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慧
走到村莊附近時,唐兵已近虛脫。每當疲憊感浮現(xiàn),試圖減緩他的腳步時,一種更強烈的感情又讓他加快步伐。
在蘆山地震后的兩天里,電話不通,情況不明,他不知道68歲的母親和8歲的兒子在家鄉(xiāng)是否平安。于是,他從云南昭通啟程,匆忙踏上了回家的路。
轉(zhuǎn)過一座山腳,就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夜空陰暗,星月全無,空中飄著雨絲,唐兵眼前一片黑暗。直到走到自家住房所在的泥坎下,借助微弱的光亮,唐兵才看清真實的狀況:泥坎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
遠處壩子上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唐兵跑過去,在一個用塑料防雨布臨時搭建的帳篷里,看到幾位抽煙的老人,都是熟悉的長輩。
來不及寒暄,老人伸出手,指向帳篷一角。唐兵喚了一聲母親,又喚了一聲兒子的小名,被子動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跳起來,喊了一聲“爸爸”。隨后,一個老婦人遲緩地坐起,從老人坐起來的姿勢,唐兵知道,那是他的母親。那一刻,他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唐兵看看手表,時針指向晚上9點20分。
兩天前,他還在500公里外云南昭通的一個建筑工地上,身邊是一堆用來捆綁混凝土外架的木板和鐵絲。
唐兵月收入5000元左右,他的妻子也在同一個工地打工,月收入3000元左右。夫妻二人每月可賺8000元,對一個農(nóng)民工家庭來說可謂可觀,但他們的辛苦也顯而易見。說到工作的辛勞,唐兵伸開兩個手掌,展示層層疊疊的老繭。
他和妻子每天工作9到10個小時,睡在4至6人一間的簡易工棚,基本沒有節(jié)假日。
初中畢業(yè)的唐兵,最自豪的是蓋過30層高的樓房。“站在30層,可以看到城市很遠的地方。”他說,盡管他并不了解城市的真相。
抽煙的老人讓出條凳的一端,讓唐兵坐下,給他喝水。母親坐在帳篷口,講述地震發(fā)生時的情景。
4月20日清晨,她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吃了豌豆、玉米和菜葉煮成的糊糊,便走到鄰居家,坐在水井邊,拉家常。8點剛過,地震來了。
“腳下的土地猛地向上拱起,又落下,反復了幾下,就聽到房子嘩啦嘩啦地倒下。”母親朝自家望去,只見整個泥坎都垮掉了,泥坎上的房子隨之傾斜,瓦片、磚墻噼啪掉在地上,隨后,空空的木頭房架像小孩玩具一樣折斷,整個兒翻倒在幾米高的泥坎下。
唐兵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當時沒有睡在自家床上。周五放學后。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到唐兵姐夫家找表哥玩,就睡在了那里。周六上午地震發(fā)生時,兒子正隨唐兵姐夫一家人“栽玉米”。他和表哥兩個小孩負責把小草一般的玉米苗從苗圃里連根挖起,用泥土把玉米苗的根部裹成一個小球,再交給大人種在田里。
“攢泥球”的工作和做游戲一樣,十分合適交給小孩來做。他們像制作工藝品一樣,把泥球攢成一般大,整齊地擺放在籮筐里。如果有兩個以上的孩子同時工作,他們還會進行比賽,看誰把泥球攢得更圓,誰把泥球的外表處理得更加圓潤。
當一個籮筐擺滿,大人就把籮筐取走,將“工藝品”栽種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唐兵知道,在他的家鄉(xiāng),栽玉米這種通常交給小孩干的工作,救了兒子一命,可能也救了其他很多孩子的性命。
唐兵在4月20日中午才知道家鄉(xiāng)地震的消息。
臨近下班時,名叫陳林的老板走到他身邊,說:“小唐,你的家鄉(xiāng)地震了?!碧票鴵艽蚰赣H的電話,無法接通。又打鄰居的電話,還是不通。隨后一段時間,地震災(zāi)難的消息密集地傳來,他憂心如焚。
他讓妻子留下,自己啟程回鄉(xiāng)。老板痛快地準了假,在得知“昭通—雅安”的火車停運后,他還幫忙聯(lián)系了三輛中巴車,親自護送三十幾個家在蘆山的工人回四川。
4月20日下午,車到成都雙流,工人們換乘了開往邛崍的大巴。
4月21日上午8時,到達邛崍,上午10時,到達和蘆山交界的高河鎮(zhèn)。這里的災(zāi)情已經(jīng)有所顯現(xiàn),大量房屋受損,道路被塌方阻斷,開往蘆山的車輛排成十幾公里的長龍。
見通行無望,唐兵選擇下車步行。他和三十多個人結(jié)伴,爬過了高河鎮(zhèn)的塌方區(qū),一路向蘆山前行。
每隔幾小時就有一次余震。不時有山石滾下,一路轟鳴著,滾到等待收割的油菜田里。唐兵時刻盯著上方,防止被落石擊中。通過危崖下的路段時,他和同伴大聲呼應(yīng),“大家快些跑,別停留太久!”
下午3時40分,他們走到玉溪河(又稱蘆山河)。在這里,道路又被巨石截斷。唐兵等人翻過巨石繼續(xù)前行。晚上6時30分,終于走到蘆山縣寶盛鄉(xiāng)。寶盛鄉(xiāng)離他家不到10公里。但是,在寶盛鄉(xiāng)的金雞峽大橋,道路再次中斷。唐兵和同伴不得不再次冒險攀越阻斷道路的巖石。
經(jīng)過近60公里不停歇地徒步行走,一個40多歲的同伴終于吃不消,蹲在路上喘著粗氣,再也直不起身。
唐兵也很累,他陪同伴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口水,然后拿過同伴30斤重的包裹,背在自己肩上。他知道,這些分散在不同地方打工的人,此時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家。
唐兵的家在雙石鎮(zhèn)石鳳村8組,該組共16戶,80多人。大多數(shù)中青年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兒童。在蘆山災(zāi)區(qū),這樣的空巢村莊比比皆是。
這種情況在地震中有好有壞。好處是老人大都勤勞,早起干活,從而避免被倒塌的房屋所傷。壞處是老人體力不濟,想從廢墟中刨出糧食來吃都有困難,災(zāi)后自救遂成問題,更加依賴他人施救。
災(zāi)民家中都沒有存糧,平時吃米,多靠購買。震災(zāi)過后,道路阻斷,缺糧成為災(zāi)民面對的頭號難題。
十年前西南諸省實施“天保工程”,大部分土地退耕還林,農(nóng)民除了種點自己吃的菜和玉米,不再以種田為生。唐兵家的田地已經(jīng)所剩不多,不到一畝,母親一人即可耕種。這種狀況在這里非常普遍。
年輕人多數(shù)外出務(wù)工,少量的種田工作,便由老年人承擔下來。他們種些菜和玉米糊口,讓兒女外出打工,換來種田無法取得的貨幣收入,以支付修屋蓋房、子女讀書、日?;ㄤN。
好在民風淳樸,各家各戶把糧食集中起來,用磚搭起公共灶臺,煮飯共食。體力稍健者,主動干些取水、蓋帳篷的重活兒,集體自救,一村人暫保無虞。
唐兵碰到了幾個聞訊還鄉(xiāng)的年輕人,交談起來,都有雷同的故事情節(jié):聽到家鄉(xiāng)地震,通訊中斷,牽掛家中老幼安危,遂不顧一切,千里還鄉(xiāng)。有人徒步翻山,有人騎摩托車。
年輕人見面,慶幸甚少傷亡之余,也為即將開始的災(zāi)后重建感到擔憂,因為他們只能在家逗留幾天,就將返城打工,把繁重的災(zāi)后重建工作交給年邁的老人。
4月22日,唐兵在家逗留了一天,就踏上了返回昭通的路途。留在缺糧缺水的家鄉(xiāng)也幫不上忙,在母親的勸說下,他和來時一樣,選擇徒步穿過交通中斷的山路。回鄉(xiāng)、回城,他沒有時間停下來想,兩者為何都如此匆忙。
在災(zāi)區(qū)的道路上,唐兵到處可以看到和自己一樣徒步返鄉(xiāng)或回城的年輕人。他們大都有著時髦光鮮的衣著,韓版牛仔褲、粉紅短裙、染黃的頭發(fā)、耳釘、護膚品滋養(yǎng)的新鮮面孔僅從外表上看,他們和處于農(nóng)耕狀態(tài)的村莊屬于兩個世界。
但是,至少在這個短暫的時刻,瓦礫和廢墟上活躍著的光鮮身影,為村莊平添了一些平時缺少的生氣,證明兩個世界之間并未切斷全部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