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上車后,我把自己座位的靠背再放斜一些,仰著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目光無意中落在了這輛開往省城昆明的高快客車車頂的空調旋鈕上,一絲絲涼爽的風從那些扁孔里傾瀉在我滿是皺紋的臉上,涼??!爽啊!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默默地在心里念道:三十九年了,鳳!別怪我來得太晚,我說過我要來看你的,我這就來了……
“大哥,吃葡萄吧!”緊挨著我座位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我打量她時,發(fā)現車已經出站了,她與我搭訕起來,她的聲音柔柔的細細的很好聽,我注意到她的兩只皮膚白皙細膩的手,手指修長,無名指和中指的指甲紅紅的,應該是用鳳仙花包染過的,她左手托著一串葡萄,右手在葡萄上方稍微停頓了一下,從葡萄上移開時,拇指和食指間就捏住了一粒葡萄,另外三個手指蘭花瓣似地翹著,又像是孔雀頭頂上那高傲的翎毛,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舞蹈家楊麗萍那雙靈動的手……
“原來我們國家對傷殘軍人還有這樣的優(yōu)惠政策,應該的,應該的!”她又把話題轉到了傷殘軍人與半票上。
“是的,傷殘軍人憑傷殘軍人證乘坐火車、輪船和客運汽車,享受半價優(yōu)待;乘坐國內民航客機,享受票價減價百分之二十的優(yōu)待,并優(yōu)先購票;乘坐市內公共汽(電)車及輪渡,享受免費優(yōu)待;游覽公園、名勝古跡,免收門票。”我順口就把相關的條文背了出來。
“喲!大哥你記性好??!”她提高了聲音,轉過頭來睜大眼睛看著我?!拔液芫粗剀娙?,我愛人年輕時也當過兵,他在云南的騰沖服了三年的兵役,退伍以后分在我們縣的社保局工作。大哥,看你的年紀,應該退休了吧?”
“唉!退什么休喲!干我這行的從來就沒有退休之說,我當了幾年的兵退伍回家以后,就……”我一邊說一邊趁拿葡萄的機會,打量起這個敬重軍人的女人來。她穿著得體大方,微卷的頭發(fā)盤在腦后,額前一點劉海也沒有,淺淺的幾道皺紋在她白凈的臉上,仿佛是幾組五線譜,耐看!她從嘴里發(fā)出的那柔美的聲音,應該就是來自那些自然流暢的五線譜里。這是一個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女人,其實我的鳳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
頓時,我覺得自己的血液流動得有些異樣,我有了把自己的身子往她那邊挪一挪的沖動。我在心里自己跟自己對罵起來:老梁啊,你一個糟老頭子,發(fā)瘋了,是吧?是的,我發(fā)瘋了,我也是男人啊,人家楊振寧八十二歲時還娶二十八歲的翁帆做老婆,何況我才六十幾歲,并且已經好幾年沒有碰過女人了……
“當了幾年的兵,沒有工作,怎么會是這樣?以前的退伍軍人都是安排工作的,更何況你還是傷殘軍人,不可能吧?大哥!”她再次把頭轉向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問號。我明白,她的疑惑是有道理的。
“哦!是這樣,其實我退伍時是可以有工作的,我先是分在石家莊化肥廠,我沒有留下報到上班,我執(zhí)意要回云南老家,回家以后又拒絕了縣上安排的工作。后來就結婚生子,我壓根兒就不想走出我們那個小村莊,因為……”我頓了頓,沒有說出因為什么。
我怎么了,三十九年來,我第一次跟別人提起自己當年分在石家莊化肥廠的事情,還差一點把自己不愿意留在那里工作的原因也說了。以前也有人問過我為什么退伍以后沒有工作,我都沒有照實說,包括我的父母和我的老婆孩子,我都沒有說過。
我慢悠悠地把右腳翹在左腳上,雙手放在膝蓋處,兩個大拇指相互靠在一起不停地轉動著,這時,車子晃了一下,中年婦女的身子歪向我這邊,她的頭幾乎要靠到我的肩膀上了,我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久違了的桂花香味,這香味好像來自這位中年婦女的身上,又好像來自遙遠的記憶深處。我悄悄地又吸了吸鼻腔?!肮鹣悖瑢?,是叫桂香!”我自言自語地說這些話的時候,腦海里全是當年我從石家莊退伍回家時的那些畫面……
“什么?桂香?大哥你在說什么?”中年婦女的問話把我從記憶中拉了回來,我試探著問中年婦女:“妹子,想知道桂香的故事嗎?”老話說的好,聽者的耳朵是說者的嘴??吹街心陭D女點點頭,我也感激地點點頭,因為我記憶的閘閥已經打開。我自己早就知道,有朝一日,會有一個固定的時間,會有一個固定的人,讓我這個老頭子,把自己的往事和盤托出。也許現在就是時候了,是的,就在這輛要經過半天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的高快客車上,在這位素不相識而又愿意聽我講故事的中年婦女眼前,我那封塵已久的往事,已經涌了出來。
妹子,說來話長,我現在去昆明,就是要去趕今天晚上去石家莊的火車。離開部隊三十九年了,離開石家莊也就是三十九年了,當然離開我的鳳也是三十九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你看,我頭發(fā)胡子都已經花白了。哦!忘了告訴你,鳳是我在石家莊當兵時認識的一個音樂老師,我的初戀。她說過她要跟我回云南老家,為我生半桌娃娃的……但是我退伍回家時,鳳卻沒有來送我,而是她的好朋友桂香來送我。我剛才無意中說到的桂香,就是鳳的朋友桂香。
桂香獨自一人趕來為我送行時,車子就要開動了,我見她的眼睛紅紅的,其實我的眼睛也應該是紅紅的。她什么也沒說,塞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碎花布包包給我,使勁朝我揮了揮手,就把臉背了過去,看著她一聳一聳的肩頭,我知道她在抽泣。這時,車子開動了,我把拳頭捏的老緊,牙齒咬的咯咯響,也沒阻擋得了淚水的奔涌。與我一同退伍的戰(zhàn)友小付,就坐在我的旁邊,他把我的左手拉到他的胸前,握緊……
唉!老了,我真的老了,越老越固執(zhí)了。昨天我那遠嫁在貴陽的女兒給我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主要就是勸我別去石家莊,一個人沒有人陪伴,加上這久我的身體又不太好,他們放心不下,說讓我等他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就來云南接我去貴陽跟他們一起生活,以后再找時間陪我去石家莊走走??墒?,他們哪里知道我的想法,我就是要一個人去石家莊,不要任何人陪伴,這是我的秘密,是我的心愿。
記得我與鳳認識的那天,是一個下雪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少。我與戰(zhàn)友小付去街上寄信時,恰好遇到一個穿格子風衣、圍著大紅圍巾的姑娘走在我們的前面,我們倆約定,每人只能跟她說一句話,看她先搭理誰,她沒有搭理的那個就是輸家,要買一套明信片送給贏家。
誰先去與她搭話呢?我們總不能同時跟她說話吧?好!我們猜拳決定先后。小付勝了,取得了與格子風衣搭話的優(yōu)先權,只見他得意地將頭一揚,幾大步就追上了格子風衣:“喲!表妹,你這是要去哪里呀?”格子風衣驚詫地看看小付,什么也沒有說,繼續(xù)朝前走。小付跟我做了個苦相,我對著小付歪了歪嘴,我們都沒敢笑出聲音來。我、小付、當然還有格子風衣,我們三個一前一后地走著。我心里暗自高興,該我出場了,看我的吧,小付同志。這時,我們三個已經走到了郵局門口,我見格子風衣從挎包里掏出一封已經貼上郵票的信,正要往郵筒里塞,我靈機一動說:“別忙,你的郵票好像沒有貼穩(wěn)!”。
“哦!是嗎?”格子風衣縮回手來看了看信封上的郵票,的確有一個角是翹起來的,我在心里念到:謝謝上天讓這個角翹起來。
“是不是應該謝謝我的提醒?”
“是啊,是得謝謝你的提醒。”
等格子風衣把信投進郵筒后,我迫不及待地追問一句“怎么謝我?”
格子風衣在自己的風衣口袋里摸了摸,還真的遞過來一樣東西,“給,這是為答謝你準備的禮物?!蔽医舆^來還沒有來得及看,格子風衣回頭對著我們倆笑笑,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等我和小付把目光收回來,我們才發(fā)現在我手上的是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秦老師,我的音樂書不見了。
格子風衣開口了!格子風衣開口了!我跳著叫著,宣布自己的勝利。
從郵局回來以后,我的收獲不只是一套明信片,還有一張二指寬的紙條。說真的,那套明信片沒有給我?guī)矶嗌倏鞓?,倒是那張二指寬的紙條,讓我興奮了整整兩個星期。一有時間,我就拿出紙條來研究,我儼然成了一個破譯密碼的專家,只有11個字的紙條,讓我每天都要念很多遍,至少我現在能明白的是:格子風衣姓秦,是某個小學的老師,說不定還是一位音樂老師。
有時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秦老師講臺下的學生,想得著迷時,就不由自主地做出側著頭聽她講課的動作來,課堂上的我還是一個調皮的小學生,當秦老師從我的課桌前走過時,我悄悄地拉住她的衣角,她一回頭,我就趕快放開。好在旁邊的人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要不,一定會被同學臭罵一頓的。說來也奇怪,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我卻好像真的聽見了她講課的聲音。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著。
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把自己想象成秦老師的男朋友。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清晨,我們一同奔跑在寬闊的草地上、在某個大雨傾盆的中午,我們共用一把小小的雨傘、在某個月光皎潔的晚上,我們手拉手地走在夜色中……
我從石家莊退伍回到老家后,茶不思飯不想的,緊接著就生了一場大病,一病就是3個多月。開始時父母沒有在意,他們覺得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幾年了,突然從北方回到南方,水土不服導致的,過一久就沒有事情了。
可是看著我一天天消瘦下來,父母開始慌了,也不提讓我去縣城工作的事情了,他們從醫(yī)院和民間找來很多偏方,讓我服用,不見好轉。又請半仙去廟里為我燒了成捆的紙錢,也不見好轉。最后,不知道父母用什么方法,僅僅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為我物色到了一位新娘,讓我立馬結婚,說,這是“沖喜”療法,就是用大喜沖走大憂,我的病馬上就能好起來的,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秘方,靈著呢!
其實我知道自己是怎么病的:想我的鳳!想我的格子風衣女郎!想我的秦老師!因為我們曾經說過,我的生命是她的、她的生命是我的,我們倆的生命已經合為一體,永遠不能分開。但是,她現在在哪里呢?既然我們已經不可能走在一起,那就人隨天命,接受父母安排的“沖喜”療法吧!也許我真的能好起來。難道我不希望自己好起來嗎?父母只有我和姐姐兩個孩子,姐姐雖然嫁在本村,但是她有嚴重的哮喘病,連自己的飲食起居都成問題。要是我不撐起這個家,誰替我給父母盡孝?
婚禮在嗩吶聲中如期舉行。夜幕降下來時,客人已經散去。我累極了,木偶似的回到新房,和衣躺下。不久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我獨自一人不知道怎么搞的,闖進了一個神秘的古堡,古堡內到處是大大小小的骷髏、成群結隊的老鼠、相互纏繞的蛇和形體碩大的螞蟻,一股冷風吹來,又一股冷風吹來,陰森森的,我全身的骨頭好像著了水的面條。不!不行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然而身后的路已經消失,我正急得團團轉時,從高空掉下來一個松塔,恰好落在我的背脊上。一驚,我醒了。原來是那位父母找來為我“沖喜”的新娘,正在輕輕地為我拍背。
我半閉著眼睛打量起身邊的這個女子:長長的辮子上還扎得有紅彤彤的絲帶,身上也還是白天穿的那件大紅衣裳。哦!我已經結婚了!這個女人就是我的老婆!她就是隔壁寨子里李大爹家的二女兒,李梅!記得小時候她被我點燃的鞭炮嚇哭過一次,那時的我好像是十一、二歲,她應該是四、五歲的樣子?,F在,老婆略顯羞澀地低著頭,我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和表情,說真的,結婚之前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她,雖然小時候就認識她,今天白天我也沒有留意她。確切地說,這個女人是伴郎們接來的,不是我接來的,雖然我也跟著伴郎去了3公里以外的新娘家,但是從頭至尾,我都沒有伴郎們興奮,好像結婚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李梅側著身子用半邊屁股坐在床邊,默默地為我拍了一陣背之后,俯下身子,細聲細氣地說:“是不是喝多了?我去給你煮一碗紅糖水解解酒怎么樣?”順著她說話的聲音,我見她圓圓的的臉蛋紅撲撲的,簡直就是一個紅透的蘋果;目光溫和得讓人心生愛憐;厚薄適中的嘴唇性感極了。我骨子里突然涌出一股歉意來:這么漂亮性感的女人,這么會關心男人的女人,她怎么會是我梁國勇的老婆呢?我有病不說,我們家還窮的叮當響。梁國勇啊,你是什么時候修來的福氣呀?你再這樣半死不活的混日子,瞧瞧,不說別人,單說面前這個女人,你對得起她嗎?
我坐起來,將十指插進頭發(fā)里,不知道是應該用力抓抓頭皮,還是應該用十指使勁地擠壓一下這顆進水的頭顱。我知道,我只能讓以前的自己立馬死去,連同那些美輪美奐的記憶和憧憬。既然這么決定了,我就把我的秦老師從心底取了出來,撕下一瓣心膜,小心地包裹好,然后存放在我生命保險箱的最里層?,F在,在這個還為我穿著大紅衣裳“沖喜”的女人面前,我應該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對!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我一把抱住眼前漂亮而性感的李梅,繼而在她臉上留下了幾個我用牙齒蓋上的淺淺的私章。然后該起風就起風,該打雷就打雷,該下雨就下雨,直到我把她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她把我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為止。
第二年,那個穿著大紅衣裳為我“沖喜”成功的李梅,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有一天我和老婆去自留地里拔蘿卜,遇到幾個年輕人從山上砍柴下來,正在路邊歇氣。他們見我在逗老婆背上的孩子,就擰開了音量開關,一個大聲地問:“梁國勇,你去當四年的兵,一定長了不少見識,學會了不少的手藝吧?”還沒有等我開口,另外一個大聲地答:“肯定了!你羨慕呀?那你趕快報名當兵去!”
“喲!好啊,我也要去學學這手藝,下年我一定報名,老梁不說,那你們先告訴我,當兵到底能學到什么絕活?”
“這還用說嗎,看看當過兵的梁國勇吧,人家的槍法是一點就中,喏!一年不到,當爹了,哈哈 哈……瞄的太準了……”他們一問一答的樂翻了天。老婆瞟了他們一眼,羞答答地快步離開了,我卻慢慢地、樂滋滋地、享受著這幾個年輕人送給我們的語言大餐,就是這么幾句話,讓我的臉上一整天都掛著怒放的鮮花。
嫁給我“沖喜”時才十八歲半的老婆,不僅年輕漂亮,還是個善良賢惠又腳勤手快的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自從她來到這個家里,我們家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身體日漸強壯起來,什么怪病也沒有了,這自不必說,肯定是她的功勞。她對兩位老人很孝順,這不必說;她做活計從來不拈輕怕重,這不必說;她很愛干凈,從來不邋邋遢遢的,這不必說。
我想說的是她很有經濟頭腦,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特別是刺繡做得最好,在我們家鄉(xiāng)方圓幾十里,她的繡品都是頂呱呱的。她嫁給我時用的門簾刺繡飄帶,就是她自己早就做好的,現在我們背孩子用的繡花背帶,也是她沒有嫁給我時就做好的。我們壯族一直有這個習俗,就是女孩子還沒有找到婆家時,就把一些必不可少的育兒用品準備好,特別是背孩子的繡花背帶,一針一線的很費時間的,不早早做好怎么行呢?
我們的兒子快兩歲時,老婆又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兩姐妹一樣的個頭,一樣的容貌。大雙有四斤半,二雙有四斤六兩。大雙的額頭上有顆小小的紅痣,我們喜歡叫她:紅姐姐。二雙左邊的脖子上有顆凸起來的小黑痣,我們喜歡叫她:小黑妹。紅姐姐和小黑妹的降生,使我們這個家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兩個老人、兩個年輕人、三個可愛的孩子,美滿的生活讓我們樂得合不攏嘴。
有了一雙女兒以后,加上才學會走路不久的兒子到處亂跑,照看孩子成了大事情。我和父母就不再讓老婆去地里勞動了,讓她在家里做做家務、照管照管孩子。想不到老婆利用在家里帶孩子的時間,做了很多繡品,主要是做小孩子滿周歲時,必須要穿戴的小老虎鞋、孔雀鈴鐺帽、背帶等兒童用品,因為她的做工好,圖案設計大方新穎,常常是還沒有做好,就被人家訂購了。那個時候還是大集體時代,她一年下來,做刺繡賣的錢比我這個大男人掙工分分到的紅錢還多。我父親又會一點草醫(yī),多多少少也有些收入。我有的是力氣,掙工分分口糧不成問題,這日子是越過越有滋味。
土地承包到戶以后,我們家的日子過的更紅火,老婆在鎮(zhèn)上租了一小格房子,擺起了一個小貨攤,專門賣小老虎鞋、孔雀鈴鐺帽、背帶等兒童用品。這些兒童用品有她做的,也有她花工錢請別人做的。后來老婆又到批發(fā)市場進了些童裝來充實攤子。孩子們也日漸長大,一雙女兒乖巧、聽話,兒子聰明好學,不淘氣。家里的生意做得更順手了。
“爸……爸……寨頭那個……那個張大爹他們到處找你,他們說……我媽死了……”我正在離村子不遠的自己家的稻田邊,看著沉甸甸的谷子,正計劃著開鐮的日子。突然聽見兒子撕心裂肺地哭著跑向我。
“什么?你媽死了……”我一把抱起兒子就往回跑?;氐秸永锊胖?,老婆與另外兩個做小生意的婦女一起,從鎮(zhèn)上坐一輛農用車回家,都快要到家了,車子卻翻進了寨子腳的壩塘里。等村民七腳八手地把他們撈上來,四個人都死了,那個身強力壯的會游泳的駕駛員也沒有活著出來。
安埋老婆那天,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孩子,異常懂事。他們用衣兜,兜了一兜又一兜的土,添加在自己母親的墳頭上,他們是不想讓自己的媽媽住在風能吹進去、雨能灌進去的墳里。旁邊的大人看著這樣的情景,無助地搖搖頭,老天啊!你為什么不長眼睛呀……
有一天我扛著犁吆著牛回到家時,發(fā)現坐在門口做針線的母親在抹眼淚,兒子在一張低矮的舊桌子上低頭做著作業(yè),小黑妹氣癟癟地坐在墻腳,在逗旁邊睡著的大黃狗,見我回來也沒有跟我打招呼。這時,紅姐姐從家里慢慢地走到我的身邊,帶著哀求的口吻說:“爸爸,你不在家的時候,奶奶經常這樣悄悄地哭,特別是在給我們補衣服時,哭得更傷心。爺爺也是會這樣悄悄地哭,有一次我見爺爺就坐在奶奶旁邊抽煙,卻呆呆地把頭對著水煙筒,煙火熄了也不知道,等他抬起頭,我才發(fā)現爺爺的臉上有眼淚在流。哥哥和妹妹也常常這樣。爸爸,你不要這樣好嗎?我怕……”
老婆走后,小鎮(zhèn)上的生意停了,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也就斷了。三個孩子都在上學,兩個老人的身體又每況愈下。作為當家人的我,一整夜一整夜地睜著眼睛,卻看不清楚我未來的路,應該怎么走……無論怎樣,日子得繼續(xù)過下去,兩個老人和三個孩子的眼睛都是看著我的,一家六口人的嘴都扛在我的肩膀上,我不能倒下,我要撐起這個家。
有一次,一個外縣的戰(zhàn)友來看我,他退伍以后在他們縣的林業(yè)局工作,他建議我在自己家的承包土地上發(fā)展經濟林和用材林,別再種莊稼了。我?guī)戳宋壹业某邪睾突纳?,他便給我作了初步的規(guī)劃。哪里適合種杉樹,哪里適合種八角樹,哪里適合種桔子,他都為我想好了。后來我又親自去他所在的地方,參觀了他們發(fā)展經濟林和用材林的做法,心里有底了,我就走種樹這條路吧!
說干就干,樹苗錢嘛,家里湊的湊、借的借,又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我貸到了一萬元的款。我在我家靠公路邊的那塊地里,種上了三畝桔子苗。在我家承包的兩匹荒山上,全部種上了杉樹苗。
我與我父親精心管理著這些桔子苗和杉樹苗,不但沒有死苗壞苗,而且還棵棵都長勢良好,每當想象著滿園子黃澄澄的桔子、想象著棵棵高大挺拔的杉樹,再累,心情都是舒暢的。
我承包的荒山離家有些遠,為了方便管理苗木,我在山上搭了兩個窩棚,其中一個窩棚里,準備了一些吃的、住的。忙的時候,我就在山上過夜,三個孩子交給父母,孩子們也很懂事,一放學就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我還在山上放養(yǎng)了幾十只雞,這些雞都不用喂食,白天它們自己去山上刨食,晚上它們會自己回到窩棚里,你還別說,這些放養(yǎng)的雞又得價,銷路又好。要不,我的貸款怎么還,我三個孩子讀書的開支從哪里來?
有一天晚上,月光皎潔,微風輕撫。按理說這樣的夜晚適合賞著月亮談情說愛,也適合三五個朋友在一起劃拳喝酒談女人,更適合一家子坐在院子里給孩子們講故事??墒?,現在的我,就一個人在山上的窩棚里躺著,我太累了。白天我揮舞著彎刀砍了一天的雜草,干活的時候不覺得累,等歇下來了才發(fā)現,全身酸疼無力。我只好用左手揉著右邊的肩膀,揉著揉著眼淚就下來了。
回想起在石家莊當兵的時候,連續(xù)幾天的投手榴彈訓練,我的胳膊都腫起來了,鳳,曾經給我揉過胳膊和肩膀。記得她準備給我按摩之前,我們一直說著暖暖的情話,還沒有等她的玉指觸到我的皮膚,我就深感陶醉了,等她真的在為我揉胳膊時,我哪里還有酸疼的胳膊,那胳膊早已經變成了翅膀,帶著我與鳳,飛遠了……
“老梁,晚上來我家吃飯,我們哥兩個喝幾杯小酒,好久沒有在一起喝酒了?!蔽铱钢焕Σ裾谕亿s,遇到寨頭的張正華,他提著一個裝滿了酒的塑料壺,一看就知道他去小賣部打酒來?!班牛谜f好說,我過來就是了。”因為柴很重,我沒有問清楚他家到底有什么事情,估計應該是家里來了客人。
“六六順呀,七巧巧呀……梁哥,該你喝!一口干,對,要得噻……”今天的酒真香,喝起來一點都不刺激喉嚨,脖子一揚就是一杯?!八乃娜缫?,八馬發(fā)財……梁哥,又該你喝!不,不行!你得喝下去……來,梁哥哥,趕快張開嘴巴,難道小妹抬的酒你都不喝嗎?好啊!那我陪你一起喝吧!”幾杯酒下肚以后,我劃拳的水平更臭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反正那個叫我梁哥哥的年輕女子,后來又與我對飲了好幾次。我見她的眼睛里閃動著春光,她的睫毛里夾著綿綿的細雨,她的臉頰泛著微微的紅暈。她抬酒杯的手勢是那么特別、那么漂亮,那么讓人過目不忘。那個有藍色花紋的小酒杯,像一朵即將綻放的藍玫瑰,又像一個來自遠古絲綢之路上的夜光杯,她抬著杯子與我碰杯時總是有意無意地碰碰我的手,如果我的酒喝大口了,她還輕輕地為我拍拍背,我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我眼睛里一定有跳躍的火焰,我知道我是真的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張正華家借鐮刀。說實在話,借鐮刀是幌子,我是想去看看昨天晚上那個左一口梁哥哥,右一口梁哥哥地叫我的年輕女子。老婆出事以后的三年多時間里,我還真沒有這樣想過任何一個女人,我雖然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但是我是需要一個女人來滋潤生活的,我還不老。我賊眉賊眼地搜索了一遍張正華家的院子里、家里,不見年輕女子的影子?!澳慵业目腿俗吡??”我試探著問。
“沒有呢!她們去我家的菜園里拿菜去了?!蔽医舆^張正華遞過來的鐮刀,找個板凳坐下來,點燃一支煙,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從張正華的口里,我知道了那個左一口梁哥哥,右一口梁哥哥地叫我的年輕女子叫蔡小麗,是張正華小姨妹的朋友。他小姨妹去年去廣東打工時認識的,蔡小麗是紅河州那邊的人,三十來歲,在廣東打工時未婚生育了一個小孩,那個小孩的父親是個外地人,后來卷著鋪蓋走人了,其實是不要他們娘倆了。蔡小麗雖然與他同居了一年多,卻沒有去過他的老家,也不知道他的家庭成員,蔡小麗曾經領著孩子去他說的老家找過他,卻被當地人告知,他們那里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年輕人。蔡小麗只好將孩子送到自己的老家,讓父母照看著,自己出來打工掙錢養(yǎng)自己和孩子。
“命不好啊,年輕輕的就過這樣的日子……”我正在跟張正華談論著蔡小麗,突然聽見背后傳來腳步聲,我回過頭,只見走在前面的蔡小麗馬上停下腳步,抿緊嘴唇,滿臉堆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張大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怎么了?小麗姐,前面有老虎嗎?你怎么不走了?哈哈……哈……”張正華的小姨妹嘴巴真厲害,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就趕緊把頭低下,大口大口地抽煙,可是,越想擺脫窘態(tài)越顯示出窘態(tài)。張正華的小姨妹看破了我的心思,故意挽留我在那里吃早點,蔡小麗卻說:“梁哥,你是不敢在這里吃早點的,因為家里老婆已經把早點煮好了,是吧?”
“住嘴,小麗姐!梁大嫂三年前出車禍不在了,他現在……”我見張正華的小姨妹用胳膊碰了一下蔡小麗,然后把她拉到屋檐下,她們倆在低聲嘀咕著。蔡小麗邊嘀咕邊扭動著身體,那條低腰的牛仔褲,將蔡小麗豐滿而又富有動感的臀部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腰肢就顯得更修長、更嫵媚。我知道我的眼睛,一直悄悄地在蔡小麗的身上流連,目光一直在那些鼓鼓囊囊的地方打轉。
“對不起,梁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是這樣的,怪我嘴快,原諒我好嗎?如果是真心原諒我,就留下來在這里跟我們一起吃早點,怎么樣?”蔡小麗搓著雙手走到我的面前,怯怯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頭一直保持一個固定不變的姿勢,沒有轉動,卻用眼睛瞟了我好幾眼,我還真的就留下來跟她們一起吃早點了。
一來二往的,在認識蔡小麗的第四天晚上,我和蔡小麗就滾到了床上。父母見我領回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也是打心眼里的為我高興。蔡小麗在我家住下以后,父母就張羅著要給我們辦婚事,一個比我小十來歲又這么漂亮的女人,我怎么能虧待她呢?家具得換新的,房間得重新裝修另外一格,總不能讓蔡小麗跟我去住以前的房間吧?衣服得給她買幾套像樣的,還有,她娘家那邊還有她的父母和她的孩子,也得準備一些彩禮過去。
家里有兩頭牛,我賣了一頭,不到一個月,就把家具、房間、衣物等問題解決了,雖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我和蔡小麗都很滿意。小麗說了,以前跟她同居的那個男人根本不算男人,雖然為他生了一個孩子,他從來不會像梁哥哥一樣用心地愛她、呵護她和孩子,就更別說送彩禮給她的父母了。哦,我聽清楚了,小麗的意思是希望我能給她父母送一點彩禮。我想,這是對的,見面的彩禮一定要給的。因為我認為小麗對我太好了。
聽了小麗的話,我暗自下決心,我一定要準備一筆可觀的彩禮錢送到她的父母手里,讓小麗和她的父母覺得小麗選擇我是對的。我們還商量好,等我們結婚以后,讓小麗去把寄養(yǎng)在父母那里的孩子領回來,我們一起撫養(yǎng)。可是,要送去蔡小麗娘家的彩禮錢,還沒有著落,怎么辦呢?
正當我為彩禮的事情抓打不開的時候,我父親突然得急病去世了。為了把父親風風光光地送上山,加上我需要一筆送給蔡小麗父母的彩禮,我把我與父親辛辛苦苦地管理了好幾年的杉樹林地,剖一半賣給了別人……
料理好父親的后事以后,我取了兩萬元錢交給蔡小麗,準備與她一起去她娘家,看看她的父母,把結婚的時間定下來,然后把她的孩子接過來,一起生活。
我們臨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她那個在我們本地做眼鏡生意的表哥風風火火地趕到我家,說有急事要去廣西一趟,叫蔡小麗幫她表哥看幾天的門,我們去蔡小麗家的事情,就只能晚幾天再說。蔡小麗去眼鏡店里了,我正好可以上山去管理管理那些林木。
誰會想到,第三天我下山回家以后,發(fā)現我給蔡小麗買的東西和兩萬元錢全都不在了,去她表哥的眼鏡店找她時,眼鏡店的老板奇怪地反問我:什么?你說什么?我的眼鏡店十幾年來一直是我和老婆在經營,我沒有承包給別人做過,也沒有請過小工,哪里有什么表哥表妹的,我人影都沒有見著過,你是被騙了吧!兄弟。
經過多方查實,的確,我是被騙婚了。之初讓我認識該女人的張正華及其小姨妹也被蒙騙了。他媽的——最毒婦人心!蔡小麗留給我的是什么呢?到現在為止,剩下的好像就只有這個可以用來念一念的名字了。
父親的突然病逝、蔡小麗的騙婚,加上林地又因為急用錢而賣出去一半,這些事情在一眨眼的功夫,就發(fā)生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敢再想女人,認命吧!兩年后的一場野火又把我家那片栽著杉樹的林地全給毀了。我那只在部隊上受過傷的右腳也在撲滅山火時再次摔斷。因為腳不得力,我在戰(zhàn)友的幫助下搬到離我們老家不遠的小鎮(zhèn)上做起了理發(fā)的小本生意養(yǎng)家糊口,一晃三個孩子就長大了,各自成家,老母親也送上了山。
“大哥,想不到你經歷的事情這樣多,生活真的不容易?。 甭犃宋业墓适?,中年婦女同情地說道。其實我不知道自己講了多久,等我掀開車簾子往外看時,太陽已經偏西,我們也快到昆明了。
“哦,大哥,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去石家莊看的這個秦鳳,也就是你的那個初戀情人,她現在的情況怎么樣呢?”
“她,她呀!她在我退伍前一個月就去世了,死于煤氣中毒。所以我退伍時只有她的好朋友桂香來送我。喏,這是鳳的發(fā)卡,我退伍時她的好朋友桂香塞給我的。”中年婦女接過鳳的發(fā)卡看了又看,我接著告訴她,我之所以沒有留在石家莊化肥廠工作,就是因為自己承受不了失去鳳的打擊,我邊說邊顫抖,聲音也變得低沉起來,情緒有些控制不住。
妹子,我必須告訴你,我的鳳是自殺身亡的(只有我知道),因為她懷了我的孩子,當時我面臨退伍,要回原籍工作,而我們相愛的事情在她父母那里受到了阻撓,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我把他們的女兒帶到南方的邊遠山區(qū)來。鳳又不好把有三個月身孕的事情告訴父母,看著一天天鼓起來的肚皮,鳳無計可施,她給我寫了一封長信,等我收到信時,她已經去世兩天了。就在她自殺后的一個星期,石家莊化肥廠來我們部隊招工人,你看,當我可以留在石家莊時,卻已經沒有了留下來的意義。
當年,未婚先孕不僅僅是丟臉,簡直是犯了天條。既然我的鳳走了,我也想到了死,只想回家看父母一眼,然后就去找我的鳳和孩子,他們在陰間太孤單太孤單。但是,回家看到含辛茹苦的父母,不忍心立即離開他們,內心的糾結翻江倒海,魂不附身,我大病了一場。父母用“沖喜”治療挽留了我的生命,我就把隨鳳而去的事情一天天推辭下來,一推就推到了現在。
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肝癌晚期。我還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三個孩子,我要去石家莊,先告訴我的鳳,去給她上上墳,去跟她說說話,我這個廢物,一個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護不了的廢物,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高快車已經到達昆明汽車站,我背著旅行包朝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奔去,旁邊的行人各自忙著趕路,沒有誰在意一個一瘸一拐的老頭要去哪里,更沒有誰會在意這個老頭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