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春喜 徐西慶
實現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是自古至今的道德追求。在養(yǎng)老機構缺乏、制度化養(yǎng)老途徑尚未形成的情況下,農村養(yǎng)老主要依靠家庭、其他親屬和鄰居來完成。每一個老年人都生發(fā)出以自己為中心的社會關系網,當中的個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承擔養(yǎng)老責任,并為老年人提供物質或者情感支持。這張“看不見的網”就是農村老年人的社會網絡,即“由一些個體間社會關系所構成的相對穩(wěn)定的體系,這里的個體可以是個人,組織,也可以是國家;個體的關系可以是人際關系,也可以是交流渠道、商業(yè)交換或者貿易往來?!薄?〕通過社會網絡,社會成員可以獲得重要信息、積累社會資本并據此決定自己需要采取的行動。改革開放以來,農村地區(qū)家庭組成、社會關系、道德規(guī)范和生活環(huán)境都有不同程度的變遷,傳統(tǒng)養(yǎng)老網絡斷裂和縮減,而能夠有效適應現代生活的社會網絡尚未建立。關于社會網絡對老年人的影響,雖然已經有部分學者關注,①如賀寨平在《社會網絡與生存狀態(tài):農村老年人社會支持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中用定量的方法對山西老年人的社會網絡進行了細致研究,認為社會網絡的規(guī)模、異質性及變遷會對老年人心理與身體健康產生影響。陳成衛(wèi)等在《農民養(yǎng)老:一個社會網絡的分析框架》(《湖北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一文中從“強關系”和“弱關系”出發(fā),通過研究老年人家庭規(guī)模、文化程度、收入與養(yǎng)老方式選擇意愿之間的關系,認為農村養(yǎng)老處于“強關系”養(yǎng)老階段,子女是養(yǎng)老任務的主要承擔者。張春娟在《家庭養(yǎng)老模式的社會網絡研究》(《社會科學家》2012年第12期)對農村家庭養(yǎng)老網絡進行了定性的分析,認為現階段農村家庭養(yǎng)老出現了“強關系”和“弱關系”的雙重衰退,因此必須重建老年人社會網絡。但沒有將養(yǎng)老模式放在農村社會環(huán)境變遷的大背景中研究,從子女這一“強關系”衰退而非從互動的角度探究社會網絡的養(yǎng)老功能。因此,研究農村老年人養(yǎng)老社會網絡不能僅僅從“強關系”和“弱關系”方面來認識,而要按照所需養(yǎng)老資源的種類對社會網絡進行考察。
家庭是最基本的生產、生活單位,也是個人立身、發(fā)展最重要的基礎與平臺。家庭與其衍生出的親緣關系相互交叉便形成了社會網絡,網絡中的成員彼此之間進行物質、情感和權力資源的交換。改革開放后的農村社會保障體系日益健全,但農村老年生活仍然不能脫離熟人關系進行。三十年的發(fā)展使傳統(tǒng)農村家庭結構遭到“破壞”,以往高度發(fā)育的農村社會網絡逐漸變得疏松,制度性的資源輸入相對不足,農村養(yǎng)老面臨新的困境。
為老年人提供充足的工具支持①一般來說,工具支持主要是指經濟來源支持、體力勞動支持與生病時的照顧,以及其他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服務。是良好養(yǎng)老工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然而,農村作為相對封閉的生活區(qū)域,很難獲得來自農村社區(qū)以外的資源。絕大多數村民自治組織無力為老年人提供額外的養(yǎng)老公共產品,外界非營利組織與志愿者也難以有效介入。長期以來,農村老年人除了依靠自己以外,主要從子女、親戚和鄰居身上獲得工具支持,以此維系老年生活的進行。
中國古代曾有“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的詩句描寫農耕的不易。不同于城市居民,農村老年人更多的是需要依靠自己,但自食其力的基礎是“力”,也就是健康和體力;而且,自食其力實際上是在婚姻生活的框架里展開的,是“婚姻關系養(yǎng)老”。穩(wěn)定的“自食其力”模式需要男性和女性老年人具有互補的生活分工,為對方提供物質資源和情感支持,并共同維持基本生活的運轉。因此,自食其力只是農村養(yǎng)老最初的選擇,卻不是最終和最優(yōu)的選擇。農村老人盡管可以通過農業(yè)生產或建筑行業(yè)“自食其力”,但總有一個力不從心的年齡界限。而且,農村在取得經濟發(fā)展的同時也出現了一定的環(huán)境污染和食品、飲水安全問題,老年人則是環(huán)境污染最大的受害者,癌癥、心腦血管疾病發(fā)病率的飆升造成老年人死亡率大幅上升和死亡群體的年輕化。過早喪失配偶的老年人失去經濟或者家庭事務、情感支持的一部分,將被迫提前進入“養(yǎng)兒防老”階段。
“養(yǎng)兒防老”實質上是建立在兩個條件之上的“血緣關系養(yǎng)老”:一是可維持的親代與子代血緣關系,即擁有孝順的子女;二是可接觸的空間地理范圍,即相近的居住場所。傳統(tǒng)農村是依附男性而擴展的社會,青年男性的父母所在的村莊也將是自己新家庭的地址,兒子與兒媳自然成為養(yǎng)老的主要力量。成家立業(yè)的兒子和兒媳為老人提供的養(yǎng)老支持有熱飯菜、聊天談心、節(jié)日的物質支持、生病照料等工具支持形式。當然,這些內容主要是針對婚姻家庭中男方的父母而言,一般并不包括女方。隨著城市化的逐步加快和大量年輕勞動力的外流 (尤其是男性),子女與老人之間的空間距離也越來越遠,其所能承擔的養(yǎng)老功能相對減弱。子女突然之間變成了空間上的“遠親”,天倫之樂被“空巢”所代替,依靠血緣建立的支持網絡分崩離析。一些基本的體力勞動 (包括日常移動重物、從事農業(yè)生產)、勞務活動 (老人生病時的照料)和物質支持 (看病時的資金、日常生活用品支持)都無法由子女及時提供。計劃生育政策的推廣,使廣大農村地區(qū)“4-2-1”型的家庭逐漸增多,對這些兩代老人家庭而言,“低齡老人不能與其子女共居,但卻要贍養(yǎng)已進入高齡的父母”,〔2〕日漸衰微的“養(yǎng)兒防老”已經很難再發(fā)揮養(yǎng)老的功效,其作用也僅僅局限為基于“延續(xù)香火”顧慮的“養(yǎng)兒送終”②在很多農村,“送終”作為一種精神信仰,必須由兒子完成。。
那么,對那些既沒有“力”,有沒有配偶和子女的老年人來說,由誰負責養(yǎng)老?如果是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尚且可以求助于鄰居或者家族內其余成員,然而,在轉型時期這并不能算作一種有效的選擇。年輕的鄰居忙著外出奔波,鄰里之間交流就自然很少。雙方沒有實質性資源往來關系,也就都沒有將對方納入自己可依賴的人際網絡范圍內。這就需要提到第三種養(yǎng)老方式:養(yǎng)老院。在農村傳統(tǒng)觀念里,送老人進養(yǎng)老院是“不道德”的行為,因此,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大都具有相似的生活背景:喪子;殘疾;單身高齡老人。作為農村養(yǎng)老最后的選擇,養(yǎng)老院對老年人來說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這些無奈入住的老年人受自身經濟條件的限制無法取得足夠收入,加上農村養(yǎng)老機構服務質量相對較差,因此,他們很難享受到維持基本生存以外的支持。“很多敬老院基本上處于無穩(wěn)定經濟來源、無人管理、無服務人員的三無狀態(tài)……老人生活質量可想而知?!薄?〕常常有老年人被送往養(yǎng)老院以后私下離開,抱怨環(huán)境太差 (比如惡臭,孤獨,飲食不合胃口),認為“還是自己生活好,最起碼自由,不必看人臉色”。
中國農村社會主要由長老秩序維系,這既不是“民主的同意”,也不是“不民主的橫暴”,而是“既非民主又異于不民主的專制”〔4〕。倫理和年齡確定了年長者在心理和社會結構中的統(tǒng)治地位,因而社會網絡關系和資源流動基本上圍繞他們進行。通過這種“長老中心”的網絡結構,社會物質與感情資源集中向老年人流動,從而保證老年人物質和精神生活的富足。兒孫輩通過規(guī)定的禮節(jié)參與祖輩生活從而為其提供情感支持,兒媳則要承擔自己家庭和公婆的大部分日常家庭事務。而轉型時期的農村卻完全打破了這種格局,家庭資源開始由老年人向孫輩和兒媳流動,老年人的養(yǎng)老資源進一步減少。
首先,婆媳關系的“倒置”。重男輕女的“香火”觀念導致農村男女比例一定程度上失調。盡管計劃生育和男女平等觀念教育在農村起到了一些作用,但總體上男嬰出生比例仍然較高。而且,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開始有部分女性選擇嫁到外地,留在農村的青年男性要明顯多于女性。農村家庭的財富成為決定婚姻的關鍵因素,由于老人急于“抱孫子”,無暇顧及男女雙方自身的愿望,出現某種外人看上去嚴重不般配的婚姻;而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婚姻年輕化,男女雙方很早就訂婚、結婚,且“媳婦”和婆婆雙方都皆大歡喜。
不管婚姻的基礎為何,媳婦在結婚、生子到四十歲期間都占據家庭的核心地位,直到孩子長大為止。而要為兒子找到好的媳婦,老人們一要為孩子建房、準備彩禮;二要盡可能少地干涉孩子生活方式;三是媳婦孕育期間,全盤負責兒媳三餐問題。本該留給老年人自己的珍貴資源正在向“媳婦”流動。自由、獨立和來自父母的全部的愛使新一代夫婦形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獨立家庭,只在經濟和祭祀上與家族相連。而老年人則被賦予了不求報酬、一切只為子女幸福的道德義務。我們可以把它看成農村道德觀念的變化,更可以在某種意義上認為這是農村城市化的表征。城市化吸引了有能力的男性和女性,剩余的一部分還要在農村扎根,而維護這些“根”繼續(xù)生長發(fā)芽的,就是農村的老年人。
其次,隔代撫養(yǎng)。撫養(yǎng)子女是母親的職責和榮耀,“母以子貴”的中國傳統(tǒng)倫理確定了這一點。在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社會經濟形態(tài)下,女性活動范圍被限定在“家門口”。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農村女性則需要承擔體力勞動或從事商業(yè)活動,因而無暇照看孩子,不得不將孩子交由老人撫養(yǎng)?!澳懈棥睍r代子女交由祖輩照看的情況不廣泛,因為照看幼兒將消耗老年人大量精力,這在道德上并不被接受。隔代撫養(yǎng)只是落魄而不拘禮法的貧苦家庭維持生計的方式。轉型時期的農村隔代撫養(yǎng)十分普遍,這一方面是由于計劃生育和現代生育觀念促使農村生育規(guī)模下降,孩子自然成了最珍貴的家族“財產”,這是產生隔代撫養(yǎng)的心理基礎。另一方面,一旦有了后代,“公婆”喜不勝收,將延續(xù)香火的功勞歸在媳婦身上,這種新型婆媳關系是產生隔代撫養(yǎng)的情感基礎。再加上迫于生計壓力,新父母們沒有過多時間全方位照顧孩子,老年人因其撫養(yǎng)子女的經驗而成為撫養(yǎng)后代的權威,這成為隔代撫養(yǎng)的現實基礎。
在為子女成家而消耗大量財富之后,隔代撫養(yǎng)中的老年人又將剩余的資源留給孫輩,付出大量心血。這體現了農村繁衍制度的變遷,更是農村老年人家庭社會網絡中養(yǎng)老資源的倒流。孩子在這種成長環(huán)境中不能與父母進行及時溝通,也不能與父母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因此,隔代撫養(yǎng)實際上“撫養(yǎng)”了下一代老年人的精神孤獨。
除了少數經濟發(fā)達地區(qū)以外,農村社區(qū)缺少必要的文化娛樂設施。以田為生意味著生活模式的固定化與統(tǒng)一化。男性被包圍在體力勞動之中,女性則要處理家務和副業(yè):洗衣,做飯,照顧孩子,喂養(yǎng)牲畜。農民在農忙季節(jié)終日勞作無暇它顧,而在漫長的農閑階段卻沒有娛樂的去處,所做的無非是聚在一起打撲克、聊天等。和其他社會群體一樣,農村老年人中也有一定程度的分化,家庭富裕的人家與城市老年人沒有太多差別,在子女的體貼下能夠有機會去一些大城市開眼界。而大部分老年人不具備這樣的“福氣”。年齡的增加進一步縮小了其活動范圍,他們思想老套、行動不便,由于缺乏加入其他群體的“資本”而被隔絕在日常交往活動之外。中年人的“撲克圈”、“酒水圈”①打撲克和請客喝酒是農村最常見的交往方式,居住場所或耕作田地場所相近的村民在農閑時以此娛樂。以及年輕人“城市化的購物行動”,都不會接受老年人加入。
缺乏必要社會交往活動的老年人對生活的理解變得十分偏激,焦慮和孤獨感增強。由于老年人之間的互動逐漸減少,他們已不能通過交往活動維持原有社會網絡、自主獲得養(yǎng)老資源,精神生活日漸萎靡;失去交往支持的老年人變得更加脆弱,必須由家庭采取必要的保護性措施,老年人的養(yǎng)老依賴性進一步強化,常常處于深深的精神空白之中。身邊高齡朋友的去世使健在的老年人失去了伙伴,只能早睡、早起,以“觀察世界”的方式打發(fā)時間,在時間的等待中更增添對死亡的恐懼。農村老年人普遍比城市人口更渴望交談、更開朗、無防備心理,或許就是源于內心對于交談的深深向往。
老年人精神生活的空虛或許還可以從“孝道”的淡化中有所洞見。衰老意味著失去勞動能力,將本該自己承擔的任務按照長幼、男女的順序轉移到了子女身上。我們知道,健康對于一個農村老人來說不只是財富,更是一種“尊嚴”的體現,老人本身并不愿意成為子女的負擔。身體健康的老年人基本上可以自理生活并能為成年子女照看幼兒,一旦體力衰弱到要靠子女照顧維持生計的地步,就有很大的麻煩。這時候的老人更加體會到了“近黃昏”的滋味,造成心理上的極大落差。由于計劃生育并沒有改變多子家庭的結構,在經濟水平相對較低的情況下,每個成年子女家庭也都有無數瑣事,如何在贍養(yǎng)費用方面達成一致問題甚大,從而導致子女經濟上的糾紛。另外,多子多女的客觀結果是任何一個子女不得獨占父母的財產,也不會單方面承擔與老人有關的“麻煩”,以免造成僭越。喪失配偶之后,失去日常生活料理能力的老人不得不由各方子女輪流照料,一周或一月一換。如果子女孝順,情況要好一些;但如果子女與老人的感情不深,不在這樣的義務中加入任何感情與道德因素,那么,老人的生活將十分凄慘。
農村家庭養(yǎng)老是由個人組成的社區(qū)網絡所完成;這個龐大、繁雜的社會網絡系統(tǒng)在內部則是以父權和長老秩序為主要支撐結構。農村家庭養(yǎng)老困境主要原因就是老年人社會網絡規(guī)模的縮小,而這正是由傳統(tǒng)社會網絡系統(tǒng)內部結構的變化引起的。
傳統(tǒng)農村依靠兩種方式形成生活共同體:從縱向分層來看,由處在農村社會上層的鄉(xiāng)紳階層進行資源分配;從橫向網絡延伸來看,農村社會由相互聯結的家族構成,每個家族都通過血緣與年齡維持秩序。傳統(tǒng)中國農村以長老為統(tǒng)治中心,長老即是德高望重的、年長的本族前輩。
在長老秩序的基礎上,各個家族之間互動頻繁,農村社會得以緊密聯系并發(fā)展出能夠交換資源的“關系末梢”。一方面,長老作為家族領袖,將內部互動維持在較高水平上,并有權在不同家庭之間進行資源分配。家族內部成員之間往來密切,彼此提供財物、勞務或者情感上的支持。 “長老秩序”使年幼的“逢著年長的人都得恭敬”〔5〕,老年人可以通過年齡的權威獲得其他資源,得到更多關注。另一方面,不同長老代表著不同家族,長老之間的協商和互動也可以帶動家族之間的聯系。農村盛行的“莊相”①除了本姓按照族譜確定長輩和晚輩之外,為方便交往,不同姓氏之間還根據祖上的交往關系確定出能夠平輩相稱的“輩分級別”。村莊內任何兩姓之間都有相應的輩分對應,一方家族的晚輩對本家族長輩和異姓家族長輩稱呼相同。只是在稱呼前要加“表”字,代表并非本家族具有血緣關系的長輩。,實質上是由長老關系創(chuàng)造出來的“類血緣”關系,他們通過頻繁交流積累的“情感認同”,而把成員關系轉化為親緣關系。這樣一來,農村社區(qū)便發(fā)展為各姓氏、家族間聯系緊密的關系網,農村所有秩序也因此統(tǒng)一為家族秩序。這樣的農村社會只有一個家族,并不存在姓氏的差別,從異姓家族獲得資源變得與在本族內同樣容易。整個農村社會的資源沿著社會網絡頻繁流動,最終由在“輩分”上占優(yōu)勢的老年人受益。
圖 長老秩序下的農村社會網絡與資源流動
而現在來看,這種老年秩序已經或者正在瓦解。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農村,長老們更類似于“立憲君主”,只具有象征性的權力。這主要是因為建國后的破四舊運動是對舊道德、舊規(guī)范和舊管理秩序的沉重打擊;追求經濟收入最大化的單個家庭逐漸脫離家族生活,從而弱化了家庭間關系,家族權力結構不復存在;而且,法律在農村越來越成為處理糾紛的最后底線,長老的活動空間相對縮小;另外,老年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較差,現代科技作為年輕一代的工具,加速了長老秩序的瓦解。
失去權力的老年人只是名義上的家庭領袖,在祭祀與其他儀式中享有特殊地位,社會權力則掌握在當地經濟經營大家族與黨員手中。這在客觀上造成了家族聯合的瓦解以及家族內部關系的疏遠、冷淡。由長老秩序培育出的關系末梢逐漸萎縮,“莊相”關系、鄰里關系也失去了可聚合的外在力量基礎。農村社會逐漸回到最初的“家庭”狀態(tài);老年人將無法獲得長老秩序下來自其他家族的資源,所有養(yǎng)老責任落在了“空巢家庭”身上。
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父權在家庭中具有至上的地位,即便是“下層”農民家庭也同樣遵守以父母為天的道德規(guī)范。因為父親是家庭經濟來源的主要創(chuàng)造者,孝道規(guī)定了對父權的特殊尊重,整個家庭產業(yè)以父權的威嚴為基礎。家長對外掌握著最重要的社會網絡資源;對內則可以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財產的繼承權?!芭P冰求鯉”、“鬻子事親”等故事便是有力的佐證。
“父權”并不是指父親一個人的統(tǒng)治權力,它更多是指是以父親為主導的家長從子女處獲得養(yǎng)老資源的“權利”。這種父權秩序下的農村養(yǎng)老以家庭為基礎,十分穩(wěn)定。任何組織中權力的存在都必須建立在一定數量成員的基礎上;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與高等教育的擴張,大量農村年輕成員脫離原有生活地域向城市流動,使得父權失去實質意義。與此同時,計劃生育使子女數量減少,但養(yǎng)老的需求不但沒有降低,反而隨著平均壽命的增加而增長,這種不平衡的“供求關系”使子女成為“稀缺”資源,子女取代父權而成為家庭關系網絡的核心。
日漸開放的生活環(huán)境為子女提供了更多成長機會而不必受制于父權,加上“隔代撫養(yǎng)”下子女和父母感情的疏遠,成年后的子女不會因為對“父權”的敬畏和崇拜而承擔養(yǎng)老工作。當子女成家之后,反而是父權對子女的依賴成為親子關系中最重要的部分。農村家庭養(yǎng)老開始出現“理性”成分:獲得子女提供的養(yǎng)老資源已經不再是天經地義的權利,而是基于生命前期“投資”所獲得的收益。依托血緣的家庭支持網絡正在發(fā)生變遷甚至斷裂。
農村社會養(yǎng)老問題遵循“資源獲得——資源輸送——資源回報”的邏輯展開,而這三者又都需要共同的載體:社會網絡。家庭養(yǎng)老依托社會網絡進行,可以看做老年人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的資源流動,是社會成員資源付出所得的回報。社會網絡從根本上說是資源交換的產物,其建立取決于個體社會行為的“嵌入性”①“嵌入性”(embeddedness)是波蘭尼在《大變革》(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一書中首次提出的概念。在他看來,個人的經濟動機嵌入在社會關系里,經濟行為屬于社會活動的一部分,因此,將非經濟的制度包括在內是極其重要的。波蘭尼分析了互惠、再分配和交換這三種經濟活動形式在不同制度環(huán)境下的嵌入形態(tài)不同。在工業(yè)革命之前的非市場經濟中,市場交換機制尚未占據統(tǒng)治地位,經濟生活以互惠或再分配的方式為主,是嵌入在社會和文化結構之中的;而在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市場經濟中,經濟活動僅由市場價格來決定,人們在這種市場上按照金錢收益最大化的方式行事,此時的經濟體制是“去嵌入”(disembed)的,即不再受社會和文化結構的影響。嵌入概念提出以后就有許多學者陸續(xù)提出相關看法,在社會組織、經濟地理和區(qū)域發(fā)展、管理學等研究領域得到廣泛的運用。(如社會網絡中所嵌入的某種資源)以及個體對社會資源的攝取能力,而“嵌入的網絡機制是信任”〔6〕。也就是說,社會網絡、資源獲得、資源輸送與養(yǎng)老資源收獲是相互聯系、互相影響的。在農村,勞動能力和社會活動能力創(chuàng)造了以業(yè)緣和交往活動為基礎的社會網絡,并針對網絡中的成員進行資源輸出。這樣就進一步鞏固了“關系”,之后也容易從這些關系中獲得養(yǎng)老資源回報。
圖 農村社會老年人“資源—社會網絡構建”模型
變革中的農村社會中,某些因素的改變造成了整個“資源—社會網絡”互動過程的中斷。一方面,老年人勞動能力的衰退與喪失造成了資源獲取能力的喪失和空間上遷移的不便。此時的老年人無力通過物資、情感交流和社會交往活動維持前半生創(chuàng)造積累的社會關系,成為脫離社會網絡的孤立節(jié)點。同時,農村成員個體的繁忙使家庭之間可交往網絡不斷縮小,并形成不斷強化的循環(huán)。于是,資源獲取能力衰減、社會網絡輸出渠道受阻,資源輸出行為受到影響,可以獲得的養(yǎng)老資源也自然減少。
另一方面,隨著子女提前脫離家庭而走向城市社會,老年人對子女的資源輸出量減少,“養(yǎng)活子女”變得容易起來。農村留守老人“是社會轉型代價向農村轉移的體現”,事關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但這一公共性問題卻被“私化處理”,留守老人在缺乏照料的情況下過著“自養(yǎng)”的生活。〔7〕這種條件下發(fā)育出的親子關系具有很大的風險:子女對父母的感情僅僅維持在底線之上,是義務性而非情感性的資源回報。這最終對農村家庭養(yǎng)老產生了不利影響,并且該不利影響又通過反作用于老年人的資源輸出行為而形成進一步循環(huán)。
面對父權的衰退和長老秩序的瓦解,農村老年人養(yǎng)老網絡日漸衰退,依靠農村社區(qū)內在的社會網絡已經不能滿足養(yǎng)老需求。這時候應考慮發(fā)展來自外部的養(yǎng)老關系,即尋求來自農村社區(qū)之外的某些養(yǎng)老資源。根據格蘭諾維特“弱關系充當信息橋”②弱聯系 (weak ties)理論由美國社會學家馬克·格蘭諾維特 (Mark Granovetter)于1973年提出。每個人接觸最頻繁的是自己的親人、同學、朋友、同事,這種十分穩(wěn)定然而傳播范圍有限的社會認知即“強聯系”(Strong Ties);而更為廣泛的則是人們由于交流和接觸產生、聯系較弱的人際交往紐帶,即“弱聯系”。關系強度的測量主要有四個維度:互動頻率、感情力量、親密程度、互惠交換。在格蘭諾維特看來,“弱聯系”雖然不如“強聯系”那樣堅固 (金字塔),卻有著極快的、可能具有低成本和高效能的傳播效率。的理論,能夠充當信息橋的關系必定是弱關系?!?〕強關系維系著群體、組織內部的關系,弱關系在群體、組織之間建立了紐帶聯系。通過強關系獲得的信息往往重復性很高,而弱關系比強關系更能跨越其社會界限去獲得信息和其他資源。因此,從外部獲取資源需要某些中介提供相關信息,之后才能獲得機會。
城市地區(qū)建立起來的社會工作網絡系統(tǒng)目前尚未深入到農村地區(qū),大量的城市志愿者、老年公益社團以及針對老年人的社會捐助也沒有進入農村的渠道。社會工作處于起步階段,農村地區(qū)對社會工作的價值理念和功能效果的認同尚不清晰,也因而沒有在認識上給以足夠重視。一方面是農村地區(qū)養(yǎng)老網絡的斷裂和養(yǎng)老資源的短缺,另一方面,是城市養(yǎng)老資源的相對豐富。問題的關鍵在于缺乏外在整合力量,無法建立城鄉(xiāng)之間資源互動的穩(wěn)定渠道。
圖 “內部網絡——信息橋——外部網絡”模型
老年人生活質量不僅包括老人生活的客觀經濟條件,也包括老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為其帶來的資源以及老年人對自身生活狀態(tài)的評價。幸福感可以用對自我價值的認同,對現有生活的滿足,對未來生活的展望等維度來衡量。換句話說,農村老年人最重視的是自己在社會網絡中的能力,即是不是“有用”的人、別人對待自己的方式和有沒有繼續(xù)生活的意義。
文化是結構背后的隱形因素,是農村社會長期發(fā)展中所積累的內在凝聚機制,也是農村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保持活力的重要方式。重建老年人社會網絡,需要從社會網絡形成的內部因素入手,在現代社會鼓勵傳統(tǒng)“孝文化”的精髓以形成關注老年生活的氛圍,將地緣異化的血緣關系維系在一起,將同質性的關系連接和維系的強網逐漸向異質性的弱關系過渡和轉變。
文化對社會網絡重建的影響主要可以通過“聚會”實現。這主要體現在“壽”文化上?!傲髩邸薄ⅰ捌呤髩邸睂τ诶夏耆藖碚f具有深刻的意味。壽辰則是制造面子最重要的契機,老人壽辰辦得如何關系到老人自己的面子,老人子女的面子,也是鄰居用來評判子女“孝順”與否的依據。壽辰期間原則上所有子女都應到場,形成場面宏大的聚會。另外就是節(jié)日與“祭祀”文化。主要是除夕之前的祭祀和節(jié)后已婚女子回訪“娘家”。祭祀實際上是以老年人為精神領袖的家族內部的人倫教育。祭祀中每個家庭 (家族)最年長、輩分最高的老人掌握著祭祀的進程,再次短暫地成為權力的核心。而正月里的“回娘家”則是在已婚女子之間進行的精神凝聚。
老年人不僅有物質上的需求,也有精神上的需求,老年人是否感到孤獨是影響其幸福感的重要因素。對農村老年人來說,文化因素所維系的“聚會”將強化老年人的凝聚功能、減輕孤獨感。在農村情感淡漠時期有必要弘揚壽文化與祭祀文化,充分發(fā)揮我國傳統(tǒng)道德優(yōu)勢,要求年輕人“存孝心、行孝道、孝順父母、善事長輩,使老人在親情關懷下享受天倫之樂,在物質不太豐富的條件下也能獲得比較舒適、愉悅的精神生活從而提升整體生活質量,安度晚年”?!?〕這種溫和的文化宣傳有利于督促子女和孫輩關注老年人生活狀況、增加每月與老年人的交流次數,形成“祖—父—孫”三位一體的心理契約,鞏固來自家庭內部的情感支持網絡。與此相應,相關部門應為工作者提供更多回家探望的機會,比如可設立“農忙專門假”、“老人壽辰專門假”,鼓勵中年工作人員回農村看望老年人,從文化制度層面為農村老年人社會網絡重建提供支持。
高齡的空巢老年人成為社會中的孤立節(jié)點,也孤立于農村家庭養(yǎng)老的能力范圍之外。健全農村養(yǎng)老機構也將是農村社會養(yǎng)老的“大勢所趨”;老年人從家庭走向社會養(yǎng)老,也是從小農、封閉、血緣、道德約束的社會走向契約、集體的社會。建立農村養(yǎng)老機構實質上是對“孤立節(jié)點”進行整合,將諸多不能依靠家庭進行養(yǎng)老、精神生活空白的老年人聚合在一起,并在當中重新培育出新的社會網絡,以此增進社會交往、情感交流,提供除物質資源外的工具支持。
目前農村養(yǎng)老機構建立并不成功,原因在于缺乏培育社會老年人社會網絡的條件。入住養(yǎng)老院意味著脫離原生活環(huán)境,失去了以前交往的網絡,融入養(yǎng)老院環(huán)境又將造成社會網絡同質性的加強。一些老人由于健康因素或者“自卑心理”,既缺乏生活來源,也不愿意參加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對養(yǎng)老院生活的不適應程度。針對這種情況,應對農村養(yǎng)老院進行適當調整:養(yǎng)老院選址方面,應在幾個農村社區(qū)的地理中心建立而不必到城鎮(zhèn)中選址,以減少老年人可能的“疏遠感”和身份認知模糊;農村養(yǎng)老機構應充分與農村地區(qū)生活特點相結合,安排符合村民習性的生活方式、娛樂活動和適當勞動;養(yǎng)老機構并不與原來生活環(huán)境脫離,只是提供共同生活的場所,創(chuàng)造共同活動的機會,居住方式由老年人自己選擇。同時,農村養(yǎng)老機構要注重非自理老年人的社會交往需求和情感交流需求,及時對喪偶老人施加必要的心理干預,幫助其恢復正常生活狀態(tài)。
在精神生活空虛、社會節(jié)點孤立的情況下,關心對于農村老人來說成了一項十分稀缺的資源。來自家庭、鄰居、政府或外部組織的關心對老人的健康生活非常重要。這種“關心”的實質是農村在內部與外部所積累的社會資本。社會資本由“信任、規(guī)范和網絡”構成。從社會網絡內部結構看,由于人際關系疏遠、集體活動場合缺失,網絡內部同質性強、密度大,老年人社會交往與精神生活質量較差;在外部結構上,從農村社區(qū)發(fā)育出來的養(yǎng)老網絡比較封閉,可延展性差,很難通過某些成員發(fā)展出來自其他地區(qū)的養(yǎng)老網絡。也就是說,農村社會養(yǎng)老工作面臨嚴重的信任和規(guī)范缺位,其后果通過農村老年人社會網絡的缺陷表現出來。因而,重建農村老年人社會網絡,外部干預必不可少。
一方面,通過外部干預創(chuàng)造集體生活的場合和氛圍、培育共同行動的意愿。創(chuàng)造屬于老年人自己的活動場合,促進農村社區(qū)內老年人的社會參與并豐富其精神生活。為實現這一目的,需由村民自治委員會或者基層政府民政部門建立農村老年活動社團,并鼓勵老年人加入;或者對農村現有的老年人“街頭聚會”進行必要的制度與資源支持,以提供免費老年服務的方式吸引相鄰地域的老年人共同活動。應發(fā)揮公共服務的作用,在農村規(guī)劃出方便老年人健身、娛樂、交流、休閑活動的區(qū)域,并提供相應的設施。這將大大豐富農村老年人精神生活,幫助其擺脫孤立狀態(tài)。村民自治組織應承擔一定的內部養(yǎng)老責任,通過集體放映電影、召開老年人會議、開展面向老年人的文藝演出等方式,塑造參與場景,以創(chuàng)造社會網絡再生產的環(huán)境。
另一方面,應增強農村老年人社會網絡的可延展性,建立農村地區(qū)擴展社會網絡的“信息橋”以承接外部養(yǎng)老資源,并促進老年人社會網絡從農村向外部擴展。通過加大宣傳或政策支持的方式,逐步鼓勵、引導城市志愿者組織由城市向農村地區(qū)擴展,建立城鄉(xiāng)志愿協作長效機制以改變農村“志愿真空”狀態(tài)。這種方式將促進城市老年人生活方式、文化觀念在農村的傳播,并為農村老年人提供子女能力范圍之外的情感、工具和社會交往支持,最終在老年人社會網絡中實現外來網絡與鄉(xiāng)土網絡的融合,改善老年生活質量。此外,促進農村地區(qū)老年人社會工作的開展,從精神上關注喪失勞動能力或者貧困老年人的生活狀況。
農村養(yǎng)老方式的選擇,是基于社會網絡的被動選擇;困境的形成則在于轉型時期傳統(tǒng)養(yǎng)老網絡正在斷裂、縮減,而能夠有效適應現代生活的社會網絡尚未建立。這種特殊的養(yǎng)老網絡受社會變遷的影響,與整體社會結構緊密相連,因而在解決上存在一定的難度。盡管如此,筆者仍然相信,文化、整合與信息橋將有效緩解現階段農村養(yǎng)老出現的困境,促進老年人生活質量的提高。隨著城鎮(zhèn)化水平的提高和公共服務的健全,幸福的老年生活指日可待。
〔1〕阮丹青,周璐,布勞,等.天津城市居民社會網初析——兼與美國社會網比較〔J〕.中國社會科學,1990,(2).
〔2〕成海軍.中國農村養(yǎng)老方式的現狀與前瞻〔J〕.廣東社會科學,2000,(3).
〔3〕高愛華.家庭養(yǎng)老:目前我國農村養(yǎng)老模式的現實選擇〔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2).
〔4〕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00.
〔5〕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00.
〔6〕肖東平,梁臣.社會網絡研究的理論模式綜述〔J〕.廣西社會科學,2003,(12).
〔7〕吳曉林.農村留守老人的“公共性”問題與“自養(yǎng)化”生存研究〔J〕.天府新論,2012,(4).
〔8〕Mark S.Granovetter.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J〕.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73,(6).
〔9〕鐘建華,潘劍鋒.農村養(yǎng)老模式比較及中國農村養(yǎng)老之思考〔J〕.湖南社會科學,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