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

自新詩誕生以來，新詩理論批評就一直面臨著很大的歷史壓力。這種歷史壓力主要來自于新詩與中國古典詩歌的斷裂，不管如何為新詩辯護，這種斷裂是客觀存在的，是特定的歷史語境施加于新詩的命運。時至今日，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似乎仍未改變，認為新詩是一種用現(xiàn)代漢語寫成的西方詩歌，是一種形跡可疑的文體。從新詩的現(xiàn)狀來看，很大一部分文學專業(yè)人士對新詩的了解非常有限，甚至幾近如無;一般讀者對新詩的隔膜和無知，更是觸目驚心。在即將迎來新詩百年華誕的時候，其被邊緣化呈現(xiàn)出進一步加劇的態(tài)勢，新詩的這種尷尬處境確實引人深思。新詩的處境與新詩理論批評息息相關，兩者其實是互為一體的關系。新詩的處境也折射出新詩理論批評的基本問題，其癥結可以在兩者的互動關系上找到某些深層原因。從發(fā)生學的意義上說，新詩與新詩理論批評同源共生，兩者具有共同的起源語境，也面臨共同的問題。新詩理論批評在與西方詩學接軌的基礎上另起爐灶，它所依靠的基本理論資源具有明顯的移植性特征，而其民族詩學內涵顯得非常薄弱。中國古典詩學的基本命題在新詩理論批評中被懸置或移除，盡管中國古典詩學作為一套學術話語仍然自成體系，在學院體制里得到專門性的研究，但對新詩寫作和新詩理論批評基本上不再產(chǎn)生直接性的影響。新詩理論批評的話語模式與中國古典詩學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文化底色，這也是新詩理論批評至今仍然“水土不服”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其至今尚未建構出自身體系的一個重要原因。可以說，新詩理論批評還遠未形成獨立的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理論批評形態(tài)，似乎也遠未發(fā)揮堪與新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良性互動的效能，其中包含著諸多復雜的癥結，需要在理論上進行清理和探討。從另一方面來說，新世紀的新詩理論批評是重要的歷史關節(jié)點，在總結近百年的經(jīng)驗與教訓的基礎上，應該有一個新的起點。至于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基本癥結，也應該在新詩發(fā)展的整體性視野中進行診斷和糾偏，從對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癥候分析中，也可以把握其發(fā)展的基本路向。

新世紀以來新詩理論批評的總體格局大致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共生的發(fā)展路向，在總體性的蕪雜中既孕育著理論創(chuàng)新的態(tài)勢，也給人以相對匱乏的感覺。這是由新世紀以來詩歌的實際情形所決定的，同時也反映出新詩理論批評對創(chuàng)作回應的滯后性。新世紀以來詩歌的處境呈現(xiàn)出非常詭異的情形，繁榮的表象與實質性的邊緣化相伴而生，詩歌寫作的泡沫化是一種常態(tài)，其后面是詩歌精神的淪落，真正原創(chuàng)性的詩歌寫作被屏蔽在泡沫化的喧囂之中。詩歌處境的這種詭異情形也在新詩理論批評中反映出來，一方面表現(xiàn)為在詩歌繁榮的幌子之下新詩批評的泡沫化和空泛化，大量的應景之作充斥于各種學術期刊，在魚龍混雜的熱鬧中，形成一種與詩歌的繁榮表象略顯怪異的對應;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在多元化的詩歌格局面前茫然失措的焦慮，詩歌理論批評的有效性受到廣泛的質疑，既不能與詩歌現(xiàn)場形成實質上的互動，也不能與讀者的真實感受產(chǎn)生共鳴，這使詩歌批評對創(chuàng)作的介入往往停留在自說自話的表層印象上。從總體上看，批評家往往不能在具體的歷史參照和現(xiàn)實語境中為詩歌進行有效的把脈診斷，也缺乏在切合實際情形的基礎上提煉有效的詩學命題的理論敏感性，批評家的理論視野和話語方式往往局限于詩歌現(xiàn)象的表層掃描和西方學術話語的衍生性轉化，很少在嚴格的詩學意義上真正觸及新世紀詩歌的深層次問題。從具體層面來看，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癥結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理論原創(chuàng)層面的多維度缺失。自新詩誕生以來，新詩理論批評似乎始終沒有擺脫與西方現(xiàn)代詩學的同質化傾向，這使新詩理論批評不能形成自己具有民族個性的話語方式，在理論思維上也拘泥于與西方現(xiàn)代詩學的同構性。理論原創(chuàng)性內涵的缺失可以說是新詩理論批評的致命要害。這一狀況在新世紀并未得到根本改觀，新詩理論批評的原創(chuàng)性建構和民族化進程至今仍然停留在空泛的紙上藍圖。新世紀詩歌的復雜現(xiàn)實使新詩理論批評面臨新的挑戰(zhàn)，探索性的意向并沒有轉化為卓有成效的理論建構和批評實踐。在我看來，有兩個因素嚴重制約新詩理論批評原創(chuàng)性成果的出現(xiàn):一是由于學術體制的固化，一些批評家順應學術體制所要求的思維模式和既定程序開展新詩批評，把生機蓬勃的詩歌現(xiàn)場和充滿創(chuàng)造活力、各具創(chuàng)作個性的詩人主體剝離為冷漠客觀的研究對象，往往從某種預定的理論模式出發(fā)，梳理和規(guī)范蕪雜而鮮活的詩歌現(xiàn)象，在既定的理論框架中去裁剪和肢解研究對象。這些批評家在面對研究對象時，往往缺乏內在的生命激情，把詩人和詩歌肢解為毫無生氣的研究材料，這顯然是與詩歌的本質特征背道而馳的。在這種研究方式的主導下，新詩批評中普遍彌漫著“研究味”和“學問氣”，盡管表面上看起來有觀點、有材料、邏輯嚴密、體例嚴謹，但實質上不過是把詩歌肢解為純客觀的研究材料而已，學究味很濃，實質性的理論含量很少。所謂的觀點是拍腦袋得來的，與研究對象水乳不融;所謂的材料不是來自于對詩歌現(xiàn)場的直接觀察，而是為便于編排的需要而拼湊起來的;所謂的邏輯嚴密、體例嚴謹不過是借助某種理論模式進行命名和概念鋪排，滿足于一種觀念性的邏輯演繹。二是由于新媒體的全面介入，使詩歌的寫作、傳播與接受形態(tài)發(fā)生重大變化，新詩理論批評的形態(tài)也隨之而變。這種改變主要表現(xiàn)在批評家的快捷反應上，一方面批評家能及時了解詩壇信息，進行及時的跟蹤和回應;另一方面批評家的跟蹤和回應往往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綜合處理和理性過濾，因而往往是粗淺而表面的，很難把握到新世紀詩歌的真實處境和實質性的理論問題，批評家與詩歌現(xiàn)場的隔膜實際上并沒有消除，反而呈現(xiàn)出進一步疏離的傾向。另外，批評家群體的分化非常明顯，圈子化的“山頭主義”有進一步加劇的趨勢，不同的詩歌利益群體往往擁有或者著意打造自己的批評隊伍，批評的真實性原則讓位于為群體代言的利益者角色。新媒體對詩歌的強勢介入遠遠超過其他文體，盡管也會帶來相當多的技術層面的便利，但同時也是一把雙刃劍，往往會使詩歌精神受到內在的傷害。在這樣復雜的情勢下，新詩理論批評的原創(chuàng)性讓位于泡沫化的喧囂與沸騰，短平快的詩歌批評風行一時，卻并無多少學術價值，更談不上原創(chuàng)性內涵。

其二，藝術審美層面的主體性迷失。新世紀的新詩理論批評與詩人和讀者的預期存在很大的落差，新詩理論批評在自己的圈子里似乎很熱鬧，實際上是內熱外冷，詩人和讀者并不真正認同。讀者普遍的反映是，新詩理論批評遠離詩歌文本和真實的詩歌現(xiàn)場，顯得高深莫測，不親切，讀起來很生硬，缺少文學味;批評家的面目顯得非常模糊，缺少個性魅力，批評的語言板結凝滯，缺少靈動和婉轉的詩性色彩。在讀者看來，一首鮮活的詩歌經(jīng)過批評家的肢解性闡釋，剩下的往往是一副支離破碎的框架，詩的美感消失殆盡。一些批評家“一方面在為過去作總結，一方面也為當下詩歌開病癥診斷書，卻很少出具令人信服的治療藥方”，他們雖然對詩歌寫作中的靈魂歷險并無感同身受的體驗，但似乎也并不妨礙自己進行程序化的批評與寫作。這一狀況實際上存在已久，值得批評家反思。在我看來，主要癥結在于藝術審美層面的主體性迷失。一方面，批評家對詩歌文本的疏離有學術體制方面的原因，學術體制所要求的“大選題”導向其實潛在地排斥具體的藝術審美層面上的分析，大而化之的空泛性選題更受學術體制的青睞，在立項、獲獎、發(fā)表上更為容易;另一方面，一些批評家即使對詩歌文本進行闡釋，也自覺不自覺地用分析性的理論推演遮蔽了感悟性的詩美呈現(xiàn)，無法去掉理性的面罩而渾然融入詩歌內部的氣場之中，暴露出藝術鑒賞能力的鈍化。因此，有必要倡導一種真正貼近詩歌文本的感悟詩學，首先讓批評家回到詩歌的藝術審美層面上來，重新喚起主體性的尊嚴與自覺，恢復被壓抑的藝術敏識和探索詩歌內在秘密的熱情，克服由主體性迷失所導致的審美感受的弱化。對新世紀的新詩理論批評來說，感悟詩學可能是復活批評家藝術敏識的一條有效途徑，其前提是細致的文本閱讀，在對一首詩的反復閱讀中抵達詩歌的內核，但又要克服“新批評”式的瑣碎和隨意引申發(fā)揮，避免用大量的概念、術語和程式化的思維方式淹沒閱讀中直接的鮮活的感受，尊重生活的常識和閱讀的常識，在對詩歌的反復細讀中激活日漸鈍化的藝術感受力，復活被學術體制長期壓抑的詩性想象力和內在的生命激情。

其三，價值評估層面的倫理性困境。新世紀的新詩理論批評呈現(xiàn)出諸多亂象，批評的公正和批評家的識見受到廣泛質疑，批評的無效和失信使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飽受詬病。批評的獨立性、真實性和問題意識日益讓位于批評的人情化、有償化和圈子化，具體表現(xiàn)為批評的真誠被老練的世故和偽飾性的嚴謹所取代，批評的善意被扭曲為曲意迎奉和見風使舵，批評的銳利被轉換為銀樣蠟頭槍或大棒式的酷評。這實質上是批評的世俗化取向，各方的利益化糾結是其核心，這對新世紀的新詩理論批評毒害甚大，而且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從另一方面來看，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失語癥由來已久，批評的效度顯得非?？梢桑w淺和空洞的詩歌時評充斥于名目繁多的各種版面，普遍顯露出批評理念的淪落，批評的標準被娛樂化的妄談所淡化。一些批評家妄用“創(chuàng)新”、“突破”或“杰出”這樣的大詞去迎合某些詩人的自大心理，或換取某種利益回報。也有一些批評家無原則地去遷就詩人的極端化實驗，大肆鼓吹，動輒上升到美學原則的高度，使批評的理性迷失在喧囂和泛濫的泡沫之中。還有一些批評家純粹從自己的藝術趣味出發(fā)，捧殺或棒殺都無原則可言，完全置批評的相對客觀和公正于不顧，使得這種批評幾無價值可言。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這些癥結自然是長期累積形成的，但在新世紀特定的文化語境下，這些癥結廣泛蔓延，日益顯露出其根深蒂固的復雜性，具有一種消極的擴散性效應，因此尤其值得重視。從根源上來看，恐怕還是價值評估層面的倫理性困境所帶來的后果。批評功能的一個重要方面是發(fā)現(xiàn)和辨別，批評倫理的一個重要方面是責任與擔當，兩者都是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要面對的重要問題，但實際上做得不盡如人意，這也反映出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所面臨的困境。盡管新世紀的新詩理論批評在混亂和蕪雜中也有其充滿活力的一面，但真正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成果并不多見，也似乎很難獲得讀者的認同，其中的一個深層原因，就是批評的功能和批評的倫理并沒有轉化為批評家的自覺意識，也就無法形成價值評估層面的有效規(guī)范和激活機制，導致批評家的失語或話語的失效。對好詩和優(yōu)秀詩人的發(fā)現(xiàn)、辨別與定位是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應盡的責任，但實際上往往是庸詩在大行其道，一些平庸的詩人通過各種方式的炒作在詩壇招搖過市，而那些真正的詩人和他們的優(yōu)秀之作卻被屏蔽在批評家的視野之外。癥結可能就在這里。

從總體上看，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癥結呈現(xiàn)出異常復雜的形態(tài)，遠不止上面所提到的幾個方面。因本文的論題所限，只能主要集中討論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不足與局限，基本上沒有涉及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創(chuàng)新和成就，這自然并不意味著對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持基本否定的態(tài)度，而是要從對以上癥結的分析中探索新詩理論批評的發(fā)展路向。從宏觀路向來看，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整體性創(chuàng)新效應還遠未形成，在日益擴展的全球化文化語境中，需要堅持新詩理論批評的民族化和本土化方向，即既要合理吸收西方理論資源，又要從對西方理論資源的依附性中擺脫出來，真正回歸到現(xiàn)代民族詩學的創(chuàng)造性層面。從具體路徑來看，一是要從中國古典詩學的混沌性整體中汲取理論資源，化古融新，嘗試把中國古典詩學的概念和范疇引入中國現(xiàn)代詩學體系中，轉化為新詩理論批評中的實體性概念和范疇，能夠廣泛運用到新詩理論批評的實踐中;二是要重視新詩理論批評的原創(chuàng)性建構，這是一項具有綜合性難度的系統(tǒng)性工程，需要找到有效的突破口，積少成多，由小到大，一步步接近創(chuàng)新的目標;三是在新世紀的詩歌現(xiàn)實面前，批評家既要保持敏銳的藝術感受力，打破自我封閉的學術話語固定套路和先入為主的框架意識，又要懷抱探索的熱情，與詩歌現(xiàn)場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在眾聲喧嘩的詩歌格局面中把握詩歌發(fā)展的基本走向。在我看來，批評家的獨立姿態(tài)和理性抉擇顯得尤為重要，這可以使批評家能夠在復雜的詩歌現(xiàn)實面前保持冷靜和客觀的研究態(tài)度，推動新世紀新詩理論批評的深入發(fā)展。

注釋:

①劉波:《詩歌批評應該面對靈魂》，《博覽群書》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