任為什么不向自己打聽他與張總談話的情況。

        埋頭處理自己的工作,偶爾空閑的時間里老李會走到走廊上溜達溜達。老李能察覺到別的部門的人埋伏在門后窺視他。一次老李差點發(fā)火了——盡管他知道發(fā)火是不對的,而且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發(fā)火了——他走過某扇門前的時候,很無意地把腦袋轉(zhuǎn)過去,想看看那些熟悉的同事在干什么,可是門后好像裝了彈簧,“嘭”的一聲,門被狠狠地合上了,差點撞到了老李的鼻子上。

        老李壓制住怒氣,回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后,老李想,那不是彈簧,而是門后埋伏著一個人。可是他為什么無緣無故地埋伏到門后去呢?特務(wù)一樣。

        第二天下午,把好處理的都處理掉了。老李想張總的決定是對的,就算單位不趕他走,老李自己都想走了。老李也不想與付主任說話,可是未完成的工作得移交給他,既然付主任沒有說過把工作移交給唐副主任。到了付主任的辦公室,不知何故付主任沒有坐在辦公桌后面,卻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就在他站在他前面欲言又止的時候,付主任很無意地“呸”的一聲把嘴里的茶葉渣子吐向地面,有一小片茶葉渣子吐到了老李的皮鞋上。

        老李說:“付主任,我的皮鞋剛剛擦過,就像一個人早上起來剛洗過臉一樣?!?/p>

        付主任顯得有點尷尬,擠出一絲笑說:“對不起,你有話要說?”

        老李把幾件事情顛來倒去地說了一遍又一遍,以示強調(diào),直至付主任不堪其苦,捂住了耳朵,老李這才作罷。老李想該不該去向張總告?zhèn)€別?告訴他,他明天起不來上班了。也許還得向人力資源部打聲招呼,不要視他為罷工或曠工才好。

        老李終究還是哪里都不去告別,徑直回家了。

        老李在家呆了兩天,輕而易舉地騙過了莉莉的盤問。接待省公司安全生產(chǎn)工作檢查組,加班加點,補休兩天,如此而已。老李不上班,莉莉就難得地開著家里唯一的一輛車上班了。第二天晚上,老李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對莉莉說單位安排他補休三天。看來明天還待在家里可不行。

        按照這一對夫妻多年來形成的習慣,上班的日子里,他們早上幾乎都是同時出門的。老李單位遠,半途放下莉莉。下班,如果沒有加班(加班主要是在老李擔任辦公室副主任負責接待之后),老李回家路上把莉莉捎上。他們有一個兒子,現(xiàn)在住在老李的父母家里,因為那邊有一個重點小學。孩子是搖號搖進去的。

        在洪亮的沖鋒號中,老李如何能夠繼續(xù)在床上賴下去呢?老李想找個借口晚一步出門,又覺得不好把可能不太多的借口透支掉,看來一時三刻是回不了單位了。再說出門也好,兩天憋下來已經(jīng)有點悶了。

        車子開到莉莉單位,莉莉下車后,老李就有些不知所措。去哪兒呢?老李的目光在街道兩旁搜尋。他找到了去路,于是順勢往右邊一拐,朝目標開去。又過了幾條街,駛出了市區(qū),到了郊外的一座山上。嘉州市動物園就在這里。

        四只猴子在假山的一塊扁平石頭上打牌,賭的是花生米。老李想它們打的如果不是“雙扣”就該是“紅五”,現(xiàn)在這個城市里流行的就是這兩種牌。老李想自己這時候如果有個地方可去,有三個朋友與他一起打牌,他會感激他們不盡的。可他能想到的朋友顯然都在上班。

        看猴子打牌,自己只有眼紅的份兒,老李覺得沒意思。老李下決心逛遍動物園的每個角落。放眼望去,一片山坡上有幾只駱駝。老李得意地想,駱駝是新事物,他上次來肯定沒看過??纯瘩橊劊残?。老李緩步往上走,一路上聞著駱駝身上發(fā)出的難聞的氣味。但老李還是告誡自己該裝出饒有興致的樣子,把駱駝從頭看到腳。老李無聊地數(shù)著駱駝有幾個駝峰,但是有一只駱駝撅起尾巴,屁眼就朝著老李,大塊大塊的糞團接二連三地滾出,伴隨著騰騰熱氣。老李就數(shù)不下去了,駱駝糞的腥臊味實在不怎么好受。老李倉皇逃跑。

        老李到了一個鑼鼓喧天的地方,發(fā)現(xiàn)是坐花轎。都是小孩子才上去坐,大人們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看著,指手畫腳,拍照片。他是多么想上去體驗一下那顫巍巍的奇妙感覺啊,可是撕不下臉面。眼饞不已的老李足足看了半小時,正欲依依不舍地離開,一對老夫妻你攙我、我扶你地上去了。他的感覺一下子拐不過彎來,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可以上去坐的嗎?老李加快了逃離的步伐。

        他到了旋轉(zhuǎn)木馬前,看了一會,覺得不夠刺激。當然,尋求刺激最好是爬上那叫做“天翻地覆”的玩意兒,很多人在乾坤顛倒中尖叫不已。老李覺得這有什么好怕的?可見他們都是膽小鬼。但老李一時下不了決心該不該上去。當然,這還得付錢,就像坐花轎一樣。動物園門口買的就是一張入園門票,不包括里面的大部分游樂項目。

        老李終究還是上了這叫做“天翻地覆”的玩意兒。剛剛察覺到自己擦著了天旋地轉(zhuǎn)感覺的皮毛,他就意識到手臂快支撐不住了。如果人的手臂中間沒有一個肘關(guān)節(jié)該多好,手臂就好比是鐵打的一段鋼條,可惜不是。老李覺得連自己的座位都壓到了背上,尖叫之后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尖叫過了,他剛剛還在下面嘲笑過別人的尖叫呢。老李想抑制住自己不再發(fā)出尖叫,可是他的尖叫就像脫韁的野馬,控制不住。

        在下墜的過程中,老李有一股強烈的嘔吐欲望。他知道這是由于自己身體在下墜的緣故。是不是已經(jīng)差不多墜到地面了呢?老李睜開了眼睛,但他馬上把目光斜了過去,因為他注意到同排的小伙子正朝他似乎是不懷好意地嘻嘻笑著。盡管小伙子的臉也處于高度扭曲之中,快要背過氣去的樣子。他突然想到莉莉有一次跟他說的,說他在射精的時候,面目猙獰,像是快要背過氣去的樣子。這個不合適宜的回憶使他在不知不覺中放松了手頭的氣力,肘關(guān)節(jié)趁機給自己放縱了一回,導(dǎo)致老李的身子大幅度往前傾去,胸膛差點就撞到了鐵扶手上。他再次尖叫了一聲,幸好此時“天翻地覆器”還剛剛在準備第二次爬升,使得有著強烈生存欲望的老李及時地再次伸直了手臂……

        俗話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所以七仙女能夠下凡許配董永,而王母娘娘沒有及時發(fā)覺。對此,老李無意深究,但現(xiàn)在,老李想,這種說法應(yīng)該顛倒過來,地上一日,天上一年。老李生活在地面上,他的每一天都過得很難受,真正的度日如年。

        謝天謝地,不管經(jīng)受了多大的煎熬,老李總算挺過來了,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天,難以置信自己居然能挺過來。不就一眨眼的工夫嘛,老李給自己打氣,接下來很快又會十幾天過去,又是一眨眼的工夫。

        除了雙休日,開局都是一樣的,莉莉起床,他也起床,出門,莉莉在市文化局下車。有那么幾天,莉莉一下車,老李就往家里趕,一回家就上床睡覺。當然,他睡得并不塌實。其余的日子里,老李又逛了這個城市的幾個景點,大多數(shù)時間是坐在那些不必買門票或者門票價格很低的公園的長椅上發(fā)呆。

        老李站起身,把手伸到背后敲了敲脊椎骨。按理說,這樣悠閑地過日子,是他求之不得的,以前工作繁忙的時候老是奢望放假,殊不知如今放長假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jié)果,渾身無力,腰酸背痛。老李茫然四顧,兩邊的長椅上坐著兩對情侶。老李意識到自己獨占一張長椅是不人道的,早就不知有多少對情侶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他讓座。

        好在是不收門票的公園,讓個座又不會損失什么,老李就從椅子上起身。他還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來。老李想起了自己鼓搗出的無數(shù)個借口竟然基本上還沒派上用場。目光放得長遠,他要等自己再也走不動了的時候,再把這些他醞釀已久的寶貴的借口一個個消費掉。

        老李站起身的一瞬間,想到了莉莉的建議,到醫(yī)院看看吧。莉莉說過多少次了:“你面帶菜色,印堂黯淡,眼眶發(fā)黑,聽力不良,精神萎靡不振,很可能是得了肝炎。”

        莉莉這么建議是事出有因的,因為近來老李的床笫欲望受情緒牽連,一落千丈,一蹶不振。自從停職在家賦閑后,他竟然沒有和莉莉做過一次。莉莉是撩撥過他的,不是他不想積極響應(yīng),而是根本無力響應(yīng)。

        再高明的醫(yī)生也是白搭,老李對此當然洞若觀火。他覺得還是回家吧,可是又怕莉莉盤問?!肮至?,”莉莉老是說,“你每天都回家得比我早,為什么不給我一個電話,為什么不來接我?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老李的回答就是轉(zhuǎn)移話題。

        他沒有料到的是,今天,就算回家比莉莉再晚,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了,何況他又比她早回家。到底做賊心虛,老李一聽到莉莉說幾天前就給自己的辦公室打過電話,他馬上就像一只被閹割了的公雞,把自己整個地蜷縮在了沙發(fā)上??墒撬麤]騙她什么呀,她什么時候問過他每天出去是不是上班去?沒有,所以他當然也就沒有機會對她說是還是不是??墒抢蚶蚪裉斓臍馍钊藫鷳n。

        莉莉不打他手機,而是打他辦公室電話,這就有問題了。

        “我又給老付打電話,他說你請長假了?!痹陂T口,莉莉顯然是在盡量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你怎么不跟我說?”

        老李想,她幾天前給我辦公室和老付打電話,怎么到今天才說?這幾天她干什么去了?

        “說了有什么用呢?”老李訕笑著,“也許我得了肝炎,明天陪我去醫(yī)院吧?!?/p>

        “我看不是肝炎,是不可見人的?。 崩蚶蚪K于爆發(fā)了。

        聰明的老李馬上就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她這幾天干什么去了。

        以上的對話是莉莉在門口換鞋的當兒進行的。莉莉進來了,鐵青著臉,把精致的女式手提包狠狠地砸在老李面前的茶幾上,好像那不是值得她珍惜的東西,而是她從地攤上花一元錢買的冒牌偽劣貨。

        “我看電視呢,”老李說著,換了一個頻道,“老付都說什么了?”

        老李猜想,莉莉很可能不只是給老付打電話了,而且是找到他單位去了,不僅找了老付,還找了其他人。

        老李明白無誤地感覺到自己被莉莉當成了怪物打量。一個得了性病的怪物?難怪不敢與她親熱,原來是有苦衷的啊。老李想這真是滑稽,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事情的進展居然全然滑出了它固有的軌道。老付應(yīng)該不會無聊到與莉莉開這樣的玩笑,說老李找小姐被單位領(lǐng)導(dǎo)知道了,放了長假??墒瞧渌四兀啃●R那番損人的話,除了和張總說,是否還與其他人說過?

        “老付沒說什么,他倒是一個勁地為你說好話,這本身就說明你是個壞人。”莉莉叉著腰,立在老李身前。老李抬頭與她四目接觸,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老李想,大概人們所說的母夜叉的形象也不過如此吧,但此時他可不敢開玩笑。他試探著說:“那么其他人在你面前嚼舌啦?”

        可憐的老李不能再大意了,事情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試探莉莉到底掌握了他多少的情況。很顯然,老付沒有告訴她老李找小姐了,他本來就沒找嘛。可是自己真的沒找過小姐嗎?老李對這一點又有所懷疑,他還付了嫖資的。

        “坐下吧,坐下,”老李把頭低了下來,盡管他很不想這樣,“有誤會是可以澄清的嘛?!?/p>

        “呸!”

        老李在莉莉的鼻尖下站起來,說:“莉莉,莉莉呀,你從哪里聽來些風言冷語???說出來,是可以講清楚的嘛。”

        但老李只站了一秒鐘,莉莉突如其來的一根指頭戳到了他的鼻尖上,力沉無比,老李的身子就不得不又傾覆到了沙發(fā)上。

        “在KTV里玩得開心吧?”莉莉踢了他一腳,似乎是要激怒他,“是你去接待領(lǐng)導(dǎo),還是小姐接待你?”

        老李真的無語了。

        “是你要請假,還是人家不讓你去上班了?我知道上面還有人罩著你,所以你沒有馬上被免職、被開除,不過你別做翻身的美夢了!”莉莉沒有再踢他一腳,只是在鼻子里“嗤嗤”了兩聲。

        老李沒有被激怒,也沒有還手,但是他覺得莉莉很不了解KTV,所以需要解釋一下:“嘖嘖,你想哪里去了,在KTV唱歌哪會得性病?根本就不可能嘛,就算是包廂里的隔間,門上都有一格透明玻璃呢?!?/p>

        “嘖嘖嘖嘖,”莉莉?qū)W著他的口吻,“不打自招了吧,你對KTV那么熟悉,可惜我們女人不能去,要不然會被男人們誤認為是小姐。”

        莉莉加了一句:“除非哪個男人帶我去!”

        老李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徹底完蛋了!

        “就這樣,你們離婚了?”我完全沉浸在老李的敘述中,煙頭燙著了我的指頭,我才想起插一句話,“時下男人們上KTV算什么呢?你老婆太過分了。”

        趁老李暫時停止敘述的空隙,我把我們兩個人的茶杯拿去洗干凈,重新放入茶葉,灌入熱水。無論是老李在悲慘之際需要一個傾訴對象,還是我自己的確想了解老李的悲慘遭遇,隨便哪一層意義吧,我只能不斷地給老李補充能量,好讓他把他的不幸經(jīng)歷說完。這樣,作為老李的朋友,他也不必一次次地向不同的朋友敘述自己的遭遇了,必要時可由我代勞。

        我在弄茶水的時候,老李又一次點著了一支煙。“我現(xiàn)在一天抽兩包。”老李說。

        我看得出來老李在說他一天抽兩包的時候,似乎是努力在臉上擠出一點笑意。但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他的笑看上去比哭還難看。用一句老套話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的,皮笑肉不笑。他的笑是僵硬的。一個人心滿意足地死去時,如果他的笑容還留在臉上,保管比老李的笑還好看。

        我剛把茶杯放下,老李就急不可待地拿去喝了一口。我想制止都來不及了。果然,老李被燙著了,“呸呸呸”地一連吐出好幾片茶葉渣子。我不知道他離婚了現(xiàn)在住哪,是他還是莉莉搬出去住了,如果他一時找不到落腳點,我很愿意他搬來與我住一段時間,我的房子里還有一個房間空著,待他從一系列的打擊中擺脫出來再讓他走。

        我能有什么辦法緩解他的痛苦呢?我甚至覺得自己也已經(jīng)處于極度的痛苦之中了。我說:“離婚也算不了什么失敗,連國家都提倡離婚自由呢,別垂頭喪氣的,你看我們倆這么長時間意氣相投地聊天,多像是當年的曹操和劉備,煮酒論天下英雄,對了,時間差不多了,中午我們一起痛快地喝,就像當年念書時,在學校后面的排檔一條街經(jīng)常干的那樣,一醉方休。”

        “別,別,”老李有氣無力地擺了擺頭,“我什么事都不想干,酒也懶得喝?!?/p>

        我當然能理解老李的心情,喝多少酒也只能到時看著辦,不好勉強。不過,如果此時的老李需要我陪他喝酒,我當然責無旁貸。

        老李的狡辯又有什么用呢?莉莉一個字都不想聽。莉莉顯然去過單位了,單位里有人告訴她,因為工作需要,老李是經(jīng)常上KTV的。但萬幸的是,沒有人告訴她,省公司檢查組下榻香里格拉大酒店的當天夜里,老李找了一個小姐藏在自己的房間里。

        在莉莉看來,老李上KTV就猶如步入自家后花園般隨意,與KTV里的小姐們(不知莉莉是否知道,KTV里的小姐已改稱“公主”了)親如兄妹,老李自然會帶她們出去玩,玩得開心了自然就會發(fā)展到嫖宿。可惡的老李還得了性病,良知未泯的老李拒絕與莉莉做愛,請長假在家,一個人偷偷地去看醫(yī)生!

        老李想,這就是莉莉的推理邏輯。

        莉莉睡在沙發(fā)上,老李想提醒她,如果他得了性病,他又是那么長時間地盤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病菌不就早留在沙發(fā)上了嗎?可他不能這么說,他說了莉莉就沒地方睡覺了。老李只有當仁不讓,一個人睡臥室里寬大的床。

        早上,老李沒有聽到“沖鋒號”。莉莉無聲無息地出去了,老李不知道她是去上班,還是去調(diào)查他更多的墮落的罪證。老李覺得奇怪啊,按理說,他三天兩頭在外搞接待,除了吃飯,基本上就混在KTV,雖然不會特意向她交代,但他的口風也不可能嚴密到一次都沒有向她透露過。

        老李摸到了自己的手機,按了三個鍵,才意識到自己是要給張總撥電話。他就把手機放下了。難道他要請張總出面給自己說情,告訴莉莉他沒有上KTV,或者他所有的上KTV行為全部是接待領(lǐng)導(dǎo),他和他的接待對象在KTV里都沒有從事色情活動?

        也沒有必要給付主任打電話,他顯然沒有告訴莉莉自己上KTV或者在大酒店的客房里“接待”小姐的事情。聽莉莉的口氣,老付只告訴她,老李請長假了。

        老李嘆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伸了個懶腰。

        一向具有高瞻遠矚目光的他開始意識到離婚的可能性,盡管莉莉還沒有提出。因為她還不知道他在香里格拉大酒店的客房里找過小姐。老李就覺得自己真的找了小姐一樣。誰能否認呢?至少老李的良心不否認這一點,他的確找過小姐了,還付了錢。他為什么要偷腥?因為嫌老婆不漂亮了,女人四十豆腐渣,莉莉和老李一樣,都是“奔四”的人了。他想,這是對自己的侮辱還是對莉莉的侮辱?

        老李給莉莉打電話,莉莉的手機里傳來的是長音,但是她沒有接。這在他的意料之中。老李一籌莫展。好好在家待著吧,坐以待斃。老李想起自己不用找任何借口也可以不用出門了,覺得自己一身輕松,同時又難免感到失落。他搜腸刮肚想到的一大堆令人無可置疑的可以晚出門的借口,就這樣胎死腹中。

        當然,事實證明,讓老李更感“輕松”的事還在后頭。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就與莉莉解除了婚姻關(guān)系。

        冷戰(zhàn)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莉莉在沙發(fā)上睡了三天,也就是老李一個人在臥室寬大的床上睡了三夜。本來家里還有兒子的房間,但是被褥什么的需要重新整理,莉莉顯然懶得動。

        三天之后,莉莉鄭重宣布:“我們的婚姻已經(jīng)到頭了,經(jīng)過三天調(diào)查——你別管我去了哪些地方,找了哪些人——掌握了你在香里格拉大酒店客房嫖娼的情況,既然你說過在KTV里是沒辦法與小姐們鬼混的?!?/p>

        “那是,”老李表示贊同說,“KTV里一般是沒辦法進行嫖娼賣淫活動的,至多可以說是搞搞色情活動,不過我想,雖然我沒見過,你如果一定要在KTV里進行性活動,那也是可以進行的,比如躲進洗手間里?!?/p>

        啪!老李的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同時他的耳朵被灌進一股熱烈的氣流:“你這個流氓!”

        老李當然沒有還手,犯錯誤的是他,他還有臉還手?

        離婚顯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過思路決定出路,一旦確定了方向,莉莉就已經(jīng)能夠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與老李商討與離婚有關(guān)的一切細節(jié)了。就像當初他們決定結(jié)婚,同樣也是坐下來細細討論與結(jié)婚有關(guān)的一切細節(jié)。當然,這回就省去了擺酒宴與請哪些人參加他們結(jié)婚酒宴的環(huán)節(jié)。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秘密離婚。

        到民政局去一趟的程序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我們當事人都商量好了,你還假惺惺地調(diào)解個屁!當然這話莉莉和老李都沒說。得罪了對方可不是好玩的,不給你離了怎么辦?他們只有耐心地聽這位中年婦女嘮叨上十來分鐘。由于她也不好過分詢問細節(jié),所以好言相勸的話語基本上不著邊際。待她把話說完了,莉莉和老李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決定的事就不改了,給辦吧?!?/p>

        “哎呀,年輕人!”中年婦女悲天憫人地長嘆一聲,不過,既然他們已經(jīng)不可救藥了,離就離吧?!跋M銈兾〗逃?xùn),都能很快再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伴侶,千萬不要再大意了?!崩蚶蚝屠侠疃颊J為她說得很有道理,又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會的!”

        老李說,莉莉,我們還算是年輕人嗎?但是莉莉沒有理睬他。

        就這樣,在昨天,老李和莉莉繳上了也許當初就不該拿來的紅皮結(jié)婚證書,換回來紅褐色皮的離婚證書,開始各自的新人生。

        老李以為離婚證書是綠色皮的,他想像中一向如此,綠燈表示放行嘛,離婚證書拿到手一看,卻是紅褐色皮的。詢問中年婦女,對方說,綠色不好,所以換顏色了。

        我搖了搖頭。無論老李裝出多少的無所謂與看破紅塵的表象,我看到的只是他頹喪的一面和內(nèi)在的自暴自棄?!袄侠钅銥槭裁床煌赐纯炜斓卮罂抟粓瞿??”

        老李卻答非所問:“什么事都是百聞不如一見,什么時候你也離婚了,就知道離婚證書是什么顏色的了,你想想,我們在學校里領(lǐng)紅色的榮譽證書,難道連離婚都是榮耀的事嗎?不是,所以是黑不溜秋的偏暗的紅褐色?!?/p>

        我承認老李說得很有道理,離過婚的人就是不簡單。但凡事不可過頭,有一句俗話,離過一次婚的男人是寶,離過兩次婚的男人是草。我苦笑道:“老李你別作踐我了,也別作踐你自己?!?/p>

        老李看上去很虛脫。我知道,一個人講述自己的痛苦,只會使自己更痛苦。所以,我這么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述本該難以啟齒的不幸變故,顯然是不道德的??墒俏夷芤栽鯓拥姆绞椒謸耐纯嗄??

        我真誠地說:“老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還有朋友,你還有工作和奮斗目標,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不服輸?shù)娜??!?/p>

        老李卻只是朝我笑。這時他的手機響了。那是一部翻蓋手機。他笑得更加燦爛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腐朽的笑,猶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或者是左拉筆下娜娜的腐爛之美。老李說:“肯定是莉莉打來的,我們分割財產(chǎn)的事還沒完呢,對了,她還說今天晚上再一起吃一頓飯,算是向這段婚姻告別吧?!?/p>

        “莉莉啊,我在老同學劉加凈家里呢。我就知道你是叫我回去吃飯,什么?好,好……”

        老李接電話已經(jīng)超過三分鐘了,還在繼續(xù)。我不敢從他身邊走開,擔心他和莉莉在電話里對罵,那樣我可以勸阻一下;或者他一生氣把手機砸向地面,那樣我就可以眼疾手快地把手機給接住。

        我終于插話說:“不對頭呀,老李,你與莉莉有說有笑的,不像是離了婚的人啊?”

        老李笑得腰都挺不直了,只一個勁地向我點頭,卻無暇與我說一句話。我聽到了手機里莉莉的笑聲,嘎嘎嘎,咯咯咯,像母鴨、母雞剛下完蛋在邀功一樣。

        “劉加凈同學,莉莉要與你說話。”

        我還沒想好如何說話,老李就把手機遞到我耳朵邊上了。我的腔調(diào)帶有一股悲壯:“莉莉,我真的很難過,我是今天才——”

        “加凈,你別傻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老李撐飽了沒事干哄你的,今天我先愚弄了他,他倒去愚弄你了,嘎嘎嘎,咯咯咯……”

        什么特殊的日子,不就是個星期天嗎?我還沒有回過神來,老李一把從我手上奪過手機,“啪”的一聲合上了機蓋。他收斂了笑容,總算把腰桿挺直了,可身體馬上往后仰了過去:“你奇怪吧?我們兩個都變態(tài)了,離婚了還這么高興,當然啦,今天確實是個特殊的日子,因為是我們獲得解脫的第一天?!?/p>

        我明白,莉莉所說的“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肯定指的不是他們兩個獲得了解脫,但我不明白今天為什么特殊。當然,我就是再傻,也不再相信老李的鬼話了。我聲色俱厲地朝老李咆哮:“你給我滾出去!”

        “別,別,”老李有些慌了,“我和莉莉當然沒有離婚,我都快做上分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了,她看重的不就是我職位更高一點,收入更高一些?我是奉莉莉之命請你和海棠、溜溜去赴我的升遷酒宴的,就今天晚上,天堂大酒店,人不多,就我的幾個高中同學和大學同學,都是請全家。海棠、溜溜什么時候回來?”

        “快做上”,不就是還沒有做上嗎?哪來的升遷酒宴?老李也太猴急了吧,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

        我的腦子還沒有從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中完全擺脫出來,我也很想了解老李騙我騙到了什么程度。海棠、溜溜預(yù)計是在她娘家吃了中飯就回來的,晚飯之前肯定到家了。我說,她們什么時候回來我可不知道。

        “離吃中飯的時間還差一點,”老李看了看手表說,“我一高興就忘乎所以了,所以故事講到中途就不知不覺滑出了原來的軌道,在香里格拉大酒店接待省公司領(lǐng)導(dǎo)確有其事,你也知道接待客人是我的看家本領(lǐng),當秘書開始我就參與接待了,我是吃這碗飯的,我能夠爬到主任的位置上——這一點你無須懷疑——接待有方是一大原因,為分公司作出了重要貢獻,”老李嘿嘿地笑,頓了頓,繼續(xù)說,“而且省公司的王副總也確實通過他的秘書小馬找我給他安排小姐?!?/p>

        老李乖乖地跟隨著保安乙、保安丙到了酒店保安部經(jīng)理辦公室,人名牌上顯示,經(jīng)理名叫李燈。這名字真是莫名其妙,為什么不直接叫李神燈呢?可與傳說中的阿拉丁神燈相媲美。老李覺得好笑,好不容易把自己控制住。

        老李正奇怪保安甲和小方都不見蹤影,保安乙、保安丙一轉(zhuǎn)身也不見了蹤影。老李覺得這樣更好,遞給坐在辦公桌后的李燈經(jīng)理一支煙,雙手奉上自己的名片。見對方點了點頭,不明所以,但還是不請自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落座,主動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番。

        李燈把玩著手里的名片,聽著老李的講述。完了,他說,貴方是個大單位啊,在我們嘉州市赫赫有名,怎么好像以前沒有來我們酒店消費?

        這話的口氣,使老李想起了酒店的營銷部經(jīng)理趙輝,就察覺出其中的一些意味來了。老李直接問道,與大單位簽訂消費協(xié)議,是你們酒店營銷部專司其責呢,還是酒店各部門都要參與?

        李燈一臉驚喜地問道,你們分公司果然還沒有與我們酒店簽訂消費協(xié)議?怪不得面生著呢。

        老李試探地說,你們酒店廟大香火旺,不愁香客不上門,我聽趙輝經(jīng)理說,你們不會主動上門找客戶簽訂消費協(xié)議,還只怕客源日漸增長,接待能力跟不上呢。

        屁!李燈嘴里的“屁”和一口煙霧同時吐出來。人家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酒店總經(jīng)理室給我們各部門都下了指標呢,李主任你說說,各部門職責不同,這公平嗎?像我們保安部,到哪里找客戶簽協(xié)議去?

        老李笑瞇瞇地看著李燈,不說話。

        李燈果然是個沒有城府的主,拍了一把桌面說,我李燈在部隊里是個特種兵,老家在農(nóng)村,復(fù)員了不給安排工作,來到嘉州給人家打工,多個年頭混下來,混到了五星級酒店的部門經(jīng)理,也算是祖墳冒大火了,不,冒青煙了,但是人生地不熟,手下兄弟基本來自異國他鄉(xiāng),不,異地他鄉(xiāng),我們維持好酒店安全、消防秩序什么的自然不在話下,他媽的上哪里找大款來五星級酒店消費???

        老李覺得自己是在釣魚,魚竿在微微顫動了,還得稍有耐心,就可以提竿了。

        李燈這回拍胸膛了,豪邁地說,李主任的事就是我李燈的事,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酒店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雖然承包了出去,但哪個老板敢對我李燈說一個不字?老子沒少陪他們跑派出所,跑治安大隊,跑消防大隊,自己聘的保安還請老子來給他們代為培訓(xùn),老子還得給他們擋住酒店外面“游擊”小姐的沖擊,操,老子一個電話,看他們不乖乖地把小姐送過來!李主任,你是要美容美發(fā)廳的小姐,還是桑拿中心的小姐?

        這個問題老李不急著回答,只說,李燈經(jīng)理是我兄弟,明天抽個空就和兄弟把消費協(xié)議簽了。

        李燈要的就是他這句話,激動地又是一拍桌面說,李主任就是爽快,不過協(xié)議不是和我簽,還是到營銷部簽,具體細節(jié)也和營銷部談,我們內(nèi)部有記錄,客戶是我李燈介紹過去的,這就行了。

        老李想著明天和趙輝碰著了如何應(yīng)答,要不就說和李燈本就是朋友?再說他也沒有明確告訴她不簽訂協(xié)議,只說是先考慮。他還可以裝糊涂,反正他是代表分公司與酒店簽訂消費協(xié)議了嘛,至于酒店里是誰牽的線,他不懂啊,無知者無罪。老李還想到了較遠的一層,一旦和香里格拉大酒店簽訂了協(xié)議,今后又很少來消費怎么辦?但老李隨即覺得這問題可以先放放,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老李覺得可以切入正題了,說,李燈兄弟你說哪里的合適就安排哪里的,小費我自然照單全付。想了想,老李又加了一句,也不是我私人掏腰包。

        這個我懂,公事公辦嘛,哪有個人掏腰包的道理?李燈很懂事理地說,至于哪里的小姐更合適,我看都合適,不是年輕漂亮的小姐老板們不會招進來,要配得上五星級酒店的檔次嘛,李主任你不知道,老板們很苛刻,上門應(yīng)聘的小姐,除了第一眼看面相、身高,還有女主管給她們量三圍,還要檢查有無性病、痔瘡、腋臭,已經(jīng)結(jié)婚生過孩子的肯定混不進來,還要考慮人的機靈程度、是否善解風情、持續(xù)作戰(zhàn)能力如何、嘴巴牢靠不牢靠等等,什么初試、復(fù)試,程序復(fù)雜啦,對了,還要求學歷初中以上,他媽的,就好像古代皇帝選妃。

        老李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今天真是大長了見識。

        李燈看老李的傻樣,愈發(fā)地得意了,說,李主任,今天你是妃中選妃,我李燈夠兄弟吧?李主任你想啊,老板是靠小姐吃飯的,小姐不過硬,壞了他們在江湖上的名聲,沒有了回頭客,沒有了熟客的口口相傳、呼朋喚友,他們喝西北風去?我看到時連給酒店的租金都繳不上來。

        老李正要說那就叫個小姐過來看看吧,不料李燈嘩啦一聲拉開身前的辦公桌抽屜,拿出一疊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并推到老李面前,說,李主任,物歸原主,你們單位也太大方了吧,請客也不用這么浪費。

        老李連忙解釋,是包夜的,不限次數(shù)的。

        老李稍微猶豫了一下。這錢?他就把錢推了回去,說,李燈兄弟,這既然是你們從外來小姐手里繳獲的戰(zhàn)利品,我看……

        看什么看,李燈故作生氣地說,大水沖了龍王廟,李家人不識李家人,你拿回去,等會兒還用得著。

        老李還要推脫,李燈就真有些生氣了,拿起那疊鈔票“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你李主任土生土長的主,瞧不起我們外地人是不是!

        老李一把拿過那疊鈔票,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說,我是真拿李燈經(jīng)理當兄弟,莫生氣,莫生氣!

        看著老李把錢收好,李燈說,不好叫小姐到辦公室里來,你也不好呆在客房里守株待兔,一個接一個地換人,頻繁地進進出出,不好,我現(xiàn)在就給美容美發(fā)廳的老板,不,老板一般不在酒店里,我給女主管,那個號稱美容美發(fā)廳“廳長”的娘們打電話,叫她幫你挑一個,對了,是要挑一個嗎?

        對方如此熱情,老李還能說什么呢,就說,就一個。

        你不是說領(lǐng)導(dǎo)還有一個秘書嗎?還有,領(lǐng)導(dǎo)是不是喜歡玩一王二后、多后的游戲?

        老李不知道王副總是不是喜歡玩一王二后、多后的游戲,但是李燈的話提醒了他,是不是給馬秘書也安排一個?正猶豫著,就聽得李燈說,就先叫兩個過去吧,人家給領(lǐng)導(dǎo)送禮,落了秘書可不行。

        老李一想,對呀,凡通過秘書給領(lǐng)導(dǎo)送禮,肯定不能只送領(lǐng)導(dǎo)的,所以他送出去的禮物,往往是事先備兩份,除非是自己直接把禮物交到了領(lǐng)導(dǎo)手里。老李就說,那好吧,我去選兩位,都送去那個秘書房間,他要自己截留一位,還是兩位都先給領(lǐng)導(dǎo)送去,讓他定,我的心意算是表達到了。

        這就對了。李燈一邊說,一邊拿起了電話。如果領(lǐng)導(dǎo)兩位都要了,算是我們做對了,如果領(lǐng)導(dǎo)退回一位,他的秘書還可以享用嘛。

        李燈繼續(xù)說,雖然酒店外包的美容美發(fā)廳、桑拿中心提供客人需要的一切服務(wù),但是你如果直接打電話問,有沒有提供全套服務(wù)的小姐啊?保管對方回答沒有,但是會建議先安排小姐上門,有什么需要可以當面與小姐商量。

        這是為什么?老李一時摸不著頭腦。

        老板們不傻呀,李燈說,出了事,他們可以推卸說,是小姐和客人的私下交易,他們并不知情。

        老李有所觸動,突然想到了什么,直言問道,沒事吧?平時警察有來你們酒店嗎?

        哈哈,李燈大笑道,有時會來啊,嘉州市委、市政府有重要接待或者會議什么的,市公安局內(nèi)保支隊的警察就會過來,他們是來幫助我們酒店維持秩序的啊,你說你還擔心什么?

        那也是。老李不好明顯地表現(xiàn)出擔憂,不自覺地跟了一句。

        你放一百個心,李燈揚了一下手說,公安的例行檢查永遠不可能查到我們酒店,除非有舉報,可是誰會撐飽了沒事干舉報呢?我來到這個酒店后,這樣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過,李主任,為了徹底消除你的顧慮,我讓監(jiān)控室加強對王副總的保護,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就會上心,你說的是總統(tǒng)套房嗎?

        老李覺得自己應(yīng)該放心了,就說,是的,全拜托兄弟了。

        李燈一邊按電話鍵,一邊向老李指了指辦公室的門口,說,你現(xiàn)在就過去,美容美發(fā)廳在酒店五樓,你不是說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在等著嗎?

        老李本想等他打完電話,把事情落實了再過去,見李燈的手勢,也不好繼續(xù)待下去,相信是不會有差錯的。老李走到辦公室的門口,正在帶門,聽到身后李燈說,注意,不僅自己要看著順眼,也要聽聽“廳長”那娘們的意見,外貌固然重要,“功夫”好才是真的好,領(lǐng)導(dǎo)才滿意。

        “喂!看你那傻樣?!崩侠钪刂氐嘏牧艘幌挛业募绨?。他的手臂越過茶幾,直接拍在了我的肩膀上,使我懷疑家里進來了一頭長臂猿。

        “這么說你根本沒有逃回家去,而是圓滿地完成了省公司領(lǐng)導(dǎo)交代給你的艱巨任務(wù)?”我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不該騙我?!?/p>

        “我挑到了兩個幾乎是十全十美的,”老李得意地笑著,“挑選余地實在太大,我看花了眼,憑外貌你根本分不出優(yōu)劣,最終還是靠那個‘廳長’給我把關(guān),她介紹得很詳細,哪個年齡最輕,哪個胸部最大,哪個最會調(diào)情,哪個持續(xù)作戰(zhàn)能力最強大等等?!?/p>

        “那就要綜合衡量了,”我自作聰明地說,“現(xiàn)代社會講究人的綜合素質(zhì)的提高,能力的全面發(fā)展,你把小姐送王副總的房間里了嗎?”

        “那當然,”老李一臉的喜氣洋洋,“不,不是,我不是和你說了嘛,我讓兩位小姐都先去馬秘書的房間,在美容美發(fā)廳里,我就把小費付了,只付了打炮的,‘廳長’說了,如果要包夜,到時再加錢,李燈經(jīng)理的朋友,還怕‘逃單’嗎?”

        “后來呢?”

        “后來的一系列事情就很順利了,我都懶得說了?!?/p>

        “說說也無妨?!蔽覒┣蟮?。

        老李微笑著看著我,又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轉(zhuǎn)動了一下腦袋,說:“真的不說了,與我歷次成功的接待一樣,為分公司作出了重要貢獻,安全生產(chǎn)工作檢查安然過關(guān)。”

        老李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說:“你知道檢查組是怎么給分公司反饋檢查初步結(jié)果的嗎?我也參加了這個反饋會,王副總用90%的篇幅肯定了分公司在歷次安全事故發(fā)生后采取的整改措施和取得的成效,用10%的篇幅談自己對分公司下一步安全生產(chǎn)工作的殷切要求,希望我們戒驕戒躁,在安全生產(chǎn)工作上取得更大的成績,邁上新的臺階,通篇沒有點到我們安全生產(chǎn)工作中還存在的缺點和不足,就是說,連象征性的批評套話也不要了?!?/p>

        我說:“你真不應(yīng)該搞接待工作,你應(yīng)該做一個作家?!?/p>

        老李不理睬我的嘲諷,說:“檢查組按原計劃吃了歡送晚宴后坐動車回省城,你知道馬秘書在動車站是怎么對張總說的嗎?”

        我搖了搖頭。

        張總第二天上班時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因為我沒去動車站送檢查組,張總說,臨上車前,小馬鬼鬼祟祟地把他叫到一邊去耳語。大意是,要注重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年輕化,首先就要著力培養(yǎng)年輕有為的中層領(lǐng)導(dǎo)干部,為市分公司領(lǐng)導(dǎo)班子的年輕化籌備好人才。這是馬秘書轉(zhuǎn)述的王副總的意見。作為領(lǐng)導(dǎo)秘書,他補充了一點“個人”意見,至于具體人選嘛,主要由張總等班子成員考察確定,像負責接待的李輝副主任工作表現(xiàn)就很出色,工作能力有目共睹。

        我沒有反應(yīng),總覺得老李是在王婆賣瓜,自賣自夸。

        “哈哈哈……”老李突然一陣毫無緣由的狂笑,像電影里的香港影星周星馳。

        我捂住了耳朵。我看著老李一邊仰天狂笑,一邊繼續(xù)像得了多動癥似的孩子四處張望。他突然說:“你家客廳里沒有掛掛歷嗎?連小本的臺歷也沒擺?”

        我說:“你到底什么時候能夠升職?等升職以后再挑選黃道吉日大擺宴席也不遲嘛?!?/p>

        “快了,”老李笑瞇瞇地說,“那天,張總除了把小馬的話給我交底外,還告訴我,老付因為年事已高,身體吃不消了,申請內(nèi)退,等等,你知道內(nèi)退是什么意思嗎?”

        “大概就是申請內(nèi)部退休的意思吧,”我揣測說,“離退休年齡可能還差一兩年,先可以不用去上班,有職務(wù)的先免掉,滿了退休年齡再過來辦理正式退休手續(xù)?!?/p>

        老李說:“對,聰明,就是這個意思,老付想早點回家抱孫女,這個老色狼,申請內(nèi)退沒有不批準的,這是我們市分公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那天張總說了,如果不從其他部門調(diào)人,兩個副主任當中,他是傾向于我的?!?/p>

        我說:“恭喜,正的辦公室主任。”

        老李像給我打預(yù)防針似的說:“不管前面我說了什么話,也不管哪些話是真,哪些話是假,也不管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請幾個同學家庭聚餐是真實的,包括你和海棠、溜溜。”

        “你前面說了什么話啦?”我故作糊涂。又說:“你闡述了生活的多種可能性和人生的無常,這就是我今天的收獲?!?/p>

        “我不跟你講大道理,你看看今天是幾月幾號?”老李不理我,又掃視了一眼客廳說,“你可以查手機啊?!?/p>

        我想都不想就回答說:“今天是2012年4月1日,星期日?!?/p>

        話一說出口,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相關(guān)鏈接:

        4月1日,愚人節(jié)

        也稱萬愚節(jié),西方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起源眾說紛紜。今人以輕松歡樂為目的,每逢節(jié)日當天,不分男女老幼,皆可互開玩笑、互相愚弄欺騙,以換得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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