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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線圖

        2013-09-10 07:22:44
        當代 2013年2期

        安 納

        父母拿到了赴加探親簽證后,安泊就給自己的電話加裝了“中國回撥”。這樣一來,他們從石家莊給她打電話,她就可以在溫哥華結賬了。父母的電話雖然頻繁,但內容重復,每次均以憂心忡忡的“我們聽說……”開頭,以半嗔半怒的“你不早說!”結束。安泊呢,一方面對他們的小題大做不以為然,一方面也頗有幾分得意。她降生到這個家庭已經(jīng)37年了,這回終于占了上風,成了家里唯一通曉涉外事務的人。

        可惜,為父母到來而籌劃的另外一件事——把主臥室騰出來,卻讓安泊顯出了力不從心。安泊家里共有三間房:一個主臥室,兩個單人房。眼下占據(jù)主臥室的,是安泊和她七歲的女兒愛莉絲。愛莉絲不肯獨自睡覺,這是騰出主臥室的唯一障礙。安泊曾為此制訂了一個路線圖。第一步,減輕愛莉絲獨自入睡的心理難度。安泊會在離開臥室前向她保證:一旦你睡著了,媽媽就會回來陪你;只要愛莉絲邁過了第一步,安泊就可以實施第二步:不再回主臥室,而是改去自己的書房兼臥室睡;如果在第二步上獲得成功,那就意味著愛莉絲能夠接受分離,接下來的第三步——將她搬到另一間單人房去,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一個相當完備的計劃,可惜沒有得到有力的執(zhí)行。七個星期過去了,兩人還在第一步上拉鋸呢。

        11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是北美國家從夏令時改回標準時間的日子。自春天起被剝奪的那一個小時,終于可以發(fā)還給安泊了。這天晚上,時針剛指向九點,安泊就迫不及待地催愛莉絲上床睡覺。愛莉絲抗議說:“我還根本不困呢?!卑膊磩t聲稱:困意是需要培養(yǎng)的。愛莉絲不情愿地爬到床上,眼皮雖然合上了,可眼珠子還在不安分地轉,嘴角上也還掛著一抹似笑非笑。安泊假裝沒看見,不由分說熄了燈,反身把門關上。

        安泊輕輕地下了樓,走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并把音量調到最低。她想看一集破案劇 ,Cold Case,Without a Trace,CSI,Law and Order,只要是破案的,哪個系列都行。她從不曾刻意去記節(jié)目表,就算記住了,能不能遵守也是個問題。眼下,她拿著遙控器一下一下地按,直到看見一個美艷的女子穿著一件紅披風,在夜深人靜的紐約中央公園里倉皇地疾行。那件披風紅得太純正了,完全不是暗夜中肉眼可能看到的顏色。安泊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這種超現(xiàn)實的攝影風格,不像她熟知的上述任何一個系列。

        電話鈴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安泊打了個愣怔,隨即醒悟到聲音并非來自電視。她嘆了口氣,從右后方的茶幾上抓起聽筒:“喂。”

        “安泊,你們那兒幾點了?”這是安泊媽媽楊老師永遠的開場白。招呼打完了,才會輪到“我們聽說”。

        “九點多?!卑膊凑f。

        “什么?”楊老師有點兒吃驚。一來,她的問題第一次按字面意義得到了解答;二來,答案出乎意料。

        “改成冬令時了,現(xiàn)在北京時間比溫哥華時間要早16個小時了。”安泊的眼睛還盯在電視上。

        “???你不早說!”

        “這有什么要緊?你來了,自然就知道了。”

        “好吧,”楊老師大度地表示,“這件事就先不談了?!睏罾蠋熗诵萸笆侵攸c中學的理科教師,說話有板有眼,喜歡使用完整句。

        “嗯?!卑膊春匕l(fā)了一個音節(jié)。在與母親的對話中使用單音節(jié)詞,這是安泊新近養(yǎng)成的習慣。

        片名跳了出來,原來是Castle(《靈書妙探》)。難怪,Castle的主角是個偵探小說作家。這么不真實的場景,一定是卡索正在醞釀的小說片斷。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睏罾蠋熗nD了一下,似乎是猶豫,又似乎是強調。

        但安泊依舊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鏡頭切入警察局內景,作家卡索、美女警長貝克特,以及另外兩個警察正在討論案情,犯罪現(xiàn)場的照片就攤在桌子上,穿紅披風的女子倒在血泊中。盡管是室內、白天,披風的顏色卻比剛才暗淡了許多。終歸還是劇情里的犯罪,安泊有些失落。

        “我和你爸,現(xiàn)在越來越難住在一塊兒了。”

        “嗯。嗯?”好像有人扯著她的頭發(fā)往上拎,安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并且迅速往旁邊偷瞄了一眼。一剎那間,學生身份卷土重來。上課走神被老師抓了現(xiàn)行。更糟的是,身邊沒有同黨可以提詞兒。

        “你,你剛才說什么?”不知不覺間,她又恢復了使用完整問句的習慣。

        “我說,我再也不想跟你爸睡在一張床上了?!睏罾蠋熗伦质智宄?。

        “噢,”安泊舉著話筒的手僵在那里,臉莫明其妙地紅了。她還不習慣跟老師在課堂上討論隱私。

        電話雙方都沉默了片刻,直到楊老師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想請你幫個忙?!?/p>

        “好,好。說吧?!?/p>

        “你不是有兩個空房間嗎?”楊老師有條不紊地說,“到了溫哥華,我就和你爸分開睡。但你必須說這是你的安排?!?/p>

        “為什么?”安泊咽下去的半句是:“要由我來安排?”

        “你那兩個房間都很小,放不下雙人床?!睏罾蠋煂嵤虑笫堑刂赋觥?/p>

        安泊挺直的后背又塌了下去,整個人深陷在沙發(fā)里。自父母拿到簽證以來積累的心理優(yōu)越感在瞬間灰飛煙滅,眼睛也不知該往哪兒看了,目光不經(jīng)意間又飄回到了電視上??ㄋ骱拓惪颂貋淼揭粋€陌生的地方,與一組陌生的人物對話。安泊已經(jīng)被劇情甩在了后面。

        恰在這時,愛莉絲的喊聲從樓上傳來:“媽媽,媽媽?!边@聲音好像導演的“停!”,及時地把安泊從這場戲中搶救了出來。

        “我得去看看,”安泊趕緊把電話掛了。

        安泊住的是一幢三層的鎮(zhèn)屋 (townhouse),也就是國內所說的連排。一樓是車庫和儲藏室,二樓是廚房、餐廳和客廳。三樓有三個臥室。對這套房子最恰當?shù)脑u價就是:功能齊全。

        這幢房子是2007年買入的,距安泊移民加拿大正好一年。那年春天,加拿大華人中間突然興起了買房熱,以至于會說中文的房產經(jīng)紀發(fā)生了嚴重緊缺。安泊自認自己的英語夠用,所以雇了個洋人。那人叫文德爾,稱自己也是移民,來自新西蘭。第一次見面,安泊就對文德爾說:“我要買一幢鎮(zhèn)屋,作我的中途房(halfway house)?!贝搜砸怀?,文德爾吃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安泊雖覺有異,卻沒有深想,只是一味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解釋:她不想住公寓,那會讓她產生還沒離開北京的錯覺;她也不想貿然搬進一幢獨立屋,因為,盡管她初來乍到,她卻看過不少書,對住獨立屋可能面臨的麻煩略知一二。雷蒙德·卡佛筆下就有個心不在焉的女畫家,因為疏于照管花園而遭到鄰居的白眼。文德爾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一邊聽一邊點頭,慢慢地恢復了正常。

        此后的選房、購房均十分順利?!爸脴I(yè)”這一章就算寫完了。但不知為什么,關于“中途房”的那一頁,卻會時不時地在安泊眼前自動翻開,讓她不情愿也得看,就像現(xiàn)在這樣。

        也許是和“中途”這個詞兒有關?安泊一邊想,一邊拖拉著腳步上樓。

        “媽媽,你打電話都把我吵醒了?!睆闹髋P室虛掩的門里,清晰地傳來愛莉絲的抱怨。更確切地說,是帶著得意的抱怨。

        安泊嘆氣:“又讓你找到借口了?!?/p>

        一個七歲女孩子的“咯咯”的笑聲。

        安泊走到主臥室門前,把手搭在虛掩的門上。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離開時已經(jīng)把門關緊了。雖然心里惱火,可是在推門的一瞬間,她還是輕輕活動了一下臉部肌肉。等到門完全打開,她的笑容也在黑暗中綻放出來:“親愛的,對不起?!?/p>

        像一只警覺的貓,愛莉絲一直在密切注意著門外的動靜。她先看到門被勻速推開,然后看見一個黑影完整地出現(xiàn)在門口,再聽話聽音,她判斷黑影尚沒有氣急敗壞。

        “她不是還有兩個星期就要來了嗎?”愛莉絲問。

        “所以我們得加緊準備。”

        “除了換房間,還有什么?”

        黑影揮了揮手,簡短地說:“你先睡覺吧?!?/p>

        “告訴我嘛,要不然我睡不著。”愛莉絲敏捷地坐了起來,精力充沛、嬉皮笑臉,“再說,我也能幫你出出主意??!”

        “哎,好吧?!焙谟熬谷环潘闪?,瓦解了,竟然有一聲嘆息從裂縫里升騰出來。

        愛莉絲喜出望外:“過來,坐在床上?!彼呐拇采峡罩哪沁厓骸?/p>

        黑影彎了下來,矮了下去。床墊吸收了黑影的下落。愛莉絲果斷拉開了臺燈。黑影消失了,媽媽出現(xiàn)了,有血有肉。

        愛莉絲瞇著眼,喜滋滋地望著自己的獵物。

        突然改變的布光讓安泊也情不自禁地瞇起了雙眼。

        愛莉絲手腳麻利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蒙到安泊的腿上,“別凍著?!痹侔炎约旱恼眍^拍一拍,墊在安泊身后,“來,說吧?!?/p>

        被子帶給安泊溫暖,枕頭帶給安泊柔軟,再加上愛莉絲那雙爪子似的小手在安泊身上拂過來拂過去。安泊的決心,一點一點地融化了。為什么非要讓孩子獨自睡覺呢?誰規(guī)定的?

        安泊望著愛莉絲,沒頭沒腦地說:“要不,就這樣吧?!?/p>

        “你說什么呢?”

        “你姥姥說,她想和姥爺住在另外那兩個小房間里。既然這樣,咱們也就不用訓練了,咱倆繼續(xù)在一起睡吧?!?/p>

        “那怎么行?”本來心滿意足靠在床頭的愛莉絲,這時突然上身挺直,下巴揚起,進入了戰(zhàn)斗模式,“那是我的房間!”

        這反應大出安泊意料,“你,你不是不喜歡一個人睡嗎?”

        “那也不能讓他們占那么多房間呀。這也太中國了!”

        在愛莉絲的詞匯表里,“中國的”意味著最高級的否定。

        這都是“牙仙女”惹的禍。本地有個“牙仙女”(tooth fairy)的傳說。小孩子的乳牙掉了,要把它包好,放在床頭柜上,早晨一覺醒來,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硬幣。大人會解釋說:這是牙仙女給你的獎勵。因為你每掉一顆牙,就意味著你又長大了一點。

        愛莉絲五歲半來到加拿大,從學前班開始上,等到英語能跟同學們交流了,知道了牙仙女的傳說,已經(jīng)白白掉了兩顆牙。她不甘心,經(jīng)常跟安泊念叨:牙仙女怎么不來看我呢?

        安泊一拍腦袋,想出了一個自以為幽默的答案:“你初來乍到唄,人家牙仙女兩年才做一次人口統(tǒng)計呢。”

        接下來,在牙仙女的領土上生活了兩年零四個月的愛莉絲掉了第三顆牙。當天晚上,她把那顆小破牙鄭重其事地包好,放在桌頭柜上。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牙還好好地待在那兒呢。愛莉絲急了,舉著那個小包沖進廚房,質問正在準備早點的安泊:“怎么還沒統(tǒng)計出來呀?”

        安泊訕訕地笑:“成年人學東西總是很慢。你要理解?!?/p>

        愛莉絲撲通往椅子上一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說,這會不會是歧視?”

        “當然不是!”安泊一驚,牛奶灑到了臺面上。那一瞬間,安泊的內心宇宙里發(fā)生了一次小小的塌方。不過她隨即就恢復了鎮(zhèn)靜:“她已經(jīng)學會了,我向你保證,她再也不會忘了?!?/p>

        第二天早晨,愛莉絲在床頭柜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魯尼(looney,一塊錢加元硬幣)。

        “怎么樣?牙仙女來過了吧?”安泊討好地問,“繞了點小小的彎,但最終她還是找到了方向?!?/p>

        “這分明就是歧視!”愛莉絲斜視著手里的魯尼,“我的加拿大同學都能得到一個突尼(toonie,兩塊錢加元硬幣)。”

        但眼下這件事,安泊覺得愛莉絲并不占理:“姥姥、姥爺住兩個房間,怎么就中國了?要是你早點兒自己獨立睡,姥姥也就提不出這個要求了。人家洋人的孩子都是一出生就自己住一個房間,你都七歲半了。我看是你太中國了?!?/p>

        這話成功地打消了愛莉絲的氣焰。她低下頭,不吭聲了。

        安泊又有點兒失望。這孩子到底還是不像我呀。

        上初二的時候,安泊想?yún)⒓又苣?shù)學強化班。楊老師說:“我可沒時間送你,你要是能騎車,你就自己去。”安泊當即就推了楊老師的二六鳳凰上街練車去了,急得楊老師追著她喊:“小心點兒。別把車摔壞了?!背醵忌狭藬?shù)學提高班,高一考上了住校的省重點高中,大學到了北京,畢業(yè)十三年后又來到了加拿大,一步步離家越來越遠。我怎么就從來不懂得害怕呢?

        安泊扭了扭身體,讓自己更舒服地陷入柔軟與溫暖之中。

        “別生氣了,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愛莉絲肩上,“就算是中國的,也不一定是不好的。你知道我,我說話從來不極端?!?/p>

        愛莉絲把她的手甩了下去。安泊居高臨下地笑了笑,準備結束今晚的談話:“好了,反正你也不想自己睡,咱們就先保持一段時間的現(xiàn)狀吧?!?/p>

        “一段時間,到底是多長?”愛莉絲可不想這么早結束,她還有的是精力呢。

        “這,”安泊不準備深談,“不超過半年吧。”

        “我們班同學,凡是中國人,祖父母來了就不走了。”

        “行了,”安泊有些惱,“這不關你的事?!?/p>

        “怎么不關我的事?”愛莉絲的預感得到了驗證,她不由得認真起來:“中國家庭是怎么運作的?我懂,三個大人折騰一個孩子,受不了!”

        “那叫三個大人照顧一個孩子,得了吧你,到時候高興還來不及呢。姥姥姥爺做飯很好吃的?!?/p>

        “沒興趣?!?/p>

        “沒興趣?我看你是沒良心!你以前特愛吃。讓我想想,紅燒豆腐、豬肉燉粉條、茴香餡餃子,這三樣你吃起來沒夠。”

        “有這事兒?”愛莉絲眨巴著眼睛,“在什么時候?發(fā)生了什么?”

        “你全都忘了?”這下安泊真的吃驚了,“你在姥姥姥爺家住過一年多呢?!?/p>

        “那時你在哪兒?”愛莉絲警覺起來。她瞇縫著眼,能量開始在目光中聚集。

        “我,我在溫哥華啊,”安泊開始口吃,“我必須自己一個人過來,我要上學,要買房子,要定居,好多事要做。”

        “你拋棄了我?”愛莉絲發(fā)現(xiàn)了一個簡單且驚人的事實。

        “不,不是這么回事??茨愣及盐腋愫苛恕D闳纪藛幔俊?/p>

        “你把我一個人丟在中國了,對,還是不對?”愛莉絲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打量安泊,小腦袋在四個方向上靈活轉動,就像機場安檢員用的手持探測儀。

        “你也可以這么說?!卑膊磭肃橹?,“但是……”

        但是愛莉絲什么也不再說了。她下了床,把被子從安泊腿上扯下來,攤開,把枕頭從安泊身后抽出來,放在被子中間,再把被子卷成一個筒,然后雙臂滿滿地抱著,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出去。

        留下安泊一個人坐在雙人床上,瞠目結舌。

        安泊出國的時候,曾把愛莉絲留在父母家里,直到一年半后,才把她接到加拿大來團聚。安泊至今還記得,久別重逢之后,她竟然對愛莉絲無話可說。所幸她靈機一動,從機場直接把愛莉絲帶到了斯坦利公園。玩夠了,該回家了,筋疲力盡的愛莉絲一上車就睡著了?!斑@倒是有利于倒時差呢?!卑膊聪?。

        第二天,安泊帶愛莉絲去了更遠的地方:溫哥華島上的維多利亞。那個地方安泊一直很向往,但又覺得一個人開車坐渡輪,不劃算?,F(xiàn)在好了,她的車上有兩個人了。

        在渡輪上憑欄遠眺,是一件令人心曠神怡的事情。不知不覺間,安泊感覺自己的語言能力也在恢復??上?,她還沒來得及長篇大論,愛莉絲就喊“餓了”。于是她只好將愛莉絲帶至“內景餐廳”。安泊給愛莉絲要了一盤兒童版漢堡加薯條,自己要了一盤意大利面。那盤面的名字很誘人:海明威面。其實就是面條上蓋一塊白色的鯊魚肉,再澆上紅色的番茄調味沙司。

        “啊,漂亮!”安泊心情大靚,摩拳擦掌,準備吃海明威的肉,喝海明威的血。

        “我能嘗嘗嗎?”愛莉絲問。

        “當然,”安泊立刻把自己的盤子推給了她。愛莉絲一手拿刀,一手拿叉,雙手輪流用刀叉戳盤子里的面條。

        安泊告訴她吃面條的方法:把叉子扎在面條上,然后轉圈,面條就纏在了叉子上面,一圈一圈地轉,直到纏得像個紡錘,再把叉子送到嘴邊去咬。愛莉絲咬了一口,然后興味索然地扔下叉子。

        “吃多了就習慣了?!卑膊葱χf。

        “我今晚住在哪兒?”愛莉絲換了個話題。

        “住飯店。怎么了?”

        “明天呢?”

        “明天?明天我們回家。你是問這個嗎?”

        “回你的家?”

        安泊被問蒙了。

        “我是說,”愛莉絲表情嚴肅地問:“以后我就一直住在你家里嗎?”

        這句話對安泊內心宇宙的沖擊,不啻一次海嘯,它強力摧毀了安泊讓愛莉絲獨自睡覺的決心。后來的許多個晚上,當安泊貌似平靜地躺在愛莉絲身邊的時候,她其實一直在緊張地準備臺詞。假如愛莉絲問:“為什么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中國?”她就會說:“因為呀,是這樣的……這樣的……還有這樣的……”但愛莉絲一次也沒有“預備,起!”日子一天天過去,安泊慢慢地放松了排練,直到今天被打個措手不及。

        當初安泊獨自一人前往加拿大,是為了更快地學英語。她恨不得一天24小時都浸泡在英語環(huán)境里,身邊的人連打噴嚏都是“achew”,而不是“阿嚏”。

        34歲的時候,安泊被一種沖動劫持了:她要用英語寫作。

        這沖動可以一直追溯到二十出頭。當年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安泊就有一個夢想:此生要用英語寫作。這想法當然受到了質疑:“中文一共有多少個字呀?你已經(jīng)把《康熙字典》都認全了,然后才覺得中文不夠用?”安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她繞不過這個問題,更何況她的文字水平在他們中文系還是中等偏下的。那時,唯一支持她的人就是趙昕。趙昕從不試圖跟她講道理。趙昕支持安泊的一切夢想,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一來二去,安泊和趙昕相愛了。有了愛情的肯定,安泊對于寫不寫小說,用什么語言,竟然都不大講究了。

        27歲,安泊嫁給了趙昕。30歲,安泊有了愛莉絲,并且辭掉了報社編輯的工作。辭職本是權宜之計,碰巧趙昕很能掙錢,于是安泊就再也沒出去上班。

        誰也沒料到,愛莉絲的出生激發(fā)了安泊的舊日夢想。望著這個身長56厘米體重3700克的小生物,安泊禁不住想:要是現(xiàn)在把她扔進英語叢林之中,會發(fā)生什么呢?還會有人用《康熙字典》來為難她嗎?嗯,慢著,難道我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新生兒嗎?我只不過一生下來就30歲罷了,再學上30年英語,到了60歲上,難道還不能寫完一部英語小說?

        這么一想,安泊頓感柳暗花明。自己過去錯就錯在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其實,只要自己想得通,別人根本不可能阻擋你。

        再說,現(xiàn)如今她身邊的“別人”也只剩下了趙昕。安泊于是跟趙昕講自己的“時間平行后移”理論。但是這一次,趙昕居然說:“太晚了?!?/p>

        “不晚,”安泊解釋道,“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關鍵是你怎么看,如果你把自己當成零歲,你就可以從零開始。”

        “對我來說太晚了,”趙昕說,“10年前我倒是支持過你,可惜你當時沒能堅持?!?/p>

        “那當初我放棄的時候,你怎么不攔著我?”安泊埋怨趙昕。

        “寫作不是最重獨立,最怕干涉嗎?”趙昕嚴肅地說。

        安泊立即意識到:她跟趙昕的關系已經(jīng)改變了性質,因為趙昕開始跟她講道理了。

        安泊本來就沒有陣容龐大的親友后援團。她和父母一向不親;自從她結了婚,她就和同學、同事們都減少了來往。現(xiàn)在趙昕也從后援名單上自動消失了,她就成了孤家寡人,只能與幾個早已不在人世的英文作家進行心靈溝通。她的內心宇宙,就是這樣慢慢建立起來的。最終決定到北美去,對她來說就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了。

        噢,對了,別忘了米琪。米琪是趙昕的生意伙伴陳健的妻子。安泊和米琪談不上親密,但也一直禮尚往來。米琪勸安泊:“成年人學英語,絕對不可能達到寫作的程度,最多是用英語做一些具體工作,電腦編程啦,賣化妝品啦,當保姆啦。前幾天我去九寨溝,在飛機上遇到了一個留學生,她就是這么跟我講的?!?/p>

        安泊不認同。不過,通過與趙昕的漸行漸遠,她已經(jīng)體會到,不同宇宙之間的隔膜,絕對無法正面突破,只能側面繞開,避免爭論。于是她解釋說:“其實我就是想多掙點兒錢。用英文寫作版稅高啊?!泵诅髀柭柤?,無話可說了。最近一段時間她和陳健也經(jīng)常為錢齷齪。安泊微笑著問自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用英語該怎么說呢?”

        安泊一到溫哥華,就報名讀了溫哥華電影學院的一年制編劇培訓班。她其實更想讀UBC的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可是讀碩士的申請手續(xù)太繁瑣,成績單啦,三封推薦信啦。安泊是一個新生兒,你讓她上哪兒去整這些東西呢?反正寫電影也是寫,也是用英語。

        那是何等緊張、快樂的一年啊!每天都有對付不完的作業(yè),英文的。

        加拿大讓安泊最感貼心的,就是沒有年齡歧視。安泊辦駕照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祖母級的辦事員。老太太慢慢騰騰地敲著鍵盤,時不時朝安泊羞澀地一笑:“對不起,今天是我上班第一天?!卑膊磳ψ约汉蟀肷淖孕?,立馬就得到了鞏固和加強。

        在電影學院面試的時候,系主任曾問安泊:你未來的同學們都是20歲左右,精力充沛。你能適應這樣的學習節(jié)奏嗎?安泊從容地用上了她的時間平行后移理論:“我12歲才開始學英語,我的英語年齡和他們的生理年齡差不多?!毕抵魅尉谷稽c頭,表示認可。

        在這里,絕對沒人用“人過三十不學藝”的歪理來打擊安泊。安泊內心的小宇宙,終于與大環(huán)境和諧一致了。雖然年紀有一把,可我還是新移民呢。我愿意拿自己當孩子,誰能管得著?安泊覺得自己找到了家。

        眨眼之間,安泊畢業(yè)了。畢業(yè)典禮之前,有個叫里德的老師對大家說:“我打賭,你們只要耐心寫作五年以上,遭到拒絕的次數(shù)超過一百,每個人都能賣出至少一部作品?!?/p>

        “要是你輸了呢?”有人問。

        “我請全班吃頓飯?!?/p>

        “我是想輸呢?還是想輸呢?”安泊快樂地接了個下岔。

        這幫二十出頭的同學們,基本上是畢業(yè)即失業(yè)。安泊的故事則是另外的講法,她是畢業(yè)即離婚,離婚即分割財產。北京的房子給了安泊,趙昕替她賣了,把錢全匯給了她。如果安泊正常寫作正常消費,這筆錢夠她支撐十年。按里德的算法,在坐吃山空之前,安泊應該已經(jīng)賣出至少兩個劇本了。中年人到底還是有優(yōu)勢的。

        那是2007年,從國內往加拿大帶錢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千上萬。加拿大也算是個領土大國了,這些人若是均勻地撒下去,無非就是大海里撒幾根針而已,興不起半點兒風浪,偏偏他們一頭就扎進了屈指可數(shù)的那幾個社區(qū)。安泊所住的列治文,便是其中之一。短時間內,大溫哥華地區(qū)的房價節(jié)節(jié)上漲。起初,安泊捂著錢包作壁上觀,觀望了三個月,實在坐不住了,一狠心就從墻頭上跳了下來。

        于是,就有了那段關于中途房(halfway house)的對話。

        那是安泊對自己的英語充滿自信的一段時間。她剛剛結束為期一年的超強度寫作訓練:一天要讀兩個劇本,一個星期要寫30頁。她根本就沒有時間學習。新詞匯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耳朵、眼睛流進去,然后再從嘴里、手下涌出來,無需經(jīng)過大腦處理。當然,她也有用錯詞兒的時候。但她的那種錯,帶著異國風情,帶著想象力,老師和同學們都能理解,甚至欣賞。文德爾表現(xiàn)出來的詫異似乎很純,不帶其他成分,這讓安泊在剎那間產生了些許自我懷疑。有時間的話,回去還是查查字典吧,也許“中途房”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可是哪兒有時間??!馬不停蹄地看房,看中了就得趕緊下單,晚了會被別人高價搶走。然后就是簽意向,驗房,簽正式合同,安排付款,收房。一樁樁一件件,間不容發(fā),直到正式搬進來。

        搬進來之后,坐在空空蕩蕩的客廳地板上,她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中途房”這個詞。只是,她不能立即上網(wǎng)——她已經(jīng)十分習慣網(wǎng)上詞典了,因為新房子還沒開通網(wǎng)絡服務。她只好拿出筆記本,把要做的事情一條條地列出來。列單子的過程中,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跳躍到了另一件往事上。

        安泊離家飛往加拿大之前,曾經(jīng)為全家計劃過一個路線圖:第一步,安泊自己安頓下來;第二步,給父母申請?zhí)接H簽證,順便讓他們把愛莉絲帶過來。她畫圖的時候并沒明確定義什么叫做“自己安頓下來”。如今學也上了,房子也買了,她無端地覺得:是時候該走第二步了。

        偏趕上那一段時間,探親簽證很不容易批。安泊周圍有幾個案例,都是父母一同去申請,結果只批下來一個人。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母親。安泊跟父親商量:能不能讓母親先來?父親卻表示:要么兩人一起去,要么誰也不去。安泊解釋了兩句,曾經(jīng)的安副校長便強硬地說:愛莉絲也大了,你自己也帶得了了,找個朋友把她帶過去,就省得我們跑一趟了。

        安泊只能措手不及地迎接愛莉絲的提前到來。按她的原始路線圖,愛莉絲雖然來到安泊身邊,但仍然可以躲在姥姥姥爺?shù)摹案蹫场崩?,不會對安泊“出海打魚”形成干擾?,F(xiàn)在愛莉絲獨自來了,安泊無處可躲了。

        愛莉絲剛來的時候五歲半,只能上半天的學前班。安泊想給她報個課后托兒班,但是所到之處皆滿員。“新移民太多了,”人們這樣解釋。

        排了半年隊,等到愛莉絲上小學一年級了,才有一家教會辦的課后托兒班空出了名額。

        亂七八糟、枝杈橫生的一年總算過去了。安泊的生活終于理順了,可以安心寫作了。

        然后,有一天,十分偶然地,她在圖書館看到了一本名叫 《電影學院秘檔》(Film School Confidential)的書,那上面說:電影學院的畢業(yè)生要抓緊畢業(yè)后的第一年。因為一年以后,新的畢業(yè)生又該上市了。要是畢業(yè)一年還沒把自己賣出去,您就只有下架的份兒了。

        “胡說八道!”安泊憤怒了,“我們里德老師明確說過,畢業(yè)生的保質期是五年?!?/p>

        然后,又是非常偶然地,安泊在華人超市遇到了鄭太太。

        鄭家人是開家庭旅館的,移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安泊剛落地時就住在她家里。鄭太太交游廣闊,能說會道,副業(yè)賣保險。安泊搬出鄭家后,鄭太還曾多次試圖聯(lián)絡她。安泊對保險不感興趣,慢慢地兩人就斷了聯(lián)系。

        早上九點的超市里,基本上都是送完孩子順便拐進來買菜的家庭主婦。第一眼看見鄭太的時候,安泊心里不由得一凜:難道我又回到了主婦的行列?鄭太熱情地打了招呼,安泊不冷不熱地還了禮。

        鄭太隨口問了一句:“你爸媽簽下來了嗎?”

        安泊隨口答道:“兩個非要一起來,可我又不敢給他們申請,怕拒簽?!?/p>

        鄭太太緊跟著出了一個主意:“關鍵是你要有工作?!?/p>

        看安泊不解,鄭太進一步闡述道:“現(xiàn)在的中國移民實在讓人看不懂。怎么會那么有錢?一落地就用現(xiàn)金買一套大房子,然后什么都不做,每年報稅時聲稱自己沒收入,住著豪宅領著救濟金。這樣的人,再讓他們把父母接來,加拿大這個福利社會非破產不可!”

        安泊立刻在腦海中反思了一下自己:我用現(xiàn)金買了一套小房子,可是我沒有工作。

        “如果你有了工作,”鄭太說,“你就是一個能主動融入社會的人,一個受歡迎的合格的永久居民。憑什么不讓你父母來探望你?”

        “這么說,你不覺得這事兒和賴昌星有關?”

        “荒唐!”鄭太嘴角微微一撇,“新移民就是喜歡把一切都和政治聯(lián)系起來。”

        安泊心里很清楚:鄭太說的只是一家之言??刹恢獮槭裁矗@一家之言就種進了安泊的腦海,再也抹不掉了。從此后,安泊再看報紙,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往招聘專欄上溜。當年安泊畢業(yè)之前,里德還說過一段話:“你們如果為生活所迫找工作,一定要找不愉快的工作。比如在停尸房值夜班。這種工作掙得又多,又足夠惡心,你用一年掙夠五年的生活費,然后就義無反顧地逃離,逃到好萊塢去,住在你朋友家的沙發(fā)上,開始寫作?!崩锏碌脑捬元q在耳,安泊卻低頭走進了一家中文報館的人事部。

        等安泊從報館出來,心里唯有慶幸:幸虧這里的華人足夠多,能撐起一家中文報紙。安泊在這家報館當上了編輯。這份工作掙得不多,又足夠安逸。一切與里德的建議相反。工作了六個月,就到了報稅季節(jié)。安泊報了稅,讓父母拿著稅務局的確認信去申請?zhí)接H簽證。居然雙雙獲得了批準。

        安泊轉了轉脖子,又聳了聳肩膀。在床上靠得時間太長了,后背都快硌麻了。

        她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一年前,愛莉絲剛上一年級的時候,自己那種興奮得發(fā)癢的心態(tài)。早晨八點半,把愛莉絲送到學校,回到空寂的“中途房”,那是何等地躍躍欲試啊!打開電腦寫作吧,用英語!你還有四年的時間!

        怎么突然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跑去上這個南轅北轍的班呢?安泊對自己的變化感到不可思議。她現(xiàn)在完全不需要父母在場。她這個家已經(jīng)是全英文環(huán)境了,愛莉絲的口語已經(jīng)比自己還要流暢了。要是不小心打碎一只碗,安泊縱然英語再好,也還是會“哎呀!”,愛莉絲則只可能:“woops?!?/p>

        安泊一手撐著床頭,勉強站了起來。坐得太久了,腿開始發(fā)麻。她一瘸一拐地走下樓梯,每走一步,腿上都好像有一萬根鋼針在游走。

        一挪一蹭地好不容易走到電話旁,她拿起話筒,按了一串長長的數(shù)字,一共15位。

        接電話的是楊老師?!班蓿膊窗?,”楊老師有點兒吃驚,安泊很少主動打過去,“你們那兒幾點了?”

        “快10點了?!蓖A艘幻?,安泊脫口而出,“我有個壞消息,你和我爸沒法兒分開睡了?!?/p>

        “怎么了?”

        “愛莉絲突然想單獨睡了?!?/p>

        “噢?這可是怪事兒?!?/p>

        “誰說不是呢?”

        兩方都陷入了沉默。安泊心里一陣緊張:她會不會一賭氣放棄旅游計劃呀?那樣的話,趕緊辭職還來得及。我還有三年時間。

        “唉,就這樣吧,”楊老師無奈地說,“我們湊合一下唄?!?/p>

        “???”安泊著實吃驚了,“你剛剛不是說,再也不能跟我爸睡在一起了嗎?”

        “不能又怎么樣?”楊老師淡淡一笑,“再怎么說,也不可能比現(xiàn)在更壞吧?”

        安泊不知該怎么往下接。

        雖自知無力回天,楊老師還是幽怨而誠懇地扔下了最后一顆炸彈:“當然,我以前確實希望,到了溫哥華,一切都會更好?!?/p>

        楊老師的最后陳述,像是在安泊的內心宇宙里扔進了一顆炸彈,把安泊對她媽多年來的印象炸成了碎片。塵埃落定之后,碎片重新組合,新拼出的肖像竟有幾分像安泊自己。楊老師居然也和安泊一樣,相信“生活在別處”。

        這個新發(fā)現(xiàn)讓安泊有點兒心煩意亂。她自暴自棄地打開電視,拿著遙控器一通亂按,直到看見一張熟悉的溝壑叢生的臉,湯米·李·鐘斯。這個頻道在演一部老片子,Double Jeopardy。

        安泊在學校里曾經(jīng)討論過這片子。最近一年來,對于曾經(jīng)學過的電影,安泊一直在有意回避,以至于只能靠系列電視劇來彌補對于犯罪戲的愛好。今天情況有變,安泊的內心已經(jīng)快成了一片廢墟。所以,當湯米銳利的眼睛盯住安泊時,她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detour(繞行)”的標志。命運的箭頭,也許一直都在指著中文報館。電影學院的生活,不過是中途偶然遇到了一段塌方,“detour”過去罷了。

        退一步海闊天空。時間的流水從她身上沖過,洗掉了關于寫作的雜念。水落石出,她完全可以做一個純粉絲。這感覺也挺好。心態(tài)一開放,耳朵就在不經(jīng)意間捕捉到了一個詞,“中途房(halfway house)”。女主角剛獲得假釋,還不能回家,只能住在中途房里,每天向假釋官湯米報到。安泊不由得一怔:原來“中途房”是用在這個場合的?隨即,她就被從劇情里一腳踢了出來,純粉絲再也做不成了。她眼前浮現(xiàn)出了文德爾的表情變化,先是驚愕,再是釋然,然后,然后,好像還有一絲暗笑。

        安泊急忙打開電腦——她看電視的時候總是把手提電腦放在沙發(fā)上,以便隨時查網(wǎng)上字典或是維基百科。打字的時候,她的手都在發(fā)抖:快,告訴我,這個詞兒還有別的意思,還有更普遍的意思,絕不僅僅用于假釋犯。

        在這兒,查到了。

        丟人??!她羞愧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這是今天晚上她第二次被羞愧襲擊。第一次是什么時候?一下子說不清,但她分明記得有過。羞愧使她煩躁不安,非轉移一下注意力不可。她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來到自己的書房,從抽屜里翻出一大把名片。文德爾,文德爾。對,在這兒。

        安泊抓起書桌上的手機,撥通了文德爾的號碼。三聲鈴響過后,有人接了起來。

        “你好,安泊?!彼尤贿€記得我的電話,安泊頗感意外。其實這不過是房產經(jīng)紀的基本功。

        “對,是我。 ”

        “你好嗎?”文德爾快樂地說,“你的中途房住得怎么樣?”

        這句話相當于往汽油桶里扔了一根火柴?!皦蛄?!我知道你在心里笑話我,我早就知道!”安泊吼道,“可是我告訴你,我一定能用英語寫作。一定能。拉什迪說過,英國人的歷史發(fā)生在海外。海外!依我看,連你們的語言都發(fā)生在海外,現(xiàn)在又被我們帶回來了。你知道拉什迪是誰嗎?我料你不知道。你不看文學作品,你這種人最多就看看電影?!?/p>

        “耶穌基督啊,”文德爾喊道,“我正在看Double Jeopardy,你是怎么知道的?”

        假如他們再多吵兩個回合,安泊一定能聽出來,文德爾已經(jīng)有了三分醉意??上?,安泊再一次出戲了。

        她聽到了從隔壁傳來的壓抑的哭聲。

        安泊輕輕推開隔壁的門。這個房間果然小,門一推開,安泊的陰影就輕而易舉地覆蓋了半張床。愛莉絲的小身體蜷縮在大被子下面。

        安泊站在門口,輕言輕語:“是我把你吵醒的嗎?實在對不起?!?/p>

        “你走開!”愛莉絲用盡全力怒吼,幸好被子起到了一部分消音作用,否則鄰居一定會報警。

        “好吧,那我就聽你的,”安泊把門關上,完全關嚴之前又補了一句,“有什么需要,還可以再叫我?!?/p>

        門一關緊,愛莉絲哭得更掏心掏肺了。

        安泊的內在宇宙又一次受到?jīng)_撞。這孩子到底還是像我啊,心思就像一團亂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她重新把門推開,走到床邊,未經(jīng)邀請就坐在了愛莉絲身邊。果不其然,愛莉絲的哭泣反而開始退潮了。

        等愛莉絲完全平靜下來,安泊說:“你要是后悔了,就直說吧。咱們還可以搬回去。你遲早能夠一個人睡,但是不能著急。那么多天都沒做到的事,怎么能指望一個晚上就做到呢?”

        “不是為這個,”愛莉絲抽抽搭搭地說,“我難過,是因為我怕牙仙女找不到我。”

        “你又掉了一顆牙?”安泊不免緊張起來。“哪一顆?”

        愛莉絲坐了起來,把嘴巴從左耳咧到右耳。安泊忐忑不安地捧著艾莉絲的頭,左看看右看看,直到弄清原委,內疚感才稍稍有所減輕。原來是一顆新牙在乳牙沒掉之前就已經(jīng)萌了出來,現(xiàn)在乳牙雖然掉了,卻并沒有因此留下明顯的空洞。

        “牙呢?在主臥室床頭柜上嗎?”安泊故意逗她,“我給你拿過來好嗎?”

        愛莉絲羞愧不已,猛地拉過被子,蒙住頭?!皢鑶鑶鑶琛!边@次哭得更委屈了。

        “好了好了,別哭了,咱們過去守著它。”

        母女倆回到了主臥室,頭挨頭地躺下了。

        好像是怕失去安泊,愛莉絲兩只手緊緊捧著安泊的頭。安泊伸出手,反身摸索著關上了臺燈,縮手回來的時候不留神把鬧鐘碰到了地上。

        “別動,”愛莉絲的手緊緊地捂著安泊的耳朵,“別去撿?!?/p>

        安泊攥著愛莉絲的手,把她的兩手拉下來。四只手放在兩人胸前,彼此感受著對方的心跳。也許是今晚折騰的時候太長了,不到三分鐘,愛莉絲的眼皮就開始打架。

        “對不起,”愛莉絲呢喃著,“等姥姥姥爺走了,我自己一個人睡,我保證?!?/p>

        “我相信你,”安泊抽出自己的手,輕輕拍了拍她,“最多再有半年,等他們走了,一切重新開始?!?/p>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了愛莉絲的鼾聲。

        只是,她現(xiàn)在不大相信自己了。“我還有兩年半。”黑暗中,安泊苦笑了一下。

        她想起了娘家辦的那場送別晚宴。那是2006年的農歷初二。按北方風俗,出嫁的女兒要在那一天帶著女婿回娘家。安泊為了安置愛莉絲(那時還叫豆豆),兩周前就來到了石家莊。父母之所以特意選在初二設宴,是為了不讓趙昕跑兩趟。但只有安泊知道,趙昕一趟也不會來了。

        一直到晚宴之前一小時,安泊才裝模作樣地告訴父母:趙昕剛才打電話,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楊老師和安校長對視了一眼,什么都沒說。

        于是,非常沒來由地,在晚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安泊突然對妹妹蘇說:“等我在溫哥華站穩(wěn)腳跟,我就讓咱爸咱媽把豆豆給我送過去,然后我再想辦法讓他倆留下來。”

        蘇不很熱心地“哦”了一聲,似乎并不買賬,“加拿大到底有什么好的?”

        “北極熊!”丁當,蘇七歲的兒子,快樂地接了個下岔。

        “答對了!等姥爺姥姥站穩(wěn)腳跟,我就讓他們把你接去上學,好不好?”

        “太好了!”丁當跳了起來,“外國小孩過得可快樂了!”

        這一下,在場的四個大人一齊把目光轉向了安泊。安泊知道,她撓到了全家的癢處。于是,她清了清喉嚨,自信地迎接著大家的目光,開始描述倉促間畫出的路線圖:

        “如果一切順利,五年之內解決咱爸咱媽的身份問題。等咱爸咱媽的事兒辦妥了,就接丁當去加拿大讀書。丁當現(xiàn)在七歲,五年后十二歲,到加拿大正好上中學;十一年后中學畢業(yè),再上二年大專,畢業(yè)后就能以‘加拿大經(jīng)驗類別’申請移民。重點在這兒,加拿大有一個獨特的 ‘加拿大經(jīng)驗類別’,只要上兩年大專就能拿到身份。這就已經(jīng)十三年了。一旦丁當站穩(wěn)腳跟,他就能以自己的名義擔保你倆(指蘇和她丈夫)去加拿大團聚。這大概還需要五年。也就是說,十八年后咱全家都變成加拿大人,在溫哥華團聚?!?/p>

        “姐,我敬你一杯!”蘇最先反應過來。

        安泊的心,被全家人的熱情融化了。是的,我漂洋過海,是為了你們。

        真的到了大洋彼岸,安泊的熱情卻逐漸冷卻下來。她開始后悔當初說的那番大話。父親安排愛莉絲獨自來加,雖給安泊造成些許不便,卻也使她如釋重負:那張路線圖,反正不是我撕毀的。

        但是現(xiàn)在,她開始懷疑自己了。路線圖的誕生也許并非是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自己和他們之間,也許永遠剪不斷扯還亂??墒沁@,這,完全說不通啊。

        安泊從小跟父母就不親。初二那年為什么非要上個數(shù)學提高班?就是為了在中考時脫離父母任教的學校。寄宿高中的第一夜,宿舍里別的同學都哭得稀里嘩啦的,唯有她一個人哭不出來。她只好用被子蒙著頭,裝哭。那是她第一次體驗孤獨,不是因為和父母分離,而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和別人不一樣。

        愛莉絲翻了個身,順便把被子扯過去一大半,看來是已經(jīng)睡熟了。安泊睡不著,干脆坐起來,靠在床頭。也許是起得過猛,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仿佛一跤跌在懸崖邊上,往下看到一片虛空。

        一陣柔和的手機鈴聲從書房傳來。這么晚了,會是誰呢?愛誰誰,有個人說話也挺好。

        她跑進書房,抄起手機。原來是文德爾。

        “文德爾?什么事?”

        “我向你道歉。我不想冒犯你。如果我無意中說了什么讓你感覺不好,我鄭重道歉?!?/p>

        “沒關系。其實這也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剛才沒有打擾你的工作吧?”

        “沒有,我在喝酒。你想不想出來喝一杯?”

        “為什么不呢?你在哪兒?”

        文德爾說了一個酒吧的名字。

        安泊只用了20分鐘就開車來到溫哥華市中心,然后把車停在一個24小時立體停車場。一旦踏上溫哥華街頭,她的心意又變了。溫哥華的秋夜溫和濕潤,有一種消磨一切、瓦解一切的魔力。海風習習吹來,安泊順水行舟,拐進了路過的第一個酒吧。

        安泊坐在吧臺前的高凳上,盡量擺出老練的架勢,點了一杯“大都會”。她的上一杯(也是她唯一的一杯)“大都會”,距這杯有三年之久。那一天是他們班上的賈斯汀過19歲生日。加拿大法律規(guī)定:19歲以下不能飲酒。終于滿了19歲的賈斯汀舉著一杯“大都會”,對安泊無比惆悵地說:“你知道嗎?從現(xiàn)在開始,每次喝酒都是合法的了?!?/p>

        賈斯汀現(xiàn)在應該有22歲了。安泊偶爾也會登錄一下Facebook(臉書),看看過去的同學們如今都在做些什么,只是自己從不發(fā)言。賈斯汀回了薩斯卡通省老家,在那兒找了一份工作,打算掙夠了錢就去巴黎,拍一部關于大城市建筑涂鴉的紀錄片。他并沒有在停尸房工作,所以攢錢的速度不太理想。

        一杯很快就喝完了,安泊又要了第二杯。他們班上恐怕只有凱文具備在停尸房工作的潛質。他喜歡寫恐怖片。凱文啊凱文,你如今又在哪兒蹉跎呢?

        不知不覺,第二杯又喝完了。安泊剛想舉手叫服務員,就聽見手機響。酒吧里很吵鬧,安泊把錢扔在吧臺上,一溜小跑著來到了街上。

        “你到哪兒了?”文德爾問。

        她想撒個謊,但是她已經(jīng)有了三分醉意,于是真話毫無阻力地脫口而出:“好像是西哈斯庭街和里查德斯街的交叉口?!?/p>

        “那你順著西哈斯庭往候馬街走。哦,算了吧,你原地別動,我去找你?!?/p>

        “不不,你不用過來了?!卑膊凑f,但是文德爾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安泊抬起頭,四下里看看。她的學校就在西哈斯庭街上,她對這一帶曾經(jīng)了如指掌。校園24小時都對學生開放,計算機房里、攝影棚里,分分鐘都有人在工作。

        她打算順著西哈斯庭街往甘比街的方向走,校園就在甘比街上??墒遣恢趺垂樟艘粋€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里查德斯街。她決定將錯就錯。但里查德斯街走到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她十分氣惱地記起,順著橫在面前的科多瓦街往右拐,也能回到學校。

        恰在這時,一股淡淡的啤酒香味拯救了她。順著這股香味,她左拐上了科多瓦街。安泊上學的時候,每天從Waterfront公交樞紐一下車,就得一路狂奔往學校趕。偏偏Waterfront站前有個露天酒吧,從早到晚都有人悠閑地坐在那里,談天說地喂鴿子,看到安泊這樣的暴走族,還會親切友好地打個招呼。那時安泊對這個酒吧的憧憬,就像戰(zhàn)士透過硝煙看到了和平紀念碑。她暗下決心:畢業(yè)后,一定要專門到那里去一醉方休。其實安泊并不喜歡喝酒。更重要的,一旦真的畢業(yè),她竟然一次也沒來過Waterfront。

        這么說,實現(xiàn)愿望就在今天了。在啤酒香味兒的牽引下,安泊終于走進了向往已久的露天酒吧,點了今晚的第三杯“大都會”。

        她感覺很滿足,終于圓了一個夢。這就是溫哥華的夜生活,好好享受吧。有人說溫哥華是世界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呢,你都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三年了。父母居然還對能否適應抱有疑問,整天問東問西。其實,他們的問題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怎么才能適應天堂呢?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陳年舊事。

        那件事發(fā)生在安泊13歲左右。當時她家住在一棟老工房里,一共15平米,爸爸、媽媽、蘇和安泊,四口人擠在一張床上。有一天早晨,安泊在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西,短粗,鼓鼓的,像一節(jié)香腸,腸衣還打了個結。她用手捏了一下,里面是液體。安泊把結兒解開,從里面竄出一股刺鼻的腥味。這時媽媽醒了,伸手就給了安泊一巴掌。

        “我再也不能跟你爸睡在一張床上了?!?0多年后,楊老師落落大方地說。

        安泊終于記起,她今晚的第一次臉紅,其實是因為楊老師的坦然。楊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圓滿了,可以全身而退了。而安泊卻離婚了,半途而廢了。

        離婚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尤其是對安泊這種有追求的人來說?安泊出國之前,不止一個人建言:要想用英文寫作,你必須嫁個說英語的當?shù)厝?。反過來,也有不止一個人斷言:所謂用英文寫作,只不過是個借口,其實你就是想嫁一個洋人?!熬退阄艺嫦爰抟粋€洋人,”安泊笑道,“也用不著這么高端的借口吧?”

        話雖如此,在出國這件事上,她從沒正面跟父母坦然交流過:我出國是為了用英語寫作。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跟趙昕講,可以跟米琪講,唯獨在父母面前說不出口。她不習慣跟父母談論隱私。

        跟父母能談什么呢?似乎就只有路線圖了。

        安泊想到這兒,腦子里突然“轟隆”一聲巨響。一場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塌方,發(fā)生在了她的內心宇宙里。

        有人在彈琴唱歌,聲音好像是從天上飄落下來的。安泊循聲望過去,看到了一條大船的剪影。對呀,這里是溫哥華的waterfront(碼頭),南來北往的游輪就??吭谶@里。黑暗模糊了一切與一切的距離。安泊恍惚覺得,她只消抬一下肩膀,胳膊肘就能觸到太平洋。

        文德爾的電話又來了。安泊不想接,可是鈴聲響個不停,惹得旁人注意她。

        “安泊,你到底在哪兒?”

        “阿拉斯加,”安泊笑著說。

        “你在耍我嗎?”文德爾聽起來有點兒不高興。

        “不,不,”安泊猛醒,“我就是想自己坐一會兒?!?/p>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我們一起坐一坐,喝一杯。嗯,好吧,其實我知道拉什迪是什么人?!?/p>

        “真的?你怎么會知道?”安泊突然有了興趣。

        “兩年前,你告訴過我。我至今記得?!?/p>

        “噢,得了吧,”安泊覺得掃興。又是兩年前,她努力想忘掉的兩年前?!敖裢砦夷膬阂膊幌肴チ恕?,我好像看見你了?!?/p>

        隔著科多瓦街,安泊看到一個疑似文德爾的人停住腳步,四下張望。安泊其實經(jīng)常在自己工作的報紙上看到文德爾的照片。房地產廣告通常要占本地華人報紙廣告的一半。

        他們兩人之間隔著一條街。街燈照到路面上,科多瓦街像一條閃閃發(fā)光的河。黑暗將一切物體之間的距離都模糊掉了,原本可以確切丈量的,現(xiàn)在反倒變成了無限。安泊想象自己穿過街道,向文德爾走去。然后,走著走著,突然就停在了馬路中央。是的,她一定會的。她總是這樣,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突然就停在中途。

        “你到底在哪兒?”文德爾四下里張望。

        安泊一陣心慌意亂,不由分說就掛上了電話。

        遠遠地,安泊看到文德爾險些跌個跟頭。安泊自己的心也一下子揪緊了。

        文德爾恢復了平衡,把電話揣在兜里,沿著科多瓦街的南側,繼續(xù)往西走了。假如她想讓他回來,現(xiàn)在也許還來得及。她想嗎?她的手機就在桌上,離手指幾厘米。

        凌晨一點,安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設在辛克萊廣場的24小時停車場。她剛剛坐進停在五層的車里,文德爾的電話又來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文德爾說,“你喝醉了,不能開車?!?/p>

        “謝謝你。我就在停車場坐一會兒,等酒醒了再回家?!?/p>

        安泊的心里涌起一點點暖意。

        “其實我家就在附近,”文德爾輕聲細語地說,“你要不要到我家喝杯咖啡?”

        恰在此時,不遠處的電梯“叮當”一聲。電梯門打開,一個長相丑陋的陌生人走了出來。“不用,謝謝。”安泊說,聲音里有深深的疲倦。

        “好吧,”文德爾說,“再見。 ”

        電梯門又關上了。陌生人不知去了哪兒。電梯門上的數(shù)字從 5變成 4,再變成 3、2、1,然后就停在1上,一動不動。

        安泊坐在車里,從這個角度,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一點點太平洋。她忽然記起在加拿大的第一年。有一天,她在99號公路上開車,恍然感覺自己可以無限提速,按照飛機起飛的原理,開著這輛Caravan就能直上九霄。

        那時候,她的內心宇宙還是很強大活潑的;那一年,她還是氣勢如虹一往直前的。從什么時候起,自己就浸泡在“中途”這個詞兒里了呢?

        也許,我選錯了飛機場。溫哥華這個地方,實在是太中庸了。北京是多么極端啊!不僅冬天嚴寒,夏天酷暑,而且從冬到夏或者從夏到冬的轉換,往往只需一兩個星期。溫哥華的春秋兩季特別漫長。人的頭頂上好像有一個蓋子,要么一天天越旋越緊,要么一天天越旋越松,反正總也不能到位。

        “也許,”在沉入夢鄉(xiāng)之前,安泊想,“我應該搬到阿拉斯加去。”

        安泊猛地醒來,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她把鑰匙插進點火器,車上的數(shù)字鐘告訴她:現(xiàn)在是早晨六點二十五分。安泊趕緊打著火。愛莉絲每天七點半起床,她必須趕在這之前到家。平常這個時段,街上應該還很冷清,但實際的交通狀況卻比安泊預想得要糟。

        把車停在車庫里,又從車庫進了門廳,安泊赫然發(fā)現(xiàn)愛莉絲的旅游鞋已經(jīng)不見了。拖鞋倒是整整齊齊地擺在鞋架前。她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二樓。二樓廚房有些亂,明顯有人用過。她來不及細看,一口氣跑到三樓。主臥室的門大敞著,愛莉絲不在里面。

        安泊頓覺五雷轟頂。愛莉絲半夜起來,發(fā)現(xiàn)我不在家,離家出走了?她會上哪兒去呢?安泊發(fā)了瘋似的在主臥室里翻找,希望能翻出愛莉絲留下的片言只語。她把被子掀到地上,把枕頭扔到地上,把床單扯到地上,然后盯著暴露的床墊,無計可施。她揪著頭發(fā),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踱步,直到被一個硬物硌了腳。低頭一看,是只鬧鐘。鬧鐘上的時間頓時讓安泊清醒了過來。自己車上的表還沒有調回到標準時間,此時此刻實際上已是八點十分了。

        安泊冷靜了下來。愛莉絲喜歡上學,她不會逃學的。

        安泊用了五分鐘趕到學校。時間還早,她輕易就在停車場上找到了車位。教學樓還沒開門,安泊繞過教學樓,走到操場的一側。操場大得像草原。安泊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操場另一側的沙坑旁邊。

        安泊立即放下心來。她穿過操場,向沙坑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想怎么解釋今天晚上自己的缺席。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她的鞋和褲角。等她跑到愛莉絲面前,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

        愛莉絲抬起頭,冷冷地望著安泊。一夜沒睡好,愛莉絲的雙眼布滿血絲。

        “對不起,”安泊說,內疚使她把想好的理由又咽了回去。

        “沒事兒,”愛莉絲聳了聳肩,“這不是挺好嗎?我們直接就進入第二步了?!?/p>

        哦,對了,那張路線圖。安泊一下子想了起來。有一分鐘時間,她在內心深處不住地驚嘆。多懂事的孩子!比她的年齡要成熟得多。也許,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長大,本身就像讀了一個速成班。

        “你做什么呢?”她注意到愛莉絲一直在挖沙坑,“快起來吧,草地上很濕的。”

        愛莉絲嘆了口氣,然后向安泊伸出手。她的手心里有一個小紙包,紙包上沾著沙子?!八降走€是沒來。”

        “真對不起!”安泊驚呼,這次是真心的。

        “是我該說對不起,我昨天晚上說了謊,”愛莉絲顯得有點兒難為情,“它不在主臥室。星期五放學前,我把它埋在沙坑里了。”

        “為什么?”

        “我覺得,在學校,她可能會更容易地找到我?!睈劾蚪z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家,有點兒,中國。”

        安泊驚呆了。怎么一轉眼的工夫,這孩子的智商又回到了五歲前?她不由自主地,茫然地盯著愛莉絲,仿佛這樣就能使她獲得進入愛莉絲內心世界的密碼。

        愛莉絲剛毫不退縮,依然執(zhí)拗地仰著頭,右臂高舉著紙包,嚴肅而莊重地向安泊出示著證據(jù)。

        安泊下意識地將紙包接了過來。

        她輕輕打開紙包,一只骯臟的小牙齒露了出來。參差不齊的牙根中間,有一個暗紅色的小圓點,似乎是血。安泊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她用手輕輕抹了一下牙根,血跡還在,仔細一看,才意識到那是牙髓。這是安泊第一次觸碰愛莉絲的斷牙,奇特的觸覺讓她心跳加快。七年,牙齒般堅硬的七年。七年來,她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時間平行后移理論也許是個錯誤。

        她把那只斷牙捏在手里,翻過來掉過去地看,終于發(fā)現(xiàn)它一面是潔白的,另一面則是污黃的。她想起多少次臨睡前,自己大喊大叫,要愛莉絲刷牙時別忘了另一面。她的心在剎那間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你到底還是沒刷?!彼盐埸S的那一面展示給愛莉絲。

        “就因為這個?”愛莉絲瞪大了眼睛。

        “我不能肯定,不過我們可以問問她?!?/p>

        她用手托起那個紙包,高高舉過頭頂。她把頭盡量地向后仰,好讓自己充分地直面頭頂上那個想象中的蓋子。不僅如此,她還踮起了腳尖,仿佛這樣一來,天上的牙仙女就能把她們母女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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