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棟梁
一
李木憋著一泡尿出了大門,站在崗子上對著一個土帽兒恣意地撒起來。土帽兒都讓他射成了篩子底,當(dāng)然也有兒子歡樂射下的小窟窿眼兒,就像麥蟲兒打下的洞洞。每天早晨李木第一泡尿,都是這樣解決的。崗子是老埂嶺呶出的一個嘴兒。李木家住崗子上。站在崗子上,有著八九十戶人家的老埂坪就像一頭老牛一樣臥在眼底,瞭一眼,老埂坪就一目了然了。李木暢快地射著,瞭著莊子,就看到“火柴盒”扯著一條土龍在莊子一起一落,像浮在水上??吹贸鰜怼盎鸩窈小币杨嶔ち死弦魂噧?,浮著的一道道塵帶像天上過飛機留下的煙帶,濃濃淡淡,把星散零亂的家戶勾聯(lián)起來。
“火柴盒”是老埂坪人對切諾基的叫法。切諾基四方四正,在塘土路上撒著歡進了老埂坪,蒙了厚厚的土塵,霧突突的,咋看咋像個“火柴盒”。自老埂坪人見過豐田越野,就覺得切諾基更像個“火柴盒”了。豐田越野老埂坪人也不叫豐田,叫“咆牛”。因為它力大聲壯,一發(fā)動就“哞兒哞兒”的,跑起來更像狂了的咆牛,多陡的坡都躥得上去。至于兩頭平中間鼓動不動讓圪塄架空的臥臥車,老埂坪人一概都叫了“鱉蓋”。老埂坪人就是這么形象。
李木知道豬頭又帶著人來抓賭了。豬頭就是楊所長。楊所長頭大,肉多,脖子雍起拇指寬的三道肉棱兒,縫兒里夾根煙都看不見。巴眼估摸過那頭至少有二十斤重,比年豬的頭差不了幾兩。叫楊所長“豬頭”當(dāng)然只能在背后叫叫。楊所長可不是李麥他大(爹),碰面就能“豬頭”“豬頭”叫的。
老埂坪的賭在外頭名聲很大。要說這老埂坪的賭和老埂坪的“柴火羊肉”有關(guān)。老埂坪的“柴火羊肉”名氣很大,省上大領(lǐng)導(dǎo)都來吃過。老埂坪的“柴火羊肉”主要是肉好。老埂坪是綿延一百多公里造就的一百二十多個村莊中的一個。老埂嶺上不但有鮮嫩的蒿草、蓯草、冰草,還有甘草、秦艽、刺五加、車前子、苦豆子等中草藥。這幾年人是這么說的: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黃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還有更日賴的說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當(dāng)然是外面人總結(jié)出來的。山外的人總是叼吃搶喝的,眼尖手快把“老埂嶺羊肉”給注冊了,說是誰要用這個名號得掏錢。老埂坪人不理這茬,反正養(yǎng)羊不愁賣。那些年上頭鼓動養(yǎng)羊養(yǎng)牛,老埂嶺上總是牛歌羊唱的,外頭人整車整車往外拉。這幾年封山禁牧了,不準進山放牧,只能圈在圈里育肥,羊一下子少了,就愈發(fā)貴了。不僅是肉好,煮得也好。老埂坪人煮肉沒有高壓鍋,也不用炭,用刺棒樹根樹股,叫柴火棒子。大腿粗的柴火棒子擩進灶堂,火苗兒嗶剝嗶剝滿鍋底撲舔,味兒都煮進肉里,肉味就厚了,不像高壓鍋壓出來,十幾分鐘就出鍋,肉給壓爛糊了,味兒也飛了,也不像炭火煮肉,火頭太硬太集中,舔著一坨兒鍋底,還花錢。老埂坪的水也好,煮肉,水就是一道上好的調(diào)料。十幾丈的深井,藍幽幽的,微咸,外面人還說含這含那的,不像城里的自來水,多少層過濾,瞎的好的都過濾掉。有人在亂崗子、草鞋鎮(zhèn)都開過“柴火羊肉”館子,肉煮出來就是不及在老埂坪的香,研究來研究去問題出在水上,別人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老埂坪人說一方水煮一方肉。還有就是老埂坪人煮肉不像城里人十幾種調(diào)料一把一把往里撂,老埂坪人就撂一把鹽,一把花椒,煮出來再一瓣兒蒜,一勺兒醋。調(diào)料多了反倒把肉味改了。除了羊肉,老埂坪的雞也很有名,像野雞一樣在坡上谷里散落著,啗草根,啄蟲子,啄花飲露的。外面人也給了好聽的名字,環(huán)保雞、蟲子雞、草芽雞。老埂嶺野菜也多,有沙蔥、苦苦菜、蘑菇、薺菜、沙蓋、燈苗兒、玉串兒、紅星星,都上口得很。當(dāng)然還有野兔、野鴿子、呱呱雞,都是上等野味兒。而最后的一碗洋芋臊子貓耳朵面,更是必上的。
要說老埂坪的“柴火羊肉”的名氣,是亂崗子的老板吃出來的。
老埂嶺慈眉善目綿延百十公里,在離老埂坪十幾公里的地方,忽然像肚子疼,一抖,抖出一疙瘩一疙瘩奇峰怪峁來,橫七豎八的,就叫了亂崗子。別看亂崗子亂得還不如亂墳灘,下面全是煤。那些年煤只是國家挖,后來私人也挖,煤礦就這疙瘩一個那疙瘩一個,亂崗子給鉆得像蜂盤,發(fā)財?shù)木投嗔耍陀辛撕枚啻罄习?。煮一只羊,燜一只囫圇雞,配幾盤野菜,運氣好熏烤一只野兔,辣爆幾只野鴿子、呱呱雞,老板來吃,也帶客人來吃,“柴火羊肉”被吃火了。起初,老板們來只是為解饞,吃著吃著就上癮了,說隔幾天不吃一頓,渾身都不得勁。吃著吃著覺得在老埂坪開展另一項活動起來,也是再好不過了。那就是耍賭。亂崗子賭博名聲很大,賭出了一連串的社會問題,綁架勒索的,非法拘留的,撅胳膊斷腿的,賣兒賣女的,殺人放火的,傾家蕩產(chǎn)的,上面的打擊力度就大,為了鼓勵捉賭,還給了政策,只要捉在賭場,桌上、身上、包里的錢統(tǒng)統(tǒng)沒收,還要重罰。沒收的錢和罰款,參與捉賭的人員有提成,參與捉賭的單位有提留,舉報者有獎金。因此,從上到下都很賣力盡心,不但礦上自己捉,鎮(zhèn)派出所也捉,縣公安局也捉,市公安局也捉,省公安廳也來捉。在亂崗子耍賭就提心吊膽,極不盡興。這老埂坪是老埂嶺彎出來,村莊就給老埂嶺抱在懷里,清靜僻遠,重要的是路就在嶺上盤繞,外面來車還在嶺上盤繞,狗先叫了。狗是比人還忠誠的哨兵,狗一叫,先有人出來探聽虛實,若是捉賭的來了,這廂立刻打掃戰(zhàn)場,一張塑料薄膜往上一鋪,賭桌變成了餐桌,肉、菜往桌上一擺,酒打開了,拳猜起來了。因此,常常是捉賭者還在坡上顛簸盤旋,這廂已經(jīng)善后完畢。老板跟警察大都熟,還請到桌上一起大吃海喝。于是,老埂坪賣柴火羊肉人家也就成了賭窩。老板們耍賭不打麻將,不抹紙牌,更不折牛腿,說太慢,麻煩,還要洗牌碼牌抓牌出牌,累。老埂坪人就很感慨,說這還累呀,這些有錢人啊。老板們耍賭就是搖寶,三個色子,小碗往大碗上一扣,搖。別看賭具簡單,賭法傳統(tǒng),賭得可大了,用皮包背著錢,煮肉的工夫,就有數(shù)萬輸贏??蛇@對于那些坐“咆?!钡睦习鍋碚f,就是賣幾天煤的事。有人這樣形容:三分鐘致富,五分鐘破產(chǎn)。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即使是老埂嶺,風(fēng)照樣翻得。風(fēng)聲越來越大,于是到老埂坪捉賭就成了楊所長工作的重中之重,坐著“火柴盒”來老埂坪就像回家一樣勤快。楊所長把捉賭叫打獵,老埂坪人卻說是搞副業(yè)。想想真是這么個理。都旱澇保收地拿著工資,捉賭有提成、提留加獎金,不知自己要落下多少錢,可不就是副業(yè)?有一次沒收了六十多萬,巴眼眨巴著眼說咋也比出門攬一年工掙得多。更有人說沒收的錢只往上報個零頭,剩下他們就分了。老埂坪人就咂出一片“嘖嘖”聲來。
李木瞥了一眼顛簸著的“火柴盒”,返身回到院里,先進羊圈將羊轟起來。臥了一個晚上,該起來屙屎撒尿活動活動。整日圈在圈里,不活動就吃得少,膘添得慢。轟了一陣羊,又進了牛圈,把牛解開從窯里趕到日光下。外面酷熱,窯里晚上還有些涼陰,黑花兒懷了犢,受涼容易小月,小月了就是折財了,一個牛犢可不是小財。從牛圈出來,打開雞窩門,雞們爭先恐后出了窩,院里一下活泛起來了。這時豆姑在屋里喊:水熱了。
草鞋鎮(zhèn)來了展銷蹦蹦車的,有十幾種牌子,在集上展銷。李木要去看蹦蹦車。城里人吃細糧吃出了毛病,血糖高、血脂高、血壓高、尿酸高……這高那高的,就開始吃粗糧。老埂嶺一帶產(chǎn)小米、黃米、蕎面、大豆、豌豆、扁豆,都是城里人要吃的。城里人吃啥啥就貴了,雜糧一天一個價,比大米白面還貴。李木想買一輛蹦蹦車,農(nóng)閑時節(jié)走村串戶收販雜糧,這活兒要趕著牛車去做就慢了。不過今天他先去看看,這么大價錢的東西,可慌不得。
洗了頭,噴了頭油,又換了過年置的新衣裳,皮鞋擦了油。李木出門還是講究的,日子順溜了,人就得講究點,人有精神,日子也有精神。豆姑把荷包蛋泡饃端上來,李木吃過,出門來蹲在崗子上候蹦蹦車。李家圈李瘸子買了一輛蹦蹦車,逢草鞋鎮(zhèn)集日拉人趕集,一來回一個人車費六塊,一車能擠三十多個人。李木就想平時收糧,集日也像李瘸子一樣開著蹦蹦車趕集拉人掙錢,也是好收入。
李瘸子的蹦蹦車還沒過來,“火柴盒”離開莊子向著這邊來了。李木知道豬頭又撲空了,就想那大扁臉又該綠了?!盎鸩窈小比膬商f上了坡,掀起的土霧像旋風(fēng)卷過來。李木剛洗過頭,噴了頭油,又換了干凈衣裳,他可不想讓這條土龍把自己弄成一頭從土堆里拱出來的豬去趕集,一個蹦子翻過院墻往瓜棚里跑?!案轮ā币宦?,李木回頭一看,“火柴盒”停下了,車門打開,跳下三個警察翻進園墻撲他而來,高喊:站住,站住!李木左右看看,沒別人,忙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這是他攬工時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
兩個小警察很麻利,撲上來一人扭了李木一只胳膊往高一撅,李木覺得胳膊快給撅折了,忙深深豁下腰去,喊:做啥,我啥都沒干。沒人接話,只是連推帶搡往“火柴盒”跟前來。李木看時,三個人里沒楊所長,不過有胡協(xié)警。他臉上堆著笑說胡協(xié)警,我是李木,不認識了?咱們喝過酒。
胡協(xié)警卻不答話,頭一甩,兩個小警察將李木塞進車里。李木見楊所長就坐在前面,懸著的心一下子實落了。他跟楊所長熟。村長在村上的時候,楊所長一到老埂坪,就在村長家吃吃喝喝。村長喝不了多少酒,楊所長酒量卻大,喝酒能喝出牛飲水的聲音來,“咕兒咕兒”的,偏愛劃拳喝,這就得有人陪。前些年出外攬工的人還不多,陪酒的人多的是,挨不上李木。這兩年,莊子上的男人大多數(shù)都出外攬工,像他這樣年輕力壯呆在村上的沒幾個,只能是他了。多數(shù)情況下是他們吃喝得杯盤狼藉才來叫他陪酒,他往往是從地里回來空著肚子陪酒,陪一次喝得吐一次。而且陪一次酒,他還得賠一只雞。喝到差不多了,村長就會說李木,回家逮只雞來燉上,給楊所長醒酒。李木只能跑回去抱一只雞來。后來,只要村長喊他喝酒,他就順手捉一只雞提上。楊所長還夸他懂事了,知道雞燉得時間越長越有味兒,骨髓都熬進湯里了,大補哩。盡管村長也出去攬工,大半年時間他沒陪過酒了,但和楊所長喝酒次數(shù)他記都記不清了,楊所長咋能不認得他?
李木忙喊:楊所長,我是李木,李木。
楊所長沒有回頭?!斑青辍保鷧f(xié)警把銬子銬在了李木的手上,李木吃了一嚇,說,咋銬我?我沒犯啥事。
住嘴!胡協(xié)警搗了李木一拳。
這一拳正搗在李木的腰眼上,疼得他大咧著嘴。在村長家陪楊所長喝酒,當(dāng)然也少不了陪胡協(xié)警喝酒,胡協(xié)警當(dāng)然認得他。可胡協(xié)警卻一臉不認識的樣子,李木恨得牙根癢癢,臉上卻依然堆著笑。其實,李木是見不得這個胡協(xié)警的。胡協(xié)警以前就是草鞋鎮(zhèn)上一個混混,老歪戴著一頂帽子,斜叼著一根煙,這兒踢兩腳,那兒搗兩拳,向擺攤設(shè)點的收管護費,他在集上賣豬娃子、羊羔子,沒少從他手里弄過錢。不知道憑啥關(guān)系搖身一變就成了協(xié)警,還不是正經(jīng)警察,跟在楊所長后面,耀武揚威的,把自己當(dāng)做個人物,乍狂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了。
“日兒——日兒——”,“火柴盒”就開了。李木說楊所長,我是李木,咱們喝過酒,在村長家。楊所長還是沒有回頭,也不吭聲?!白∽欤 焙鷧f(xié)警喝了一聲,又搗了一拳,李木就再不敢叫楊所長了。
塘土路坑坑崗崗的,顛得像搗蒜,李木被三個人夾得半蹲著,腰酸腿困,頭撞得車頂棚哐哐作響。開始李木還想把他拉到草鞋鎮(zhèn)一問沒事放了,正好去看蹦蹦車,還省三塊錢車費。可不一陣就顧不上這么想了,“火柴盒”像個悶葫蘆,加上顛簸,一進草鞋鎮(zhèn)派出所院內(nèi),剛被推下車,李木就蹴在地上嗷哇嗷哇地吐了個一塌糊涂。
二
草鞋鎮(zhèn)派出所的院子是個四合院,面街的房子都租了出去,辦公在后院坐北朝南的一排房子里。李木吐凈了,胡協(xié)警打開手銬,一個警察拿來鐵簸箕和芨芨掃帚擩到李木手里,李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將吐下的拾掇干凈。胡協(xié)警又“咔嚓”一聲將手銬給他銬上了。李木說銬我做啥,怕我跑了不成,我又沒犯事。胡協(xié)警沒理會他。
楊所長背著手走了。李木見楊所長走了,喊:楊所長,我是李木,李木。
楊所長沒有回頭,繼續(xù)走自己的路。李木急了,說楊所長,我沒犯事,我是良民啊。
楊所長掉轉(zhuǎn)頭來,幾步跨到李木跟前,咯咯咯笑了一陣,說你是良民,那你的意思我們就是日本鬼子了,我們下去維護治安是日本鬼子進村了,侵略去了,掃蕩去了,燒殺搶掠去了?!
李木哪敢有這意思,他是見楊所長要走,一急才冒出個“良民”來。那年在城里攬工,正放電視劇《小兵張嘎》??赐?,“良民”這個詞就掛在他們嘴邊。雖然都是出來賣苦力的,可他們之間也常常起事,睜眼豹遇上撞墻鬼,三句話不投脾氣,就起事了。有了“良民”這個詞,只要有人生事,勸架的會說:日他娘,都是良民,鬧個毬,有本事去跟那些不是良民的鬧么。這么一說,還真就息事了。有一次討工錢,他們把政府大院大門給圍了,來了一車警察,氣勢洶洶的,他們就喊:警察同志,我們是良民。警察們嘎嘎地笑了,一個警察說:你們用詞不當(dāng),這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鬼子創(chuàng)造的詞,我們是人民警察,咱們之間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
李木急紅了臉,說楊所長,我不是那意思,我哪敢有那意思。
楊所長一張長臉幾乎吸到了李木的臉上說:那你啥意思?你就是這意思,你是良民,為了一方穩(wěn)定安寧,我當(dāng)定這個壞人了,給我關(guān)起來好好問一問!
李木被楊所長那張浮腫肥大扭曲變形的大柿餅?zāi)樢毁N,又被那嘴里臭肉的氣味一熏,又惡心得要吐,扭著頭說:所長,我、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給兩個警察架著,胡協(xié)警又從后面給了一腳,踢在腿腕子上,李木腿一軟,跪在地上。李木扭頭翻了胡協(xié)警一眼。他們幾乎是把李木拖進一間房子。李木以為胡協(xié)警會給他打開銬子,不管咋說認識么,再說他又沒犯事,銬著還怕他跑了?可胡協(xié)警并沒有給他打開銬子,而是坐在椅子上。李木說你把這東西卸了,戴上讓人看見了,還當(dāng)我犯下了多大的事,壞名聲呢噻。胡協(xié)警吼一聲說給我戴著,想搞特殊?你犯事沒犯事我們說了算,你當(dāng)你是哪頭蒜?!李木心里罵×了狗屄拿磚砸,翻臉無情,說我又沒犯事,跑啥?胡協(xié)警說再不老實就把你銬到墻上。李木看看墻上,像老王家豬肉鋪,一根杠子上釘著一排鐵環(huán)。胡協(xié)警一副不認人的樣子,李木心里就拔涼拔涼的。
房子黑乎乎的,白壁上一層煙漬黃,一看就是抽煙熏的,就知道這里關(guān)過不少人。胡協(xié)警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稿紙說姓名?李木心里說裝個毬,明明知道我叫李木,喝酒時咋記得那么清?還捏著我手叫李哥哩。胡協(xié)警又提高聲說姓名?李木說李木。胡協(xié)警說家住哪里?李木心里說一年往老埂坪跑多少趟,荒山都跑成白路了,問爺?胡協(xié)警又提高聲音說家住哪里?李木也大聲說老埂坪。
胡協(xié)警盯了他一眼,說你參與賭博了?李木說我沒參與賭博。胡協(xié)警拿筆跺著桌子說對抗對你沒有一點好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知道不?李木說我真沒耍賭。胡協(xié)警敲著桌子說沒耍賭你跑啥?看到我們比兔子跑得還快。李木說我啥時見著你們跑了?都是熟人么,我跑啥?胡協(xié)警說你沒跑,我們車到跟前你沒跑?!李木腦子里閃了一下,說噢噢,我是躲土塵么。胡協(xié)警說躲土塵?李木說不躲?站在大路上啊,你們那“火柴盒”掀起的土龍還不把人埋了。胡協(xié)警說“火柴盒”?李木說就你們坐的那車。胡協(xié)警拍了一巴掌桌子,說見我們就跑,證明你做賊心虛。
胡協(xié)警點了支煙說在老埂嶺,你說你沒耍賭,誰信?李木說我給你賭咒,我李木要是耍了賭,出門讓卡車撞死,坐蹦蹦車翻溝里。胡協(xié)警說你給我賭咒我就信了?誰能證明?李木說我自己能證明。胡協(xié)警說自己不能證明自己。李木說豆姑能證明。胡協(xié)警說豆姑是誰?李木說我女人。胡協(xié)警說你女人也不能證明。李木說我兒子歡樂能證明,我摟著他睡的。胡協(xié)警敲著桌子說自家人不能證明,還有誰能證明?要說能證明的只有老拐子,現(xiàn)在耍賭多數(shù)在老拐子家耍,可一說等于把老拐子告下了,支賭場的罪比耍賭的罪還重,李木撓著頭想想說要不你去問那些耍賭的,他們能證明我不在場。胡協(xié)警說要是捉住了耍賭的還用審你?胡協(xié)警翻翻眼睛,忽然說你看過他們耍賭?李木說看過一次,可只看一把就讓人家趕了出來。胡協(xié)警說有認識的么?李木說沒有,人家都是大老板,哪里攀得上。胡協(xié)警把煙頭扔在地上,搓了一腳。李木只想快點從這爛事里脫身去看蹦蹦車,就說他們哪里看上和我耍,莊子上人都不愿和我耍,叫我毬毛。胡協(xié)警沒憋住噗哧笑出聲來,說他們?yōu)樯督心銡旅??李木見胡協(xié)警有笑了,心里松寬了一下,說你沒聽過毬毛上捋著吃蟣子的話么?我怕輸,贏起輸不起,輸一塊錢都心疼。胡協(xié)警說你想耍,但舍不得錢,是不是?李木說他們那賭大著哩,錢都是用皮包提著,可不是裝一兩百塊能耍的。胡協(xié)警說你還有啥要說的嗎?李木搖搖頭。
胡協(xié)警將記錄下的幾張紙撕下來遞到李木面前說看看吧,和你說沒啥出入,就簽字。李木說簽啥字?胡協(xié)警說你的口供,不簽字?錄口供就說明你犯了事,這李木是知道的,嘴唇哆嗦著說我、我不簽,我又沒犯事,錄、錄啥口供?胡協(xié)警說你別耍賴,不簽是吧,那就給我關(guān)著,啥時簽字啥時放你。李木聽得這話,就拿起筆,看著那稿紙心里說日他娘,字寫得像一堆堆攏起的干柴火,也能當(dāng)警察?還在人前人五人六的,到哪里說理去?看了一遍,有些字寫得他不認識,意思能辨明白,記的是他說的話,便簽了名字。胡協(xié)警拿出印色盒,指著幾個地方讓他按手印,李木心里瞀煩,摁手印沒好事,卻又不能不摁。胡協(xié)警拿著那幾張紙出去了。李木往門口攆了兩步,說你不是說簽字就放我走么?胡協(xié)警吼了一聲說老實呆著,邁出這個門檻以逃跑處罰。李木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聲音,就知道楊所長在壘長城。他聽朱遠說豬頭也是個賭徒,一晚輸過六萬,眼睛都不眨一下。李木說誰敢贏他的錢?朱遠說你當(dāng)世上都是咱們這樣的苶障人啊,讓他像捏泥疙瘩一樣捏,比他厲害的人多了,不說你不知道的,就說鎮(zhèn)長不比他厲害,他輸了不掏行?
胡協(xié)警拿著那幾張紙又進來了,說交罰款吧,交了就可以走了。李木像給猛潑了一馬勺冷水,打個冷顫,說啥?你說啥?胡協(xié)警把嘴巴貼在他耳門上吼交罰款,你耳背呀?李木甩甩頭說我又沒耍賭,憑啥罰款?胡協(xié)警說你敢當(dāng)著我的面翻供?李木說我翻啥供?胡協(xié)警說你別嘴硬。說著就把口供拍在桌上,說剛說過的話就不承認了,自己看,看!
李木看了看說你看么,這上面我說我耍賭了?胡協(xié)警拿過口供說聽清楚了,你說他們看不起和你耍,叫你毬毛,就說明你以前耍過賭。你說你耍不起,就說明你不是不想耍賭,而是怕輸,你有耍賭的思想。你看別人耍賭,就是參與賭博,你不舉報,就是庇護,一個罪。李木大張著嘴心里說我日他娘,讓這狗日的給繞進去了。早知這樣,就該像顧旦子那么說話你姓啥??。磕阈丈?????你姓啥?我剛吃過。
胡協(xié)警還是用筆跺著桌子,說交了罰款就可以走了。李木蹴在地上不說話。胡協(xié)警說你別磨蹭,別妄想能耗個啥結(jié)果。李木仰起頭說罰多少錢?胡協(xié)警說這次少一點,就交500塊吧,下次要再犯,可就沒這么便宜的事了。啥?啥?500塊?還少一點?!搶人?。±钅鞠癖恍域亓艘豢?,跳了起來,可他的手給銬在一起,他這一跳,就像在做揖。胡協(xié)警一把揪住李木的領(lǐng)子說你說啥,我們搶人?李木又打個冷顫,賠著笑臉說說溜嘴了,說溜嘴了,你別翻臉噻。胡協(xié)警說這都是少的,看賭和耍賭同罪,不舉報更要重罰,就憑這條罰兩千都不為過,我們捉住的從沒罰過這么少!李木說可我沒耍,就是看也早了,昨日這次我知都不知道。胡協(xié)警說少給我胡攪蠻纏。
李木脖子一梗蹴在地上不說話,他想見楊所長。盡管楊所長裝作不認識他,可楊所長是官,是官就有水平,有水平處理事就公正,他不信楊所長不認識他,會這樣對他。胡協(xié)警說你交不交?李木不說話,他打定主意要等楊所長。胡協(xié)警拍著桌子說我警告你,耍賴是耍不過去的,耍賴的人我見多了。往外就走,到門口又說不交是吧,那就在這房子給我呆著。胡協(xié)警把門鎖上走了。這鐵皮門李木在城里見過,門鎖從外面用鑰匙一擰,就反鎖了,里面也打不開。
可楊所長就是不閃面,麻將聲也沒了。一個上午就這么過去了。李木看看電子表,已過十二點,一陣吐把幾天攢下的東西都騰空了,肚子餓得貓抓一樣。餓過頭了,就是困乏,李木眼睛都睜不開,往那把椅子前走了兩步,又靠墻蹲了下去。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睡當(dāng)然比蹴著睡舒服多了,可他怕胡協(xié)警看見又吼他,他懶得聽那像吆喝牲口的聲音。
“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又響起來,李木醒過來,看看腕上的電子表,已過了三點,門還緊閉著,李木有些著急了。到草鞋鎮(zhèn)趕集的都是這村那寨的,集半后晌就散了,蹦蹦車看不看都在其次,他還要坐蹦蹦車回去,不然得走回去,二十多里路程哩。又等了一陣,還不見人來,李木正舉起手要拍門,門哐哩哐當(dāng)一陣響,胡協(xié)警打著哈欠進來了,蜷著食指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雷?,說想明白沒有?別耍賴,我這人再沒長處,就會治耍賴的人。李木心里說你原本就是個無賴么。
李木盡管心里著急,那可是500塊錢哩。胡協(xié)警說不交是不是,好,我看你能硬到啥時候。又要走,李木說我沒錢。胡協(xié)警說你沒錢?就在他身上摸起來。摸了半天,又把他的鞋扳下來,也不嫌臭,鞋殼郎里掏挖了一遍,說你身上就10塊錢?李木說趕集來回的車費和一碗拉面錢。李木趕集沒一定要買的東西從不多裝錢,裝上錢看這也好,看那也想要,忍不住就會花錢。人就是這樣,裝了錢會忍不住,不裝錢就忍得住。胡協(xié)警說趕集你不裝錢?李木懶得說話。
胡協(xié)警站在那里想想,又把手擩進去摸捏李木的褲衩,李木怕癢癢,躲著說我又不出去攬工,沒穿防盜褲衩。胡協(xié)警咬咬嘴唇說你可想明白,搜出來全部沒收,不頂罰款。李木本身就討厭胡協(xié)警,現(xiàn)在胡協(xié)警這么捏來摸去,渾身癢酥酥的,就更厭惡了,說你把銬子打開,我把褲子脫光翻給你看。胡協(xié)警卻不打開銬子,一雙手只顧在里面摸捏,幾次捏到毬上,李木就扭著跳著說你別掏挖噻,掏挖得人渾身毛爪爪的,要不你先給我墊上,下次到了老埂坪,我還給你。胡協(xié)警說我給你墊上,你當(dāng)你是哪頭蒜?!
胡協(xié)警又出來進去幾趟,說我給你說抵賴對你沒好處,過了四點就加倍。李木說我要見楊所長。胡協(xié)警說楊所長是你想見就見的?李木就垂下頭不看胡協(xié)警,也不說話了。胡協(xié)警轉(zhuǎn)起圈圈來,轉(zhuǎn)夠了又說你當(dāng)楊所長會像我這樣對你客氣?
不一會兒楊所長來了。李木一喜,臉上堆著笑說所長,我沒耍賭。楊所長盯著李木說你要從思想上認識你的錯誤。李木說所長,我思想上也沒錯,我知道耍賭的危害,女人跑了的,被放板的撅折胳膊挑了腳筋的,在外一躲多少年不知死活的,見得多了,賭博真是害死人。楊所長說沒錯你怎么在這里?李木說我也不知道你們?yōu)樯兑轿摇钏L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冤屈你了?李木討好地說哪敢噻。楊所長說連自己的錯誤都認識不到,你思想深處錯誤大著哩。李木一張嘴,楊所長擺擺手說賭博是社會公害,賭博是萬惡之源,遠離賭桌,珍愛生命,遠離黑暗,擁抱陽光;一人參賭,全家遭殃,眾人參賭,難奔小康!這些寫在墻上的話都是給誰看的?一拍桌子,高聲道就是給你們這些頑劣不化的人看的!你是叫啥來著?啥木?張木還是王木來著?對,是柳木吧。胡協(xié)警說所長,叫李木。楊所長就說李木啊,你得好好反省,知道啥叫反省么?就是自己好好想想自己,別總覺得自己冤屈得不行,我們冤屈過誰?我給你說這世上沒有人是干凈的。
李木大瞪著眼睛盯著楊所長,啥話都不想說了。楊所長不但沒記住他人,連名字都沒記住,再說啥頂個毬用。陪楊所長喝酒的時候,李木還想楊所長有頭有臉,大所長,咋也得維下這個人,以后有個啥事,也是個可以奔往的人,楊所長也捏著他的手說以后有啥事直接找我,草鞋鎮(zhèn)沒有我辦不了的事。原來這話連個屁都不是,人家眼里根本就沒有過他。想想也罷,胡協(xié)警說得對著哩,你當(dāng)你是哪頭蒜,土里刨食的東西,自己還把自己當(dāng)成個人了。
楊所長點了根煙,咂了兩口,說你硬啥?你敢說你從未沒耍過賭?別以為我們都是吃干飯的。我們要挖,你還沒問題啦?有你硬的啥?我們不是想捉誰來就捉誰來的,為啥沒把別人捉來?
李木垂下了頭。
楊所長回頭對胡協(xié)警說你跟他咋說下了?胡協(xié)警說我讓他交500塊錢罰款。楊所長說啥?罰500塊?!李木抬起頭來,以為楊所長會向著他說話,畢竟還是認識么。楊所長說500塊?捉來的啥時候罰過500塊?像他這個態(tài)度罰款一千都是輕的。李木頭皮就一陣發(fā)麻。楊所長看看李木說既然小胡說了500塊,我也不駁他的面子,500塊就500塊吧,交了回去好好種地去,少惹是生非的。胡協(xié)警說他身上只有10塊錢,我摸遍了,多一分都沒有。楊所長又開始在地上轉(zhuǎn)磨磨,就像套在磨道里的驢,最后說這樣吧,你想辦法,當(dāng)下能交,就少罰100塊,要不就到你家里去拿,罰款一分不少,來回汽油錢一百多也得你出。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喊我們。說著就和胡協(xié)警兩人往外走。
李木咬咬嘴唇,嘆息一聲,說所長,麻煩你把扁頭叫來吧。楊所長說誰叫扁頭?李木說就是朱記貨鋪的朱遠。楊所長對胡協(xié)警說那狗日的還叫扁頭?我心想做事掫著杵子打月亮,連個天高地厚都不知道,頭都長不圓么,嘿嘿,快去把那狗日的叫來。胡協(xié)警就去了。楊所長指著李木的眼窩又說只要進過賭場子,就是參與賭博,往深里說你想想我們掌握了大量信息,為啥每次撲過去都撲個空,肯定是有人走漏了風(fēng)聲,老埂坪還剩幾個踢得起土的男人?通風(fēng)報信這罪比耍賭更重。李木忙說我沒給他們通風(fēng)報信,那些耍賭的我不認得,又不沾親帶故,通啥風(fēng)報啥信。楊所長掏了一支“中華”叼在嘴上說這么說你要認識他們,要是你的親戚,你就通風(fēng)報信了?李木低下頭不說話了,他害怕和他們說話了,他們的話里有坑哩,一句說不好就掉進去了。楊所長說我告訴你,憑我這些年的斷案經(jīng)驗,沒一個人是冤枉的,誰溝子上都有屎臭。在一個人身上想找點事還不容易,按你的口供罰你這點錢是輕得不能再輕了。李木心里說溝子本身就是屙屎的地方,當(dāng)然有屎臭,你難道還能聞出飯香味來,可話說出來卻是:所長說得對,誰溝子上都有屎臭哩。
朱遠來了。楊所長嘻嘻一笑說朱大老板啊,沒想到你還挺義氣的,來撈朋友啊。朱遠遞給楊所長一根煙,楊所長沒接,說朱大老板的煙可不敢隨便抽,到時候又告咱受賄貪贓,可是吃不了兜著走。楊所長甩身走了,又回頭來說我還不知道你還叫扁頭哩,難怪做事都做不圓。朱遠掏了400元出來,胡協(xié)警收了錢,就打開了李木手上的手銬,說可以走了。
出了派出所大門,李木停住腳步,抬頭想了半天,又進了派出所院子。朱遠說你又回去干啥?李木不說話,朱遠說別跟他們講理,別指望他們對你發(fā)善心。李木沒回頭,朱遠說對了,順便把收據(jù)要一下。李木推開傳出麻將聲的房門,看到楊所長正摸了一張牌。楊所長站起來,李木說楊所長,你到底記不記得我?咱們喝過酒,每次都是我家的雞給你醒的酒。楊所長用麻將“梆梆梆”敲著桌子說記得咋,記不得咋?記住了就不秉公辦事了?跟我喝過酒的人多了,喝過酒我就得當(dāng)先人一樣敬著?!全鎮(zhèn)的人都認識我,我都得記???!李木愣愣地站在哪里,楊所長說人都說我六親不認,我告訴你只要犯了事,就是親娘老子我也不認哩,你算個毬!
李木脖筋跳了幾下,說楊所長,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楊所長停了一下,臉上的肉抖了幾抖,在李木的臉上拍了兩巴掌,嘿嘿一笑,說你不是狗,你咋是狗呢?你是良民么,大大的良民么。其他人就哈哈哈大笑起來。胡協(xié)警兩把就把李木從房間里掀了出來,說還不回家,想惹事?出了派出所大門,李木想起400塊錢,心像錐子扎一樣疼,心里說就當(dāng)出來遇上惡狗讓咬了看病了,又說,狗日的拿去吃藥去。
李木撒腿就走,朱遠攆上來說收據(jù)要上了?李木說要個毬!朱遠說罰了400塊錢,總得給個收據(jù),去要收據(jù)噻。李木頭也不回說我看都不想再看狗日的一眼。朱遠說唉,你這人,你等著,我去要收據(jù)。胡協(xié)警走了過來,朱遠說胡協(xié)警,他婆娘厲害,你給開個收據(jù)吧,不然回去要不上錢,我的錢啥時候才能還上噻。胡協(xié)警說有你啥事,狗逮老鼠,想找事咋的?朱遠嘻笑著說看胡協(xié)警說的噻,我哪敢找事。胡協(xié)警一把撬住朱遠的領(lǐng)口說我警告你,別把頭往膠鍋里擩。朱遠賠著笑臉說不開就算了,算了,不要了。腳下有一個喝過水的塑料瓶,李木抬起一腳,那塑料瓶就咣當(dāng)當(dāng)飛到胡協(xié)警前面,胡協(xié)警回過頭撲到李木跟前,說給誰扎勢哩,這是給誰扎勢哩?李木忙笑著說哪敢噻,怕絆著你磕了門牙。
三
五點多鐘的日頭把光從草鞋鎮(zhèn)街西口鋪進來,街道上鋪了一層軟軟的金黃色。李木肚子嘰哩咕嚕叫喚,走上去就有些發(fā)飄。集市散了,街巷空蕩蕩的,街道兩旁到處是塑料袋、蔥皮、菜葉、牛屎、羊糞、雞毛,一片狼藉,擺攤設(shè)點的正在收拾。展銷蹦蹦車在東頭子市場里,攤子是不是已經(jīng)撤了?李木也就這么一想,還哪有心思去看蹦蹦車。李瘸子的蹦蹦車肯定回了,就對朱遠說過兩集把錢給你送來。甩開步子就走,朱遠小跑著攆上來說早晨給捉來到現(xiàn)在沒吃飯吧?李木說還吃個毬。朱遠拽住李木說再大的事也得吃飯,還有二十多里路要走。
這陣館子里吃飯的人很少,服務(wù)員趴在柜臺上打盹,整個飯館懶洋洋的。只有兩個人在喝酒,舌頭都直了,還在那里糾纏,一個把一個叫哥,叫得那么親。李木又想起和楊所長、胡協(xié)警喝酒的情形,往地上呸了一口。
朱遠說想吃啥?李木說燴肉,米飯。朱遠就對服務(wù)員說一碗燴肉,加二兩肉,一碗米飯。李木說你不吃?日子細到這程度了?朱遠說我還飽著哩。朱遠點了兩根煙,遞給李木一根說耍賭了?李木說要耍了也不冤枉。朱遠說那他們把你捉到賭場了?李木說都是外面人耍,門閉得做賊一樣,進得去?朱遠說那憑啥捉你,憑啥罰你?李木說他們做事你不比我清楚,還問我?
李木餓急了,燴肉米飯端上來,呼嚕呼嚕刨著肉片粉條蘿卜片,燙得不停地哈氣,說再來三碗米飯。朱遠說這事有名堂。李木停下筷子看著朱遠,朱遠說一是不該捉你,二是不該罰你,三是罰了款就該開收據(jù),不開收據(jù)就等于他們私吞了。李木說這就是你說的名堂?他們想捉誰想罰誰是個啥事?他們罰款給誰開過收據(jù)?去年過年,大家聚在一起熱鬧熱鬧,讓他們掃住了,每個人罰幾百,開過一張收據(jù)?
李木連扒帶刨將一老碗燴肉和四碗米飯拾掇進肚里,又要了一碗米湯,咕咚咕咚灌下去,出了一身大汗,打出幾個響嗝,抹了一下嘴巴,跳起來就走,說飯錢你也替我墊著,趕集一并給你。朱遠拉住說著急啥?事就這么了了?李木說不了還能咋?我要是狗倒想把狗日的毬咬了,讓他們斷子絕孫哩,可我不是狗么。
其實時間還早,趕回去來得及,李木是怕朱遠把他壓在心底的火燎起來,著了朱遠的道。心里的火和灶膛里的火一樣,壓一壓就滅了,可是,要讓人燎撥燎撥,就越來越旺。他當(dāng)然想把豬頭好好整整,不是為400塊錢,就憑陪狗日的喝了多少場酒,吃了他多少只雞,卻從沒把他當(dāng)個人看這一點,就該把狗日的整趴下了。日他娘世上還有這號人,老子那些雞就是喂了野狗也喂家了,見了還搖尾巴舔腳面哩。這口氣比那400塊錢難咽??蛇@口氣是那么好出的?氣再難咽也得咽,人家上下都通著哩,拔根汗毛比你腰還粗,弄事還不是老鼠舔貓屄,做死?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少進來,進來了就是個破財消災(zāi)的事。先人說過的話都是真理。他只想平平順順種地,把自己日子過好,這些人惹下了災(zāi)呀難呀就全來了,一指頭能把你的日子穿個天大的窟窿,他一輩子都不想招惹這些人。
朱遠和豬頭弄過事。朱遠是老埂坪的人,后來在草鞋鎮(zhèn)買了兩間房子開了個鋪面,跟豬頭好得穿一條褲子,大街上手拉手哥長弟短的,常常醉得一個扶一個走路,惹得人都眼紅。朱遠回家,有時候和豬頭一起回來,有時候就是那“火柴盒”送回來,好不威風(fēng),劃拳談笑爽朗朗的,整個老埂坪都聽得見,酒喝得昏天暗地的。朱遠他大的咳嗽聲都是響亮的。老埂坪人家里遇上事了,都托朱遠找豬頭疏通。前年老埂坪出了一樁案件,一夜讓人趕走了六頭牛幾十只羊。后來,案破了,賊頭正是朱遠的小舅子,既是內(nèi)應(yīng),也是主謀。朱遠就找到豬頭希望罰點款別判刑。豬頭說這事可不小,他是主犯哩。后來又說咱是兄弟,我把話給你說明了,這事就是個上錢的事,要擺平別人得上十幾萬,你嘛少也得上八萬,你能上八萬,我保證你小舅子判不了刑。朱遠就去找小舅子媳婦,好說歹說,小舅子女人只一句話,沒錢。小舅子媳婦在城里打過工,自嫁了小舅子就不守心,有跑的毛病,一跑就不回來。一次小舅子背了一桶汽油攆到外父家,火機在手里“吧噠吧噠”地打,媳婦才嚇得跟著回來了,小舅子麻繩蘸水把媳婦打得一個月沒下炕,威脅說再跑老子把你活剮了。這回小舅子媳婦是寡婦站到門檻上,有走心無守心,當(dāng)然不會出錢了。朱遠就說你不拿錢出來撈你男人,你男人判了刑,以后出來不一刀一刀碎剮了你一家才怪。小舅子媳婦嚇壞了,可只能拿出五萬來,沒辦法朱遠先墊了三萬。朱遠做這事,也不全是為了小舅子。小舅子有兩個娃,如果給判刑,媳婦定然飛了,家也就散了,這且不說,朱遠的外父去世了,外母改嫁了,小舅子就姐弟倆,兩個娃就會到朱遠家里來討生活。八萬塊錢上給楊所長,可小舅子還是給判了刑,而且判得很重。事沒辦成,小舅子媳婦就找朱遠要錢。朱遠去找豬頭,豬頭說錢花出去了咋要回來?那些人都手大得遮天,要回來還活不活?朱遠說那你要回來五萬也行,那三萬是我墊的,就當(dāng)我花錢買個教訓(xùn)。豬頭說你的意思是我給你掏五萬?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撕破了臉皮,豬頭干脆不承認,說根本就沒這回事,罪犯是他捉的,他咋可能再活動著把罪犯放了,朱遠黑了小舅子的錢血口噴人栽贓于他。朱遠花錢找門路告狀。告是告響了,上頭下來也查了,可沒證據(jù),事情不了了之,豬頭還是所長。豬頭把朱遠小舅子媳婦拉到派出所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這道理我還不懂,可朱遠沒拿一分錢給我,他黑了你的錢往我身上潑臟水哩。小舅子媳婦就日日追在朱遠的溝子上要那五萬塊,朱遠說為了你們的破事我賠進去三萬,再給你賠五萬,我是印錢的機器呀。小舅子媳婦逢人就說朱遠黑了五萬塊錢,咒朱遠不得好死。有一次堵在大街上,把朱遠的臉抓了個稀爛。小舅子媳婦還是飛了,拉著兩個娃往朱遠家一扔,說黑了我們五萬塊錢,養(yǎng)活兩個娃夠了。朱遠弄了個里外不是人。事還沒了,豬頭找上門去對朱遠說告我,也不看看你是哪根蔥哪頭蒜,經(jīng)常耍黑秤耍得連自己有幾兩重都不知道了啊,你歪得狠么,放出狠話來要把我咋樣咋樣的,你變個瘋狗來把我毬咬了,再告,老子不把你抓起來,告你個誹謗才怪哩。從那以后,豬頭每次到老埂坪來,都會到朱遠的爹娘家里“問候”一下。閑得沒事,還會專門來“問候”?!盎鸩窈小薄叭諆骸諆骸眮砹?,“日兒——日兒——”走了,有時候會把朱遠的爹、弟、姐夫、妹夫招呼起來問話。老埂坪人都知道朱遠把事惹大了。這朱遠他大的頭疼病就是那些日子得上的。朱遠他大給人說他頭里面老是“日兒——日兒——”的,可拿眼睛找,連個“火柴盒”影子都沒有,“日兒——日兒——”的聲音變成了巨大的潑煩。朱遠他大頭一疼,就吃去疼片。去疼片就一大瓶一大瓶往回買。后來朱遠的鋪子也開不下去了,地痞來了,流氓來了,要這要那,白拿白吃,明拿暗刁的,都知道是派出所讓地痞流氓來的。朱遠回家來選地勢蓋房,準備關(guān)了鋪子回家來。不知咋就搬動了鎮(zhèn)長,鎮(zhèn)長給豬頭打過招呼,事才平息了。事平了,朱遠那口氣還窩在心里,總想把這口氣出了。
朱遠說這事有弄頭,弄好了,他們要賠償你名譽損失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抵得上你種一年的地,外面這么弄成的事多了,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知道,我能找上人,都是厲害人。李木心里說就是賠償?shù)腻X再多,他們的錢是你能花的?你能找上人,都是厲害人,咋把自己的事弄日塌了?李木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來說跟他們弄事你當(dāng)是我和你弄事哩,弄了就弄了,今兒弄明兒和的,不說了,不說了,我得走了,再不走就得走夜路了。朱遠說你住下咱們好好合計合計,這事能弄住他狗日的哩。李木說我不想弄,也不敢弄。朱遠說松包樣,就當(dāng)啞巴虧吃了?李木說還能咋?你弄了個啥結(jié)果?把他們?nèi)窍铝擞泻萌兆舆^?出了飯館門李木大步流星往回走了,朱遠追出來說軟蛋,難怪人家捉你罰你辱沒你。
一路上李木這樣想,虧吃下去都是福,誰都知道也就是個說法,有一份奈何誰愿意吃虧?可是虧要找上你了,吃下去是福不是福由不得你,這世上不吃虧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這事明擺著就是吃虧的事兒,小虧不吃,豬頭給你吃大虧哩,一次虧好吃,惹下了就是觸了大霉頭,人活一輩子不怕倒一次霉,怕的是倒一輩子霉,罰了400塊錢,事也息了,人也寧了。又想這幾年日子過得順溜,不倒這么個小霉,說不上哪天就會倒大霉,世事就是這樣,說個欺天的話,日子過得太順溜了,老天爺都嫉妒,會讓你受點磨難,這就像經(jīng)常有小毛病的人不會有大病,不鬧病的人卻會得大病一樣。這么想著,李木心里豁亮多了,就深為自己脖筋一擰,腦子一昏,說的那句“楊所長,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的話和踢那個塑料瓶后悔不已,扎那勢做啥呢么。
翻過老埂嶺天子口,老埂坪就現(xiàn)在眼前,一家一戶亮起一星一豆的燈光讓莊子顯得地老天荒。還沒給山谷汲盡的天光里,豆姑牽著歡樂站在崗子上瞭著,兩只狗一黑一白,一左一右,你一聲它一聲叫著,他嗷嗷地叫了兩聲,兩只狗撲他而來,歡樂高叫起來:我大回來了,我大回來了。到了大門口,豆姑聲音顫顫地說沒啥事?李木嘿嘿一笑說能有啥事,熟得跟米湯一樣,他們都記著我哩。豆姑說可把人嚇?biāo)懒?。李木說嚇啥,咱是良民。豆姑說那幾個撲到園子來捉你的人,兇巴得,我還當(dāng)?shù)準铝?。豆姑是個屁膽子,一受驚嚇,整夜閉不上眼。李木怕豆姑嚇著,地里的活都長起來了,睡不好咋做活。
大門口備下一大堆野柴火,歡樂拿著火柴在點火。豆姑忙說別點噻,不是禍事,燎啥。李木說點,點點,燎么,咋不了,火燒財門開,斗大元寶滾進來。男娃跟火親,歡樂點著了柴火堆,柴火堆熊熊燃燒起來。李木在火堆上面跳了幾個來回,又拤著歡樂在火堆上掄了幾圈。這是豆姑的老習(xí)慣了,只要在外面遇上倒霉事,就會準備野柴火像正月二十三燎疳一樣燎一燎。豆姑說一燎百了。
進了屋,豆姑系圍裙做飯,李木說剛吃過,飽飽的。歡樂撲上來說大,你下館子了,嘴張大我聞聞。李木就抱起兒子,大張著嘴讓兒子聞。歡樂聞過說你吃肉了,我也要吃肉。李木說給兒子炒肉,炒肉。豆姑說是楊所長請你吃的?李木騰了一下,說你咋知道是豬頭請的?豆姑說身上裝了十塊錢,能吃個啥,現(xiàn)在啥都貴得要命,指頭剁給人家?李木說當(dāng)然是驢日的豬頭請老子吃的。豆姑說我就說不說你老陪他喝酒,單說吃了咱多少雞,也該回請你吃一頓館子,不是咱計較么,人有了情總得還,他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這理還不懂?得是。李木說他驢日的當(dāng)然是該請老子吃一頓了。豆姑說人家請你吃館子,多給面子,還驢日的、豬頭的說人家,給人家當(dāng)老子。李木咬咬牙說對哩,我不該驢日的驢日的說他驢日的,不該給他驢日的當(dāng)老子,也不該叫驢日的豬頭。
豆姑偷懶,覺得炒肉麻煩,對歡樂說娘給你用勺子炒兩個雞蛋,明天咱們炒肉。歡樂說不,總讓人吃雞蛋,吃得嘴里一股雞糞氣,不信你聞。說著便嘴大張著要豆姑聞,豆姑說炒,炒,饞癆害上了。
晚上睡下,豆姑說楊所長這人要好好維著哩,人家是國家的人,有頭有臉的,以后用的地方多著哩。李木說是得把驢日的當(dāng)狗一樣喂著。豆姑說我不是說喂著,我是說維著,把人家所長說成狗,小心讓人家聽見招禍。李木說我知道是維著,喂狗不就是維著狗么,喂得好就維下了,聽上去不好聽,意思對著呢么。
四
老埂嶺坡緩,那些年修成了梯田,一擋一擋,平展展的。寧種兩個窩窩子,不種十個坡坡子。窩窩子就是平地,保墑攢肥。今年天爺照顧,雨水廣,莊稼種上就沒受過磨難,長得攢勁。糜、谷全抽穗了,就有五分的收成,想拤都拤不住。胡麻吊著藍汪汪的花鈴鐺,油菜金燦燦像鋪了一擋一擋的金緞子,蕎麥一嘟嚕一嘟嚕全身甩滿了花苞,洋芋秧子一鼓堆一鼓堆墨綠墨綠的。莊稼地密匝匝厚森森飛蜂舞蝶的。天爺再給一場雨,今年的莊稼就成收了。就是再不給,六七分收成也穩(wěn)攥手里了。滿眼都是收成啊。李木渾身咯吧咯吧地響。鋤頭底下三分肥。李木一頭扎進地里,等力盡汗干時,抬眼一望,五畝大的地鋤得剩下一個拐拐子。李木在地頭的老榆樹下躺下,扳下鞋底一枕,心里說日他娘,就當(dāng)是出門不小心讓狗咬了,狗咬了你還生啥氣,天爺造下狗就是咬人的么,自己養(yǎng)的狗情緒糟糕了還咬自家人哩。這么一想昨日的倒霉就煙消云散了。
李木沒有和許多人一樣進城攬工,不是嫌攬工苦重,這世上沒他受不了的苦,拿不下的活。他攬過幾年工,掙的也不能說少,只是攬工的日子就像進了地洞,看不到光亮,看不到盡頭,讓人慌恐,困惑,心瘋。一年正月初七八出門,小年前后才回家,遇上個日賴老板給套住一年兩年回不了家。從這個工地到那個工地,給人家甩著一張臉子攢著牙勁像使喚牲口一樣吆五喝六驅(qū)來趕去,那眼神、那口氣、那表情,就沒把你當(dāng)個人看過。老板在別人跟前受了氣,就會在活上找茬把氣撒在你身上,出言出語的,跟罵孫子一樣。拿自己掙下的錢時就像討吃,人家眼皮都快掉到鞋面上了。有一回工錢拿不上,一群人去討,討來討去,錢最后是討來了,可人家拿著錢把每個人的臉砸了一遍,還得賠著笑臉點頭哈腰的。一年四季住在工棚里,床鋪、被褥潮乎乎臭烘烘的,比豬圈味道還大,閉氣閉氣的,衣裳黏嘰嘰餿乎乎的,貼在身上就像抹布沓在鍋臺上。過年回家就像城里人過黃金周,女人的被窩還沒暖透身子還沒睡軟又匆匆走了,家就像個車馬店,回來脾氣都沒了。別看到了年關(guān)跟前,一個個大箱小包油頭粉面體體面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來了,家里人歡馬叫的,其實心里苦得像藥罐,個個心里恓惶著哩。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有些人攬工都十幾年了,還這樣過活著。
白日恓惶,晚上更恓惶。一年不回家,誰不想那事,不找小姐誰憋得住,遇上了露了活或連陰天,就想得要命,渾身燥烘烘憋鼓鼓的像要著火爆炸。出去找小姐,松快是松快了,可花錢不說,感覺像是配牲口一樣。其實也不光是憋的個事,就想這身子貼著那身子說說這說說那的,摟摟抱抱的,摸摸揣揣的,扭扭捏捏的,擰擰掐掐的,嘰嘰咕咕的,多好,多美。跟小姐能那樣么?你想那樣,人家還沒時間。城里人叫“打炮”,想想真像“打炮”一樣,戰(zhàn)場上那些炮兵誰感受到了打炮的快活?一股子勁兒才過,想在小姐身上賴賴,衣服都沒穿上就伸手要錢,你說恓惶不恓惶?有一回,他找了個小姐,不想日急慌忙了事走人。他想即使是不能像婆娘漢子那樣,也總得有個過渡吧,又不是給自行車打氣哩,氣腸子往上一擩就呼哧呼哧打??赡切〗銋s三下五除二就扒了個干凈,把身子往床上一撂,擺了個八字,躺在那里嘀嘀嘟嘟鼓搗著手機發(fā)信息,自顧自咯咯咯地笑,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剛挨了一下小姐身子,小姐就閉了眼睛噢噢啊啊地大喊大叫,他就趴在那里看,小姐大呼小叫讓他又失笑又悲涼。小姐噢噢啊啊地喊叫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兩把提上裙子,伸手要錢。他說我啥都沒干,給啥錢。那小姐臉一下就變了,說別賴賬,還輪不上你個穿汗衫的吃白食。他就生氣了,說穿汗衫的咋了?小姐說想賴賬?他說你看我像干過你的么?這話說出來,自己都臉紅了,可那小姐一點都不生氣,看他還穿著褲頭,抹了一把自己,咯兒咯兒笑出聲來,說我還當(dāng)你干完了,又幾把脫了衣服,說快點噻,你咋這么磨蹭,別耽誤人家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哎大哥,你沒聽說這句名言。他就想起家里那些大牲口來,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小姐說大哥,你干不干都得付錢,因為你點了我,老板還問我抽錢哩,快噻。你說有意思沒意思?有意思沒意思還在其次,更不安全。同村的老疙瘩,摳得要命,連褲衩都不穿,找了一回小姐還讓人家掃住了,罰了五千,一年苦就白下了。年底回家問這個借點問那個借點,家里等著用錢不說,拿不回錢給女人咋說?還有朱全,讓一個女子誘到背巷的黑屋里,剛發(fā)的工錢給搜刮干凈,啥事都沒做成,還讓幾個壯漢打得鼻青臉腫。女人知道男人在外的難處,也都默許了,可心里不是個滋味兒。錢是掙了點,家卻撂荒了,女人也撂荒了。帽子的女人就是受不了被撂荒,跟著一個收豬的跑了。三眼跟比他大三十歲的老女人黏到了一起吃軟飯,回來離了女人,兒子都不要了。人人都說出門好,出門人苶障誰知道。歌都是這么唱的。
三年前過年,一場大雪把路封了,在家里多呆了幾天。歡樂喊著要到嶺上去套雪鳥。下雪正是套雪鳥的時候,他就綰了繩扣線網(wǎng)和歡樂到嶺上去套鳥。結(jié)果上了嶺,見帽子領(lǐng)著兒子在那里套鳥。套了幾只鳥,兩個娃牽著鳥在雪地里追鬧,他和帽子蹴在雪地里吃煙,他說先人守著這片土地過了多少輩子,照打窯洞,照蓋房子,照娶女人,照一嘟嚕一嘟嚕生娃,照一個個抓大,也沒見窮死幾個,也沒見斷了幾門香火,為啥咱們現(xiàn)在不攬工就像活不下去了?帽子說就是,日他娘,我不出門攬工了。他說我也不攬工了。雪化了,路開了,帽子依舊走了。他沒走,說老子就不信種地能把人窮死。女人種地,娃娃放屁。耕種打耱的,男人走了,女人種地就難了,再說有打工掙票子的靠頭,日子就少了壓力,加上旱年多,也就少了心勁,窩窩地就撂荒了。他租了些窩窩地。種地這么些年,他心里有底的。雖然會遭遇旱年,但顆粒無收的年景并不多,十成種五成收的年景還是勻勻的,老埂坪的雨季多在后半年,除了麥子、豌豆,油籽、糜子、谷子、蕎麥都是秋莊稼,而這幾年雜糧比細糧還上價,地還是有種頭的。種了莊稼,禾衣柴草都是喂豬喂牲口的好東西,家里就喂了幾頭母豬,一年能下幾十個豬娃子,一個豬娃都過百了。喂了二十幾只羊,一年能賣羊羔羯羊。把牲口也倒換了,以前喂一對騾子種莊稼,現(xiàn)在喂著一對牛種莊稼。老埂坪人使喚牲口喜歡使喚騾子,騾子有猛勁,可騾子不下駒,使喚到老了就不值錢了。牛有長力,種莊稼不比騾子差,還能落牛犢兒,牛犢過了一歲,他就把牛犢調(diào)教出來犁地,這時大牛也就三四歲,骨架皮肚都撐開了,正是喝水都上膘的年歲,加點癟糧食充幾個月,就能賣上好價錢。
要說起苦來,一年也就下半年的苦,比起攬工能大到哪達?每天早晨在地里忙活,犁地、鋤地,下午就套牛車去割草。套著牛車,谷壑里走上一圈,一車草就割滿了。去年,李木算了個細賬,凈收入相當(dāng)于像他這樣的兩個人進城攬工的收入,還有余頭。倘若算上放開吃掉的羊肉、豬肉、雞肉、雞蛋,杏子、棗子、蘋果、西瓜、香瓜以及找小姐干啥的開銷,那余頭可就大了。在城里攬工,工地上的伙食說是天天有肉,到每個人碗里就指頭蛋大的幾疙瘩,實在饞得不行了,偷偷摸摸啃個豬蹄、雞腿,吞二兩三兩牛肉都心疼,幾個人朋起來聚一頓,幾十塊花上了,還沒吃飽。就說雞蛋吧,一個雞蛋到了城里在茶水里咕嘟一陣就八毛。過水果攤口水咽得咕嚕咕嚕的,稱上一斤兩斤,你一個他一個都抓不過來,哪像在家里這么放開吃。在家里,院里、園里、埂上一抬手就揪得到,李子、杏子、蘋果、犁、棗,從剛有個紅臉蛋就開始吃。西瓜有了紅瓤,香瓜出了香味,半生不熟吃起,一直吃到中秋過后。再說像睡婆娘一樣睡小姐,得多少錢?算都沒辦法算,倘若背霉,讓人家掃了床,讓人家釣了呆,一年的苦都白下了,弄不好再得個艾滋啥的,一輩子都完了。在家里啥時想要就啥時要,自己受活,女人更受活,把女人滋養(yǎng)得云白水亮,扭著腰身給你端吃端喝的,小溝蛋子顫著給你做這做那。唉,這賬誰算過?更重要的是日子自己說了算,有緊,有松,有快,有慢,春播,夏耕,秋收,冬眠,苦上一陣,歇緩一陣,忙閑分明,規(guī)規(guī)律律,忙日子讓活把自己挼成一攤稀泥,閑日子頭睡扁了也沒人管,自由么。和老婆打打罵罵,惱惱好好,讓兒子當(dāng)馬騎當(dāng)驢喊,和兒子比誰尿得高,射的洞洞多,架著兒子翻山越嶺套鳥打兔,十里八鄉(xiāng)追著看戲。在地里苦累了,毬朝天一躺,看天天是藍的,吹風(fēng)風(fēng)是爽的,展眼眼是寬的,吼兩嗓子,哥呀妹呀的,滿世界都是你的聲音。你在城里能這樣么?麻乎乎讓哨子吹醒,就上了工地,讓人家吆喝著吼罵著,黑乎乎回來,倒頭就呼嚕,一天不干活,一家人就沒收入,人家不逼迫,自己心里慌著哩。在工地你想毬朝天一躺就由著你毬朝天一躺了?老板不翻先人道亡人罵你才怪,再說想毬朝天一躺都沒地方。你吼兩嗓子看看,路上的人都會圍過來看你個神經(jīng)病,警察不撲過來拿吆喝牲口的聲氣收拾你才怪。再說天烏突突的,風(fēng)黏爪爪的,氣味怪乎乎的,身子軟沓沓的,你還吼個甚?有心思?
李木對自己現(xiàn)在的日子很滿意,暢亮?xí)沉恋摹?/p>
李木蹴在崗子上吃煙,一輛蹦蹦車停在了門口。是草鞋鎮(zhèn)吳記糧莊的老板吳大頭。李木往蹦蹦車上掃了幾眼,蹦蹦車上裝了一袋一袋的五谷雜糧。吳大頭常來莊子上收五谷雜糧,就和李木熟了。吳大頭說今年撈著了,這莊稼長得俊的。李木美滋滋地說天爺照顧么,可我再好也沒你好,你掙得比我多。吳大頭遞過一根煙來說今年的五谷雜糧到時候可得給兄弟留著,價格上不會虧你的,你是大戶么,我出大戶的價格。吃了根煙,吳大頭開著蹦蹦車走了。李木一陣失落,要不是那天倒霉,選好了蹦蹦車,第二集買回來,他現(xiàn)在和吳大頭一樣,開著蹦蹦車走村串戶收五谷雜糧哩。唉,一件倒霉的事會傷做一件事的元氣。豌豆黃了,李木決定豌豆收打了就去買蹦蹦車,日子不等人,就在樹尖上掛著一晃一天哩。
五
胡井婆姨騎著摩托車過來了,李木問做啥去?今兒個不是集。胡井婆姨說報案,昨夜慘了,六七家子讓偷了。身強力壯的男人都出門攬工去了,偷盜的事就時有發(fā)生,不要說牛、羊,就是雞都偷。李木嘆了口氣,心里說以前人說強賊怕弱主,現(xiàn)在不是那回事了。胡井婆姨說你家沒遭賊吧。李木說夜里沒聽到啥大動靜。胡井婆姨說快看看去噻,手段高哩,不知給狗喂了啥,幾家的狗都麻翻了,到現(xiàn)在還不靈醒,蒜頭家門從外面鎖了,現(xiàn)在還鎖在屋里,哪里是偷噻,明搶么。李木心里咯噔一下說呀,我去看看。豆姑正喂大黑小白,李木各踢了一腳,大黑小白齜牙咧嘴嗚嗚的,就對豆姑說多加點料。別人吃肉骨頭啃了扔給狗啃,狗啃完了也就撂了。可李木會把骨頭扔給狗啃,狗啃過后,再把骨頭收攏,一頓錘子砸成碎沫,拌到料里喂狗。兩只狗就吃得滾圓滾圓的,背寬骨壯的,像個板凳,馱得住人,他騎上去,狗腰都不會塌下去。豆姑說莊子上又讓賊掃了?夜里這倆東西不寧,我當(dāng)捉賭哩,唉,這世道。李木進了牛圈,兩頭牛都在,又進了羊圈,數(shù)一數(shù),羊一只不少,心里就踏實了,出來說謝天謝地,沒遭賊。胡井婆姨說還是男人在家好,男人一堵墻么。李木說偷過多少回了,他們破過一回?報也是白報。胡井婆姨說唉,報了是個望想,不報就連個望想都沒了,他們知道了還罰款哩。胡井婆姨騎著摩托車走,李木心里說報了案,他們找羊不行,吃羊行哩。
李木從豆地里浪了一圈,豆角已經(jīng)白了,決定下午就開鐮收豆。要說再長幾天也行,可是就怕冷子(冰雹),這季節(jié)是最易下冷子,一場冷子,苦就白下了。從豆地回來,李木開始磨鐮,就聽到“日兒——日兒——”的聲音,知道豬頭帶人來破案了。李木沒敢出院門,怕再出那天的事,還是不遇面的好。
吃過午飯,李木套了牛車和豆姑下地收豆,出了院門沒走幾步,“火柴盒”就過來了,心里說倒霉鬼遇上喪門神,忙把牛往路邊拉著避讓,可“火柴盒”卻停了下來。大黑小白從院里撲出來圍著“火柴盒”咬。只要下地干活,大黑小白是不拴的,沒人擋,再厲害的人也別想進到院里來。掀起的土塵落定,車窗搖開,胡協(xié)警把頭從車窗伸出來,說把狗攔住。李木和豆姑慌忙追出來一人襠里夾住一只狗,雙手拤著脖子。楊所長他們這才從車上下來。大黑小白又撲又跳,吠聲不絕。隨著狗一撲一跳,李木和豆姑就像坐在船上,晃悠晃悠的,楊所長就一退一縮。楊所長說把狗拴了。李木忙和豆姑夾著狗挪進院里到狗繩前拴了。
李木臉上堆著笑,說楊所長來破案啊,我家沒丟啥。楊所長看著李木,李木有些發(fā)怵,頭皮麻酥酥的。楊所長說你家沒丟啥?李木說啥都沒丟。楊所長說噢噢。李木說這兩只狗連你們都敢咬,賊想進都進不來。
楊所長說跟我們?nèi)ヒ惶税伞@钅緶喩砭陀行┒读?,說我家沒丟東西。楊所長說我知道你家沒丟東西,可別人家丟了。李木說別人丟了該是別人家去,我去做什么?胡協(xié)警不耐煩地說叫你走就走,扛得???另一個警察說是協(xié)助調(diào)查。說著兩人就扯住他往車里塞。李木雙手撐著門子說所長,楊所長,你聽我說噻。可是楊所長已經(jīng)上車,頭也不回。李木被硬硬推了上去,“火柴盒”就開了。
又是那間黑房子,又是那樣的問話,問完了前面一截后,胡協(xié)警說昨晚上你干啥去了?李木說在家睡覺。胡協(xié)警說誰能證明?李木說豆姑能證明。胡協(xié)警說豆姑不能證明你。李木說歡樂能證明,我還給他捉虱子來著。胡協(xié)警說胡攪蠻纏是么?上次就跟你說自家人不能證明。胡協(xié)警咬著煙思謀了半晌,說你家從沒遭過賊?李木說沒。胡協(xié)警說那為啥別人家老遭賊?李木說我、我咋知道。胡協(xié)警說你家牛羊多,又在大路邊上,一次都沒被偷,不覺得很怪么?李木想想說我家那兩條狗,上身下口,連你們都敢咬,賊進不去。胡協(xié)警說誰家不喂狗?李木說我家有男人。胡協(xié)警說張老頭家、朱長聲家也有男人,丟得比誰家都多。李木說他們都是老弱病殘么。
這時間楊所長接了話茬,說那你咋沒出外攬工?李木說我不愛攬工。楊所長說不愛攬工?掙不上錢?嫌苦重?李木搖搖頭說不是,我喜歡種地,攬工攬得人下賤不說,日子也不能老是么個過法,一年四季在外,家不是家的。楊所長說那別人為啥都不種地去攬工了呢?李木說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么。楊所長說那你的想法是啥?這么問李木就不知咋說,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別再讓豬頭套出事來。
楊所長又瞇著眼睛看他。楊所長本來眼睛就小,眼圈周圍堆著兩疙瘩肉,一瞇就徹底沒眼睛了,只剩下一條縫。楊所長忽然吼了一聲,你給我老實點,還自稱是良民,我看你就是個刁民,呆在村里別有企圖吧。李木低下頭去。
李木知道這回還得罰款,可他這次是打定主意一分罰款都不交,不扛住點還了得,有了再二,就有再三,有了再三,就有再四,為啥老輩子人說吃柿子揀軟的捏。村里的顧旦子,舍命不舍財,捉了去要罰款,顧旦子就是不交,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關(guān)了三天,還白吃了三天飯,最后不還是放了。想關(guān)就關(guān),日他娘還沒治了,反正糜谷鋤過了,豌豆再過兩天收也成,總不可能關(guān)他一月半年吧。楊所長一拍桌子,說李木,骨頭可不是鐵打的。又對胡協(xié)警說,好好審審。
可是,一個多小時后,胡協(xié)警就打開銬子把李木放了。李木笑了,心里說有本事你關(guān)呀,放了做啥?!從那房子出來,李木伸了個展脫脫的懶腰。派出所院子里有幾棵槐樹,落滿一樹一樹的鳥兒,像結(jié)了一樹一樹長嘴果子,嘰嘰喳喳的,李木踢了一腳樹身子,鳥兒就像熟透了的果子,不過不是落下來,而是飛走了。胡協(xié)警掀了李木一把,把李木掀了個趔趄,說給誰扎勢哩!李木忙笑著說哪敢,就是覺得狗日的吵得,影響你們辦案子。李木一扭頭,見楊所長站在院里,就沖楊所長笑笑,說所長,我走了。楊所長說我等你問話哩,你沒話要問我么?李木知道豬頭還記著上次的事,嘿嘿一笑說上次是脖筋擰住了,冒出那么一句話,所長,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么。說著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抽了兩下,說今兒個不擰了,一點都不擰了。楊所長哈哈哈地大笑著,背起手走了,到了遠處又回過頭來說李木,我記住你了,記得很牢,你是良民。
從派出所院里出來,見豆姑站在大門旮旯里,說你咋來了?豆姑說你給他們捉走,我就攆來了。李木說你攆來干啥,沒事兒的,你看他們還不把我放了。從派出所院子里出來,見朱遠站在門外,李木對豆姑說趕緊回,豌豆干到地里了。朱遠說忙啥,吃飯,我請客。豆姑說吃了飯再回吧,一驚一乍的我也餓了。李木瞪了豆姑一眼說吃吃吃,餓死鬼轉(zhuǎn)世的。
進了老牛燒肉館,朱遠要了一盤紅燜豬蹄、醬骨頭、韭菜燒肉片、一盆醪糟,又要了一瓶酒。朱遠說又罰了多少?李木說沒罰。朱遠撇撇嘴說沒罰?豬頭說過打獵最忌諱的是空手而歸,能把你輕易放了?你是他爹還是他小舅子?李木說真沒罰,他們拉我來是來配合調(diào)查村子遭賊的事兒。朱遠說你家也遭賊了?李木說沒有。朱遠說要配合調(diào)查該拉那些遭賊的人,你家沒丟啥,拉你配合調(diào)查個啥?李木說唉,都剩下些女人娃娃了,話都說不周正,能配合個啥。朱遠搖搖頭說他們破不了案,總得找個墊背的么,捉了你表示他們盡心辦案哩,你就成了嫌犯了。李木抖了一下,豆姑說嫌犯是個啥?朱遠說嫌犯就是和偷人的是一伙的。豆姑說你別胡諞,說得嚇人的。朱遠說那么多人家都遭賊了,咋就你家沒遭賊?對了,說不定他們把你當(dāng)內(nèi)應(yīng)哩。李木說內(nèi)應(yīng)?朱遠說里應(yīng)外合,就是和賊娃子合伙偷自家村里人知道嗎?就像我小舅子。李木跳起來罵道,他娘個屄吧,我日他八輩祖宗。豆姑張著嘴還要說啥,李木瞪了一眼說快去催菜,進一回那爛桿地方就餓得不行。豆姑去催菜了,朱遠說豬頭把你的魂吸了,失魂落魄的樣兒。李木說我給狗日的攢著哩。站起來說,我去尿個尿。
李木進了廁所。其實尿不憋,都出了汗了,哪還有尿,只是他不想再聽朱遠說,嫌犯也好,內(nèi)應(yīng)也罷,反正事已了了,他不想再提了,怕朱遠這么往起挑事。李木蹲在廁所點了根煙。抽完一根煙從廁所出來,朱遠已經(jīng)走了。李木說扁頭咋走了?不是說要請客么?老領(lǐng)空頭人情,日子過得細得連面子里子都顧不住咧。豆姑說你躲起來了,他不走干啥?李木說我躲他干啥,他當(dāng)他是豬頭啊。朱遠和你都說了些啥?豆姑說他問罰款沒。李木說他就找這茬茬哩,總想拿別人的事出自己的那口氣,這回沒罰讓他很失望吧。豆姑說我給他說罰了500塊。李木說罰了500塊?豆姑說就是罰了,不交錢他們不放人。李木一跺腳說你個瞎種,敗家的婆娘,誰讓你交的?錢是狗屙下的?狗日的有能耐把老子關(guān)著,我看能把老子橫吃了豎咽了,把老子毬咬了吹喇叭。
前一集豆姑帶著歡樂趕了個集,給歡樂買了身衣裳扯了鞋面,在朱遠鋪子里聽朱遠女人說上回李木是交了罰款才放了的。朱遠女人和豆姑是一個莊子上的,豆姑每次趕集,都會到朱遠鋪子里坐坐,平時煙酒糖茶醬油醋呀啥的,都是在朱遠的鋪子買,也算照顧生意。
豆姑捏著李木的手說罰就罰了,就當(dāng)花錢買個平安,破財消災(zāi)么。李木說破財消災(zāi),這是招災(zāi)上身。往外就走,豆姑跟上來說不吃飯了?李木說吃個毬。服務(wù)員攔住說菜都下鍋了,不吃也得掏錢。李木眼睛繃得銅鈴一樣,說掏你大個錘子。服務(wù)員說你咋罵人?!一下子冒出好幾個人來,豆姑拽著李木坐下說吃吃吃,你們快點上。
吃過飯,豆姑又切了一斤牛肉,要了幾個糊辣羊蹄和一個肉夾饃給歡樂帶上。路上,豆姑說你別生氣噻,500塊錢就當(dāng)逛集讓人掏了,張光逛集不是把給他大買棺材老衣的幾千塊錢讓人掏了?李木長吁一口氣,說倒是讓人掏了也罷。豆姑說咱少花幾個就省出來,你再想想今年那莊稼多俊,多少年的一個好收成。李木說不是500塊錢的事噻,我的奶奶,吃慣的野狐比狼利,不扛著點,這一次一次地下去了得,顧旦子一分不交不照樣扛過去了,現(xiàn)在見了顧旦子咋不捉?知道捉去沒油水。豆姑幽幽嘆了一口氣,說下次扛硬點。李木跺著腳說你聽你說的這話,還下次。豆姑吐吐舌頭。
上了老埂嶺,李木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點了支煙,豆姑偎坐在旁邊,李木說唉,罰也就罰了,扛硬點也就是說說,以后躲著少見面,可你不該給朱遠說罰款的事。豆姑說為么?咱掏了錢還不能說了,錢又不是咱掏來的搶來的。李木說他一直想拿咱們的事出他那口氣哩,會招禍的。
一斤牛肉,幾個糊辣羊蹄,一個肉夾饃,歡樂吃得滿手滿臉。歡樂牙稀,豆姑給歡樂掏塞在牙縫里的肉,還沒掏凈歡樂就打起了小呼嚕。李木扒光躺在炕上,兩眼頂著窯頂。豆姑剜了核桃大的一疙瘩蜂蜜,化了一罐頭瓶蜂蜜水,麻利地跳上炕來,一眼一眼看李木。往時,豆姑化蜂蜜水,李木就像月娃兒看到羔羔(乳房),急撲撲的,“啊啊噢噢”地歡叫,可今兒個李木一點聲息都沒,兩眼頂著窯頂,眨都不眨一下,就像一眨眼,窯頂就會塌下來。豆姑知道李木心里瞀煩,就光溜溜地貼在李木身上,捏摸著李木。李木捏了捏豆姑圓乎乎的羔羔,在溝蛋子拍了幾巴掌,手就回到自己身上去了,眼睛又盯著窯頂。豆姑的手就在李木身上游走,口里“吭哧吭哧”起來。剛結(jié)婚那會兒,豆姑害臊,不敢出聲,只是喘粗氣,身體像橡皮筋一彈一縮,有一回,聲兒沒壓住,吭哧出聲來。李木就像是學(xué)生娃得到老師的表揚,越發(fā)顯出能耐來。事后李木說我出力著呢,你倒像老牛爬坡哩,掙得吭哧吭哧的。豆姑擰了李木一把說你當(dāng)人家不掙么。從那以后,他們就把那事叫了爬坡。
豆姑邊捏摸著邊“吭哧吭哧”的,李木大叫一聲一翻身就壓了上去。從豆姑身上滑下來,李木兩眼又盯著窯頂。豆姑把蜂蜜水端上來,李木“咕咚咕咚”喝了,豆姑跳下炕去又化好了蜂蜜水,上炕枕著李木的胳膊撫摸著李木說:說說話噻。李木眼睛還是盯著窯頂。豆姑說說噻,不管說啥,說城里的事。李木還是不說話。豆姑說你不說話人心里沒底底子。李木就說我日他娘。豆姑說好好說噻。李木就說我日他奶。豆姑嘻嘻說日日日,有本事來噻。豆姑像蛇一樣纏繞李木,招惹著,李木一翻又上來。李木再次一身大汗下來,豆姑跳下炕去兌好蜂蜜水端過來,李木已呼兒呼兒睡了。豆姑喝了蜂蜜水,躺在炕上感覺骨架子都散了,渾身酸困,癱軟??伤龥]瞌睡,望著李木吁一口氣出來,心里就踏實了。李木說過,從你娃身上下來,再灌一罐頭瓶兒蜂蜜水,老天爺讓咱當(dāng)神仙咱都不當(dāng),這事最解潑煩哩。到了明天,給地里堆壘著的活再一揉搓,李木心里的事就會淡落了,用不了幾天就煙消了,云散了。人怕心里裝事,裝了事就會綰成疙瘩,堵在胸口,壓在心上。這疙瘩需要揉搓捏掐,經(jīng)過揉搓捏掐,疙瘩就散了,疙瘩散了,事就了了,事了了日子就會平順了。豆姑跳下去看看日歷,明兒正好是集,就想讓李木去買蹦蹦車。李木一直念叨著要買蹦蹦車,買了蹦蹦車肯定高興,一沖,潑煩保準就散了。
早晨起來,李木有些沮喪,無精打采地提著鐮刀往地里走,豆姑說你去趕集噻,再長兩天收不遲。李木說趕集做啥?豆姑說你不是要買蹦蹦車收糧么?遲買不如早買,現(xiàn)在啥都漲價哩,再說買回來咱們拉豆子打豆子都用得上。李木翻了豆姑一眼說買他大個錘子,我怕在集上碰見那些狗日的。
六
李木掮著犁趕著牛出門時,在豆摞上踢了幾腳,豆莢就爆開了,青青的豆子滾濺開來,回頭對豆姑說把豆子攤開好好翻曬,下午打場,天怕要變了,骨酸。麥子可以摞到冬日再打,可豌豆收了就得打,一場連陰雨,豆子在豆莢里就生芽了。豆地是上茬地,豆收了地就得抓緊犁,歇好了明年種麥子。李木一股勁兒犁到紫犍牛背上有了汗印兒,才歇了牛。把套繩下了,讓牛在地里吃草。李木吃了兩個饃,喝了一壺水,便進了麥地。麥地多么整爽,像案板一樣平整,麥穗像四楞鞭梢,籽粒像充了氣,圓鼓鼓的,撐得麥芒乍開,淬金蘸銀的,挨到胳膊小腿上,就像一根根針劃過。李木閉著眼睛胡亂掐了一把麥穗,脫下汗衫鋪展,一個麥穗一個麥穗搓。搓凈一個麥穗,吹凈麥衣,一顆一顆數(shù)一遍?!巴惆吮舛溋?,谷三千,糜一攤。”這是老人留下的口角,說的是莊稼成收了的標(biāo)準。李木數(shù)了十個麥穗揉下的籽粒,最多的一個穗子竟然有六十二顆麥子。平均一下也有五十五顆,莊稼是成收了啊。李木躺在犁過的豆地里,蹺起腿子閉著眼睛一粒麥子一粒麥子放進嘴里嚼,新麥的香甜就通過舌尖傳遍了全身,心里的潑煩就被這香甜沖淡了。
迷迷糊糊聽到“日兒——日兒——”的聲音,李木幾乎是一個蹦子跳起來,就看見了那“火柴盒”已到地頭。李木擺過眼裝作沒看見,手忙腳亂地將麥子刨進干糧包里,提著鞭子甩步往溝沿邊兩頭牛走去。胡協(xié)警喊:站住,你跑啥?李木只能停下腳步,賠著笑臉說噢,胡協(xié)警呀,我趕牛,??炫艿綔侠锶チ恕:鷧f(xié)警走到跟前說站住,我有話跟你交待。李木說啥事么,大熱天害得你這么遠跑來。胡協(xié)警走到跟前,說你厲害,敢告人了!李木心里“咯噔”一下,說告人?我到哪里去告人了?胡協(xié)警說別裝蒜了,敢說沒告?李木急了,手往頭頂一指,說我當(dāng)著白天大日頭賭咒……胡協(xié)警擺著手說你別老拿賭咒來蒙混過關(guān)。李木說你們老不信我,除了賭咒,我再有啥辦法。胡協(xié)警說告沒告咱們以后再說,記者正往你這里趕哩,我警告你,別亂說。李木說記者?胡協(xié)警說少裝蒜,罰款呀啥的不要說,別當(dāng)他們能把我們咋樣。李木說你放心,啥我都不會說的。另一警察說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胡協(xié)警拍著李木的頭說頭不要往膠鍋里擩。李木說借我個膽子都不敢噻。“火柴盒”卷起一道土龍走了。李木踢著腳下的土塊說我日你娘,日你先人,日你八輩祖宗。
李木套了牛還沒犁上兩個來回,一輛白色的“鱉蓋”又灰頭土臉停在了地頭。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舉起相機拍照。李木知道這是記者,在城里攬工,電視上、工地上老看到他們。李木搖著手說別照噻,有啥照的么。背照相機的說你是李木吧?李木點點頭。瘦高個說讓牛歇歇,我們聊聊。李木說活誤下了,我啥都不知道。說著就趕著牛往前走,兩個記者就跟了上來,背相機的說你啥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們要問啥?有人給你打過招呼了吧?李木甩著頭說沒沒沒。瘦高個說我們是新華社的記者,你別害怕,停下牛,問你幾件事。李木在牛溝子上甩了一鞭子,說我一個打牛后半截的,天聾地啞的啥都不知道,你去問別人吧。背照相機的說你一個月時間是不是被捉了兩次罰了兩次?李木說沒有的事,誰跟你說的?瘦高個說你別管誰跟我們說的,就說有沒有這事?李木說沒有。背照相機的說你老婆已經(jīng)跟我們說了,兩次捉去罰了900塊。李木心里罵這個爛嘴婆娘嘴松得跟棉褲腰,就說女人的話你們也信?騍馬不是馬,女人不是人,就會戮閑話搗是非。瘦高個說剛來那車是派出所的吧?李木說啥車?我沒看見。背照相機的說沒看見,你還和他們站在那里說話哩。李木說你們一定是看錯了,這日頭大的,眼睛都出汗哩,看啥都蒙混。背照相機的取下相機,鼓搗了幾下,把照相機伸到他跟前說你看,你們說話的照片。李木扭過頭去一看,可不是,還那么清楚,就像是在近前拍的,就傻眼了。瘦高個說他們跟你說了些什么?李木說沒說啥,問有啥困難,收成咋樣,關(guān)心著哩。瘦高個噗哧一笑,說他們問你有啥困難,收成咋樣,關(guān)心著哩,是不是收成好了下次多捉你幾次多罰你幾個?李木渾身抖了一下說你們快走噻,忙你們的去噻,這里灰塵土揚的,臟著你們哩。背照相機的說是他們威脅你了吧?李木忙說沒有,沒有,他們是警察,又不是壞人,咋會威脅人,城里人都說有事找警察哩。瘦高個就說你再這樣軟沓沓的蔫乎乎的,他們可真就壞人了。這么說著就到了地頭,李木回犁的時候,抬頭瞥見“火柴盒”停在半山坡,就說大人,你們放過我吧,他們在那山頭上盯著哩。瘦高個說大人?你是不是把他們也叫大人?李木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你們走吧,求求你們,別把禍招到我身上。背照相機的說你怕啥,他們還能把你命要了?李木說要了命也比惹麻達強,要命是一時的事,惹下麻達就是一輩子的事,把他們招惹下了就是大麻達,一輩子的麻達,你們溝子上土一拍走了,我還要在人家手下活人哩。瘦高個就說楊所長是不是說過他們捉賭是打獵的,還說獵人最忌諱的是空手而歸?李木幾乎帶著哭腔說你們想和他們弄事就弄去,別把我們這些苶障人攪進去噻。兩個記者互相看看,嘆口氣走了,李木又說求求你們,千萬別說我女人給你們說罰款的事,我會感念你們一輩子,留個地址,我給你們送羊吃,這里羊好,領(lǐng)導(dǎo)都來這里吃羊肉哩。
“鱉蓋”走了,李木坐在地里半天沒有動彈。本來還能犁半架地的,他沒心思犁了,卸了牛就往家里來了。一進院子就吼開了,你那嘴咋就松得介棉褲腰啥都裝不住?豆姑掫著一雙面手從屋里出來,說咋了,吃炸藥了?李木趿到豆姑跟前,說你給他們說啥罰款的事了?嘴上老沒個把門站崗的。豆姑說他們問,咋不說?咱又沒賴,交罰款也交得有罪了?李木跺著腳說你個爛嘴要招禍啊,我的奶奶。豆姑也氣了,說我招的禍我頂著,再捉把我捉了判了打了。李木拍著地面說你個豬腦子呀,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
豌豆連打帶揚五天。這五天,李木心就像老是給揪著,耳朵伸得老長老長,卻沒啥事。豌豆揚出來,小山一樣的豆堆青光熠熠,李木的心稍寬了些。豆子裝袋碼馱,柴草起摞上泥,就下了一場透雨。哪里是下雨,簡直就是下收成,有這場雨,油菜、糜子、谷子、蕎麥、洋芋該是成收了。又想到豆子遲打上兩天,就泡到雨里了,損失是無法估算的。天爺照顧著哩,900塊錢咋也補回來了,日他娘還愁啥。李木展脫脫地一直睡到雨停。
七
這天,李木剛套了牛車準備去割草,“火柴盒”開進院來。下雨沒幾天,倒沒掀起多大土塵。大黑小白狗又撲又跳咬個不停。李木看到了楊所長就坐在車上瞪著他,頭皮就麻酥酥的。忙端出狗食盆子,將兩只狗連哄帶趕圈進了屋里。楊所長幾個這才從車上下來了。
李木說楊所長,快屋里坐,我給咱們宰雞殺羊。楊所長嘿嘿一笑說你家雞確實是香,環(huán)保雞么,嘖嘖嘖,那味兒正,羊肉么老埂嶺的就更沒得說了,可咱無福消受啊。李木說所長說的哪里話,你吃是我家的光榮。楊所長說光榮嗎?要吃出幾個記者來可要兜著走哩。李木搓著手說不是我,所長,我都不知道記者長得光臉麻子,家門朝哪邊開著。楊所長一揮手,說不說了啊。李木說所長,我要找了記者,一家子活不過明天。胡協(xié)警說你別老給我們賭咒,我們也不是三歲的娃娃。楊所長忽然提高聲音說我說不說這些了。就都啞雀了。楊所長指頭戮著李木的腦門說我來是給你報喜的,我受處分了,處分懂嗎?就是被收拾了,高興吧?李木眼睛繃得牛大,眨都不眨,雙手搓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楊所長說不過,你別高興得太早,只是處分,所長還沒給撤掉,我現(xiàn)在正戴罪立功呢。
楊所長掏出“中華”來抽出一根,遞給李木說今天,我正式向你道歉來了。李木不敢接煙,楊所長提高聲音,說拿著,抽。李木只能接了,楊所長還掏出火機來,李木忙咬著煙去接火,楊所長一打火機,火苗噴出一拃高,燒著了李木的眉毛,李木嚇了一大跳,忙抹了一把眉毛。幾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楊所長自己點了煙,狠狠咂了一口噴到李木臉上,說交給你一個任務(wù)。李木點著頭說您給的任務(wù)我李木豁上命也要辦好。楊所長說再去找記者。李木說所長,我哪里去找記者,哪里敢找記者。楊所長說這是任務(wù),你必須找著,要對記者說,草鞋鎮(zhèn)派出所為他們工作方法欠妥專門到我家道歉,并退還了罰款900塊錢。
胡協(xié)警掏出一沓錢來遞給楊所長,楊所長把錢遞到李木面前,胡協(xié)警舉起照相機咔嚓咔嚓就照起來。李木哪敢接那錢,往后退了幾步,楊所長說嚇了,找記者時咋不嚇?拿著!李木不敢伸手,楊所長吼道:拿著!李木顫抖著接了,胡協(xié)警又咔嚓咔嚓地照了幾張。楊所長說找到記者,把我的話一字不差說給他們。停頓了一下,我說的話記下沒?李木說記下了。楊所長說給我說一遍。李木說得磕磕巴巴。楊所長皺著眉頭說說得這么磕巴,是不是我們逼你唬你了?李木說沒,沒有。楊所長說再說一遍。李木就又說了一遍,更磕巴,把方法還說成了辦法。楊所長說再說一遍。李木又說了一遍,楊所長又說你要讓記者在網(wǎng)上報上給我寫出來,我等看哩,記下沒?李木點點頭。楊所長說明天一早到派出所來拿相片,把相片也送給記者。
楊所長走到“火柴盒”跟前,又回轉(zhuǎn)頭來,撲到李木跟前說你告訴我,是不是朱遠和你一起告的?李木說所長,我真沒告記者。楊所長說只要你告訴我是朱遠干的,就沒你事了。李木拉著哭聲說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記者咋就來了。楊所長說好,你硬!我小看你良民李木了。楊所長氣咻咻上了車,李木撲到“火柴盒”跟前,手里舉著錢說所長,你留著買煙抽吧。楊所長沒有理會他,“火柴盒”“日兒——日兒——”走了。
李木渾身已經(jīng)讓汗水浸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豆姑扛著鋤滿頭大汗從地里跑回來,說天神呀,我還當(dāng)又把你捉走了??吹嚼钅臼掷锏腻X,說把錢給咱退回來了?我就說沒犯法,罰咱沒道理,他們想明白了。李木把錢砸在地上說錢錢錢,鉆錢眼里了,這是給你送錢來了?是給你送難來了。李木哭了,說你們咋就老跟我過不去做啥么。豆姑把李木的頭攬在懷里,指頭在李木的頭發(fā)里輕輕地抓著,李木就號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李木跳起來就往草鞋鎮(zhèn)來了。
進了朱記雜貨鋪,大喊:扁頭,扁頭。朱遠從貨柜后面探出頭來,說咋了,叫魂呀。李木一把扭住朱遠說我跟你沒怨沒仇的,你害我做甚呀。店鋪里有幾個人,正選東西哩,看了李木兩眼往外就走。朱遠忙拽著李木往里屋走,說大呼小叫的,把顧客都給我嚇跑了。李木說你說你胡日鬼搗棒槌地給我弄的啥事?朱遠說啥事,掛你婆娘了還是睡你妹子了?李木說你們車吃馬哩還是馬踏車哩,別把我牽累進去,你能搬動鎮(zhèn)長,我連個村長都搬不動。朱遠給李木擰開一瓶冰鎮(zhèn)綠茶,李木幾口灌了下去,朱遠說咋了?到底咋了?李木說給我裝,是你叫來了記者?朱遠說我不認識記者。李木說你別抵賴,一定是你,你想出那口氣。朱遠說我說弄你說不弄,我就再沒管,現(xiàn)在倒怨起我來了。李木喝了一瓶冰鎮(zhèn)綠茶,激得“嗝兒——嗝兒——”打個不停。李木說你現(xiàn)在給我把記者叫來。朱遠說叫記者干啥?李木說豬頭已經(jīng)給我道過歉了,而且罰我的款也全退給我了,我要給記者說。朱遠說是豬頭讓你這樣說的吧?李木說不是,是我自己想這樣說的。朱遠耷拉下眼皮說不是豬頭讓你這樣說的,那我就沒辦法,記者是隨便能找得到的,他們連鎮(zhèn)長都不尿。李木說反正你把我扯進事里來,你得把我從這事里拉出來,他們?nèi)ノ壹业募軇菽銢]見,做噩夢哩。
李木把塑料瓶往地上一摔,跳起來往外就走,說我算看透你了,豬頭逼問我說是不是你叫來的記者,我知道是你叫的,可我怕給你招禍,說你沒有,沒想到你是這號人,見死不救。朱遠把李木按著坐下,說我給你說你要是說你找到了記者,按他的話給記者說了,這不是證明記者是你找來的?不是不打自招?有你這么瓜的么?他是給你娃設(shè)計圈套套你娃哩。李木打了個冷顫,朱遠又說你別怕他狗日的,記者下來,你沒見豬頭那孫子樣,禿頭上汗水一樣往下淌哩,人家記者那才叫厲害哩,書記、鎮(zhèn)長都賠著笑臉,他狗日的屁顛屁顛給人家上煙訂飯的,人家理都沒理,你現(xiàn)在不理他,他當(dāng)你背后有記者撐腰,再弄你他得掂量掂量。又說不怕事就沒事,越怕事越找你。這李木也明白,在村里他就不怕事,事就少,可是,那得看誰跟誰。在村里他面對的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可現(xiàn)在面對的是豬頭他們,不怕事能行么。李木說我就想安安生生種地,你們都逼我做啥么。
第二日天還麻乎乎的,李木又往草鞋鎮(zhèn)來了,可走到半道,在一棵樹下吃了十幾根煙,取照片不就說明自己要找記者么,不說明自己找過記者能找到記者么,還真就把找記者的事攬在自己身上了,照片不取比取強。下午,“火柴盒”開到了院里,胡協(xié)警打開車窗對李木說我們的話是秋風(fēng)灌了驢耳了,咹!把照片砸到李木臉上,說給記者送去!
八
“火柴盒”就像風(fēng)一樣,“日兒——日兒——”來了,“日兒——日兒——”走了,跟朱遠招了禍那段時間一個轉(zhuǎn)轉(zhuǎn)子?!盎鸩窈小泵看蔚嚼瞎∑?,先是開進李木家院里,胡協(xié)警說沒啥事,來看看你,嘿嘿。他們就在樹下打牌、吃煙、閑諞,就像他家院子是生產(chǎn)隊的麥場。開始楊所長還問記者找到了,我咋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他們寫的東西,后來啥都不問了,來了,走了,走了,來了。李木腦袋里就塞滿了“日兒——日兒——”的聲音,就越發(fā)理解朱遠他大說腦袋里老是過車,就像一只蒼蠅、蚊子圍著你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夠了走了,可你耳朵里還“嗡嗡嗡”的。李木怕頭疼,更怕像朱遠他大一樣一瓶一瓶吃去疼片。朱遠他大都七十多的人了,可他還年輕,要吃掉多少去疼片。他沒朱遠有本事,能搬動鎮(zhèn)長。李木多想豬頭能在他家吃頓飯,喝場酒??伤麄儾坏怀运娜夂人木?,連瓜果都不吃。有一回,他們在院子樹下打牌,李木忙把最大的羯羊宰了,剁好,宰了兩只雞,劈了一根老樹根煮上,肉味都煮出來了,“火柴盒”卻“日兒”一聲,掀起一道土龍走了。四十多斤的大羯羊、兩只大公雞,煮了兩大鍋,三個人放開肚子吃,正是酸酒臭肉的三伏天,才兩天就有味兒了。豆姑心疼舍不得喂狗,強吃了一碗,結(jié)果當(dāng)晚就拉肚子,拉脫水了,又花錢去吊水。那只羯羊咋也賣個一千五六。折了財,人遭罪不說,眼看著麥子就黃了,活又壘下了。
豆姑被煙嗆醒,點了燈,就見李木蜷縮在炕旮旯咕嘟冒煙,一雙眼睛枯井一樣盯著窯頂。從枕頭下摸出電子表來一看,才四點多鐘。豆姑就披了衣服圍著被子坐著。李木又續(xù)了一根,說給我打四個荷包蛋。豆姑邊穿衣服邊說你要做啥?李木說讓你打就打。豆姑不敢多話。荷包蛋好了,李木吃過后一抹嘴,跳下炕就走。天還麻乎乎的,豆姑張了張嘴,又合上了,她知道李木心里潑煩,問也是白問。
李木要去找朱遠,想在收麥前把事平了,集中精力收莊稼。麥收一開始,大苦就一茬一茬來了,麥子起摞收油籽,油籽起摞叫糜谷,糜谷起摞收蕎麥,蕎麥起摞挖洋芋,犁地、打碾、陰草、送糞,連續(xù)幾個月不得消停。地里的活只要種進去,就會一茬一茬不錯時節(jié)長出來,這事了不了,豬頭隔三岔五一趟一趟的,啥事都誤了,莊稼要一誤就是兩年啊。他想通過朱遠聯(lián)絡(luò)鎮(zhèn)長,只要能搬動鎮(zhèn)長給豬頭打個招呼,豬頭就會放過他。李木拍著鐵皮門,把朱遠拍醒,朱遠披著衣裳,緊張地說咋了,出啥事了?李木說唉,你說你弄的這事害死人了,就跟你那時犯事一樣了,我都快和你大一樣整瓶整瓶吃去疼片了,你幫我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鎮(zhèn)長。朱遠撇了一下嘴說你當(dāng)鎮(zhèn)長就像我這么好聯(lián)絡(luò),要這么好聯(lián)絡(luò)那還是鎮(zhèn)長?李木知道朱遠在擺架子,有一回他問過朱遠咋搬動鎮(zhèn)長的,朱遠說就是個花錢的事么。李木說不就是個花錢的事么,該花多少花。朱遠說你當(dāng)誰想花錢人家就能收呀。李木拽著朱遠往外就走,朱遠說去哪里,鎮(zhèn)長是這么見的?李木說咱到館子里邊吃邊說,我請客。朱遠說大清早下館子,吃得進去?不是白糟蹋錢么。李木說事急噻,我這不是還要趕回去干活么,忙得人恨不能長出四只手來,麥頭子都快掉在地里了。朱遠說忙就做活么,活做完了再說。李木說豬頭攪得人心不安,干啥都沒心勁,夜夜睡不了個囫圇覺,頭疼得要炸了。朱遠說你怕他個毬,我現(xiàn)在就不怕他。李木說你當(dāng)然不怕,你有鎮(zhèn)長撐腰哩,我有啥?李木從朱遠的雜貨鋪拿了兩條煙,掏了錢,朱遠說就這煙也想見鎮(zhèn)長?李木把煙塞給朱遠說給你的,你費心給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朱遠拍著煙說鎮(zhèn)長不會輕易給打招呼的。李木說該咋花就咋花,陷到了事里就是個花錢的事么,咱們一起耍大,你知道我這人心里一裝上事日子就亂了。朱遠說誰心里能裝得了事,鎮(zhèn)長倒也能聯(lián)絡(luò)上,只是他現(xiàn)在說話楊所長不一定聽。李木說咋了,出事了?帽子抹了?朱遠說那倒沒,調(diào)走了。李木說調(diào)走了?調(diào)走就說話不頂事了?朱遠說人走茶涼么,當(dāng)官的都勢利著哩,哪像你我一輩子都黏著。李木說你咋不早說。掉頭就走。朱遠說我給你找記者,讓記者來嚇?biāo)啡盏?。李木頭都沒回。朱遠要早說鎮(zhèn)長調(diào)走了,他也不會花兩條煙的錢了。李木心里罵,說兩條煙就能把你富了,狗毬掉到油缸里了,又尖(奸)又滑。李木沒招了,事一時平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從草鞋鎮(zhèn)回來,李木到麥地走了一圈。麥子熟稔的氣息讓李木渾身的力氣鼓脹起來,拔了兩把麥子像擰繩一樣擰擰麥稈,麥稈發(fā)出咯嚓嚓的聲音,他蹴下來就拔開了。麥死中伏中,現(xiàn)在才入中伏,再等五六天收正好,麥子還能上點面,可李木心里慌,攪進了事里就不知道明兒會出啥事。收麥叫虎口奪糧,狂風(fēng)、冷子、暴雨,都是災(zāi)。中午回家,李木對豆姑說下午拔麥。豆姑說早了點吧。李木說能收了。他懶得和豆姑多說,說得再多豆姑也解不了他心上的潑煩。
拔麥子苦大,起五更睡半夜的,從麥子起摞到油籽上場,一個月過去了,竟然沒事發(fā)生。不是“火柴盒”沒來,“火柴盒”照樣來,照樣去他家,只是他兩口子都在地里,家里沒人,也就走了。李木就想只要他不在家里,他們來了就沒著落,那么只要減少在家的時間,熬過一段時日,慢慢就淡了,淡了,事也就漸漸平了。奶奶說過,天大的事都熬不過日子。李木覺得熬真是個好辦法。糜谷蕎麥黃熟還有半月時日,正是犁地的季節(jié)。伏天犁四遍,薄地養(yǎng)富漢。往時都是上午犁一大架,他改成了上午一架,下午一架。當(dāng)然不能滿架犁,那樣牛受不住,乳牛還懷著犢。他上午犁到小晌午卸牛,下午三點犁到五點卸牛。卸了牛,邊放牛邊割草,牛吃飽了,一車草也割滿了。這樣他基本上整日都在地里。豬頭他們來,見不到他,這么熬下去,事定會熬沒了。
這天上午,他在鷹臺子犁地,到小晌午,卸了牛,牛在埂上吃草,自己就去塄坎下割草,“日兒——日兒——”的聲音傳來了,抬眼一望“火柴盒”過來了,就忙趴在塄坎下草地上,等著“火柴盒”過去。可“火柴盒”停下來了。李木聽到幾個人向著他走過來,只能慌忙爬起來,繼續(xù)裝著割草,心里卻打起鼓來。他瞟了幾眼,豬頭、胡協(xié)警和兩個警察向他走過來。李木只能站起身來。
胡協(xié)警說那是你家的牛?李木撓撓頭說嗯嗯。胡協(xié)警說封山禁牧知道不?李木說知道,知道。胡協(xié)警說知道還在坡上放牛?你這是破壞國家封山禁牧政策。李木說我不是放牛,我是犁地,剛卸了牛,你看我犁的地。胡協(xié)警說牛在坡上吃草,還想抵賴。李木說牛在我家地頭上吃草……楊所長雙手叉在腰里,說廢啥話,把牛趕了,回去交給李鎮(zhèn)長,壞人讓李鎮(zhèn)長做去。
兩個小警察就撲過去趕牛。李木說所長,您高抬貴手,我知錯了,我認罰。楊所長說你不是說你犁地么?牛在你家地頭上么,咋這陣又錯了,耍我?李木賠著笑臉說所長,所長,我認罰,認罰。楊所長說我告訴你,封山禁牧是國家的大政策,你看那山崖上都寫著封山禁牧,人人有責(zé),我看著了就得管,這是國家的事,你不是能聯(lián)系上記者么,記者不是厲害么,你問問記者看我能不能管?李木說能管,我知道政策,所長能管,所長啥都能管,我這就回家拿錢去。楊所長說胡協(xié)警,你跟他去拿罰款,把收條打了,寫封山禁牧罰款。胡協(xié)警說所長,罰多少?楊所長瞇眼一笑,說李木,你是良民么,你說罰多少?李木說所長,您說多少就多少吧。楊所長笑了,說我說多少就多少,我說一萬你掏得起么?李木見楊所長笑了,就說所長哪有那樣狠心,咱一個苶障人,可憐著呢。楊所長說你李木不苶障,不可憐哩,有記者撐腰呢。李木指著天說所長,我給你賭咒發(fā)誓,我要是認得記者……楊所長打斷他的話說我也知道你沒那么大本事,這本事咱鎮(zhèn)上只有朱遠有,你說是不?李木嘿嘿笑著不說話,楊所長說你不說我也知道,胡協(xié)警,跟他去拿罰款。胡協(xié)警說所長,罰多少?楊所長說少罰點,良民么,一頭牛罰500塊吧。李木說所長,這……楊所長說咋,嫌少了?一只羊都罰200塊哩,一頭牛能買幾只羊,你給我算算一頭牛賣多少只羊的錢。李木搓著手說所長,你看……楊所長說那這樣吧,你把牛趕上跟我們走,看李鎮(zhèn)長咋處理你,李鎮(zhèn)長一分不罰,我也替你高興。李木說我交,交。
去家里還有一截路,李木就坐了“火柴盒”回到家,豆姑迎出來,李木說上次胡協(xié)警還回來的那錢呢?豆姑就進屋去拿錢出來,李木說再取一百來添上。豆姑忽閃忽閃眼睛,李木說沒聽著?豆姑又取了一百出來遞給李木,李木把一千塊錢交給了胡協(xié)警,胡協(xié)警說拿紙筆來,我給你打條兒。李木說不要條,要啥條兒,家里也沒紙沒筆。胡協(xié)警說是你不要,可不是我不打。李木說是我不要,是我不要。
“火柴盒”走了,豆姑說又罰啥款?李木說日他娘的款。豆姑說家里咋沒紙沒筆,歡樂書包里啥都有。李木說那條兒是你要的,你個瞎松,連個輕重都掂不來?豆姑吐了一下舌頭,說不是每次都罰500塊么,這次咋就罰了1000塊?李木說一頭牛500塊。豆姑說罰封山禁牧呀,你放牛了?李木說他娘的個屄吧,地頭上田埂上草密得人都走不過去,還要到山坡上去放么,啊。豆姑說這事他們也管?不去捉賊,管起這事來了,老鼠吃過地圪塄了。又說一群羊還罰不上一千哩,宰人呢么。李木吼說你是蒼蠅轉(zhuǎn)的,咹!嗡嗡嗡的。又說,還嫌老子頭不大?咹!
九
被追到地里罰了款后,李木又恢復(fù)到以前的勞動程序,早晨犁一大架地,中午回家,飲過牛羊,扒兩碗飯,套牛車就出門,天黑盡了才回家。一車草用不了一個下午,李木完全可以歇個晌,日頭偏西再出去,秋老虎跟三伏天沒啥區(qū)別,曬得老墻頭都起皮,但早走能減少在家的時間。割草也不再去平坦的地方,而是進了羊腸谷。羊腸谷就像羊腸子一樣,“火柴盒”進不來,只不過是遠了很多。進了羊腸谷,找一棵樹把牛卸了拴在車欄桿上,牛兒吃草,車放在樹陰下,李木就在牛車上歇晌了。盡管有蚊蟲叮咬,但李木比在家里歇晌睡得實落。當(dāng)然李木買了一瓶花露水。還是個躲。李木還是想熬,通過躲來熬,把事熬淡了熬化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地是不能不犁的,一年的莊稼兩年做,地犁不好,明年雨水再廣,莊稼也會減產(chǎn)。因此,每天,除了上午在老埂坪周邊的莊稼地里能看到李木趕著一對牛犁地,正午以后,人們在老埂坪是看不到李木的。
這天,李木正趕著牛車要出門,老拐子騎著摩托來了。老拐子肉煮得好,女兒也長得俏,耍賭的一來,盤兒上桌兒下的侍候著,一來二去的,女兒讓黑叫驢帶走了。說是做了黑叫驢的三房四房還是七房八房,老埂坪人弄不清楚,只是背地里笑話笑話。黑叫驢一聽就是個外號,雖然叫了這么難聽的外號,卻是有三個礦的大老板,人長得黑,胖,鐵塔一樣,光女人養(yǎng)著十來個,還經(jīng)常耍小姐。叫驢就是公驢,一頭叫驢要務(wù)勞(配種)一個莊子上的草驢(母驢),可不就像叫驢,不過人前人們都恭恭敬敬地叫老板,人家有錢么,有錢人翻臉了就是禍事。老拐子女兒跟了黑叫驢,再回來就大車小輛的,老拐子家的日子就翻天覆地了,一年娶了倆媳婦子,還掫起了五間大瓦房,收拾得屋凈瓦亮的。老拐子的收入也就不僅限于賣柴火羊肉,主要靠打燈頭,就是收場子費。收場子費有名堂,有黑叫驢的面子么,除了必須給的那部分,耍賭者出了通吃、滿貫啥的,都會給老拐子抽錢,贏了錢的還要給紅錢,收入可比賣柴火羊肉高多了。老拐子就看不上養(yǎng)羊那點利了,不再養(yǎng)羊了,一來耍賭的,就來李木家挑羊。以前李木主要操心二十幾只基礎(chǔ)母羊。封山禁牧羊出不了山,只能圈養(yǎng),羊羔子滿四十天就出欄了,再往大喂就沒精力了。老拐子家不養(yǎng)羊了,李木就把以前主要賣羊羔子改成主要賣羯羊了,苦當(dāng)然是大了,可利潤也大得多。
李木領(lǐng)著老拐子進了羊圈,挑好了羯羊。捉羊時,李木想起前不久給豬頭他們宰了的那只羯羊,心里“我日他娘我日他娘”地罵著。把羊拴在牛車上送到老拐子家,李木趕著牛車進了羊腸谷。
第二天上午,李木在溝臺子犁地。巴眼也在溝臺子犁地。地埂連著,兩人犁到一處時,巴眼喊停了牛攆過來說豬頭這次掃蕩成果大了。李木說又掃蕩了?巴眼說裝,昨日下午的事。李木說噢,昨日下午我去羊腸谷割草,豆姑帶歡樂浪娘家去了,家里沒人。巴眼說連窩端了,全是大老板,一窩子抄了八十多萬。李木說八十多萬?我的娘呀。巴眼說狗日的老拐子這次慘了,豬頭說老拐子支賭場,要重罰,至少要罰狗日的一萬,老拐子耍賴,豬頭臉子一甩,人就帶走了。李木說老拐子給帶走了?巴眼皺紋里都是笑,說老拐子還掙扎哩,別看狗日的平時仗著他那賣屄的狐貍精在我們這些人跟前橫著行事,銬子咔嚓一銬,狗日腿子都軟了,尿褲子了。巴眼說得唾沫星子都飆到李木的臉上了。
巴眼是老埂坪最早賣柴火羊肉的,后來老拐子也賣柴火羊肉,兩家子搶生意就有了矛盾。老拐子女兒跟了黑叫驢,來吃肉耍賭的都去了老拐子家,巴眼家就沒了生意。巴眼給人說老拐子家當(dāng)然生意好,既賣屄又賣肉既支桌子又支床。傳到老拐子耳朵里,兩人扎扎實實打了一架。別看巴眼是個背鍋鍋,可他有勁哩,又比老拐子年歲小,巴眼占了上風(fēng),可后來巴眼吃了大虧,老拐子睡到巴眼家,楊所長帶著人把巴眼捉走了,押了幾天,巴眼賠了老拐子三千多塊錢,又被豬頭罰了一千塊。
巴眼說這次豬頭沒坐“火柴盒”,換了跟那些老板一樣的“咆?!?,都穿便衣帶槍,到了狗日的老拐子家門口一停,老拐子當(dāng)是趕來吃肉耍賭的老板,就開了門,認出是豬頭已經(jīng)晚了,還沒喊出聲,就讓人家把嘴捂了,豬頭捉了個現(xiàn)場,滿桌子都是老人頭。李木說每次都撲空,這回端了個大窩,豬頭也算把顏面顧住了。巴眼說毬,你當(dāng)豬頭捉不???那是不捉,捉賭有明目張膽捉的,還拉警報“日兒——日兒——”的,不是報信么?做樣子給上頭看,給咱們看。李木說你是說他們故意不捉的?巴眼說當(dāng)然了,以前在我家吃肉耍賭,豬頭那邊一上路就給這邊通消息,等豬頭進村,這邊戰(zhàn)場打掃了,肉往上一端,酒往滿里一添,你還捉人家吃肉喝酒啊。李木說那這次咋就連窩子端了?巴眼想想說我估摸著他們是犯了啥心病。李木說跟老拐子能犯心???巴眼說不要羞他先人咧,豬頭看得上跟他犯心?。颗率悄呛诮畜H跟豬頭犯心病,你想捉老拐子罰老拐子都是打黑叫驢的臉哩,你沒見那陣勢,黑叫驢臉都黑成一塊炭了,撬了豬頭的領(lǐng)子說你等著,你等著,話里有話哩,可豬頭這次硬是給黑叫驢沒留一點情面。李木說他們能犯啥心?。亢玫蒙兑粯?,一個有權(quán),一個有錢哩。巴眼說朱遠跟他不好?現(xiàn)在臭得聞都聞不得了。李木點點頭說也對著哩,這些人翻臉比娃娃還快。巴眼說你說狗日的豬頭,吃老拐子家的肉少了?說翻臉就翻臉,有幾個耍的老板跟豬頭熟悉,都說情哩,豬頭就是甩著一張臉子,一點情面都不給。李木說上次收拾你,這次收拾老拐子,給你報了仇,公道哩。巴眼說公平個毬,別指望那狗日公平,要是真為了還我個公道,我給他送旗子放鞭炮哩,他們肯定有啥事哩。
李木扔了煙頭就開始犁地,巴眼跟著犁溝邊走邊說你以后少招惹豬頭,沒好事,招禍哩,吃過我多少只羊,整我一點都不手軟,偏刃子斧頭砍,恨不得把我家扒了給狗日的老拐子,說要把我的背鍋鍋削平,你聽狗日的惡毒不惡毒?李木說我沒招惹他們。巴眼說沒招惹他們,他們咋老去你家?都看得見,心里跟明鏡一樣。我給你說,這些人是喂不家的狼,交不過,你把心掏給他們他們都不知道好哩,朱遠、老拐子啥下場?我算是把狗日的看透了。
巴眼犁自己的地去了,李木就想撲空了多少次,這次捉了個滿貫,大獲全勝,豬頭情緒肯定大好,或許以后就把他給忘了。李木甚至想要是楊所長再爭個氣,能抓住那些偷盜的,心情定然大好,就再不會糾纏他了。
十
糜子開鐮的第二個晚上,李木睡得迷迷糊糊,被狗的狂叫吵醒,豆姑哆嗦著說有摩托車的聲音。李木披了衣服,順手提了備在門后的雙截棍,耳朵貼到大門上問深更半夜的,誰?大門外應(yīng)了聲我。聲音熟悉,名字就在嗓子眼兒里,就是吐不出來。李木遲疑了一下,門外說哥,我是大光。
開了大門,幫大光把摩托車立好,大光說哥,月亮亮的,咱在院里說話,別吵著嫂子和歡樂。李木知道大光深更半夜來定是有事,怕豆姑聽見,就對屋里喊:撈兩方肉炒上,再炒個雞蛋,我和大光兄弟喝兩盅兒。大光說嫂子,不麻煩了,你睡你的。
院里的月光像落了一地蒲毛,兩個人在院墻跟蹴下,一人點了一支煙。
李木和大光是在煤井里認識的。剛出外打工時,李木去亂崗子井下挖煤。一次井下瓦斯爆炸,巷道坍塌,他閃得快,大光卻被埋在煤塊下面。煤井出事故,逃命是爭分奪秒的事。大家只顧眼前路不平撒腿往井上跑。他都跑出一截了,又不忍心,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說一起笑的一個人,咋能眼睜睜看著讓活活地埋了。他硬著頭皮返回來把大光從塌落下來的煤堆中扒了出來,背起來就跑。剛跑出一截,第二次塌方就將那段巷道封死了。大光把他認了哥,年年來看他一兩趟。去年大光又在煤廠謀了一份活,不下井了。大光來找過他說錢是少點,但安全,我有關(guān)系,送一只羊、兩條煙就成,哥你也去吧,離家近,家也能顧,比在外面攬工好。李木沒去,說哥就想種地。
大光說前兩天老埂坪捉賭你知道不?李木說知道,豬頭這次風(fēng)光了,八十多萬。大光說光黑叫驢就被沒收了八十多萬哩,氣壞了。李木說嘖嘖嘖,八十多萬該是多大一堆錢,可不氣壞了。大光說要說八十萬對他也不是個啥事,他家讓偷過一回,保險柜給人家抬走了,丟了二百多萬,連警都沒報,沒事一樣。李木說那他還生那么大氣做啥?就當(dāng)輸了遭賊了么。大光說哥,這事不是錢的事,是面子的事,都是黑叫驢要好的幾個老板,生意上有往來,還是他招呼來耍的,你說傷不傷面子?這都不說了,主要是豬頭捉了老拐子,罰了老拐子,這讓黑叫驢的臉往哪里放,分明是抽他的大嘴巴子么,錢的事小,面子事大噻。李木說就是,就是,人活臉,樹活皮,土墻活的一層泥。大光說黑叫驢指著豬頭的眼窩子翻先人道亡人的一頓罵,都唾到臉上了,不是人拉住耳光都扇上去了。李木一下來了精神,說唾到豬頭臉上了?還要扇豬頭?要說豬頭捉賭也是公干,國家的事么。大光說哥,豬頭再日能見了黑叫驢跟孫子一樣,有錢人勢大著哩。李木說那是,城里人說有錢就是大爺。大光說其實他們都通著哩,黑叫驢每次耍賭,他們都打電話通氣,豬頭還幫他盯著上頭的,就是縣上、市上、省上來捉賭的,有啥情況報信。李木說日他娘,我就說咋捉賭老是一撲一個空。又有些想不明白,說既然那樣,豬頭還廢車耗油一遍一遍地捉個啥?大光說哥,做樣子給上頭看么,咱這一帶耍賭在省里都是掛了號的,上頭逼得緊,沒有行動咋行,要真正捉賭,還開警車呀,“日兒日兒”的,人沒到聲先到了。李木說不是通著氣么?那天咋還捉了?大光說豬頭就想捉黑叫驢一回。李木皺皺眉頭說我明白了,聽說上頭下了罰款指標(biāo),還有提成、提留、獎金啥的,只要捉住一次,每個人拿不少錢,還說沒收的錢給上頭報個零頭,剩下的都分了,老輩人說錢壞君子水壞路,實實的,你說多好的關(guān)系,硬給錢壞了。大光說是這么個事,也不是這么個事,煤不是漲價么,能拉上煤就是拉上錢了,豬頭和他弟、小舅子合伙組了個車隊,要在礦上拉煤,可煤漲價后,當(dāng)官的親戚朋友一窩蜂一樣來拉煤,供都供不上,和那些相比,他算哪頭蒜,拉不上煤豬頭就記下仇了。李木說噢噢,日他娘還是個錢的事。
大光說黑叫驢要豬頭賣他個面子,不要上報,不要帶人,不要罰款,沒收的錢退了,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這事,因為捉住的里面還有當(dāng)官的哩,上報了官都當(dāng)不了了,可豬頭說捉奸捉雙,捉賭捉場,捉到場子上,事就不由他了,沒收的錢物都記了賬,一車連司機五個人,十只眼睛盯著哩,說出去了得。李木說他說的也對哩,派出所是他說了算,可說來講去是國家開的,又不是他家開的。大光說話是這么說,其實還不是豬頭一揮手的事,大家都分錢哩,就不怕人說出去?有一回捉了幾個人,人家打了一個電話讓他接,他一接連個屁都不敢放就放了。李木說肯定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人,沒人拿住他他還了得。大光說黑叫驢說你們個人的損失我給你們補,只多不少,保證不會讓你們吃虧,可豬頭拿得硬就是說不行,黑叫驢就火了,說斷路是不?你沒有退路的時候可別怪我絕情。豬頭當(dāng)然害怕了,黑叫驢沒給他少送錢,煤礦上死了人瞞數(shù)字,都是豬頭下來處理的。李木說對對,咱們那次出事故,死了八個,結(jié)果他們說死了三個。大光說豬頭害怕黑叫驢哩,被逼得沒辦法就說真不是我要捉你,是老埂坪有人舉報,人家盯著哩,不依不饒的。黑叫驢問是誰,豬頭不說人,只說除了女人娃娃老弱病殘,老埂坪還有幾個踢起土的人。后來,黑叫驢就找了大嘴,大嘴又找了我。李木說找你干啥?大光幾口咂掉一根煙,說哥,你聽了別害怕,他們讓我找兩個人撅你一條腿。李木哆嗦了一下,說啥,撅我一條腿?我舉報的?我日他娘吃飽了撐的?大光說哥,豬頭這是往你身上兜事,不往你身上兜,黑叫驢不放過他。李木搓著手,轉(zhuǎn)著磨磨說我哪里敢惹他呀,躲都躲不及,黑叫驢也是個豬頭,就不想想我跟他有冤有仇?舉報他我有啥好處?我日他娘。大光說你咋惹了豬頭?李木就把自己遇的事說了,大光說噢噢,我心想豬頭咋往你身上兜事,還當(dāng)你為了資金噻。
大光站起來,說哥,你能走就走了吧,再不出去先躲躲也行。我想黑叫驢也是戧到面子上,堵到氣頭上了,有錢人堵到氣頭上做事橫著哩,他真撅折過人的腿。李木說我能走哪里?大光說哥,去外面攬工吧,等他氣過了,事也就一風(fēng)吹了,你再回來種地,你愛種地么。李木說我走了,你咋交差?大光說你一走,我給他說你聽到風(fēng)聲跑了,他還能咋樣?李木說不能說我跑了,說我跑了他就真當(dāng)是我干的,壞名聲哩。大光咬咬牙說哥說得對,不能把名聲壞了,我就說種地沒指望,出去攬工了,難道他還滿世界攆你去?李木說今年莊稼好得,他們要不信咋辦?萬一把你開了,哥就把你害了,好不容易有了個好活。大光說開了我,我再找活,這世上活多的是。又續(xù)了根煙,李木摳著頭說兄弟,你咋知道得這么細詳?大光說哥,大嘴他妹不是也讓黑叫驢包了么,大嘴就到煤場上管事了,我們沾點親,我進煤場就是他幫的忙,黑叫驢要找人撅你一條腿,讓他找人,這事犯法哩,要知根知底的人干,他就找到我了,把前前后后的事給我說了。
豆姑就喊:和大光兄弟進來噻,菜上桌了。大光掏出幾百塊錢來說哥,你拿著當(dāng)路費。李木推回去,說兄弟,其實種地比攬工強,啥都是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的,要是那活丟了,你回去包點地種,哥不騙你,種地好著哩,家也護攬了。大光笑笑說哥,人逛懶了么,我沒你那個苦心噻,等過上幾年再看吧。李木說兄弟,你看我能不能過幾天再出躲去,你看地里黃拉拉一片,你嫂子一個人咋行?大光想想說成,我就說你正在收糧食,糧食打了就會到鎮(zhèn)上去賣,我們準備在草鞋鎮(zhèn)集上拾掇你,莊子上拾掇容易露事,其實大嘴也怕出了事頂缸。李木捏著大光的手,大光說哥,出去躲上一年半載,黑叫驢正在省城蓋大樓,公司要往省城搬,搬走了,就不?;貋y崗子,事也就了了,你繼續(xù)回來種你的地。李木嘆了口氣,說兄弟,我不是躲黑叫驢,黑叫驢就是撅折我一條腿也沒啥,能長好哩,我是躲狗日的豬頭,他是個大麻達?!班?、嘭、嘭”拍著院子又說我日他娘,我給他狗日的豬頭攢著哩,把老子逼得哪天沒路走了,我就用咱這張爛羊皮換他娃那張牛皮哩。大光忙說哥,可不敢有這想法,豬頭多大了,咱才多大,正活人哩,劃不來。李木說我日他娘,這么個活人不活也罷。大光說哥,你聽我說,豬頭胡吃海喝的,滿身幾十種病,吃藥比吃飯還吃得勤,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說不定哪天命就絕了,用不著咱舍命,再說他最多能干一年了。李木說咋了,上頭要拾掇他,知道他狗日的作惡?大光說不是,退休么,國家年齡杠杠卡得很死,官當(dāng)多大,到了年齡都得退,他退了就不能當(dāng)所長了,不當(dāng)所長就毬都不是,咱還怕他?李木攥著大光的手說豬頭真剩一年時間了?大光說實信兒,大嘴說的。李木跳起來說謝謝兄弟,這咱的日子就有指望了。大光說謝啥噻,我這命還不是你給背回來的,要說謝也是我該謝哥哩。
豆姑炒了四個菜,酒都添好了。兩個人就喝到了雞叫,大光要趕回去上班,又不能讓人看見了。李木送大光出門,大光說哥,別給嫂子說,女人膽子小,嚇破膽你走了娘倆咋過活?走時給我喘一聲,我好去交差。李木進來,豆姑說大光兄弟來啥事?李木說沒啥事,問我去不去煤場上。豆姑說那還神神乎乎的,你沒給大光兄弟說種地的事,勸他回去種地?
十一
李木和豆姑今天割的是李貴家地里的糜子。割到歇息,豆姑就回家了。平時到了小晌午時分豆姑才回家,做飯,操心牛羊豬狗吃吃喝喝。今天她還有件事。平安給兒子做滿月,豆姑要去隨情。豆姑對李木說今兒個你回家吃吧,糜子快收光了,中午也歇個晌??粗钅颈仁整湑r還黑還瘦,豆姑心疼啊。李木說還是帶到地里來吧,等糜子收完了,我好好睡幾天。自從大光走后,李木五更起半晚上才回,中午不回家,都是豆姑把飯帶到地里吃,不過他沒給豆姑說急著趕活的原因,只是說莊稼黃了長到地里心慌。豆姑把飯做好,喂了豬狗,飲了牛羊,添上了草料,收了雞蛋,已是小晌午時分,豆姑便洗梳了一番,頭上噴了發(fā)油,畫了眉毛,撕了一角紅紙,抿在嘴唇上。她買了口紅,可那口紅有怪味兒,老惡心想吐,嘴唇還起皮,覺得還是紅紙抿上好,沒味兒,也不太艷。又換了身新衣裳。打扮好,就往莊子上來了。以前給娃做滿月過百日,都是提雞蛋、掛面,買煉乳、奶粉啥的,關(guān)系好一點的,抱一只歇了窩的雞去,看娃時給娃塞個一塊兩塊的?,F(xiàn)在改成上禮了,跟紅白事一樣,都上10塊。不讓多生,娃就金貴了,也對著哩。豆姑和幾個女人一起去上禮,豆姑掏了20塊錢。豆姑和平安媳婦處得好,說得來,走得近,兒子金貴么,自從平安的妹妹跟了黑叫驢,平安也到煤礦上管事了,豆姑還想過種地要不行了,跟平安媳婦說讓李木跟著平安去,現(xiàn)在用不著了,種地好著呢,可人活一輩子總要維幾個知心的人。再說現(xiàn)在家里日子也在人前頭走著,豆姑就想多出10塊,人就活這么個意思。10塊錢的主她還是能做的。豆姑把錢遞過去,卻被一雙手擋了回來。是老拐子。豆姑吃驚地看著老拐子,老拐子臉陰得像要下雨,說你家的禮咱可收不起。這分明是一巴掌,搶圓了的一巴掌,豆姑的臉?biāo)⒌鼐图t了。老拐子聲音大,所有人把目光罩到了豆姑身上。豆姑覺得一桶汽油潑到她身上,又“嗤”一根火柴點了。她一扭身就跑出了大門,一路跑回家,一進大門就號哭起來。豆姑邊哭邊將飯菜盛進陶罐提著往地里來了。當(dāng)然,她沒忘記在鍋臺上放一塊錢,將板凳提出來放在門口。歡樂念書去了,回來看到板凳就知道大人不回來,踩著板凳開門進去吃吃喝喝了。
李木還在“唰——唰——”地割著,抬起腰來時見豆姑來了,說咋這么快就來了,老拐子沒擺席?豆姑沒有說話,抓了鐮刀埋頭割起來。李木聽得豆姑在啜泣,問咋了。豆姑哽咽著說老拐子說了,咱家的禮人家收不起。李木愣了一下,說個老拐子,我李木把他咋了,掘他家祖墳了,不收我的禮?豆姑扔了鐮刀,坐在糜把子上嗚嗚嗚哭起來,哽著說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驢臉扯了有一丈長。李木狠狠地說嚎喪啊,我問他狗日的去。說著就走??勺叩搅说仡^又停下了。豬頭捉了賭,把事兜在他身上,老拐子能不知道?老拐子肯定把捉賭的事安在他身上,黑叫驢才讓人來撅他一條腿。豆姑抹了把眼淚,說這是打咱的臉哩,你去問他,問他!李木說問啥,問就是個淘氣的事,不收給咱省下,以后不來往算了。豆姑說養(yǎng)了個賣屄媽,還賣出身價來了,丟人現(xiàn)眼的,自己倒還覺得風(fēng)光得不行,不收我家的禮,收了我家的禮我還覺得臟了我家的錢哩。李木說這么想就對了,咱等著他。捧著陶罐呼嚕呼嚕吃起來。
糜子收完就砍谷子,谷子砍完,割蕎麥,白天收,晚上打。一個月的時間,糧食收完打凈,地里就剩下洋芋了。
吳大頭的蹦蹦車停在大門口的時候,李木正在羊圈里吃著煙端詳著羊。他要出門攬工,這些東西就養(yǎng)不住了。豆姑擋了狗把吳大頭領(lǐng)進來,吃了幾根煙,吳大頭就說到雜糧的事,吳大頭說我給你出的價你可以去打聽。李木說等我忙過這幾日消閑下來,肯定給你留著。吳大頭出了大門又說羊我也收,有賣的羊么?李木說三四天后你來,咱們一起說,價好了不要說雜糧,連牛帶羊一起賣給你。
第二日是草鞋鎮(zhèn)的集日,李木去趕了個集,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樣一樣問了價錢,給豆姑買了一身衣裳一雙鞋,給歡樂買了一身衣裳一雙鞋一把電子槍?;貋?,又去了趟巴眼家。羊和牛他想賣給巴眼。母羊都雙身了,買給吳大頭,就等于一刀子害了兩條命,賣給巴眼就會養(yǎng)起來,巴眼養(yǎng)了一輩子羊,愛羊哩。巴眼瞇著眼睛看了半晌,搖頭說你的牛羊不敢買。李木說咋了,我的牛羊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巴眼說唉,李木啊,伙上別人禍害莊子,你以后還咋活,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啊。李木就明白了,莊子上人把遭賊的事也安在他身上了,就說你也信我李木是那樣的人?巴眼說莊子上人都說哩,能不信么?豬頭一遍一遍跑你家做甚?咋沒跑我家來?除非瞎了。
李木蹴在崗子上,心里希望豬頭能來一趟。村里是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所有的事都會安在他身上,在莊子上他就徹底臭了。他要給豆姑說走的事,豬頭能再來一次,就好說了。這么正想著,大門外就有了“日兒——日兒——”的聲音。李木心里罵村長說得對,真像瘟神一樣。豆姑哆嗦著說你趕緊進去藏起來,我就說你不在,他們沒指望就會走了。李木說躲個毬,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李木站起來,“火柴盒”就進了院子。兩只狗又撲又跳的,李木提著棒子追著大黑小白說狗日的,滾,狗日的,滾。就聽“啪”一聲,楊所長開槍了,打在白狗腿上,白狗“哇嗚哇嗚”叫著提著腿跑進屋去了,黑狗給槍聲嚇著了,跑出院門去了。楊所長笑著說我的槍法還行吧,打腿子比打頭難多了,我沒想打死那狗,良民李木家的狗么。胡協(xié)警說就是,就是,狗腿子才多細,打頭閉著眼睛都打得著。李木耳朵都震麻了,嚇得臉色蒼白,楊所長說沒事吧,李木?李木說沒、沒事。楊所長拍拍李木的肩膀說通知你個事,后天鎮(zhèn)上有個學(xué)習(xí)班,到時候你要參加。李木說這、這平日都是村長才能去哩。胡協(xié)警說這個學(xué)習(xí)班只能你去,后天早晨九點中報到,到時候點到哩,閃了你小心點。
“日兒——日兒——”的聲音遠了,白狗“嗚哇”“嗚哇”呻吟著,豆姑“歐——歐——”地哭。李木給小白綁扎腿子,腿是好不了了,骨頭碎了。李木給狗拌好食端來,撫著白狗說都是我害了你。歡樂從學(xué)?;貋砜吹桨坠吠日哿?,就哭喊起來,說誰打折的,我打折他的腿。抱著白狗哭得眼淚一豆一豆的。
十二
李木到了派出所后,才明白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和問題人員什么學(xué)習(xí)班,聽了一陣總算聽明白他們這些人都是有問題有案底的。對“案底”這個詞李木不明白,但看看一起來學(xué)習(xí)的三十幾個人,有刑滿釋放的,有小偷小摸的,有打架生事的,尤其是見搶女人娃娃錢擠在女人堆里把東西掏出來亂戮的張爛貨也在,就明白自己和這些人成了一樣的。
三點多散了,人陸續(xù)走光了,李木站在派出所對面咬著一棒子煙,盯著派出所大院走來走去……當(dāng)楊所長從院里出來時,李木還是掉頭拔腿就走。但楊所長已看見,走了過來,說李木,良民,等我問話是吧?李木說不是,不是,我等蹦蹦車回家。楊所長拍拍李木說咋不問了,你不是問題多么,問吧,我保證有問必答,你問的話挺有意思的。正好過來一輛蹦蹦車,李木邊追邊回頭說所長,我先走了。楊所長說李木,我告訴你,你是有案底的,不要再動不動給我講你是良民了,落下案底,一輩子都不是個清白人。李木撒腿跑開了,他聽到身后的笑聲,水一樣淹過來。
回到家李木從缸里舀了一馬勺冷水灌下去,就在院子里走,從東走到西,又從西退到東。從東再走到西,又從西再退到東。嘴里咬著煙棒子,咕嘟咕嘟冒著,完了續(xù)上,完了續(xù)上。瓷光光的院子都走起土塵了。豆姑出來一次,李木那么走著,出來一次,李木還那么走著,豆姑想,要是走草鞋鎮(zhèn),這么走都一個來回了。豆姑心疼,就說李木,你進來喝口水,緩緩噻,你這么走把我都走乏了。李木說我日他娘,你乏了你到炕上去挺著,想咋挺咋挺,管爺?!還那樣走。豆姑就啞口了。李木心里瞀煩著,就會說“我日他娘”,心里要不瞀煩,只說“日他娘”。歡樂也不敢招惹他大,給娘說我大咋了,這么走來走去像給拴住了。
李木終于把自己走乏了,就進屋來了。豆姑忙盛了飯菜端上來,李木扒了兩老碗米飯,咥了一碟子炒肉片,灌了一老碗米湯,就展展躺在炕上,兩只眼睛盯著窯頂。李木兩只眼睛盯著窯頂常常會謀算一些事。比如把賣羔羊改成賣羯羊,把喂養(yǎng)騾子改換成喂牛,蓋幾間磚瓦房,買風(fēng)力發(fā)電機買電視,買蹦蹦車販雜糧,把歡樂送到城里念書,都是眼睛盯著窯頂謀算的,也會把每一塊莊稼想上一遍,還會想羊啊牛啊?,F(xiàn)在,李木兩只眼睛盯著窯頂不是盤算,而是后悔。往這崗子上搬家那年,是因為和朱魁家生了事。兩家有一道共用的院墻,朱魁家在墻跟前種了一棵李子樹,那樹活得旺,樹頭鋪開來長,枝子就紛紛伸到李木家院里來。朱魁女人老說他家揪她家李子吃。有一次把李木說火了,吼罵你家那李子還沒爺?shù)穆雅葑哟?,能吃?要不爺把這兩個卵泡子給塞上,也把你那臭屄給塞住,算賠你。結(jié)果朱魁女人騎在院墻上罵,豆姑也上了墻騎上墻頭對罵,后來兩個女人就撕扯起來,再后來李木和朱魁就打了一架。其實也不單單是李子樹的事,他們兩家屋前屋后住著,多少年了,平日里積攢下的事多了,今兒我家雞啗了你家的蔥苗兒,明兒我家娃收了你家蛋,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團了疙瘩,像滾雪球越黏越大,就出禍事了。村子里因雞毛蒜皮的事兒釀出大事的多了,李逵和朱扁就是因為疙瘩結(jié)得大了,沒揉散,動了刀子,李逵捅了朱扁,錢花了一模糊,還判了刑。豬頭下來處理,有理三扁擔(dān),無理扁擔(dān)三,一人罰了500。兩人都后悔了。一連幾個晚上,李木就繃著眼睛盯著窯頂,一晚上一晚上盯,豆姑就嚇得睡不著,拿眼睛盯著李木,后來,李木跳起來說我日他娘,搬家,搬到寬天展地四面不靠的地方去。就這么,把家搬到這靠路邊的崗子上來,天寬地展的,又近路,方便,也再沒和誰犯過口舌?,F(xiàn)在李木想的是如果不和朱魁打那一架,如果搬家不搬到這崗子上,如果草鞋鎮(zhèn)不來展銷蹦蹦車的,如果他不打算買蹦蹦車,如果那天不是集,如果那天他不洗頭換衣,如果他沒站在那崗子上,如果不避“火柴盒”掀起的土塵,繼而又想如果有錢人不來吃“柴火羊肉”,如果亂崗子下面沒有煤,如果他在城里攬工……最后竟然想到如果沒有派出所……屙到地上的屎能坐回去,唾到地上的唾沫能舔回去?越想越明白,沒有如果,啥都是命中注定,歸到了命上,李木就把心里的潑煩化了,老人說得對,命里有啥,你就得受啥。他不想了,眼睛也不盯窯頂了,就一眼一眼看還出出進進忙活著的豆姑。出門躲好躲,攬工也不錯,一走家就和老埂坪的許多人家一樣,就剩下女人娃娃了,豬頭他們肯定就不會再來糾纏了,可他得把走的事說圓了,不能在豆姑心里擱事,可咋給豆姑說呢?
豆姑忙活完后,上了炕,脫了衣服躺下,當(dāng)李木的手碰到豆姑的大腿時,就有了話頭。李木撫著豆姑的大腿說你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這話么?豆姑說老話么,咋不知道。李木說你說胳膊能不能擰過大腿?豆姑說胳膊肯定擰不過大腿,瓜子都知道。李木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說該咋辦?豆姑腦子里過了一下,說不知道,你說么。李木說女人就是不愛動腦子。豆姑說女人動腦子,要男人做啥?你說么。李木說擰不過就不擰了么。豆姑說噢噢。李木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可不是胳膊不想擰就不擰了,大腿擩到你懷里逼著你擰,你說咋辦?豆姑腦子里過了一下,說不知道,你說么。李木說那就躲呀。豆姑說躲?對,擰不過還不躲那才瓜呢。李木說咱現(xiàn)在就遇上了這樣的麻達,跟豬頭比,豬頭是大腿,咱連個胳膊都不是,連個小拇指頭都不是,惹不起躲得起,我得出去躲躲。豆姑坐了起來說躲啥,你就在著,天塌不了,地陷不了,日頭照是日頭,月婆照是月婆,他們就是把那“火柴盒”整日整夜放到咱院里又能咋?我就不信他敢一槍把你打了。李木說天是塌不了,地是陷不了,把咱一槍打了他狗日的也沒那個膽,可是他們能把咱的日子一戳一個窟窿,一戳一個窟窿,戮成個篩子底,到處走風(fēng)漏氣,這日子還咋過?豆姑就“歐——歐——”地哭。李木說你哭個啥,男人不都出去攬工了么,日子不照過,我又不是沒出去攬過工。豆姑說日子過得比攬工好,你看今年糧食打的,空了多少年的囤子都裝滿了。李木說這不是為了躲事么。豆姑就“歐——歐——”地哭。李木說你別哭了噻,我想明白了,日子太順了,老天爺都嫉妒哩,給點不順來攪拌一下,要不然順得還能擋?。慷构谜f你別往老天爺身上推,這不是老天爺?shù)氖隆@钅菊f那是我的事?!得是,我現(xiàn)在腦子里整日都是那“火柴盒”的聲音,我可不想像朱遠他大,一瓶子一瓶子吃去疼片,朱遠他大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豆姑的聲音低下來了,不再歐——歐——,而是嗝——嗝——的,李木說你說那天那一槍懸的,我耳朵都震麻了。豆姑呼地坐了起來,說豬頭不會是開槍打你沒瞄準打到狗上了?李木心里說他狗日的沒那個膽,我離他還沒三尺遠,他打不上,眼睛瞎實了都打得準,可說出的話卻是你倒把我提醒了,肯定是,你不敢把咱往死里打,打死要抵命,可他會把咱一槍打殘了。豆姑說我的娘呀,你說得對著哩,家里是呆不成了,你得躲一躲。卻又歐——歐——地哭,說可那得躲到啥時候?李木說等他們不在了。豆姑說不在了?死了?天殺了,除了楊所長,他們年歲都不大哩。李木說不在了就是死了?他們是國家的人,調(diào)動啊退休啊,不就是不在了?像豬頭再過一年就退休了,不像咱種地要種到死。豆姑說噢噢,一年咋也不長,出去躲躲,正好也散心散心。
十三
李木坐在老埂嶺的天子口一塊避風(fēng)的石頭上,過了天子口,就看不到老埂坪了。已是深秋了,風(fēng)很硬朗,撞在石頭上,發(fā)出硬邦邦的聲音。草和刺被風(fēng)壓得趴在地面上,一片一片揪光了葉子。李木悵惘地望著那一擋擋梯田,只有他犁耱過的地整爽爽的,黑黝黝,土帶三分黑,五谷起鼓堆,那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啊,壯著哩,唉,他走了豆姑就種不了,只能撂荒了。他心里就咯擰咯擰地難受,今年他本來還想多包點地哩,他預(yù)感明年還有個好收成??伤獢埞とチ?。這時日出去攬工就像個笑話,其實就是個躲。
不過李木的心情還是好的。昨天,正好是個星期日,他和豆姑帶著歡樂去了趟草鞋鎮(zhèn),把錢存了,今年的收成加上賣牛羊的錢他整整存了八萬,還給豆姑留下了兩千塊錢,自己留了一千。有這八萬塊錢,歡樂將來到縣城念書就夠了。這讓他心里有了底。他給大光打了電話,說出門攬工的事。事要順了就順得讓人都說不出個奧妙來。大光正好在草鞋鎮(zhèn)給煤場買東西。他就把大光叫到館子里,一家子和大光下了頓館子。他問豬頭一年后真能退?大光說肯定退了,年齡是死杠杠,大家都說哩,還有錯?他說退休就回家種地去了,和我們這些人一樣了?大光說咋會呢,當(dāng)那么些年所長錢可弄下不少,這輩子都花不完。他說豬頭退了會不會是胡協(xié)警接班。大光說不會的,大嘴說了胡協(xié)警算個毬,連個正式的都不是。李木說大嘴也見不得他們?大光說豬頭禍害的人多了。李木心里一下寬了闊了,一年時間么,還不是眼皮一翻就過去了。
李木讓豆姑帶著歡樂去逛集,大光硬硬塞給歡樂五十塊錢。李木死活不讓歡樂拿。大光急了說哥,給娃的,等我有了娃再還回來,禮尚往來么。豆姑帶著歡樂走了,李木和大光繼續(xù)喝酒。就說起黑叫驢要撅他一條腿的事,大光說黑叫驢一直在省城,大嘴怕惹事上身,給我說先拖著,不急,問起來再說,我說萬一你要聽到風(fēng)聲跑了呢,大嘴說那最好了,還讓我專門放個風(fēng),讓你聽到,跑了。李木給大光敬了杯酒,大光一飲而盡說哥,你在家先呆著,有啥情況我及時給你報信,天寒了,出去受罪,怕活也不好攬,我估摸這事也就這么了了,黑叫驢一天事多得啥樣,早上說的晚上就忘了。李木說現(xiàn)在不是躲你們老板的事噻,是躲豬頭,前幾日把我弄到鎮(zhèn)上參加學(xué)習(xí)班,說我們都是有案底的人,案底是個啥?大光說案底就是記錄下你干的壞事。李木說日他娘,我到底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偷人了還是耍賭了,我得問他狗日的去。大光說你說不過他們,也弄不過他們,落了案底,他們就更好找你茬了,別惹,還是躲躲,一年時間,就當(dāng)?shù)鴤€年成。
一股風(fēng)刮來,李木站起背過身避過,覺得臉上涼森森的,抹一把是淚水,他不知道是風(fēng)從眼里叼出來的,還是自己流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