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
在我的窗下,有許多肥厚的花,花色猩紅,飽滿欲滴。
花事總在最潮濕的一季。霧悠然罩在那里,薄時令花瓣生出細絨,濃時細絨就被犁開,大滴大滴沿犁溝淌下來,仿佛淋漓的血痕。黏稠的空氣撲面而來,使我呼吸愈漸粗重,通常這時候我緊閉門窗。然而門窗能保護什么呢?我的兒子走在戶外,兒子的氣息會輾轉(zhuǎn)穿過霧氣,潤濕著來到我這里。媽媽,今天柳樹和一些矮小的灌木發(fā)芽了,但銀杏和槐這些高大的家伙還沒有動靜,它們能沉默多久呢?
這個季節(jié)是生長的季節(jié),我聽見窗下的花粗重的吮吸之聲,它們拔節(jié)的聲音也很沉痛。地下的水黏稠,風低沉地嗚咽在地下,這片土地掩埋得太多,太肥沃了,令人難以置信。
然而土地的肥沃是有攻擊性的,它與季節(jié)合謀,策動嘩變的事情。即使隔著玻璃,即使玻璃蒙了紗膜,花的怒放也有很大的動靜,它們像火噼啪作響。
想找一個角落,安頓一杯清茶。但我們這里不是丁香,假如是丁香,我們便可以泡入清茶里了。我們這里的花過分猩紅。它們穿過墻壁,在茶水中投下一枚猩紅的影子。
我會顯示給你一種東西,既不同于你早晨的影子,它在你身后邁著大步,又不同于你的黃昏的影子,它站起來迎接你;我要在一把塵土里讓你看到恐懼。
有一位白發(fā)人在我窗前,從早到晚,一推窗就可以看見,不推窗也可以看見。她在花叢里徘徊奔走,從早到晚。她那已經(jīng)被吮吸殆盡的身子,飄搖在肥碩的花間,沒有重量,使我不安。
我問她找什么,她說找她的兒子。我說這樣的日子她應該待在家里,她說她是待在家里,她的家就在這里。我安慰她說,您的兒子已經(jīng)開出花來,那么豐碩,厚重,那么綺麗驕人。
她說,但是我要的不是花,我要的是我的兒子。我說,兒子大了總是要去遠方的,遠方總是屬于少年人。她說,可是他沒能走遠,可能就藏在一棵花的下面。
門邊有一塊黑板,上面寫了好多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有奶香氣,一經(jīng)碰傷,便如蒲公英流出乳汁。這些名字屬于春天的田野,屬于自由的風,在黑板一樣漆黑的夜里,它們會因拔節(jié),讓夜震動。
一個拖著鐮刀的黑影飄然而來,黑翼彌散,覆沒了天空。它是來收割什么的?原上的青草剛剛抽芽,禾秧剛剛出綠,幼嫩而鮮活,潔凈得令人生痛。
這是一個飄絮的季節(jié),四月飛霜,母親的頭頂就這樣白了。我對兒子說,你要每天叫我一聲媽媽,無論你去到多遠,無論這兩個字如何讓我生痛。我得確認你的存在,由此才能確認我自己的存在。
去年你種在你花園里的種子抽芽了嗎?今年它會開花嗎?還是突來的霜凍擾亂了它的苗床?我想他在問我,我想我該答話,我窗下的花依然怒放,瓣、蕊、子房、花萼依然噼啪作響,依然被劃破,露出淋漓的猩紅,霧依然會再次在猩紅之上生出細絨。
我聽到體內(nèi)融雪的叮咚,還有冰裂的轟鳴。
媽媽,有一只布谷鳥在唱,你那里也能聽到嗎?那么好聽!是啊,這是播種的季節(jié),一只鳥,一莖草,一株禾苗,都是那么莊嚴的事情。
推土機還是來了。大群紅蜻蜓射向天空,如紅噴泉。一場豪雨,極盡豪奢的暴烈,極盡豪奢的腥甜。大片的流體,使推土機的鋼板都瀝瀝地紅了。沒有什么花的尖叫,有的只是推土機獨霸世界的轟鳴。
我問白發(fā)人,這些變成紅噴泉的花叫什么名字,植物志上好像沒有。白發(fā)人說,叫血絨花。它不植在植物志里,它植在人們手里??墒?,現(xiàn)在他們沒有了。夷平一切僅僅需要一個惺忪的早晨。
霧散時分,殘骸也已經(jīng)清理完畢,四下里空無平坦。壓路機把余下的泥土碾軋結(jié)實,然后在空無平坦之上鋪設整飭的方磚,好讓人們在方磚上享受太陽,或者跳舞。
白發(fā)人坐在方磚上,看熙來攘往的陌生人,奔忙的陌生人,奔閑的陌生人,越來越使她陌生。夜深人靜的時候或許她會好受一點,她點起手中一支蠟燭,聽著蠟淚悄然滴落,還有火花微渺的響聲。
我問她在等什么,她說在等兒子。
她說她會等到星垂四野,等到一個接近童話的時辰。她將把蠟燭一路擺到天邊,她隨著燭光走到星星那里,就能找到她的兒子。
(摘自《捕蝶者》花城出版社 圖/孫紅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