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淺 藍(lán)
靜穆高闊的博物館廳,三千年前結(jié)著綠銹的青銅器,還那么方是方圓是圓,紋飾清晰,硬骨棱棱,手沒有觸到,沉甸甸的粗糙和沁涼,全都有了。
好像它只是埋進(jìn)土里睡了一覺,翻個身,幾個千年刷地就劃過去了,它就老了。而且比老還老,是古老,就從此饑餓地空著,只能像化石一樣被人參觀、評點和研究,沒人敢用它,沒人想用它,也沒人舍得把它當(dāng)普通器皿使用了。被閑置的青銅們多了個神秘的名字叫文物,多了身美麗的綠銹花,就跟人老了會披一頭白發(fā)一樣。其實綠銹是死去的時間碎屑,把時間擊敗是光榮的,這銹蝕無損它的威風(fēng),反添了華彩與持重。
原本郁熱的下午,一看到安靜的青銅,四周的光線都暗了下來,就有涼意隱隱襲來,就想起權(quán)傾朝野、酒林肉宴、陰謀權(quán)變與血雨腥風(fēng)的廝殺。那個時代,青銅是貴族的專屬。傲慢地擺在高屋華堂之上,從整套的祭祀禮器到日常生活的各類酒器、食器、樂器,還有兵器,是鐘鳴鼎食之家的排場,是攻城略地的工具,也是殘酷的刑具。
渾厚凝重的造型,繁多的品類,或簡單的,或精美,或獰厲的銘紋,都顯出它的尊貴、莊重,還有雄性和權(quán)利的符號特質(zhì)。青銅時代,是段男性雄風(fēng)震爍天下的歷史。雖然那段史書上偶爾有個婉媚的名字出現(xiàn),也多是做盛世浮華或悲劇變故的點綴,女人輕飄飄的,是男人衣帶上的一塊玉佩,可以隨手棄擲,輾轉(zhuǎn)在那青銅林立的器物中,可以隨時碎裂。
我沒有興趣區(qū)分什么爵、角、斝、觚,也總是記不住鼎、鬲、簋、盨、豆的各自作用。只是對這冷漠堅硬的金屬,對那神秘遙遠(yuǎn),痕跡模糊的歷史,充滿了好奇。這些作為身份象征的器皿,一定也像金銀珠玉一樣,曾從一個人的手里,流轉(zhuǎn)到另一些人手里吧,或者賜予,或者從血腥的殺戮中獲取。面前這只線條流暢的爵,顏色格外深重些,它是否裝過傳說中的鴆毒,被遞至某大臣顫抖的唇邊?它是否裝滿了澆愁的佳釀,又被滴落的眼淚浸染?它是慶過功,也殺過人,它祭過神靈,也參與過陰謀。它的樣子就像極了一個身著甲胄仰首問天的將軍,一只酒杯,尤其是這樣一只結(jié)實耐用的青銅杯子,它見識過的往事,肯定并不比一個人的一生少。
那只笨重威嚴(yán)的四足大鼎,上面深刻粗描的圖文看起來令人生畏。它究竟是宗廟祭器,飲宴時的調(diào)味之皿,還是用來烹人的刑具,沒有見到明確的資料說明。這柄青銅劍,花紋精細(xì),劍身平整光亮,該是國王或貴族的佩劍吧。而那堆銹蝕嚴(yán)重,又有明顯磨損痕跡的戈矛,不知曾吮吸過多少人的血,斬斷過多少人的骨。冷兵器時代的短兵相接,搏殺的場面肯定更加慘烈,用一把會鈍的武器去砍殺生命力頑強(qiáng)的人,醫(yī)學(xué)又不發(fā)達(dá),那傷者赴死的過程肯定相當(dāng)痛苦。漫長的歷史也是漫長的征戰(zhàn)史,哪一寸土地沒有被鮮血沃澆呢!
耳邊忽然響起了編鐘與編磬相互配合的古樂聲。悠場的樂音中,朝代飛快更迭,江山頻繁易主,整個青銅時代的風(fēng)云變幻,像茫茫蕩蕩的黃河水一樣,隨著鐵器時代的到來,終于呼嘯流過,成了滄桑歷史中一抹暗色,只剩余了斷片殘簡,和這些以殉葬方式保留下來的青銅記憶。
青銅累了,就躺在土地中睡著了。這一夢就是三千年,這中間又發(fā)生了多少青銅所不了解的事情呢?
青銅或許不這么認(rèn)為。它看慣了繁華與沒落,知道歷史與歷史都是相似的,知道貪婪與仇恨的心是相似的,流血與流淚的戰(zhàn)爭是相似的,所有的勝利與失敗也是相似的,還有愛情。無論是鐵器時代,還是后來有文字詳細(xì)記載的文明時代,夾雜在歷史中的愛情,悲歡離合,辜負(fù)與恩愛無不是相似的。
那么,幾千年的時間,也都是天上急馳而過的云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和名。醒了的青銅在了悟之后,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博物館的藍(lán)色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冷冷地倒下天上疾馳而過的云影,這居住著許多青銅的館舍,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吸納收藏時間的寶盒。
桐。似一聲呼喚。從唇齒間跳出時簡潔清亮,大方深情,音節(jié)介于“空”與“洞”之間,像回聲,內(nèi)虛外實,如指骨叩擊木板的脆響,富于音樂美。字也有顏色和性狀的,桐,是綠色,重量偏輕,樣子挺拔清俊,年齡大約二十歲多些,儒雅,靜定,有文化。
印象中,名字里帶“桐”的人不多。翠羽黃衫霍青桐,出自金庸的《書劍恩仇錄》。她是位智勇雙全的女領(lǐng)袖,美麗孤傲、豪爽英氣,和她的妹妹香香公主相比,盡管同樣姿容絕世,性格多了硬氣,讓人敬愛,不敢親昵。桐,是有男性傾向的字眼。和其外形相近,讀音相似的字是“銅”。銅乃硬質(zhì)金屬,青銅曾是幾千年前冷兵器時代的兵刃、器皿、社稷之鼎。無論是先有“銅”字,還是先有“桐”,銅都以其強(qiáng)悍的存在狀態(tài),令幾千年后“桐”的讀音里,都格外浸淫了硬的味道。
也有叫“雨桐”的。多見于鴛鴦蝴蝶小說,用這個名字的女子,則是寂寞獨守的小家碧玉相,命不會好。
桐適合男人的名字。
叫“桐”的男子,其實有點不平凡的味道。該是明末清初張岱那樣的人品。有絕世才,不必有經(jīng)世運,瘦挺,清高,有氣節(jié),一點孤傲,半個隱士,磊磊落落,卓爾超群。
民國時代東北的著名道德家,女子義學(xué)的興辦者王鳳儀先生,字樹桐。雖是農(nóng)民,天生夙慧,懂得在日常生活中格物致知,崇義向善,終于徹悟人生大道,救度百姓,啟人慧命,成就了一番不俗的事業(yè)。
就是一座城,因名字里有了個“桐”字,也格外地靈人杰。安徽的文化名城——桐城,從明清至今名士輩出,明代有東林黨魁方學(xué)漸、哲學(xué)家方以智、忠毅公左光斗,清代的“桐城派”乃是當(dāng)世最大的散文文學(xué)流派,其如雷貫耳的早期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劉大槲和姚鼐等皆是桐城人,到了近代則有朱光潛等人。真?zhèn)€是人文勃興,代有英才。
碧梧棲老鳳凰枝?!巴弊值牟凰?,在于它上面棲著鳳凰,樹下住著高士,它曾被周成王剪葉封弟,也曾伴有情人窗前聽雨。梧桐作為植物又名青桐,樹身青碧,挺拔通直,葉茂花榮,儀偉氣清,扎根在中國文人審美意象中,是優(yōu)雅、高潔、愛情、離愁與相思的象征,古典又詩意的植物。梧桐也是“桐”字的音義的主要所指。
桐。輕輕一喚,恍惚一片葉子“鏗”然落下。一葉知秋說的就是這桐。此外,油桐和泡桐也稱桐樹。油桐的果實是著名油料作物,讀《子夜歌》,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我認(rèn)為指的就是油桐夾道的路途,暮春,落花紛紛似雪,像一條香河鋪滿道路,浪漫唯美,適合戀人漫步游賞,喁喁私語。
但油桐喜熱,屬于南方,至今不曾親見。梧桐因能入詩入畫,多了貴族閨閣氣,生活于窮土僻壤的我,渴慕已久,近年才得一睹芳容,自小伴我長大的是命賤好養(yǎng)的泡桐樹。屋宇內(nèi)外,村頭田隴,到處是它娑婆的身影,貼近生活,與人相親。過去村人若得到一塊新宅基,運來石頭圈了院墻,會先在院中種幾株桐苗。幼桐也似幼童,嫩生生的喜人。樹干碧綠通直,中有空芯,頂上幾片又大又軟的葉子,布滿微細(xì)的絨毛,葉柄很脆,常被人隨手掰下當(dāng)扇子把玩,又隨手棄擲。種泡桐樹為著它是速生喬木,高大多蔭,耐旱耐貧,不擇地理。
泡桐扎下根后就開枝散葉,日夜生長,數(shù)天不見就會高一截,三五年長得一摟粗,伐下就能派用場。泡桐木質(zhì)細(xì)白輕軟,紋理美麗,可做椽、檁、門窗、箱柜、床板、桌子等,是蓋房子做家具的必用木料。平時遇急缺錢,也可隨時伐倒來賣。種桐樹,比養(yǎng)牛養(yǎng)羊還要經(jīng)濟(jì)與省事得多,栽活后不需要特別照料,沐日月光華,靠天風(fēng)時雨,假以年月,即可成材。
鄉(xiāng)下到處桐陰匝地,村人視之也不甚惜。隨意棄置,并不知道它原來和梧桐一樣,是可做琴的良木。只是鄉(xiāng)間沒有懂音律的蔡邕,竟不知有多少可供做琴的奇木被埋沒于歲月的塵埃,誤了終身。樹之遇亦同人之遇,通達(dá)或蹇滯,也是一時一運,或一世一命。
桐是速生有用之木,也決定了它不會享百年或千年之壽。世間古木,多是松柏榆槐之類的硬木,與莊子提到的“樹無用,不求有為而免遭斤斧”中的樹相反,桐樹總因才質(zhì)美而早夭。鞠躬盡瘁,正是桐的高標(biāo)品格的呈現(xiàn)。
“桐”字也因此,顯得音響韻清,風(fēng)骨凜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