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李 需
石碑是活在村莊的歷史,隱隱約約。
印痕模糊,吹著的風模糊,但模糊,比夢更遠。
像一種深,泛著皎潔的月色,泛著骨頭和牙齒的鋒芒;
像另一種深,從血脈里汩汩流來,暗青著,碧綠著,或者,僅僅只是一種淺色的淡。
一座村莊,在一個姓氏里或者更多的姓氏里沉淪或者興衰;
一座村莊,在一口池塘里蕩漾或者平靜。
背影,摩肩接踵;
剩余的目光,在遙遠和古老里逡巡,時光,很靜,很靜。
一場雪,仍在歲月里彌漫,飄灑,像訴說,又像悄悄地私語。
大地里,白茫茫一片。
疼痛,抑或溫暖;貧窮,抑或長久地撫摸;
低斂著,順從著,抑或是高揚著,巍聳著。
而石碑,仍寂靜如初,默默無語。
在一種蒼老和模糊里,依舊泛著清晰的痕跡,或者,僅僅只是一點點夢的波影……
月亮升起來。
村莊在變矮,沿灘的土嶺在變矮,狗的一兩聲低吠在變矮;
巨大的寧靜和空寂在變矮。
遠遠處,一點淡紅的磷火,像一盞小小的燈,在升高、升高。
冷冷的,暖暖的,
像一段久遠的記憶,像一截殘夢。
隨后,起風了。
月亮灰蒙成一片。
低矮的村莊不見了,那一盞小小磷火的燈也不見了。
我常常會看到大地的眼睛。
有時,他們抬著頭,看云識天氣;有時,他們低斂著目光,撫摸一棵玉米的長勢。
那面他們爬慣的坡,影子消失,但一雙雙眼睛,溫和的、渾濁的、幸福的、痛苦的,都還在。
那道梁,長莊稼,也長荒草,讓剩下的全剩下,讓走遠的都離去。
但我還是會看到那些眼睛,老態(tài)龍鐘,卻依舊放著光芒。
大地的眼睛,在夜晚,磷火一樣飄渺;
大地的眼睛,是村莊一盞盞吹不滅的燈。
那些他們收完麥子的田野,又長出新麥;
那些他們割過的青草,又葳蕤了一季春色。
大地的眼睛,在空曠的田野,像花朵一樣綻放。
有時,我會揮一揮手,心就溫暖了;有時,我會刻意回望一陣,夢就愛意微瀾了。
天空低矮,只剩下一個夕陽。
遠山仍然如黛。
一種深,在天光映現(xiàn)的瞬間,成為深深地回憶。
一種深,像斑駁的老屋,在一個月夜泊著:
低斂、卑微。
偶爾吹來的風,撲打著窗戶,而屋內已沒有了那盞時明時滅的燈。
在這世界,有些東西,我們曾看見過,忽然間就又看不見了。
我知道,一個人被他的故事纏繞了一生,但最后,他又不得不在他的故事里消隱,像流星劃過黑暗的夜空。
就像這個月夜,秋蟲唱著。
我想喊。
但我的聲音卻在我的內心陷得很深、很深。
月光在老屋的四周波動。
老屋如舟,一只小小的舟,閃現(xiàn)著月亮的光駛向了更遠和更深。
田地遼遠,村莊很小,一個人用他的名字活過一生。
爹喊,娘喊。左鄰右舍喊,十里八莊的親戚熟人喊。
快成熟的莊稼喊。稻田里的稗草喊。田鼠喊,一棵棉枝上的棉蛉蟲喊。遠山喊,近水喊。
同村一位小女子,藏在心里偷偷喊。
喊的最多的還是坡上村嫁過來的那位女子。白天喊,夜里喊。笑著喊,哭著喊。喊著你這挨刀刮的,喊著你這親疙瘩的。
有時,他自己也喊。蹲在干渴的玉米地里喊。望著遠方,跺著腳喊。一個人在蘋果掛滿枝頭的園子里,樂著喊。
夢里喊。做錯了事情,就躲在啞巴溝里,恨著喊。崖娃娃,也學著喊。
!!!!!!
喊著,喊著。名字仍然響亮。
他自己卻被喊老了,最終,變成了天邊一塊浮云。
浮云掛在天上,偶爾也會被誰瞧上一眼。
但,他的名字再沒人喊了?;蛟S,這個名字,從來就沒存在過。
秋夜很寂靜,就連蟋蟀的鳴叫,月色撒落的聲音,
都使你感到一種空洞和寂寞。
月色如紗;
她黑發(fā)的瀑,流瀉在你的心頭;濃了,淡了;淡了,濃了。
二十年是一場夢嗎?這夢,你編織了二十年,還要編織下去嗎?
堅守,是一種幸福;堅守,更是一種疼痛。
“你真的還要等嗎?”是誰在問,聲音很輕卻又很暖。
“我是那只飛進秋天的鳥?!蹦阏f。
夜開始了陷落,而你的心卻第一次透出微微的亮。
秋夜依然寂靜。
月色,一點一點漫進你開啟的窗……
紫色的苜蓿花開了,淡淡的,浮一片紫色的霧。
夢里的那條紅紗巾呢?望不見,望不見。
天地如此空曠,像被誰剛擦洗過。
(城市那頭,此時正是燈紅酒綠。一個鄉(xiāng)村女子,涂著血紅的唇,而牙齒仍然潔白。)
紫色的苜?;ㄟ€在一朵一朵地開,憂傷且溫馨。
一位小哥哥,背影已被黃昏吞噬。
可他還在等:
明天,明天,是否還會有那紫色的幸福?
小樹林抖掉薄薄的外衣。
鳥鳴婉轉。滴著水珠兒,粘著昨晚的夢語呢喃。
牧羊的少年和他的羊群,是從哪兒冒出的呢?
羊們四散,在靜靜地嚙草。聲音灑灑的,微風似地掠過,掠過。
牧羊的少年就在一棵被折斷的小樹旁坐著。在他的身邊,有一朵小藍花剛剛綻放,輕輕地搖曳著。
(是誰燃亮的一根火柴的藍焰呢?)
遠遠處,有朗朗的讀書聲,絲絲傳來。在這個春天的早晨,宛然仙樂飄逸。
牧羊的少年,仍然坐在那兒,一動未動。
小樹林漸漸著滿了明麗的陽光……
早晨,無風。冬天的太陽很遠。
我開始尋找一些久遠的記憶。
石碾、碌碡、燕窩、牛哞……還有一滴清冷的露;
靜寂的果園,那個空場子上的麥秸垛,姜太公廟(雖然已風蝕斑駁);
誰劇烈的咳嗽;
誰在井臺挽水的背影……
哦,一切都還在!
炊煙在,屋內祖宗的靈位在,雞飛狗叫在,
崖畔上那叢風干的荊棘叢在,
院子里的舊雞窩在,突然吹動我頭發(fā)的風在——
風物依舊。
只是,什么不在了呢?
叔叔,父親,還是曾經(jīng)總對我訕笑的啞吧伯;
或者,只是我從前認識的那棵樹,甚或一棵隨風搖曳的草?
在不在,經(jīng)常在!
天空還在,那條河還在,遠山遠地還在。
夢在。
故鄉(xiāng)在!
我說的還是月夜,月色灑下來,像夜偌大的披風。
一只紅狐,兀立在麥田深處的倩影,很美。
我說的那些亡靈,此時他們正躡足在遠處、近處,若即若離。
其實,離去的身影,只屬于物質;而沒有離去的,仍存在于我們精神的深處。
月色下的麥田,此時她入睡的姿勢,恬靜而暖。
村東頭一個夜哭的孩子,他看見了什么?我們看不見。
痛和傷,人世和天堂,讓一種距離,在這個月夜縮小成一種小小的美麗。
那只紅狐,她彎曲的弧,伏下去,又凸起來。
月色其實并不如水,月色更像一種幻。
我們的所愛,那些離去的人仍愛著。
古老的村莊,是誰提一盞燈而來?
照著我的來世和今生!
鄉(xiāng)村的夜恢復了它的安靜,
世界也恢復了它的原始和本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