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
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1931—)1950年發(fā)表處女作,2013年宣布封筆,期間創(chuàng)作的小說都是短篇,陸續(xù)出版14個集子,被認為是標準的短篇小說家。哈羅德·布魯姆說她樂于留在契訶夫、屠格涅夫、海明威和喬伊斯的視景內,是肯定她堅守文學的現代品質,不染后現代思潮的纖塵。厄普代克表示,艾麗絲·門羅的存在意味著短篇小說這一文學形式遠未死亡,這也許是一個作家所能得到的最高評價。因為加拿大是個新興國家,所以有人愿意建構門羅小說的加拿大性,我們也的確可以看到,門羅小說里有一個類似于??思{小說中的約克郡的虛構鄉(xiāng)土。在漢語世界中,艾麗絲·門羅是乘各類文學獎的東風而來,引起的關心不多,要討論她,可憑借的漢語材料只有李文俊譯的短篇小說集《逃離》和零星的幾個短篇、一兩則訪談,我們索性就僅僅分析一下短篇小說集《逃離》。
阿杰伊·埃布勒在他1998年出版的《理性的顛覆:艾麗絲·門羅的不在場話語》一書中表示,門羅和她的小說文本拒絕以理性來裁決真理,衡量真實或價值。這在她200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逃離》中延續(xù)下來。該集收8個短篇:《逃離》《機緣》《匆匆》《沉寂》《激情》《侵犯》《撥弄》《法力》,其中《機緣》《匆匆》《沉寂》三篇在情節(jié)上有連續(xù)性和相關性。假使我們不憚于遭到馬爾克斯式的嘲諷,會發(fā)現《機緣》的女主角朱麗葉讀多茲的《希臘與非理性》,就能解碼艾麗絲·門羅的非理性世界;魯思·斯庫爾即由此發(fā)現了小說家的黑暗面。集子首篇小說《逃離》向我們展現了非理性如何成功地挽留了家庭生活中的愛情。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講了一個典型的理性故事,娜拉慎重思考后,決定離家出走?!短与x》中的卡拉開頭簡直是另一個娜拉,她在和賈米森太太的交談中獲得理性的力量,為了更真實的生活,打算離開丈夫克拉克。但《逃離》實在是一個反易卜生的故事,卡拉無力面對未來:
她現在逐漸看出,那個逐漸逼近的未來世界的奇特之處與可怕之處,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間。她只能在它周邊走走,張嘴,說話,干這,干那,卻不能真正進入到里面去??墒瞧婀值氖牵齾s在干著所有這樣的事,乘著大巴希望能尋回自己。
賈米森太太用關于自由的理性所照亮的未來世界,在卡拉看來仍然是奇特、可怕、無法融入的。理性之不足衡量真實,可見一斑。在極度惶恐中,卡拉連夜回到了克拉克身邊,徹底打碎了賈米森太太的啟蒙計劃。賈米森太太不得不承認卡拉在夫妻關系中也是能夠得到幸福的。當然,更有意味的是那只已被廣泛討論的羊弗洛拉。在兩個理性的個體賈米森太太和克拉克相互敵視的夜里,消失已久的弗洛拉突然從霧中出現,像是巨大的獨角獸,一種非人間的動物。賈米森太太在寫給卡拉的信中解釋道:
兩個因敵意而分成兩個陣營的人,在同一時刻之間,都被同一個幽靈迷惑住了——不,是嚇著了,于是在他們之間便產生出一種聯系,他們發(fā)現,他們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被聯結在了一起。在人性的共同基礎上——這是我想得出的唯一的描述方式。我們幾乎像朋友似的告別。就這樣,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著天使般的作用,也許在你丈夫和你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吧。
通過對非理性信息的共享,兩個理性的人產生了疑似友誼的聯系。賈米森太太將這種偶然的對立面的共享理性化為“人性的共同基礎”,并且推想弗洛拉也在克拉克和卡拉的生活中起同樣的作用。如果幽靈意味著非理性的話,天使就意味著理性。在這種比喻的轉換中,賈米森太太將自己與克拉克之間的爭吵視為非理性,將弗洛拉視為久被遺忘的、關鍵時刻突然降臨的理性。敘事者反諷地敘述了卡拉對上述信件的畏懼和厭惡,并且敘述弗洛拉再次失蹤,可能死于克拉克之手??梢韵胂螅ɡK于意識到她的生活并不是理性所能裁決和衡量的,她與克拉克之間的關系乃是飽含著爭吵、咒罵、肉體上的相互傷害的非理性關系。艾麗絲·門羅并未提出魯迅式的追問,即娜拉走后怎樣,卻站在了易卜生的對立面。霧中走來的弗洛拉雖披著幽靈的形態(tài),是卡拉的情感密友,卻是理性的怪物,使生活遠離真實的喻體??ɡc弗洛拉的關系越親密,與克拉克的關系就越疏遠,克拉克確有足夠的動機殺死弗洛拉。當然,面對艾麗絲·門羅制造的不可靠敘事者,我們什么都無法坐實。
我們甚至無法坐實佩內洛普沉寂山林進行隱修,就是因為母親朱麗葉祛除了她成長環(huán)境中一切與宗教有關的內容。朱麗葉帶著多茲的《希臘與非理性》在《機緣》出場,這暗示她要弄清楚什么是非理性,想過上理性的生活,但偶然的機緣卻讓她毫無顧慮地與埃里克·波蒂厄斯生活在一起。偶遇之后,朱麗葉為宿命所驅使似的,來到了埃里克住的鯨魚灣,當他們再次相遇:
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他是要她的。她站起來,全身發(fā)麻,見到他比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老了一些,胖了一些,動作也更加粗魯了。他逼近她,她覺得自己通體從上到下都給撫觸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輕松當中,都快樂得不知怎么才好了。這是多么的令人驚訝呀。但又跟失望氣餒的感覺是何等的相似啊。
輕松快樂的肉身與失望氣餒的理性寄居在相同的形式里,朱麗葉卻完全聽從了肉身的吁求。所謂輕松快樂,不過是理性失去了對肉身的節(jié)制,使得肉身能夠直接袒露出來。而朱麗葉的肉身感受正是由埃里克的肉身喚起的,是肉身與肉身之間的相互吸引。但這種朱麗葉視為獨特、隱秘的肉身感受,卻不一定為埃里克所共有。她后來發(fā)現,埃里克與女性發(fā)生關系存在任意性,并沒有自己所理解的那種嚴肅?!恫ヅ房梢哉f是《機緣》的重寫,若冰偶遇丹尼洛,雙方一見鐘情,共卜來年。只是命運播弄,若冰誤將丹尼洛的雙胞胎弟弟當成他本人,以為遭到棄絕,從此再無機緣。命運的播弄并不就此結束,若冰后來還親自發(fā)現了誤會。兩篇小說都是偶遇故事,只是《播弄》沒有寫成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非理性發(fā)展的線索原不是固定的,同樣的偶遇故事,自然也可有不同的結局。艾麗絲·門羅也許在通過非理性的不穩(wěn)定狀況,抵達她希望抵達的真實。但在《匆匆》和《沉寂》中,朱麗葉對于自己非理性的成果,即女兒佩內洛普,卻過于理性。她認為不婚而育是當然的,父母接納佩內洛普是當然的,她認為宗教無稽,就讓佩內洛普與宗教的一切隔絕。理性過了頭,也就是非理性。朱麗葉不知道對于自己而言順理成章的知識邏輯對于他人而言可能令人困惑。如果想當然,拒絕分析,即轉成情感意志或道德律令,鄰于非理性的激情了。因此,佩內洛普隱遁山林,沉寂一生,對于朱麗葉來說,雖然不可理喻,但恰恰是繼承了朱麗葉的非理性激情。理性造成了佩內洛普的沉寂,但內在的根由仍然是非理性,只是二者相糾結,倒像是存在轉換、生產的關系。
如果《機緣》、《匆匆》、《沉寂》、《播弄》諸篇都留有推理的空間,即具有理性的性質,《激情》就幾乎不可究詰。敘事者既沒有說明格雷斯為什么喜歡尼爾,也沒有說明尼爾為何酗酒輕生。格雷斯以為自己與尼爾在一起是激情,是燃燒,結果卻發(fā)現尼爾拐走她不過是為了分散發(fā)酒癮的注意力,于是:
她所見到的是一個終結。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遠處——以及更遠處的一片深黑死水的邊緣似的。冰冷、毫無波瀾的水。望著這樣冰冷死寂發(fā)黑的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是這么一回事了。
雙方并沒有共享相同的對立面,各自對付著應當面對的虛無。格雷斯無意維持與莫里的那種平庸繁瑣的日常生活,但在尼爾車毀人亡、事情敗露之后,仍然接受了內心深處認為不該接受的一千元錢,期待新生活的開端。我們不知格雷斯的新生活將走向何處,她壓抑著自己非理性的激情,但是以理性作為過渡,重新以非理性的方式生存。那么這非理性的激情,究竟何所來,何所去,到底是不可究詰的,它自然地爆發(fā)了,又自然地熄滅了,反而很理性似的?!八浪械囊磺幸簿褪沁@么一回事了?!薄耙病笔莻€重要的字眼,意味著飽經滄桑的心態(tài)。這是理智的徹底熄滅。《侵犯》大抵相同。德爾芬,一個無力養(yǎng)育自己女兒的母親,執(zhí)著地認為勞蓮是自己當年失去的女兒,并不斷暗示勞蓮并非艾琳親生,而是領養(yǎng)的。事實是,艾琳夫婦因故讓領養(yǎng)的孩子夭折了,為了紀念夭折的孩子,她們給自己生的孩子取名勞蓮。如果小說敘述值得信賴,那么德爾芬是沉溺在失女之悔痛中無法自拔,不得不以勞蓮作為自我救贖的幻象。德爾芬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或者動機,但她之所以罔顧事實地侵犯勞蓮,使后者感覺到恐懼,則是毫無理由的非理性了。不過真正要命的是勞蓮經過這一切之后的感慨,她希望一切都沒
[1]See Brad Hooper, The fiction of Alice Munro:an appreciation, pⅧ, An imprint of 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Inc., 2008.
[2]See Harold Bloom, Introduction, 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 Alice Munro, p3,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Harold Bloom, An imprint of Infobase Publishing, 2009.
[3]See Brad Hooper, The fiction of Alice Munro:an appreciation, pⅦ.
[4]See Zhou Yi, Canadianness in Alice Munro’s short stories, a dissertation of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13.
[5]See Ajay Heble, The tumble of reason: Alice Munro’s discourse of absence, pⅨ,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Incorporated, 1994.
[6]See Ruth Scurr, The darkness of Alice Munro, http://www.the-tls.co.uk/tls/public/article790726.ece.有發(fā)生過,而德爾芬像從前那樣干練麻利。勞蓮為什么懷念從前的德爾芬?小說最后寫勞蓮腳上粘上了雪地里的蒺藜,艾琳冷淡地說回家?guī)驼F在干不了。敘事者冷靜地敘述道:“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僅僅是坐著不動并耐心等待。”理性不能產生積極的行動,且壓抑對方的情緒,結果勢必助長對于理性的反動。因此,在一些特殊的語境中,艾麗絲·門羅的確敘述了非理性與理性之間相互轉換和生產的關系。我們不能確切地知道,理性與非理性的界線究竟在哪里?
最后一篇小說《法力》在形式上可能是整個集子里最別致的,艾麗絲·門羅縫合了日記、書信,變換過人稱和視點。這種形式的大張旗鼓也許不無理由,因為小說敘述的中心是泰莎法力從有到無的變化,中間積聚著科學和文學對于性格的形成誰更重要、天生的法力和現代傳媒的力量誰更大、天生的法力和現代科學的力量誰更大等諸多話題,沒有一個話題是能簡單回答的。我們仍然只談非理性的問題。一個人有法力,這個設定似乎不宜出現在艾麗絲·門羅寫實主義風格明顯的小說中。但既然開頭有幽靈羊弗洛拉,則何妨結尾有魔術師泰莎。艾麗絲·門羅的小說本來就飄蕩著格林童話、托爾金“中土世界”、哥特小說的幽魂,不那么寫實主義也不是什么壞處。要緊之處在于,當現代傳媒和科學尚未發(fā)現泰莎的法力,既不宣之于眾,也不試圖測定她的法力之時,泰莎生活極其自得。此后則只能面對紛至沓來的煩惱,先是為生計而淪為街頭賣藝的魔術師,后是失去法力,甚至失去部分記憶,感覺頭上有一個洞。法力屬于非理性的范疇,而現代傳媒和科學屬于理性的范疇。面對理性的入侵,非理性步步后退,泰莎本來自適的生活變得極其不真實,如同噩夢。艾麗絲·門羅要說明什么?難道是要召喚非理性的亡靈嗎?或者說,她試圖曲曲折折地回答小說文本中敘及的科學和文學的問題?我們要逃離的也許是科學驅動的理性怪獸,而文字是我們得以逃生的諾亞方舟。是這樣的嗎?面對艾麗絲·門羅制造的不可靠敘事者,我們依然什么都無法坐實。
[7]艾麗絲·門羅:《逃離》,第34頁,李文俊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
[8]艾麗絲·門羅:《逃離》,第46頁。
[9]艾麗絲·門羅:《逃離》,第89頁。
[10]艾麗絲·門羅:《逃離》,第206頁。
[11]艾麗絲·門羅:《逃離》,第250頁。
[12]See Judith McCombs, Searching Bluebeard’s Chambers: Grimm, Gothic, and Bible Mysteries in Alice Munro’s “The Love of a Good Woman”, in 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 Alice Munro, pp123-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