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國蓮

（長沙民政職業(yè)技術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道德行為有廣義和狹義之說。從廣義的角度看，道德行為指的是與道德有關的行為；從狹義的角度看，道德行為則是指遵守為社會所倡導的道德規(guī)范和倫理準則的行為，如正直、誠實、守信和仁義等方面的行為。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不道德行為或敗德行為，如欺詐、背信棄義、見死不救等。本文是從狹義的角度考察道德行為。以往研究多從制度建設、習慣養(yǎng)成、良心調控和教育培養(yǎng)等維度和層面考察道德行為的形成機制（譚德禮，2011；樊澤恒、司秀民，2006；包曉光，2013），盡管有其邏輯上的合理性，但卻不乏籠統(tǒng)和表面化之嫌，沒有較好地把握道德行為得以形成的根本機理和規(guī)律。道德行為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或其形成背后的邏輯是什么？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將從根本上決定道德文明建設的成效。

作為社會事實的道德行為有其自身的運作邏輯和形成機制，但其固有的復雜性又非單一學科視角所能把握和理清，而需借助多學科視角的分析來還其原貌。不同學科有其特有的范式、邏輯和分析視角，能呈現(xiàn)分析對象某特定維度的運行機制。道德行為作為一種社會事實，是由理性行動者在具體的社會制度環(huán)境中承載和實現(xiàn)的。首先，道德行為是行動者理性選擇的結果；其次，行動者的理性選擇不是抽象的，而是在具體的等級式制度環(huán)境和網(wǎng)絡式社會情境中完成的。因此，我們至少可以從政治學、社會學和經(jīng)濟學三種學科視角對道德行為的形成機制進行綜合分析。

一、等級式權威與道德行為

政治學是關于權力或權威的形成及其分配和行使的學科，旨在探尋權力或權威在型塑社會秩序中的邏輯與機制，權力-遵從關系是政治場域中的主導性關系。這可從被稱之為現(xiàn)代政治思潮鼻祖的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那里清楚地看到些許端倪。他堅持認為，人類最初所處的自然條件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要避免這種無法無天的混亂局面，就需要利維坦式的極權主義政體來實施秩序（弗朗西斯·福山，2002:185）。不管是民主政體、威權主義政體，還是極權主義政體，也不管其承認還是不承認，秩序與一致都是其不容忽視的政治訴求，也是其政權合法性的重要來源。社會秩序的達致依賴于行動者對法律、道德、慣例和習俗等規(guī)則的遵從。道德與法律、慣例、習俗之間原本就有著天然的親緣關系：道德來源于慣例和習俗，而那些具有共通性的道德規(guī)范又往往被制定為法律。

從政治學的學科視角看，行動者遵從道德規(guī)范和倫理準則，即其道德行為是等級式權威教化的產物。首先，現(xiàn)代國家是以韋伯式科層制組織起來的官僚機構，到處充滿等級式結構及其權威。政府機構、企業(yè)組織和家庭是現(xiàn)代社會三種主要的組織形式，多是以等級式關系組織起來的，其運作離不開等級式權威的行使，且這三個層面的組織也是國家層面的等級式權威得以貫徹和行使的工具。上述三個層面的組織都有其自身的倫理道德準則，例如，家庭有家庭倫理，企業(yè)有職業(yè)道德，政府則有行政倫理。每一種倫理道德的履行，即相應行動者道德行為的形成都有其相應等級式權威的介入：先是對道德準則的宣講，而后是對道德行為的監(jiān)控，最后是對道德行為的評價（例如，對道德模范的表彰和推廣）。以家庭為例，在現(xiàn)代家庭中，父母是具有等級式權威的家長，他們以專制或平等的方式向孩子灌輸或講解一些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使其明白規(guī)則之意涵及其對自己、他人及社會的重要性；而后監(jiān)控孩子的道德行為，即其遵守道德規(guī)則的情況；最后是以表揚或懲罰的方式評價孩子的道德行為，讓其在快樂或痛苦中記憶道德規(guī)則，促其在未來的實踐中遵從為社會所認可和倡導的道德準則。企業(yè)組織和政府機構中的等級式權威也通常以與家庭類似的方式激勵相應場域中的行動者認知和踐行相應場域的主流道德準則，約束其偏離主流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

其次，等級式權威施加道德教化的嚴苛程度在不同的組織場域和不同時代存在較大差異。道德教化的嚴苛和強制性程度集中體現(xiàn)在對道德行為的監(jiān)控中。在政府機構和企業(yè)組織中，等級式權威對相應場域中行動者的道德行為通常有極為嚴苛的監(jiān)控，對有違職業(yè)道德的敗德行為施以強制性的嚴厲懲罰，例如，從限制評優(yōu)評獎到取消其組織成員資格，甚至以載入品行檔案的方式便于其他用人單位在錄用人員時審查其任職資格。這在我國的計劃經(jīng)濟時期有著極為典型和鮮明的體現(xiàn)。例如，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國有企業(yè)中，每個員工的道德操守和品行必須接受等級式權威的評價，其評價結果需詳細記錄并存檔。不良的品行表現(xiàn)將降低其年度獎金的等級，并被排除在“先進”、“模范”和“積極分子”的評選機會之外（參見，Andrew G.Walder，1986）。市場化改革后的中國社會，等級式權威對行動者道德行為的監(jiān)控已有較大的放松，如有關品行的檔案記錄已有流于形式化之嫌，但對于可能影響組織形象和聲譽的道德行為仍有較嚴格的監(jiān)控。相對來說，家庭中的等級式權威在道德教化中的嚴苛程度要低得多，至少傳統(tǒng)社會中的那種由族中長老實施的帶有強制性的懲處方式在今天已基本消失，但嚴苛程度在不同家庭存在較大差異。

等級式權威型塑道德行為的機制是合法性機制（周雪光，2003:74-75），其邏輯是生存?zhèn)惱怼Ｐ袆诱咭诩彝?、企業(yè)、政府以及更大的社會中獲得作為生存基本條件的成員資格，必須采取符合相應組織場域期望的行為，即遵守作為組織場域共識性文化的道德準則，以求得合法性。取得合法性資源也是每一個行動者尋求更大發(fā)展空間的基礎。也正是這種源于謀求生存和發(fā)展的合法性壓力迫使行動者采取為社會所期待的道德行為。

二、社會關系與道德行為

基于社會互動而結成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及其對行動者道德行為的激勵和制約，一直是社會學關注的核心主題之一，作為社會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就曾一直致力于創(chuàng)建一門道德社會學。他認為，道德根植于人的社會本性和社會聯(lián)系中，“一旦所有的社會聯(lián)系都消失時……那么政治經(jīng)濟就與道德隔離了”（涂爾干，2001:237）。無論在原始社會還是現(xiàn)代市場社會，道德都內生于人們的交往與合作，并且深刻而持久地規(guī)定著人們的行為（汪和建，2005）。只有建立了穩(wěn)定的社會聯(lián)系，才能在他們之間形成某種超越個人利益的集體情感。當這種集體情感的效用得到明確證明，“當他們被時間神圣化以后，他們就會表現(xiàn)出一種責任意識，轉變成法律或道德的規(guī)定”（涂爾干，2001:240）。涂爾干尤其重視借助更為具體的社會聯(lián)系即職業(yè)群體來培育和發(fā)展一種特定的和更具實踐意義的職業(yè)道德。他相信，職業(yè)群體不僅可作為聯(lián)系國家與個人之間關系的橋梁，而且可生成一種規(guī)定其成員生活的道德權威：“在職業(yè)群體里，我們尤其看到一種道德力量，它遏止個人利益主義的膨脹，培植了勞動者對團結互助的極大熱情，防止了工業(yè)和商業(yè)關系中強權法則肆意橫行”（涂爾干，2000:2）?？偟膩碚f，在涂爾干看來，所有道德來源于社會，社會之外沒有道德生活，社會即相當于一個生產道德的工廠；社會鼓勵道德上有約束的行為，而排斥、抑制或阻止不道德行為（齊格蒙·鮑曼，2002:225）。

涂爾干認為，道德踐行的成效（即道德行為能否成為現(xiàn)實）取決于社會聯(lián)系的性質或特性。公共道德的踐行是社會輿論推動的結果。由于社會輿論缺乏明確具體的社會聯(lián)系或社會單位的支持，因而其往往難以對相關行動者形成足夠的約束。與之相反，在有著明確界定的社會聯(lián)系的環(huán)境中，道德行為卻較容易出現(xiàn)。因為社會聯(lián)系越強，成員之間的互動和接觸越頻繁，相互之間形成的對道德義務的共識和期待也就越多，其認可并踐行道德義務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同時，密切而持久的社會聯(lián)系本身也有助于抑制或防范違背道德義務的機會主義行為的發(fā)生（汪和建，2005）。

齊格蒙·鮑曼在涂爾干的基礎上將有關道德行為形成機制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他指出，道德行為只有在共同體存在、在“與他人相處”的背景下，也就是一種社會交往的背景下才可以想象，而不能把它的出現(xiàn)歸因于訓誡與強制的超個體機構，即一個社會背景的存在（齊格蒙·鮑曼，2002:233-234）。顯然，鮑曼不滿足于將道德行為歸因于某種強制性的、抽象的社會力量，而強調具體的社會交往在道德行為形成中的根本性作用。在他看來，道德最樸素的形式就是主體間關系的基本結構，它不受任何非道德因素的影響。因為道德的內容是對他人的一種職責，是一種優(yōu)先于所有利益要求的職責（齊格蒙·鮑曼，2002:239）。而標示道德本質內涵的責任源于由社會交往促成的社會接近。責任的消解以及接踵而來的道德沖動的淡化，必然包括了以身體或精神的隔絕替代社會接近。也就是說，與社會接近相對的社會距離意味著道德聯(lián)系的缺失：隨著社會距離的拉大，對他人的責任就開始萎縮，對象的道德層面就顯得模糊不清；距離的社會生產將廢止或削弱道德責任的壓力（齊格蒙·鮑曼，2002:240、251、260）。鮑曼上述有關社會距離/接近與道德行為之間關系的觀點來源于他對“大屠殺”的分析，亦為后者所支持。

涂爾干和鮑曼道德社會學的共同點是，他們都認為，道德行為是社會關系的產物，是源于社會關系（社會聯(lián)系、社會交往）的責任、義務和期待約束了彼此的行為，促成了道德行為的產生。社會關系除了通過其內生的責任、義務和期待促成道德行為外，還可藉由其得天獨厚的監(jiān)控力迫使關系場域中的行動者不敢冒聲譽損失的危險而從事不道德的行為。經(jīng)由循環(huán)往復和持續(xù)不斷的社會交往而形成的緊密的關系網(wǎng)絡可以對場域中的行動者進行全天候的監(jiān)控，極易使機會主義者的不道德行為顯露原形；而與之相應的匿名社會關系則因社會監(jiān)控的缺失而為不道德行為的盛行留下了太多的空間。也正是因為這樣，封閉式朋友圈和熟識的單位組織中較少見到偽裝和欺詐等不道德行為，而陌生人之間或匿名社會中的不道德行為則比比皆是。

社會關系型塑道德行為的機制是蘊含責任與信任的人情機制，其邏輯是生存?zhèn)惱怼８魃鐣鲇虻男袆诱邽榱双@得相應的成員資格、贏得場域中其他行動者的信任，并由此獲得謀求生存和發(fā)展的聲譽，必須為交往或關系中的另一方承擔起碼的義務和責任，信守最基本的道德責任。如鮑曼所言，接近本身即意味著責任，這是人性之所然。

三、理性選擇與道德行為

在經(jīng)濟博弈論看來，人們是作為互不相干的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們都有許多私欲或偏愛，而不像社會學家們所說的那樣，他們都是些被高度社會化的公有社會成員，相互之間有著許多社會聯(lián)系和責任。但在許多情況下，如果我們與他人合作，就能夠更有效地滿足這些偏愛，并通過協(xié)商，最終制定出指導社交活動的規(guī)范。根據(jù)這種說法，人們之所以能夠在行為中表現(xiàn)出利他主義，只是因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考慮利他行為對自己有好處（弗朗西斯·福山，2002:192）。也就是說，道德行為是行動者理性計算的結果，即在成本與收益之間進行比較計算的結果。實施任一道德行為，都必須支付一定的成本。只有當?shù)赖滦袨榈念A期收益大于其潛在成本時，道德行為才可能成為現(xiàn)實。與道德行為有關的成本可以是貨幣、時間、機會損失以及其他的風險等，其收益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滿足、興奮或快樂，以及其他的潛在機會。據(jù)此，我們可推演出如下命題：道德行為是行動者對自我道德行為所獲精神感受的心理評價的函數(shù)。當該評價值為零時，行動者沒有實施道德行為的可能；當其值為正時，行動者才能承受道德行為的物質成本；其評價值越高，行動者所能承受的行為成本越大，其所能實施的道德行為也就越廣泛、越經(jīng)常（李建德、羅來武，2004）。根據(jù)上述分析邏輯，有人樂善好施，是因為樂善好施給他帶來的快樂大于他為此付出的時間和費用；人們見義勇為，是因為見義勇為給他們帶來的快樂、聲譽及其潛在利益大于他們?yōu)榇顺袚纳踩L險和其他損失。同理，頻繁見諸網(wǎng)絡和報端的“見死不救”，是因為當事人預期“救人”付出的代價（例如，生命危險、無端誣陷或栽贓等）大于“救人”可能給他帶來的收益（例如，獲得聲譽、物質獎勵或其他潛在的好處），社會上并不鮮見的“好人沒好報”的事例似乎也強化了當事人的這種預期。在經(jīng)濟學看來，行動者的道德行為或不道德行為并不是因為他有多么高尚或多么無恥，而是人生而有之的理性選擇使然。

在經(jīng)濟學看來，用理性選擇理論分析道德行為的形成具有元方法論的意義。政治學和社會學有關道德行為形成的上述解釋似乎都可以還原為理性選擇。等級式權威可借助其權力或影響力向行動者強制性地灌輸?shù)赖乱?guī)則，使其了解甚或接受這些規(guī)則，但行動者是否踐行這些道德規(guī)則則是其理性選擇的結果，他要仔細權衡踐行道德規(guī)則需支付的成本及其預期的收益之間的關系，只有當實施道德行為可能帶來的快樂、聲譽或其他潛在酬償大于其需支付的代價時，道德行為才能成為行動者的現(xiàn)實選擇。在社會學視角下，社會關系、社會交往及與之關聯(lián)的社會接近可藉由其內生的責任、信任及監(jiān)控誘發(fā)出道德行為，但行動者為什么在交往關系中不推卸責任、違背信義或無視監(jiān)控呢？其原因是，推卸責任、違背信義或欺騙行為的被揭發(fā)將給當事人造成其無法承受的損失（例如，喪失社會聲譽、失去共同體成員資格、永久性地失去交易伙伴、遭受共同體成員的指責和唾棄，等等），而這是上述不道德行為可能帶來的利益所無法彌補的（參閱米歇爾·鮑曼，2003:415-436）。也就是說，在有著緊密關系的社會共同體中，實施不誠實的、欺騙的或非正義的行為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也正因為如此，道德行為多見于有著封閉式社會關系的組織共同體中。更有甚者，政治學和社會學善于描述道德規(guī)則和道德現(xiàn)象，卻不善于解釋道德規(guī)則的起源（弗朗西斯·福山，2002:191），但經(jīng)濟學則在微觀層次上為道德規(guī)則的起源提供了有一定說服力的解釋，即道德規(guī)則的形成是一個理性選擇的過程。

理性選擇型塑道德行為的邏輯是效率機制。社會場域中的行動者是遵循效用最大化原則作出道德選擇的，行動者之所以選擇道德行為，是因為在一定場域中，道德行為有助于行動者達到帕累托效率（最優(yōu)），即實現(xiàn)資源最優(yōu)化配置，亦即成本的最小化或收益的最大化。

四、結語

可將上文分析道德行為形成機制的三種學科視角及其邏輯歸納為表1所示：

表1 分析道德行為形成機制的三種學科視角

由上表及文中分析可得出如下結論：道德行為是一種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從政治學學科視角看，道德行為是等級式權威教化的產物；從社會學學科視角看，道德行為是源于由社會關系所促成的責任、信任與監(jiān)控的產物；而從經(jīng)濟學學科視角看，道德行為則是理性選擇的結果。從不同學科視角對道德行為的形成機制進行綜合解析，有助于還原道德行為的真實運作邏輯及其過程，可為轉型期中國社會道德行為的引導和再造提供學理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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