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姑墨國王跋祿迦是個胖子,姑墨就來自他的姓名。也就是說,姑墨即跋祿迦,跋祿迦即姑墨。翻譯過來,“國即是我,我即是國”。他沒有別的愛好,只喜歡夢、安息的美女,愛嘬羊的左后腿骨。這些羊來自天山主峰托木爾山腰處的王家牧場,它們以雪蓮為食,亙古冰雪為飲,由失寵的王妃飼養(yǎng)——為了能讓羊以愉快的心情成長,她們必須高興,面帶微笑,行動輕快,唱他批準的歌謠。為了讓羊的左后腿骨肌肉結實、骨骼強健,綿羊長到三個月的時候,國王會派出王國最優(yōu)秀的行刑官,把羊的右后腿截掉,這樣,羊的后半個身子只有左后腿支撐,左后腿就會變得粗壯。他用黃金打磨的王座前隨時都有剛煮好的羊腿骨??赡苁敲刻爨苎蛲裙堑脑?,跋祿迦身材肥胖,渾身的皮膚像羊油一樣滑潤。看上去,他像一個被放大了三十二倍的白皙嬰兒。
跋祿迦自從變胖后,就沒有離開過王座。所以他的王座格外寬闊,兼容了寢宮、辦公室、書房、國賓館、后花園等諸多功能。他在這里處理國事,接見使臣,閱讀典籍,與寵妃云雨,看菩提抽枝、那伽開花。據(jù)《漢書·西域傳》“姑墨國”記載,王國“戶三千五百,口二萬四千五百”,東有龜茲、北有烏孫、南有于闐、西有疏勒,可謂列強環(huán)伺,但他整天樂樂呵呵,心滿意足。他覺得治理王國是很簡單的事,王國的子民已被他父親和祖父調教得比綿羊還要溫順,到他繼承王位,他只需要每天發(fā)出一道王旨即可。然而,他又覺得這樣的國王做起來委實沒勁。他和用一百名壯士、三百匹虎紋神驥新?lián)Q來的安息美女戲樂一番后,在倦怠中忽然來了靈感,他召集輔國侯、都尉、左右將、左右騎君等大臣,宣布了以夢治國的國策。
輔國侯憂傷地望了一眼斜臥在雪豹皮上的安息美女閃爍的雙眸和裸露的酥肩,深吸了一口宮殿里用返魂樹脂制成的帕提亞香的香氣,心不在焉地問道,我最為崇敬的王,您所說的夢是晚上睡覺時做的夢還是白日夢?
跋祿迦啟動他嬰兒般紅潤甜蜜的嘴唇,寬容地說,是夢就行。
跋祿迦覺得世界上最難駕馭的就是夢。為此,他新設馭夢府,任命了一名馭夢大臣來管理王國子民的做夢事宜。每天,凡王國子民所做的夢都要在清晨太陽出來前如實上報到馭夢府派駐各地的錄夢官那里。錄夢官把收集到的夢報告給馭夢府,由其中的官員分揀出來,馭夢大臣再從中挑選吉祥、美好、神奇、宏偉的夢,刻錄在木簡上,呈報國王;國王從中挑選自己最喜歡的夢,據(jù)為己有,抄寫在絲絹上,批復給馭夢大臣,讓他昭告整個王國,然后撥出銀兩,把夢變成現(xiàn)實。
夢既然是跋祿迦國王制定的根本國策,王國的一切活動都得圍繞夢來實施。馭夢府很快成了權力最大、人員最多的機構,馭夢大臣成了除國王之外權力最大的人。
因為從全國上報的夢每天至少有兩萬余條,不管什么夢——即使是不吉利的夢,也要如實記錄,輯為《夢實錄》,刻錄在木簡上。這些夢千奇百怪,你想啊,一個人每天做的夢各不相同,雖是一個只有二萬四千人的王國,但要匯總起來,那也是很多的。記錄夢需要大量的木簡,這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產業(yè)鏈:伐木、把木頭烘焙干、剖成木板、刨光、刻錄。這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精壯男子被遣送到各地伐木、運木,在窩棚里加工木簡,修建儲夢館儲藏刻好的木簡,識字的人都被招進王城刻錄夢境。
王國北為高聳的雪山,南為浩瀚的大漠,東西戈壁綿延,除南邊的塔里木河兩岸有成片的古老胡楊林外,就中間這片綠洲生長著白楊、桑樹、無花果、杏樹、梨樹、蘋果樹和核桃樹。這些樹是王國的屏障,提供了春天的花香、夏天的濃蔭、秋天的果實、冬天的柴禾,抵擋了戈壁上的旋風、沙漠里的風暴,引誘遠方的人到這里停留。自古以來很少有人動過這些樹,但自從開始錄夢,經(jīng)過不停歇地砍伐,不到一年時間,綠洲上的白楊就被砍光了,又過了一年時間,塔里木河沿岸的胡楊全部倒下。當馭夢大臣把這個情況稟報給國王時,國王說,不是還有果樹嗎?
但那是維持子民生計的。
有麥子和玉米就行了。
不到一年時間,果樹也砍光了。要刻錄木簡,只有到鄰國去購買木材,這無疑要耗費王國不少的財富。
整個王國的子民,都把做夢當成了頭等大事。大家見面后,都是問候“做夢好”,分手時,則彼此祝?!白鰝€好夢”,為了做夢要保重身體,家里有了喜事,便說是夢想成真了,人要是遇到不幸,就會勸慰說,沒事兒,還有夢呢。
一個子民做的夢如果有幸被國王相中,國王就會給予獎賞,獎品是一截被國王嘬過的羊腿骨。那是至高的榮耀,一家之主會把它掛在脖子上。這成了王國子民一生最神圣的追求。
有人夢見國王一次迎娶了七名安息美女,國王很高興,讓馭夢大臣按照美夢實施。馭夢大臣便用七百名壯士、二千一百匹虎紋神驥到安息換來了七名美女,這成了他實現(xiàn)的最大的一個夢。雖然王國的壯士更加缺乏,戰(zhàn)馬已不能維持正常的巡邏,但國王特別高興,把先前那名安息美女賞賜給了馭夢大臣,給做那個夢的子民賞賜了三根羊腿骨和一頭種羊。這使王國的人非常羨慕,把他視為夢神。
馭夢大臣見有利可圖,就給夢神修了一座廟,這個新的神就真的來到凡塵,在這個王國誕生了。到這廟里祈求過的人都由馭夢大臣派人親自記錄夢境。只要來祈禱,就是沒有做夢,馭夢大臣的人也會宣稱說,人們一夜要做很多夢,醒來能記得的只有一兩個,有些根本就記不得了,但那些遺漏的夢夢神能夠看見,并能從其中挑選最好的,轉達給錄夢人。總之,來這里祈禱過的人都做了好夢,他們之中有很多人得到了國王賞賜的羊腿骨。人們聽說后,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獻上麥子、水果、蠶絲、雞、甚至牛羊和馬,夢神除了日常所需,自然不敢享用,都奉獻給了馭夢大臣,馭夢大臣很快就成了王國最富有的人。
馭夢大臣還根據(j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想定律”來推測臣民的思想,開始人們把自己的夢如實報告,比如有人報告自己做夢去了于闐國,有人報告自己牽走了鄰居家的馬,還有人夢見自己做了國王,但最后都倒霉了。夢見到鄰國去的人以叛國罪論處,被剁了頭;牽走鄰居家馬的人被判偷竊罪,剁了雙手;夢見當了國王的,罪不容誅,全家抄斬。從王國的歷史記載來看,夢見自己做國王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因此被誅者多達二百一十三戶,一千四百四十口,血的教訓讓子民們學聰明了,那類夢沒人敢再報告。但輔國侯、都尉、左右將、左右騎君卻是根據(jù)類似的夢被國王殺掉的,當然,這是馭夢大臣誣陷的結果。王國最重要的職位都被馭夢大臣的親信占據(jù)了。其實,這個王國已被他完全控制。
馭夢大臣本可取而代之,但他怕姑墨的宗主國龜茲不答應,何況龜茲之上還有大漢呢。他覺得自己已享有國王之實——就是那七個安息美人,也實質上歸屬他了,他覺得自己暫時沒有必要去冒那個風險。
讓子民每天做夢其實是不可能的事情,馭夢大臣發(fā)現(xiàn),上報給他的夢越來越少。最后降到每天不足百夢。
這表明人們對做夢已經(jīng)厭倦了。你想啊,每天雞叫二遍就起來,不是去勞作,不是去睡個回籠覺,不是去想辦法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而是把一家老小叫醒,每個人先講述自己的夢,收集起來后,要趕緊騎著驢,乘著夜色,跑到錄夢官的衙門前排隊,把夢匯報給他。想起來這也不難,把一家人做的夢講給錄夢官就行了,其實沒有這么簡單,因為每句話都要反復斟酌,不然一句話說錯,就會因夢獲罪。這些原來成天種地放羊的子民都以誠實為美德,要撒個謊比從國王嘬過的羊腿骨中嘬出骨油還難。但他們?yōu)榱嘶蠲?,必須得學會撒謊。即使這樣,還是有不少人面對錄夢官講述自己和家人的夢境時,不小心說了實話,當他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已經(jīng)晚了,為了免于刑罰,他們往往會傾家蕩產。即使你說的都是用謊話編造的夢,沒有什么問題,但如果錄夢官想要敲詐你,也會在錄夢時偷改你的講述,然后拿著這樣的夢來找你,木板刻字,你的任何辯解都沒用,只能趕緊打點。
后來,很多人只做惡夢,這些惡夢都與錄夢官有關,自然不敢跟錄夢官去講。即使有些人偶爾還做其他夢,也害怕冒風險,害怕錄夢官的敲詐,干脆說沒有做夢。
跋祿迦已從馭夢大臣那里得知,因為有夢,王國已變成人間樂土,子民個個生活在美夢里,幸福無比。
馭夢大臣在沒有清理掉其他大臣之前,不敢怠慢,用王國的財富根據(jù)夢建造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有沙壘的城堡、倒著栽種的樹、在水里點著蠟燭的池塘、一架能把黃沙像水那樣揚起來的巨大風車,有安著鹿角的馬、羊角的狗和尾巴上綁著孔雀羽翎的牛。有一段時間,王國的人見面時必須哈哈大笑;過了一段時間,他又令所有子民相互見面時對唱情歌;他還命令過王國的人把上半身包裹嚴實,只露出一只眼睛和一張嘴,而下半身裸露……當王國的將領大臣都成了他自己的人時,他把國王撥給他的金銀就直接放進了自家的金庫。也就是說,他用王國子民的夢,置換來了自己的一切。
國王那里很好應付,馭夢大臣編些美夢給他呈上,國王挑中他最滿意的,從國庫撥下金銀了事。馭夢大臣的一切都是靠夢獲得的,夢的減少,無疑會動搖他的基業(yè),他肯定不允許自己的子民無夢。他準備把這種情況報告給國王,希望國王能以身作則,多做垂范,因為他突然記起,國王似乎沒有做過夢,這么長時間以來,他做夢一直通過他的子民。馭夢大臣的夢也不多,但他畢竟還有做夢的時候,比如他就曾多次夢見自己在夢里看不起龜茲王,對大漢的西域長吏也頗不以為然。他還夢見三十六國臣服于他,他率領多國聯(lián)軍滅掉龜茲,遠征長安,一統(tǒng)東到大海之濱、西到高山之巔的廣大疆域,像大漢的皇帝一樣,佳麗如云,聲威遠播。
他見到國王,用表面恭順的語氣說,我最為尊敬的國王,您以夢治國的偉大方略實施已有三年,舉國上下積極做夢,可謂夢想紛呈,在您偉大思想的指導下,經(jīng)過王國子民的一致努力,距離我們建成偉大夢想之國的目標越來越近。但現(xiàn)在子民的夢越來越少,他們急需國王……您予以鼓勵,小臣記得,您還沒有……親自……給我講過您做的夢呢……
國王呵呵笑了,孤有萬千子民,他們有夢,孤心安矣。
可是……
孤會做夢的,孤的夢醞釀已久。
小臣和舉國上下的萬千子民期待我最為尊敬的國王早日做夢。
你傳孤的旨意,把它昭告到王國的每個角落,一個夢想之國,子民無夢,成何體統(tǒng)?每個人即使放下其他活計,也必須做夢,無夢者,罰!拒絕做夢者,重罰!
諾!馭夢大臣偷偷望了七個安息美人一眼,退下了。
跋祿迦寬厚仁慈地笑了笑,擁過七個安息美女中他最寵愛的一個,說,子民無夢,王國危矣!看來,孤得親自給他們做個夢看看了。
跋祿迦要專心做夢了。但他一覺睡到大天明,腦袋里卻了無夢痕。無夢讓他精力充沛,其實挺好。但他不知為何,卻有些緊張。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已有若干年沒有做過夢了。他以為是那七個安息美人讓他的生活過于圓滿、肉體過于勞累、神經(jīng)過于松弛所致,便把六個美人趕開了,只留下最寵愛的一個陪他。但三個月過去了,他還是沒做一個夢,他把最寵愛的美人也趕開了。他親下王旨:為便于孤安心做夢,今后孤不搖響金鈴,大文臣武將不能上殿打擾;孤不搖響銀鈴,侍衛(wèi)不得入宮打擾;孤不搖響銅鈴,嬪妃侍女不得到近旁侍候。
王宮一下安靜下來了。身邊沒有了七位嘰嘰喳喳的安息美人,跋祿迦覺得生活原來是如此空虛。多年來,他第一次獨處,第一次嘗到了孤獨的味道——像把堿土和苦艾一起咀嚼。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殺掉的舊臣,不禁皺了一下眉頭。他斜倚在王座上,很快睡著了。
他夢見身下鋪著的雪豹皮活了,雪豹馱著他,在布滿冰雪的懸崖間飛奔,把他送到了一座他似曾相識的、白雪覆蓋的高山跟前。它很像托木爾峰,但比它還要高拔。一條黑色的道路盤旋而上,直上云霄,像沒有盡頭,很多人在那條路上負重而行。他們衣衫襤褸、面色枯槁、饑寒交迫,身上的重物壓得他們的腰貼到了地上。他在這里碰到了輔國侯。他像遇到久未見面的故交一樣驚喜,竟忘了王臣之間的禮數(shù),老遠就喊,啊,輔國侯,你怎么在這里?
輔國侯雙腳打顫,他沒有停步,他身上那個鐵條編成的背簍很大,背著滿背簍的人頭,怕人頭滾落,它們被串在一起。他劇烈地一邊喘息著,一邊從脖子上端下自己的頭——像從頭上摘下帽子一樣,提在手中,他手中的頭聲音淡漠地說,哦,是王啊,您怎么有時間來這里閑逛???
自孤確定以夢治國的大政方針以來,王國井井有序,人民安居樂業(yè),需孤操心的事少多了,所以很閑。
呵呵。輔國侯提在手里的腦袋莫名其妙地笑了兩聲。
你能把頭安在脖子上說話么?這樣有一點……
有一點驚悚是不是?你看我背了一背簍的頭,早已習慣了。我把它提在手上,是想讓您看看當年斬下我這頭時水平多么高;想讓您由此知道,我在輔助您治理王國時,王綱多么嚴明。從我背的這些頭顱您就可以看出,有很多腦袋是被胡亂剁下的,而治理一個國家是否成功,關鍵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
國王走近兩步,看了看輔國侯的頭,像在看一件藝術品??赐旰?,贊嘆道,劊子手的刀功的確不錯。
這一點,在西域三十六國中,的確無人能及。我感到慶幸的是,我享受到了這樣的成果,國王您到時候可就不一定了。
跋祿迦有些生氣,但他盯了一眼輔國侯仍舊提在手上的頭,明白自己是在跟鬼魂說話,沒法再計較。只好說,孤,作為夢想之國的國王,勿需你多慮。這些刑責,都是你當年制定的,你知道,孤一生,連只雞都不忍心殺的。
嚯嚯。輔國侯提在手里的頭干笑了兩聲。
國王有些惱怒地岔開了話題,你背著這么重的頭要去哪里啊?
去那地獄。輔國侯手里的頭抬眼往山頂望了望。
地獄也可能在高處?
是的,天堂有可能在地下,地獄有可能在天上。他說完,喘息了一陣,接著說,我已被您所殺,現(xiàn)恕我冒昧直言,我知道國王長久以來,困于王座,行動不便,王國事務不能親行親為,更不能明察;由于長期無夢,即使在夢里到王國巡視也不可能,導致您對自己的王國一無所知。現(xiàn)在您做夢了,趕緊趁此機會巡視一番您的王國吧,看看它現(xiàn)在究竟變成了什么樣子。說到這里,他把自己手里的頭順手扔給國王。我的身子困在無邊無際的勞苦之中,恐怕很難解脫,好在這顆頭還有些自由,您帶著它,它在如我在,或許能助您!說罷,神情黯然,艱難地往布滿冰雪的山上爬去。
跋祿迦嚇得醒來,看見右手上果然提著輔國侯的頭,厲聲尖叫一聲,把頭扔向門口。頭砸在紅銅鑄成的門上,咚地一聲響,彈到地上,又滾到他腳邊。他嚇得閉上眼睛,再次尖叫起來,伸出手使勁地搖了搖銅鈴。侍女聞聲,趕緊跑了進來。王仍緊閉著眼睛,大叫道,把它扔出去,把它扔出去!
侍女們看到地上的人頭,嚇得臉都變白了,但她們不敢吭聲。一個膽大點的侍女用自己的裙子把頭包住,想把它趕緊弄出王的寢宮再說。但她走進一看,認出那顆頭是輔國侯的。輔國侯一臉嚴肅,眨了眨眼睛,竟說出一句話來,如此下賤的東西,豈可動我?
侍女嚇得忍不住尖叫起來。
怎么回事?哪來的男人聲音?國王依然緊閉著眼睛。
回……回……王的話……是這顆頭在……在在在說話……
王,是我,輔國侯,您不要害怕,我僅一顆頭而已。那顆頭一邊說著話,一邊自動向國王腳邊滾去。
跋祿迦聽到的確是輔國侯的聲音,睜開了眼睛,他擦了一把滿臉的虛汗。他看到輔國侯的頭和他在夢里提在手上的一模一樣。它的面色稍有些發(fā)黃,斬首處已經(jīng)愈合,切口非常齊整,一看就是一刀下去,身首兩處的。他懊悔自己怎么糊里糊涂的把它帶出了夢境。你不是已被孤斬首了么?
是的,您看,臣現(xiàn)在只有首了,我本來已經(jīng)死了,但我在您的夢里還活著,您把我從夢境中帶出來,我當然也是活著的。
你這是要嚇煞孤家么?
您不用害怕,您看看我,與以前相比,我只不過沒有了身體而已。求您讓侍女把我的頭放在那把木幾上,我有話要跟您說。
好好好,你就待在那里,不要再往前來!國王的話音依然發(fā)抖。他對一名侍女說,把它放在那個木幾上吧。
侍女渾身發(fā)抖,小心地把輔國侯的頭端起來,面朝國王放好。
輔國侯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對那名已嚇得渾身冒汗的侍女說,麻煩你把我的頭發(fā)梳一梳。他體恤地說,如果沒有帶梳子,用手幫我捋一捋也行。
侍女屏住呼吸,把輔國侯蓬在臉上的頭發(fā)捋到耳朵后面。侍女的手觸到了他的臉,他的臉和頭發(fā)一樣冰涼,像剛從冰窖里取出來。
跋祿迦恢復了一些國王的威儀,面對著輔國侯那顆披散著花白頭發(fā)的頭。他看見輔國侯左臉被他剛才那一扔,在門板上碰得烏青,臉上也帶著地上的灰塵。他盡量不去看輔國侯的臉,你有何事,速速道來。
王啊,自我和其他老臣被殺后,您的王國已被馭夢大臣控制,您在自己的王國已沒有葬身之地。
大膽,誰信你這鬼魅之言!
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從夢境來到現(xiàn)實,從鬼域回到人世,就是念你我王臣一遭,特來給您指一條退路。
你說吧。
您最后可以回到王國上空最大的一團云上。
跋祿迦笑了,笑聲咯咯咯的,像女人。你還不如說孤直接去仙境得了!孤連路都走不動了,怎么去?孤爬上去?飛上去?
反正您能上去。
跋祿迦又笑了一陣,那上面是地獄還是天堂???
有可能是地域,也有可能是天堂。
那好吧,你有什么要求?
王如念臣為王一片忠心,求您把我的頭和我的身子埋在一起吧。
哦,孤都忘了,你原來是身首異處的。
跋祿迦搖響銀鈴,侍衛(wèi)官聞鈴而至,拜過王后,恭立一側。
跋祿迦對侍衛(wèi)官說,這顆頭是輔國侯的,你把它提走,找個牢實的籠子關起來,等孤哪天到了云上,你把它和他的身子葬在一起。
諾!侍衛(wèi)官領命,走過去,把輔國侯的頭發(fā)挽在手里,提著出了王宮。
自從跋祿迦以夢治國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勞累過。輔國侯那顆頭對他的驚嚇使他感到更加疲憊?,F(xiàn)在,那顆頭雖然被提走了,但他渾身還是發(fā)冷,原本溫暖的寢宮有了寒氣。他眼睛一閉,那顆頭就會在寢宮里飄飛——那發(fā)涼的頭發(fā)甚至會拂著他的臉。他不敢閉眼。他讓侍女去把他的安息美人叫來。侍女小跑著出去了,但過了好久,她們才回來。王有些生氣,要處罰那侍女。
他最寵愛的美人瞟了一眼王說,這事跟她沒有關系,是我們姐妹故意要怠慢王的。王不是嫌棄我們,要趕走我們獨處么?怎么就一晚上就忍受不了啦?
孤再不要你們離開了,你們從此以后就時刻陪伴在孤身邊。孤現(xiàn)在很累,想睡一覺,但沒有你們,孤睡不著。
那我們就伺候王。
于是,兩位美女左右各一,溫柔地偎擁著王;四位美人分別彈著琵琶,吹著排簫、橫笛,敲著羯鼓;另一位美人唱著輕柔的歌——是專為王催眠的歌曲《王的夢多么安好》:
我們的王國很小,
但夢的邊疆遙遙,
在夢的疆域,
我偉大的姑墨王啊,
您的夢多么安好……
國王像個聽著《搖籃曲》的嬰兒,咧著一張紅潤的嘴,很快睡著了。他輕微的鼾聲響起的時候,美人們停止了演唱,她們舒了一口氣。最受寵的那位美人對那位侍女悄聲說,你要記住,這個王國的真正主人不是睡著的這個肥旱獺,而是馭夢大臣,我們和馭夢大臣的事你敢胡說半個字,馭夢大臣的夢就會讓你全家人頭落地。
那位可憐的侍女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一個勁地點頭,表明自己明白了美人的話。
美人說完,就和其他六人一起離開了可憐的王,因為馭夢大臣還在等著她們繼續(xù)嬉樂呢。
姑墨王睡得很香,他的嘴角和眼角微微上翹,臉上細膩的肌肉也隨之上揚。整張臉都在微笑。但沒過多久,他的臉開始下沉,眉頭越皺越緊,甜美的鼾聲變成了越來越粗重的喘息。
在夢里,他變成了一只鳥。雖然是只鳥,但他感覺自己的身子很沉,他往左右看了看展開的翅膀,翅膀灰黑色,翼展很寬大。他飛得很低,很慢。天空褐黃色,一輪鮮紅的太陽像剛從血水里撈出來的,紅光刺眼。他看見自己在自己的國土上投下了一大片鳥形的陰影。
他還是個俊美少年的時候,他的父親曾帶他巡視過這個王國。當時,他和父親各騎著一匹名叫虎紋、龍翼的大馬,帶著一左將、兩都尉、四侍衛(wèi)、十二仆役,從北方高山的王家牧場,一直走到王國與于闐的邊境——他用五個月時間,走遍了王國的所有村落,王國每個角落的樣子都印在他的腦海里。由于有龜茲的蔭庇、大漢的護佑,王國和平安寧,南方的沙漠金光閃閃,塔里木河兩岸的胡楊林里虎豹出沒,肥沃的綠洲上綠樹成行、麥浪滾滾、瓜果飄香,王國的牧場牛羊成群,子民的村落星羅棋布。
但現(xiàn)在,沙漠黯淡,胡楊林已被砍光,綠洲正變成新的沙漠,村莊十室九空,草原枯萎,雪山崩塌,儲夢館這種新的建筑把王都南城的規(guī)模擴大了好幾倍,而在儲夢館中間,馭夢大臣的府第比他的王宮還要氣派、豪華——那樣的宮殿只有夢中才能見到。府第里的仆役像工蜂一樣忙碌著,在如云的美人中,他的七位安息美人正在為馭夢大臣跳舞。馭夢大臣穿著夢一樣的華服,王國的臣子都圍繞在他身邊,府第四周,衣甲鮮亮的衛(wèi)士戒備森嚴。他悲憤地想,這里才是王宮,馭夢大臣才是王國的王??!他這么想著,覺得自己的翅膀更加沉重。他怎么也飛不動了,一頭栽了下來。他的頭撞擊在地上,腦漿四濺,他尖叫一聲,驚醒過來。
王渾身冷汗,雖是夏季,卻不停地哆嗦。他睜開眼睛,寢宮里一個人也沒有——他的美人真的不在身邊。他忍不住嚶嚶而泣。好久,他終于擦干眼淚,尖聲大叫了一聲,來人!
沒有一點動靜。來人!來人啦!他又大叫了兩聲,聲音更加尖利。但還是沒人到他跟前來。他突然想起要搖鈴的,就使勁扯了一下銅鈴。
侍女聞聲而入。
人呢?孤的人呢?
我尊敬的王是說美人么?我去叫她們過來。
他擺了一下手,搖了搖銀玲。
侍衛(wèi)聞聲而入。
你們去把孤……孤那七個賤人給孤抓來!王聲音顫抖,接著說,讓……讓馭夢大臣來見孤。他突然有些畏懼馭夢大臣了。
七個美人并沒有被抓起來,她們鶯鶯燕燕地跟在馭夢大臣后面,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馭夢大臣很恭敬地拜見了王。我最尊敬的王,您召微臣來有何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聽侍衛(wèi)說,您要把您最心愛的美人抓起來,剛好被微臣碰到,微臣知道您非常喜歡她們,所以不敢相信您是不是真下過這樣的命令,所以沒有讓侍衛(wèi)抓她們。
七位美人委屈地望著王。
跋祿迦有氣無力地說,孤是……讓侍衛(wèi)去叫她們,孤叫你來,是因孤剛才做了一夢。
我尊敬的王,請您講給微臣聽聽。
王便如實地講起夢境來。
當七位美人聽到王講述她們在馭夢大臣那里跳舞時,臉都嚇白了。馭夢大臣卻還是像先前那樣,笑瞇瞇地、恭敬地聽著。
馭夢大臣,孤的夢你有何解?王講述完后,語帶威嚴地問道。
馭夢大臣十分鎮(zhèn)定,擊掌叫了一聲,好夢!
王有些迷糊了,怎解?
無論是龜茲、于闐、烏孫、安息、大食,甚至大漢的解夢人都知道,王或天子、可汗的夢境與現(xiàn)實是相反的。你夢見王國凋敝,剛好就是說明她現(xiàn)在前所未有的昌盛繁榮,王的夢印證了您以夢治國大政方針的無比英明;您夢見微臣的府邸氣派豪華,則說明它寒酸簡陋,至于仆人成群,美人成堆,剛好說明微臣身單影只,寂寞清冷;你夢見七位美人在微臣那里跳舞,則證明她們對王忠貞不二;王以頭搶地,實則說明您乘著夢的翅膀,沖天而起,翱翔九宇,已成一代梟雄。我最尊敬的王啊,您不做夢則罷,一做夢就做這么美好的夢!我一定要一字不漏地記下,然后把它銘刻在銅板上。
王笑了,原來如此!那你原來報告給我的夢都是很美好的,何解?
那是我等子民的夢,豈能和王相提并論!王的夢與夢境相反,子民的夢卻只能與夢境一致。王讓微臣總管王國的做夢大業(yè),微臣當然要研究夢,無論王國內外,所有關于夢的微言宏論都是這么說的。
哦,原來如此!王舒了一口氣,關于夢的這些高深理論,你有閑暇的時候,得給孤好好講講。
微臣深感榮幸!可能是長期與夢打交道的原因,微臣現(xiàn)在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可以憑相觀夢。也就是說,微臣一看王的面相,就知道您最近做了什么夢。這也是微臣做這個馭夢大臣后給逼的,因為有些人做了夢,卻不愿意報告,有了這個能力,就沒有人能逃脫了。
好,那你給孤一觀。
我尊敬的王,您此夢之前,還做了個不祥之夢!
跋祿迦一聽,有些驚訝。你繼續(xù)說!
一個鬼魂進入了王的夢境。他的頭憑借王的夢境來到了現(xiàn)實中,令您恐懼,如不及時處置,必將禍害王國。他停頓了半晌,接著說,這顆頭是輔國侯的。
王擊掌贊嘆,你有這樣的能力,的確可以駕馭夢了,你說,怎么處置他!
請王定奪。
隨你處置!
多謝王的信任。
黃沙在王國的微風中飄落。
馭夢大臣取走了輔國侯的頭。它被放在一個精致的鐵籠子里,像喂養(yǎng)的一只寵物。馭夢大臣的隨從提著它,覺得有點沉,他感覺自己提著一塊鐵坯。輔國侯緊閉著嘴,沒有說一句話,他閉著雙眼,臉上只有死人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因為孤傲,還是要以這種方式自保。
馭夢大臣從王宮里出來,臉就陰沉著。跋祿迦在夢中能洞悉他和王國的一切,這嚴重破壞了他今天的心情。而這個死而不腐的輔國侯陰魂不散,更令他生氣。他勒馬站定,對身后的隨從說,我想跑跑馬。他指了指籠子里的那顆頭,把那玩意兒給我綁在馬尾上。
隨從提著那顆頭,氣喘吁吁的,聽主人這么說,頓釋重負,趕緊用牛皮繩拴住它的頭發(fā),然后把繩子另一頭拴在馬尾上。
馭夢大臣一磕馬刺,那匹像塔里木虎一樣威猛的烈馬嘶鳴一聲,前蹄騰空,向前飛奔。但沒跑幾步,就見繩索緊繃,然后聽見“嚓”的一聲響,那顆頭沒有動,烈馬的尾巴卻掙斷了,像一柄拂塵一樣向后飛去,擊打在后面一名隨從身上,把他打翻在地,馬血糊了他一身。沒了尾巴的馬屁股上噴出一股鮮血,馬哀鳴一聲,向前沖去,一頭栽倒,然后,只聽“啪”的一聲響,一股煙塵騰起,馭夢大臣被摔落塵埃,跌落在兩丈開外的泥地上。
馬在塵埃中翻滾一通,站了起來,馭夢大臣好半天沒有動靜。剛才的一幕已把隨從嚇傻,現(xiàn)在見主子那樣,臉上頓無血色。他們跑過去,看見馭夢大臣屁股朝天,臉撲在地上,趕緊翻過他的身子,只見七竅流血,已無氣息。
輔國侯的頭上落滿了飛揚起來的塵土。他咬著牙,圓睜雙目。他對馭夢大臣的一名仆役說,我就葬在這里。
那些仆役一見這顆被砍掉的頭顱突然睜眼,突然說話,嚇得拿起手上的兵器,撿起四周的石頭,一陣亂砍、亂戳、亂砸,但這顆頭顱完好無損,它越長越大,堅硬無比,嚇得一幫人鼠竄而去。
跋祿迦聽到馭夢大臣的死,好久沒有說話。他像一尊肥碩的雕像,凝固在王座上。良久,他雙眼滾出兩行濁淚,哀嘆一聲,吾夢休矣,吾國之夢休矣!
他想著該由誰來繼任馭夢大臣的職位。這事讓他發(fā)愁。他現(xiàn)在一想問題就犯困。他打了個哈欠,頭一偏,睡著了。
馭夢大臣來到跋祿迦的跟前,他臉上的血還冒著淡淡的熱氣。見王愁眉不展的樣子,便關切地問道,我最尊敬的王,您在為何事發(fā)愁呢?
你離開了我們,孤在想有誰能繼任馭夢大臣呢?王國的大臣都是你在任免,孤不知道誰合適啊。
我離開了你們?馭夢大臣有些驚訝,不可能,微臣這不好好的么?
你這是在孤夢里。
是嗎?我尊敬的王,也有可能是您屈尊光臨微臣的夢了。
你已經(jīng)死了。王強調道。死人是沒有夢的,所以你在孤的夢里。
王,如果微臣在您的夢里已經(jīng)死了,那正好證明我還活著,因為您的夢境與現(xiàn)實相反;而您夢見自己還活著……
跋祿迦一下緊張起來。你是說,孤夢見你死了,所以你還活著;孤夢見孤活著,其實孤已經(jīng)死了?
王,這是夢。
可孤相信夢!王有些悲傷,那你從馬上飛出摔亡的事作何解釋?
王,那是您的夢。
王頹然長嘆一聲,可孤還有很多后事沒有處理呢,孤的美人該怎么辦?孤還沒有子嗣繼承王位,孤的王國該交給誰?孤的夢想之國還沒有完全實現(xiàn)……
王,您想得太多了,這一切都還屬于您。您看您在夢境中不是還活著嗎?
但在現(xiàn)實中孤已經(jīng)死了……
您想活著也有一個辦法。
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什么辦法?
您的夢是反的,您只有在夢里死去。
怎么死?孤從來沒有想過。
您喜歡哪種死法?
哪種死法孤都不喜歡。孤喜歡活著。
但現(xiàn)在,王要活著,只能通過死。您隨便想一種死法吧。
孤以前連怎么活都沒有想過,孤怎么知道該怎么死?國王用圓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這個問題的確讓他費神。唉,死原來是個如此嚴肅的問題。良久,他說,你把孤殺了吧!
不不不,我尊敬的王,弒王之罪,天誅地滅。
是孤讓你殺的,何況這是在夢里。
即使夢里,微臣也不敢。
但你殺孤是為了幫孤啊!
那也萬萬不可,有此一念,天地不容,王真想再生,萬望自便。
那孤就自刎吧,王一邊說,一邊要拔出佩劍。只可惜那劍久未使用,銹在劍鞘里了,怎么也拔不出來。王很是尷尬,無助地望了馭夢大臣一眼,希望他能幫他一把。
王,您的劍銹得太厲害了,就是拔出來,還得去磨它。而王之死,一旦拖沓,就不悲壯了。而您,我尊敬的王,應該烈烈而逝。
如何個烈烈而逝法?
用火。馭夢大臣強調道,如果能用那些記錄夢的木簡點燃自己,您想想,那是多么壯觀!
木簡燒了,記錄的夢就沒有了。
王,我們這是在做夢啊!
孤老忘。但孤走不動,到不了你的儲夢館。
這您不用操心,有幾個儲夢館緊挨著王宮,它們又是彼此相連的,王宮一著起來,就會像火燒連營一樣。
如此說來,倒是容易多了。王說著,一手打翻了身邊的羊油燈。王袍著了起來,跋祿迦著了起來,帷幔著了起來,寢宮著了起來,整個王宮著了起來,儲夢館也燃燒起來了,連輔國侯那顆沉重的頭顱,也被大火燒化了……跋祿迦曾在火中呼喊過幾聲,但瞬間就被火焰吞沒。
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個月,多達七千個儲夢館化成了灰燼,記錄的無數(shù)個夢成為飛灰,飄散到了王國上空的蒼穹深處。
姑墨的百姓并不知道那場大火是怎么燃燒起來的。據(jù)史書記載,有多達一千九百口火中罹難,王族灰飛煙滅。其宗主國龜茲不得不將質于長安的跋祿迦的堂弟跋祿耶接回,繼承姑墨王王位。
跋祿耶接手姑墨王國的時候,百姓幾乎逃光了,只剩下了一些大臣和兵士。
現(xiàn)在,隨著新的國王歸來,百姓們也重返家園。
跋祿耶七歲就在長安生活,滿口長安京腔,姑墨話一句也不會說。但他是個能干的國王,把那場大火留給王國的傷痕很快治愈了。他沒有繼承其堂兄的遺志。大夢無痕,他甚至沒有聽說這件事。
這件事真的存在過嗎?不僅跋祿耶懷疑,后世的人也一直懷疑。原因是要么史書有載,卻沒有它的傳說;要么有它的傳說,史書又無跡可查。只有二者相互印證,歷史才令人信服。但2013年夏季,人類終于找到了佐證——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姑墨城的遺址。但這個遺址并沒在堅實的大地上,而是在虛空中一團兩千四百零七年前的白云上。
這朵云一直在天空飄來飄去,有時被風吹散,化為無形,有時化為雨雪,飄落人間,但它一直沒有飄離過姑墨上空。這朵云下面的城市現(xiàn)在叫姑墨鎮(zhèn),生活在這里的姑墨人的后裔已很稀少,即使有,也混雜得只剩下圓潤的下巴和突出的尾骨了。
這朵原本新棉般的云經(jīng)過這么多年風塵的熏染,在歷史的長河中已變陳舊??脊艑W家在古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文物主要是木簡,有三萬五千塊之多,使用的是古梵文,也有仆去盧文。人們開始以為是佛經(jīng),最后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記錄的都是夢。這個考古發(fā)現(xiàn)由于過于離奇,害怕一旦公布過于轟動,加之很多木簡還沒有研究完,所以一直保密。
姑墨鎮(zhèn)的人對這朵云一直沒怎么在意,他們覺得它挺好。只要那塊云在,地處南部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這塊燥烈之地就會不時灑下些許甘霖,使這里成為一塊民富物豐的綠洲,他們視那片云為祥云。但它從沒有落下過木簡,也沒有飄落過夢。所以,聽到那個考古發(fā)現(xiàn)的傳言后,他們往天上望了望,說,云上有座城,這些搞考古的鳥人,是在做他娘的春秋大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